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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逍遥
夜幕垂空,闯天下战斗队的十个人,兴致勃勃地踏上了进京的列车。他们什么战斗任务也没有,只去逍遥走天下。 火车徐徐启动了,不约而同,大家都有一种轻松感,仿佛祖国的山山水水可以把胸中的郁闷彻底荡涤。车行不远,车厢里传来了手风琴伴奏的歌声,顿时带来一种和谐的旅途氛围。歌声停止了,胖子马上建议:“许爱萍,你也唱一个!” 许爱萍很想唱,又有些磨不开,胖子立刻站了起来,左右看一看,大胆地放开了喉咙:“同车的朋友们,下面,请我们双齐市实验中学的许爱萍,也为大家唱一支歌。唱什么歌曲,请刚才用手风琴伴奏的朋友和我们的许爱萍一起商定!” 手风琴立刻过来了,非常热情,两个人略略商量,决定唱毛主席的一首词《送瘟神》。歌声响起,立刻引起全车厢的惊叹,第一句未落,就有人啧啧赞叹,美得胖子眯眯着眼睛打拍子。全曲唱罢,车厢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许多人高喊:“再来一个!” “再唱一个什么呢?”手风琴比许爱萍还兴奋,满面笑容地征求许爱萍的意见。 突然,一拨红卫兵押解着几个戴着高帽儿、挂着牌子、抹着黑脸的黑帮闯进了车厢。一个红卫兵手举着话筒威严地高喊:“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我们是铁汉子战斗队的红卫兵,现在我们押解我们段的走资派集体游车。请革命的同志们和红卫兵战友们大力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本车厢游车,现在开始!” 列车驶离始发站不久,车厢里还不拥挤,走资派们却早已是黑汗流淌了。一个个龇牙咧嘴地弯着腰,按照职务大小就是罪恶大小的先后顺序,每个人都必须从这一边的车门走到另一边的车门再返回来。沿途,还必须敲一下演戏用的小锣自报一次姓名和罪行,如此反复。当儿,“我是张八郎,爬上段长的位置,大搞反革命修正主义,大搞裙带关系,反党反社会主义!”当儿…… 折腾好长时间,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才结束。由于许爱萍的父亲早就被打成了走资派,她最不忍看黑脸儿和高帽儿了,触景生情,连眼圈都红了。孟宪和见她眼泪汪汪的,内心不忍,就很认真地劝慰她:“许爱萍,如今看事情,你得站到圈儿外。大大小小的当权派都成了走资派,就等于没有走资派。” “不错,不错,老孟说得非常有道理!你要是不信他的,那可就是自寻烦恼啦!你好好想一想,现在被抓被斗的,如果都是坏人,整个中国还不早就完蛋啦?”李家宝也劝许爱萍。 “说得好,好极了!且让老弟敬诗一首!”看罢游车,孔繁军忽得诗句,当即炫耀: 黑夜无颜色,白昼有昏明。 黄蓝得鲜绿,七色耀长空! 花蕾思寡欲,蜂蝶自多情, 日月看天下,江河如练轻! 孔繁军的诗很有味道,郭俊德曾看过他的《零打碎敲》,心中很佩服他的鬼才,眼见他沾沾自喜,立即摇唇鼓舌,有意开玩笑:“犟牛得草,脾气贼好,诗情画意,抄袭不少!” “瞎说,我哪句抄袭了?”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永远都是老杜的诗句吧?和你那‘日月看天下,江河如练轻’,究竟哪个在先呢?” “你夸我哪?我是赞赏日月,宏观看轻。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如此劝劝许爱萍,她的心里不轻松?” “算你这一回有理,可你也在夸我呀!” “我,我是在夸你?” “是呀,我刚才不是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吗,犟牛得草,脾气贼好。你看你,能这么认真地给我们的许爱萍同志解释你那诗作的现实意义,连你自己也没想到吧?”神嘴左一绕,右一兜,潜移默化,神出鬼没地就把许爱萍带出了忧伤的境地。 许爱萍有些不好意思,调皮鬼儿就借此制造欢乐的氛围:“哎呀呀,老孟你快看,我爱萍姐笑得真好看!” 大家都笑了,许爱萍就真的破涕为笑了。 果然,有意站到圈儿外观察事物,确实就比身陷其中看得清楚。一进北京,十个人都有同感,同北京发生的事情相比,他们身边那点儿事情,简直就是芝麻粒儿比西瓜。他们初步了解了大串联,顿时就想走得更远。进京的第三天,孟宪和站在长城上大发了一次感慨:“果然啊,果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日月看天下,江河如练轻,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为之!走吧,走吧!走遍天下,襟怀广大,大事化小,小事没啦!祖国的山河,我们的家,我们有权闯天下!哈哈,走啊!” 发过感慨,他顺着长城就向前跑,仿佛发现了真理。他带领大家跑上烽火台,兴致勃勃地讲了一回老庄的《逍遥游》,说大鹏是鲲变的,起飞之前,“水击三千里”,还由此下结论:“逍遥大志与大智。何谈可耻?如何又可耻?” “妙哉!志者,志向,志气也;智者,智慧,智谋也;无为中长知识,有所为也!有所为者,为所不为也!”孔繁军立刻模拟老庄,赞同老孟的结论。 陈复生听不懂孔繁军说的话,立刻打击他:“你‘为为’的都是些什么呀?人家讲老庄,你就跟着瞎‘为为’,你以为人家能耐你就能耐啊?” “真无知……” “停!”犟牛犯了牛脾气,刚要回敬陈复生,李家宝赶紧出面拦挡,犟牛真的停住了,他就请求老孟宪和,“老孟,陈复生可能没听懂孔繁军用文言说的话,我也没听明白,你能不能替孔繁军给我们翻译翻译。” 老孟笑了笑,知道李家宝是遵照徐老师的嘱咐有意在保护犟牛,马上就把犟牛的话译成了白话:“志指的是志向,志气;智指的是智慧和智谋,是真有大聪明以后所具备的非凡能力。有志向有志气而且有智慧有智谋的人,在并不刻意追求的情况下,就长了知识,反倒有所作为!之所以有作为,恰恰是他们在主观上谋求的是顺其自然,并不刻意谋求!” “都是些什么呀,为所为又为所不为,谋求又不谋求,乱七八糟的,有意让别人听不懂啊?”陈复生对犟牛还是不服气。 “不学无术,莫开尊口,菜盘子里落苍蝇,恶心不恶心?”孔繁军立刻讥笑陈复生。 “呀呀呀,你睁开眼睛瞧一瞧,哪里不是大民主?怎么戳了你的痛处,就免开尊口呢?”调皮鬼儿立刻逗弄孔繁军。 “就是嘛,文化大革命中你瞎‘为为’,想复旧啊?说我不学无术,那我问问你,你的物理得过几个一百分?”陈复生有调皮鬼儿出面帮忙,立刻得理了,得了理,反倒不讲理了。 “岂有此理,你们掌握的知识是知识,别人的学问就是张口瞎‘为为’,你们还讲不讲理?”本来,孔繁军方才所说的话十分有哲理,他的兴趣也正浓,陈复生听不懂,就一派胡言乱语,调皮鬼儿却偏向陈复生,孔繁军又气,又委屈,不禁高声大叫。 顿时,被誉为物理山大王的陈复生更加得意了:“有理没理大家评。你看,一行十人,有谁说你有理?” “难怪你听不懂为与不为,你去找块镜子,好好瞧一瞧,就你那厚嘴唇子,啃啃烀苞米,八成还能不掉渣儿,说老庄,讲为与不为,它兜得住吗?” “可是,人民群众喜欢它,那叫宽厚!你懂吗?”调皮鬼儿摇晃着脑袋,只管气犟牛。 “你,你……” 犟牛明明有理,却又败了阵,气得转身就去望燕山,什么也不说了。李家宝看得清楚,听得也明白,眼见调皮鬼儿故意气犟牛,犟牛就真生气,挑起事端事的陈复生却拿着不是当理说,自以为得计,就再次开了口:“物理山大王,你歪理横讲了吧?人家孔繁军是用老庄无为而为的主张应和老孟的提法。你听不懂,就该向人家请教。你可倒好,无缘无故,张口就打击人家。把人家逼急了,说你无知你又不愿意听。可你也不想一想,人家为啥会说你?本来是你听不懂,你反倒拿人家的学问当杂耍。说不过人家,不光扣帽子,还拿你平时物理的一百分,用来压人家,不大讲理吧?谁有学问,就得向谁学,是吧,孔繁军?” “大学委,我服你,真是服你……”受到无理攻击的孔繁军突然得到李家宝的充分理解,一时激动,委屈的情绪往上涌,眼睛里不禁有些发潮,心里还有话,已是说不出来了。 “哎哟哟,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泪花闪闪地抱委屈,你凭什么呀?前些天,你还说人家没个爷们儿样儿,大学委说你两句半好话,你就可以没个爷们儿样儿啊?”董金华没明白李家宝的用意,依旧笑嘻嘻的,故意翻小肠儿,再次作弄孔繁军。 “别,金华,”李家宝同样拦住了调皮鬼儿,“人家争的是是与非,你却是插科打诨凑热闹,可你这么一热闹,是与非就让你给混淆了。其实,男子有情才弹泪。你看李逵,皮糙肉厚,从来是条莽汉子,可是娘被老虎吃了,他不是也落泪?方才孔繁军得到理解很激动,说明他有志向,经常思考,想得也深,可他却得不到大家的响应,他当然就不服气。而且大革命来之前,他的一条腿明明已经迈进了他的理想之门,大门却把他的另一条腿狠狠地卡住了,逼他把迈进去的腿也得收回来,他能没有委屈吗?有委屈,他却想得开,能从不为中求所为。不知道你们,大字报刚一出来,眼瞅着升学无望,理想变成了肥皂泡,回到家里,思前想后,我是落泪了。那时我就不知道,逍遥大志也大智。可孔繁军和老孟,一拍即合,知道大鹏起飞,水击三千里……” “得了吧,大学委。让你这么说,他平时瞎犟也有理?”陈复生对犟牛有成见,抓住把柄,就死不撒手。 “复生,你还真说对了。有的时候,他确实是被大家给委屈了。他的小话剧,他的诗,其实都很深刻。只是他性子急,自身有个毛病,往往得谁和谁来,辩论时对象分散,话题就常常不集中,难免成为众矢之的。好虎敌不过群狼,他的深刻思索往往就被大家的玩笑淹没了,不信你就细想想。” “那你就说说,刚才他的一顿‘为为’,到底哪里深刻?” “陈复生,你别犟嘴,”神嘴不紧不慢地搭言了,“你要是不明白,我来告诉你。刚才孔繁军是说,逍遥派不争也不抢,比那些拼命谋求个人利益的人反而意外地有收获。老孟,是吧?” “是这个意思。的确,犟牛敢犟,常常是他看问题深刻,有独到见解。敢犟还是有能耐,啥也不懂,犟得出来吗?”老孟有意面对董金华,向他暗示,调皮也得看火候,然后就继续维护孔繁军,“就像复生和神嘴,物理总是一百分,复生还被大家誉为物理山大王,除了李家宝,说起物理来,你俩能服谁?可是犟牛的能耐不在物理上,他能小话剧,写出来还能亲手立起来,咱们谁行?被上影和上海戏剧学院相中的学生,就是笨想想,也是人家有本事啊。我赞成大学委的说法,孔繁军亏就亏在犟上了。但是吃了亏,并不等于没有大能耐。” 老孟话音未落,胖子也开了口: “犟牛敢犟,说明他有自信的底子。就凭那天对付孙义仁,犟牛就是有胆有识。‘只要你敢把别人的脑袋踢进阴沟,法律的准绳就会捆绑你,无情的枪口就会对准你,人民的子弹就会惩罚你!’言简意赅,比喻贴切!没底蕴,没人品,还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当时孙义仁是冲我来,犟牛的话给我的印象就特别深刻。” “哎呀妈呀,却原来,老弟身边是卧虎藏龙啊!来来来,物理山大王,该咱哥俩主动道歉,咱哥俩就赶快适应形势,给人家道歉吧,要不价,犟牛就不是人家犟牛啦!”说罢,调皮鬼儿拉住陈复生,连忙把他向犟牛身边推了过去,却是自己先打样儿。只见他一作揖,开口仍然很调皮,“对不起了,亲爱的犟牛哥,小弟有眼不识金镶玉,以往只知老孟的脑袋是阴阳鱼儿,却不知哥的风采是李太白,风骨犹如关汉卿,是煮不烂砸不碎的铜豌豆。敬请哥原谅,多多原谅!”说罢,他抓住犟牛的一只手,深深地吻一下,往自己的脸上一贴,故作歌女般的娇媚,开口又逗犟牛,“俺哥真好,从来不和俺一般见识!日后请哥也给俺写一首词,让俺也红遍京都!” 原本委屈的犟牛扑哧一下乐了,回身就把自己的手伸向了陈复生,也是幽默打趣:“一向多有冒犯,最对不起你的地方,就是你那厚嘴唇子,诚心诚意友好,就请它咧一咧,笑一笑吧!” 陈复生的厚嘴唇子真的咧开了,大嗓门儿仍然很洪亮:“好了剧作家,有你这句话,我就不撵你回家裹奶嘴儿去了,大剧作家裹奶嘴儿,是我埋汰你了,哈哈哈哈……” 李家宝眼见大家和好了,却没有再说话,听调皮鬼说出关汉卿和铜豌豆,以及‘红遍京都’,他没有马上发问,却是很有感触。从“钟馗”到《逍遥游》,以前他一概不知。而且,他知道杜甫和李白,却不知道他们是诗圣、诗仙,更不知道还有个王维是诗佛。可是一路上,老孟一说什么典故,孔繁军立刻就能和他侃侃而谈,不由得,李家宝想起高一时徐老师对他说的一句话:“要记住,读书的不止是你自己!”情不自禁,他想起了赵岚。那么她呢?她同时在学两门外语……顿时,李家宝再次感到自己曾是多么刚愎自用,仅仅凭红榜上的成绩与人争高低。事实上,却是许多人并不张扬,未必腹中就空虚。 郝玉梅见他忽然深思不语,就悄悄问他:“你怎么啦?” “老孟和犟牛他们看了许多课外书,知识面非常宽……”李家宝第一次对他的同学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你可别傻了,各有所好,各有所能。路上不谈数理化,要谈数理化,你不说我都敢说,他们谁也不行!中文脑袋和数学脑袋,根本就不能相提并论!” “为什么?” “连清朝的满族官员都能熟读《四书》《五经》,可是咿咿呀呀之后呢?中国落后了多少年?我觉着,古代中国搞科技的知识分子实在是太少了。有也是星儿崩的,还常常是老道炼丹。” 郝玉梅只崇拜李家宝,面对着别人的长处,也为李家宝寻找一时一事稍逊于人的客观缘由。不过,她说的也有一定道理,由于李家宝意在思过,并未认真琢磨她话语中的另一层,就情不自禁地维护老孟和犟牛:“不,不见得,真的不见得……” 他仍然沉思着,许爱萍突然回过身来向他和郝玉梅高喊着发问:“喂,你们怎么落在后边啦?孟宪和提议,明天就南下,他说先远后近,回来再等待毛主席接见。二位同意不同意?” “同意!一切行动听指挥!”李家宝立即高声表示赞许。 郝玉梅也赶紧回答,“我没意见!” 大家统一了意志,都听老孟的。朝南走,去游览山川,去尽兴逍遥。他们过黄河,游长江;走进庐山看庐山,也走出庐山看庐山;一路逍遥中,他们获得了许多以往还不知道的知识。却原来,历史、地理、宗教、哲学、诗歌,不光是在书本里,更在山川古迹中。游罢杭州,火车将要启动时,大家谈起了岳飞的死因,孔繁军突然独有见解:“岳飞之死,我看也有他自身的原因。本来他已拥兵过重,却成天高喊迎二圣,小皇帝能不担心吗?二圣真迎回来,小皇帝到底退位不退位?” 对孔繁军的见解,李家宝十分叹服,再次感受了“同学”的真正意义。不由得,又想到了赵岚,她也会有这样的认识吗? 说曹操,曹操到。李家宝偶然从车窗向外看,猛然看见,赵岚背着一个小书包,和林雨诗一起,沿着站台正在朝另一列火车跑过去。又是第六感官起作用,李家宝禁不住又惊又喜,立刻探出身去摇着手,高喊赵岚的名字。赵岚回过身来,先是一愣,看见是李家宝,拉住林雨诗,起身就向他们这里跑。可是还没等她们跑过来,李家宝他们所乘的火车已经启动了。赵岚和林雨诗眼巴巴的,列车却毫不怜惜她们的感情,将她们甩下了。 人在外地,见到家乡人总是备感亲切,就连遇到本省的,也会认作同乡。可是巧遇赵岚和林雨诗,却是擦肩而过,大家都很惋惜。尤其是周敬海,大家都不作声了,他却拍着大腿,仍然嘟嘟囔囔:“也真是的,眼见着大家可以一起走,偏偏就差那么一两分钟,彼此就失去了缘分!你们说,怎么就这么不赶点呢?” 调皮鬼儿立刻逗弄胖子:“哟嗬,里边有你的女朋友啊?” “还真有。”胖子焦躁归焦躁,还是一副好脾气。好脾气里自然藏着稳健,你下套儿我不钻,顺着你的玩笑化解你的玩笑,立马就把你的玩笑变成了我的幽默,反倒让对方很尴尬。 “哪个是?” “俩都是。” “你倒不贪!” “你呀你,心太邪。她俩孤零零的,又是女同学,谁见了也得担心。你倒是令人佩服,好心眼儿没有,烂肠肚子一堆。” 胖子的话打动了李家宝,偏这时,郝玉梅悄悄地对他说出了心里话:“得亏赵岚她们没上来……” “为什么?” “赵岚真上来,我就会难为情……” 忽然,陈复生高声大嗓地招呼李家宝:“大学委,你快给评评理,我说由于荷尔蒙的作用,男女比例失调就会缺乏生气,夏志平偏说我瞎扯。那篇文章咱俩都看了,你给证明一下。” “是,《中国青年报》上,确实发表过一篇文章,解释男同学为什么爱在女同学面前表现自己,的确说是荷尔蒙在起作用。” “咋样?”陈复生得意了。也许真是荷尔蒙在起作用,他突然有了重大的发现,女学生的脸上只要有光彩,就有巨大的青春魅力。车轮咯噔咯噔地在啃铁轨,钻进在他的耳朵里,已是“荷尔蒙荷尔蒙”了。他挺羡慕李家宝和老孟的,一路上始终有女友陪伴着,肯定荷尔蒙协调。其他人就肯定不协调。直到国务院通知停止串联的时候,他仍然觉得,一行十人里,严重缺乏雌性荷尔蒙,由于雌雄荷尔蒙不平衡,才导致雄性经常打嘴架。 回到家里,他就越发注意荷尔蒙了,想方设法,找到许多相关的资料,闷头钻研起来。其他人却是今天我到你家,明天又到他家,每天都交流各自得到的新消息。 忽然,号召“复课闹革命”了。学生们很快返回了校园。高考有望的高三毕业生立刻重燃了昔日的幻想。然而,学生们返校之后,却只见“闹革命”,并不见“复课”。说是理工科大学还是要办的,语录写在黑板上,也不见招生的迹象。支左的军代表极力把同学们拢在各自的教室里,但是每个教室里,几乎都有两股主要势力对峙着。人人都捧着毛主席语录本,入座就辩论。怒目以待,激烈相争。甚至不惜引用毛主席的这一段话,反驳毛主席的另一段话,断章取义,为我所用,来来回回地打语录仗。他们极力显示自己最忠诚,争的却是革委会里本派应得的名额。 站在圈儿外的李家宝如同看戏,看得哭笑不得,内心阵阵悲凉,人家那是继续革命,与逍遥的一群根本不沾边儿。重新燃起的幻想再次破灭了。死灰里的悲哀似乎拒绝希望,他实在不知道中国还要乱到哪年哪月,哪一天才能揭晓毕业生的命运…… 一天晚上,他背着父母,用逍遥时省下来的钱,买了一瓶很贵的白酒,掖着它,偷偷去找孟宪和。孟宪和觉得很新鲜,以为他们已经长大了,也该尝尝酒为何物了,灵机一动,巧妙地让母亲领着弟弟到医院里去看父亲,然后就炒了一大盘子鸡蛋,又切了点儿咸菜,便高高兴兴地把李家宝领进了“将帅堂”。 李家宝和孟宪和都是初次端酒杯,也都知道酒能醉人,却谁都不知道醉酒后到底是什么滋味。孟宪和尽力陪李家宝干杯,出于好奇心理,竟然真想醉一醉,认真体会一下,怎么就能斗酒诗百篇,怎么就能醉中独醒!开始,两个人如同玩儿一样,你一杯我就一杯。以为酒也不过如此,越喝越像白水。不知不觉,他们的舌头硬了,话也多了,想到什么,就不假思索地顺口直说。 “你说,老、老孟,这么,这么没完没了地瞎争,谁都浑、浑身是理,什么时候,才……才是个头儿啊?” “鬼、鬼知道,成天打语录仗,谁也征、征服不了谁,我、我真想哭,真想痛痛快快,痛、痛、快快地悲、悲哭一场……” “什,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我我我想哭,想痛痛快快地大、大哭一场……” “为什么?你、你怎么啦?” “为、为为我们有力,无无处使,为我们踌、踌躇满志无、无所为!悲悲悲,悲哀……” “唉,真、真没想到,连你老、老孟也想哭……”没等孟宪和哭出来,李家宝早已被苦酒泡出了热泪。 “我老孟,难道就不是人?我就铁、铁石心肠?可怜天、天下,可怜神州,就这么谁、谁都自称最最革命地穷折腾,伟大的祖国,还怎么伟、伟大?炎黄子孙,还有有什么可骄傲的?刚刚吃吃饱半、半个肚皮,就忘了野菜糖渣子,是是什么滋味,怎么叫、叫人不想哭?”话到伤心处,突然,老孟真的哭了起来,拳头朝大棋盘上一砸,声泪俱下:“可怜哪,中华……可怜哪,炎黄子孙……”他如丧考妣地大声喊叫着,拼命薅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发泄以后,伏在大棋盘上,便呜呜地痛哭起来。 好个孟宪和,醉酒哭炎黄,醉酒哭中华。李家宝泪淌腮边也不擦,没料到,一向嘻嘻哈哈的孟宪和,内心也是如此深沉。 孟宪和醉过一回酒,大脑却仿佛更加清醒了。一九六八年五月九号,双齐市第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胸前戴着大红花,斗志昂扬地出发了。工人文化宫的广场上,万人大会欢送。街市上事先组织好的人群夹道壮行。从会场到火车站,沿路到处是红旗和标语,锣鼓喧天,乐队高奏,站在货运汽车上的知识青年满面笑容,热情奔放地向欢送的人们摇动着他们手中的语录本。 车站里,壮志凌云,列车中,歌声激荡。 孟宪和盯盯地看着下乡青年戴在胸前的大红花,忽然,格外沉地发出了叹息:“该走了,咱们也该走了……” “为什么?”许爱萍不解地问他。 “在校生大积压,工厂不见扩大,大学仍不开门,各行各业停步不前,城市还是原来那么大,中小学新生亟待入校,秩序必须尽快恢复,该倒地方的不倒地方,如何能复课?尤其有些人学生,还舞过棒子动过枪,不上山下乡,城市里岂能安定团结?” 老孟的阴阳鱼脑袋就是辩证,一听就是大实话。陪着李家宝去还绿军装,他也劝钱国志:“该准备走,就准备走吧。咱们最好一起走,相互也有个照应。” 钱国志却死活不服气:“我就不信,大家同时紧跟一回,到头来,只成全一个革委会主任!” 校革委会主任是全校造反最早、全市闻名的李东彪。钱国志却认准了,李东彪下乡,他就下乡,李东彪要是不走让他走,嘿嘿,肚脐眼儿放屁,没门儿!夺权时,都是革命小将,转脸就需要到农村去锻炼改造,别人需要,他就不需要?他几只胳膊几条腿?难道他还俩屁眼儿?穿上黄袍摔酒盅儿,想得倒美! 孟宪和不与钱国志争论,只对他实话实说:“不信你就认真看着,较真章儿的时候,自封革命的就少了!你也一个样,开口最革命,闭口最紧跟,打打杀杀你敢上,那是对付别人!轮到牺牲个人利益的时候就不敢喊革命了,你还说谁?” 回到班里,他把一起逍遥的伙伴儿叫到外面,发出了深切的感慨:“走吧,成把的盐泡在一个碗里,汤就太咸了。撒开吗,还可以调成高汤。恰有一比,且听我老孟徐徐吟来: 四人三盏茶半壶,忽闻隔壁有人哭, 父母莫愁我下乡,小弟且看哥自如。 老孟吟罢他的诗,禁不住敞露胸怀:“上山下乡,已为燃眉救国之策,国不可再乱,好儿女挺身分忧,岂等人家动员!” “有道理,我听你的。你上刀山,我不走平地,你下火海,我就不泡在水里洗澡儿!”激奋中,许爱萍紧跟老孟。 调皮鬼儿见状,立刻问她:“你真跟老孟一起走啊?” 憨厚的许爱萍认真地点点头。 “那……”董金华见许爱萍的态度认真而又严肃,就故作神圣的姿态,言语间却暗渡陈仓,“诸位,看起来,我这个老弟也得走了。不过,我既不上刀山,也不下火海,我就做一件事情,每天都盯着我爱萍姐,认真积累素材。一旦时机成熟,就写一本《爱萍姐的爱》,将来送给俺的侄子,小老孟。” 许爱萍红了脸,一本正经地制止他:“金华,这么大的事情你也拿来开玩笑!” 李家宝笑了一笑,也开了口:“我和大家一起走!” 郝玉梅见李家宝要走,立即也表了态:“我也走!” “不,你们俩就是想走,也不具备条件!”孟宪和实事求是地反驳李家宝,“你想一想,你们家是七女一男,你能走吗?郝玉梅是独生女,天经地义应该照顾,你们俩就别往里掺和了!” 顿时,李家宝的脸色变得十分凄苦,想起家里害怕他走,四妹挺身而出的情景,听老孟这样一说,只得默认,他是李家宝,甚至自己可怜自己,偏偏是个“家”宝。 “还有谁走?”许爱萍又问其他几个。 “我走。”神嘴既乐观,又幽默,“既然老孟看准了,咱们就扎堆儿凑乐和,调皮鬼儿要写《爱萍姐的爱》,夏天我就给他煽扇子,撵蚊蝇!冬天就替他烧火盆儿,保证他的力作留芳百世!” “我也走,下乡总比戴上口罩掌鞋强!”陈复生也表了态。 “你们仨呢?”孟宪和询问三个不肯表态的。 “我想看一看再说。”面对要走的同学,夏志平很内疚。 “我不走。就是钢刀架在脖子上,我也不走。我是从农村来到城里的,要说锻炼,从小我就锻炼过了。再说了,人家革委会主任都不走,咱们主动当傻帽儿,犯得着吗?登梯子爬高儿,根本没有咱们的份儿,咱们干吗替人家去填坑儿?当初谁标榜自己最革命,现在就该谁走,我是坚决不当垫背的!你们也好好想一想,一时激动很容易,后悔药却是没处买!” “我也是……”周敬海抓住机会,马上附和孔繁军。 “好吧,那就谁也不强求谁,不过,就要各奔前程了。明天大家凑个份子,分别前聚一聚,闹它一闹,这样可以吧?” 一九六八年五月二十二日,孟宪和他们说走就要走了。李家宝和郝玉梅怀揣愧意,为他们去送行。孟宪和潇洒自如,颇有一股大丈夫四海为家的气概。孔繁军一直都不出声,仿佛仍然在申辩,不是国难当头我不分忧,是弄乱国家的太可恨。当董金华发现周敬海没来送行时,他才吐出四个字:“不够意思……” 其实,胖子是病倒了。他急得不得了,却是几次爬起来,几次踉踉跄跄,眼看着坐钟想车次,无可奈何地躺在炕上,只能脑袋里画画,独自流眼泪,也算是与好友作别。后来才知道,他是得了一场重伤寒。 夏志平眼见好友们就要出发,内心很复杂,把特意带来的军用水壶送给他们一人一个,眼睛里有些潮湿,言辞也伤感:“同学五年,一起逍遥一回,就留个纪念吧……” 孟宪和双手捧起行军壶,模仿李玉和的道白:“谢谢妈,有了这只背壶装水,我老孟就什么水都能对付了!” 调皮鬼儿立刻又调皮,欣赏过行军壶,往身上一背,假装和夏志平仍然有话,却是戏弄许爱萍:“志平,我的身边要是也有一‘俏’,见了黑土我就死命扎根儿,然后,用你的背壶浇水,它装的不是水,是我们‘平’的友谊,‘平’的情!” 许爱萍见他又拿自己开玩笑,就像小孩子赌气一样,说一句“不理你”,起身就到郝玉梅身边去了。郝玉梅心里很难过,看着老孟的潇洒,调皮鬼儿的幽默,只知傍在李家宝身旁,眼泪汪汪的,看见许爱萍走过来,眼泪刷地成了行。老孟却鬼眼一眯,乐哈哈地问她:“离别在即,赠诗一首,你带本子了吧?” 郝玉梅赶紧掏出兜儿里的小本子,拧开自来水笔,认认真真地作好了记录的准备。孟宪和便即兴发挥,潇洒地表演: 孤男独女天配对,新娘新郎自为媒。 机车一动游子去,夫妻双双把家归! 同学们哈哈大笑,郝玉梅羞得面红耳赤,揽住许爱萍的胳膊就回敬孟宪和:“我要拉住许爱萍,让你后悔一辈子!” 许爱萍不由得羞赧,在她的肩上打了两下,又猛然把她揽进怀抱,不忍分开。发车的铃声突然响了,不忍分开,也必须握别了。老孟他们先后踏进了车厢,又从车窗里向外连连摆手。鼓乐声中, 列车启动了。孟宪和他们随着踌躇满志的一批青年到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去了。鼓乐声停止了,车站里已是空空荡荡的。郝玉梅的心里也是空空荡荡的,但她记住了孟宪和的那首临别诗,回家的路上,悄悄地问李家宝:“老孟的诗好吗?” 李家宝却顺势反问:“你说呢?” 郝玉梅羞涩地摸一摸自己的脸颊,自己都觉得,热的可以烙饼了。 她偷眼看看李家宝,李家宝却在默默地拭泪。 郝玉梅十分惊讶:“你怎么啦?” 李家宝默默地摇了摇头,默默地走出火车站,一直把郝玉梅送到家门口,仍是默默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