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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示爱

  李家宝默默的,一时苦恼了本欲兴奋的郝玉梅。她以为,大批学生已经下乡了,也就是说,他们的学生时代彻底结束了,理所当然,而今便是从前的以后了。更有孟宪和那首诗,不是也证实了这一点吗?既然如此,自己和李家宝也该认真享受享受爱情的幸福与快乐了。可是送走老孟以后,李家宝始终都是默默的,她又怎能兴奋得起来呢?几天以后,她才忐忑不安地问李家宝:“你到底怎么了?沉默得叫人心慌。”

  “没怎么。”

  “现在还不是从前的以后?”

  “是。”

  “那你还愁眉苦脸的……”

  “唉……”

  “是我不好啦?”

  “不,你怎么会不好?”

  “那你……”

  “十二年争气,两年多苦等,好友离散,空空一场……”

  “你的身边还有我呀!”

  “唉,你能慰藉我的感情,你能教我数学吗?”

  郝玉梅恍然大悟,李家宝原来是因为他的幻想终于幻灭,内心不甘,这才默声不语的,便立刻哄劝他:“人人都是如此,何苦单单你愁呢?”

  “幻想破灭,无可奈何,偏偏我还是个没用的哥哥。你设身处地想一想,到底是该我下乡,还是该玉洁下乡?该哥哥走,还是该妹妹走?可我这个哥哥,偏偏是一家之宝……”

  郝玉梅这才知道,李家宝的沉默也是因为一个哥哥不能尽呵护妹妹的责任。当她看见李家宝的大妹妹--被姐弟们称作四妹的李玉洁,悄悄地拆洗被褥,默默地收拾行装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也欠李玉洁的情;当她看见李玉洁不声不响地去办理户口和粮食关系的时候,禁不住,她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当李玉洁背地里与她告别的时候,她的泪水便再也忍不住了,似乎听见了世间最真挚的言语:“郝姐,好好照顾我哥,你别哭,别哭。好好劝劝我哥,可别叫我哥为我难过。我走是应当的,家里就我哥一个男孩子……”李玉洁的话深深地打动了郝玉梅,她紧紧地抱住李玉洁,把头依在四妹的肩膀上,就像从此有了一个亲妹妹,不仅没有停止哭泣,反而呜咽得愈发伤心了……

  一九六八年八月一日,李玉洁必须走了。火车站里,大姐李玉霞的眼泪带头下落,就像四妹再也不能回家一样。

  又是列车启动了,又是列车远去了。姐妹们的表情都是板板的,李家宝比她们更加感到伤感,身边有一个郝玉梅,他却理也不理。也难怪,他是哥哥,恰恰因为他是哥哥,这才走了他的妹妹,他的心里如何能够坦然?

  “家宝--”郝玉梅悄悄地招呼他。

  “嗯?”李家宝看着郝玉梅胆怯而又渴求的神色,十分理解她的心思,内心已觉愧疚,便静静地等待她的倾诉。

  她看看李家宝,一时间,反倒没了言语。李家宝见她可怜巴巴的,想和自己亲近,又顾忌自己的心境,不忍她继续难心,便轻轻地呼唤她:“玉梅--”

  郝玉梅抬起了头,大眼睛十分明亮,却闪着疑惑的目光,期待着李家宝的下音。

  “你先回家去吧。”

  “为什么?”

  “我必须去看看徐老师。”

  “我和你一起去。”

  “不,我要和徐老师谈你我的事情,你去不合适。”

  “那……你去吧……”

  李家宝急急忙忙往徐老师家里赶,来到徐老师家门口,他有些犹豫。忽然,房门开了,徐老师的爱人走了出来。

  “师母--”李家宝连忙施礼。

  “是家宝啊……”师母和他打一个招呼,便落下了眼泪。

  “怎么啦?”

  “学校的班子三结合,你老师力主解放辛国柱,被李东彪派人抓起来看押了。说他是扶儿皇帝复辟……”

  李家宝的心里燃起了义愤之火,转身就向学校奔去。他找到军代表,不管不顾,直言要见徐老师。军代表看着他,问清他的目的,便笑了笑,向他一挥手,起身就走。他急忙追上去,军代表的脚步就更快了。军代表在原一年二的教室门前停了下来,向里面高声喊话:“我是军代表,李家宝要见徐老师!”

  “不行,谁也不行!”里面传出了蛮横的声音。

  “小同学,徐老师根本就没有什么问题。你们随随便便就抓人,连军代表想要看看也不行,算是怎么回事呢?”

  “没有李东彪的批条,谁也不行!”

  “那好吧,我可以再等一两天。不过,你们谁敢动手动脚逞英雄,可要自食其果!”

  军代表借着李家宝所追问的事情,把话传进了里面,就冲李家宝双手一摊,表示还需要时间。李家宝弄清了军代表的具体态度,立刻先去了徐老师家,宽慰过师母才回家。

  回到家里,他舒心地笑了,郝玉梅正在自己家里等他呢。他连忙把郝玉梅邀到外面,敞开了心扉:“玉梅,确切地说,现在就是当初的‘以后’了。星期天咱们就到公园去‘亮相’好吗?”

  李家宝的态度就像是安抚受了极大委屈的孩子。郝玉梅先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转而又是喜出望外的神色。酸甜苦辣,终于盼到了这一天,她的兴奋化作了热泪,“家宝……”

  “先回去吧,这两天你不要找我。星期天早八点,公园门前见。”李家宝仿佛也是控制不住情绪,说完话,转身就走。

  望着李家宝的背影,郝玉梅的泪水再次遮住了双眸。

  当天晚上,她难以成眠。

  第二天,她坐立不安,不时地看钟,嫌那长长的钟摆过于稳健,也嫌那一步一挪的指针太不通情理。

  短短三天,她天天觉得,就连太阳也不愿意挪地方。第三天傍晚,她去了江边,不戏水,也不划船,坐在沙滩上,静静看夕阳。夕阳像个大火球,终于在远方的天际一点点儿落了下去,火红的亮边一跳,瞬间隐逝了。她心里暗暗一笑,借着太阳的余晖赶回家,进到屋子里,就盼天黑。

  吃过晚饭,她早早就上了床,希望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马上就见到自己心爱的李家宝,和他肩并肩地一起进公园,毫无顾忌地四处徜徉。可是由于太兴奋,想象太具体,不知不觉中,她失眠了,越想快入睡,头脑反而越清醒,清醒地数过几百个数,仍能往下数。她索性坐起来,探身望窗外,窗外的星星眨着明亮的眼睛,似乎也是睡不着,要向她讲述童话。

  妈妈走了进来,关爱地问她怎么了。她嫣然一笑,羞赧地向妈妈流露她的娇柔:“没怎么,就是想看看夜里的星星……”

  妈妈出去了,她重新躺下身去,看看腕上的表,已是十一点半了。她欣然窃喜,心里一羞,反倒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她高兴极了,赶紧看手表,七点半。骨碌碌,她爬了起来;急切切,她刷牙漱口;匆忙忙,她洗脸梳头;慌乱乱,她忘记了在镜子前面审视容颜;喜滋滋,她穿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新衣裳;兴冲冲,她赶到公园的正门前;一眼就发现,她那心爱的李家宝,已然比她先到了。他们相视而笑,都有急切的话语,偏偏又羞口。他们兴奋地交门票,进公园刚刚走几步,立刻四目相对,充满期待地站住了。他们想手拉手,他们想肩并肩,可是那时的年轻人不敢当众宣泄自己的真情实感。他们的两颗心由看不见却可以感觉得到的感情牵引着,相互联结在一起。他们说说笑笑的,踏上林荫道,愉愉快快地走下石阶,任泛着晨光的湖水映出他们的双影。那湖水,好知心,将他们欣喜的笑容清清楚楚地送入他们的眼帘。他们真想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可是他们只能脸一热,人一羞,急急忙忙控制自己。他们沿石路绕湖而行,呼吸着清新湿润的空气,惬意地倾吐发自肺腑的声音。他们再也不怕有人发现他们,反倒希望有人注视他们,他们是和谐的一双。

  “人生,太美了……”郝玉梅惬意地抒发着她颇以为幸福的己见,将不受压抑而公开恋爱的深切感受,以及对美好家庭的憧憬,都当作了以后的生活,以至永远……

  李家宝因恋人的陶醉而陶醉,十分怜惜她的真挚和热情,令自己和她一起步入了一个奇妙的境界。他第一次感觉到,只要郝玉梅的肩头微碰他的肩头,只要郝玉梅的气息轻触他的任何一丝神经,神圣的世界上,就一切都明媚,万物皆快慰,就连看不见的血液也畅流。不由得,他低声地呼唤:“玉梅!”

  郝玉梅立即心满意足地望着他,明眸衬碧蓝,闪烁出绵绵的情意,双颊上的青春气息洋溢着女儿家的羞怯,红润的双唇合不龙,绽放着透心的愉悦。李家宝悄悄地取出他头天晚上精心制作的“小秘密”,情不自禁,欲使温婉的玉梅万般地惊喜。

  “你看!”他把他的“小秘密”突然投入郝玉梅的眼帘。

  郝玉梅的大眼睛忽地闪亮了。两块小玻璃板间,并排镶着两张上了颜色的照片,一张是郝玉梅的,一张是李家宝的,下面还有一行精心设计的题字。

  “快给我看!”郝玉梅果然惊喜,笑盈盈地双手去接。

  “你自己把它拿到!”李家宝趁势向上一举,灵巧地闪过郝玉梅的双手,令她急切想得到,却不能马上到手。

  郝玉梅跳跃着够取,明明可以够到了,李家宝用手指向上一挑,郝玉梅又扑了一个空。

  “你坏!”郝玉梅红着脸,看着李家宝,嗔怪地微笑。

  李家宝举着他的小制作跑向一块柔绿的草地,那柔绿的草地并非柔若毡毯,但在他们的眼里,却比毡毯还要绵软。愉快的李家宝美滋滋地躺了下去,双手擎着心爱的小制作,迎接欢欣雀跃的郝玉梅。郝玉梅坐到他的身旁,望着两张并排的照片,大有一种情感得到归宿的幸福感。她连忙看照片下的题字,那题字令她更加兴奋:家宝心扉绽玉梅!

  “家宝!”玉梅欣喜地呼唤自己的恋人。望着那题字,心里当真乐开了花。

  李家宝动也不动,语气无比自得:“再看后面!”

  后面是两张并列的硬纸片,一张是郝玉梅写给李家宝的,一张是李家宝写给郝玉梅的,经过艺术处理,两张纸片一样大,配上了一样的花边。

  家宝:                                玉梅:

  不要忘记我,上了大学          让我们永远相互也不要忘记,好吗?不要忘记,行吗?

  玉梅 家宝

  两句贴心话已经变为永久的纪念。郝玉梅激动万分,不由得想起了当初。那时,她曾是那样地提心吊胆,甚至久久得不到安宁。而今一切都已变得踏踏实实,就连回味也化作了兴奋。她的心里潮起潮落,她的泪水汪入了眼窝。望着那揉皱而又平整过的小卡片,她真想亲吻忠诚的李家宝。向四周望一望,游人络绎不绝,她不敢纵情。看着闭上眼睛、期待她躺倒身边的李家宝,她灵机一动,悄然向后移去。回首寻觅藏身之处,她看见稀疏的小林子里有一块柔和的大青石,便脚步轻轻地奔过去,蜷身藏于石后,悄然不语。忽然,她又改变了主意,不但不想藏身,反而想认真地表现一番。她纵身一跳,坐在大青石上,摆出一个优美的姿势,等待她的恋人尽快来发现。她看着经过精心设计和认真摆放的照片,细心地欣赏英俊的李家宝,也津津有味地欣赏数年前的自己。她的照片是高一时照的,那时她还那么稚嫩,可是就是那么稚嫩的自己,当时就萌生了爱情。情不自禁,她捂住了发烫的脸颊,自己也羞自己。

  李家宝躺在草地上,微微闭目,等候玉梅的气息,许久,也感觉不到那气息。他睁开了眼睛,玉梅并不在他的身边。他急忙坐起来,四下里寻找,哪里也不见恋人的踪影。他赶紧向远处望去,发现郝玉梅以袅娜的姿态斜坐在大青石上,十分专注地欣赏着他的小制作。他悄悄地向大青石走了过去,蹑手蹑脚,慢慢地靠近。突然,他站住了,深恨自己没有照相机,若是真的有,该留下一个多么美好动人的镜头啊!这样珍贵的镜头又是多么值得珍存啊!他下意识地蜷曲着身躯,悄悄前移,见玉梅双手捧着他的作品深情地将脸颊贴上去,又见玉梅欲羞还喜还挂泪地抬起了头,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别动!”

  郝玉梅羞赧地回眸一笑,李家宝一蹲腿,赶紧用双手比划出一个取景框。郝玉梅看见恋人的动作,早已相当满足,叫了一声“家宝”,跳下大青石,便直扑恋人的胸怀。

  李家宝张开双臂接住她,两个人立刻忘情地拥抱在一起。突然,一粒小石子打在郝玉梅的后背上,他们抬起头,向石子飞来的方向望去,只见几个顽皮的孩子早已跑开,正在远处向他们发出噢噢的挑逗声。郝玉梅禁不住羞赧,脸颊滚烫滚烫的,急忙向湖边的九曲桥躲去。欲望和冲动搅得他们忐忑不安,匆匆穿过九曲桥,躲到一个幽静处,他们互相望一眼,只好约束激情。

  晨光下,一泓湖水连着远方的木桥。泛舟的游人都在小岛的另一面,独独这里,恬静而神秘。岸边的湖水略呈淡绿,愈远颜色愈深,待到光亮处,形成一种明暗的对比,仿佛那里是一道神奇的交界线,藏匿着水与水相互连接的法术和情与情彼此交融的奥秘。那平静的交界线在诱惑他们向深处寻觅。刚刚平静下来的心情泛起了涟漪,李家宝拾起一枚小石子,尽情向湖心投去。石子击动了平静的湖面,一圈儿一圈儿,恰如心里扩展的波纹。

  “这湖水好深,深似汪伦送诗仙!”李家宝将以前不知的诗仙十分贴切地用在此处,隐去“情”字,道出了情。

  “那顽石好聪明,直奔了湖心的深底。”已禁住内心慌乱的郝玉梅此时也乖觉,不说自己的心,而以湖心作比喻。

  “那姑娘好狡黠,尽把波澜收进了心底!”李家宝将郝玉梅的情怀展示开来,不由她矜持。

  郝玉梅笑盈盈的,双眸专注地望恋人,李家宝被那笑容强烈地吸引,欲示热情又拘束,突然弹一下玉梅的鼻子,扭头便跑。

  他们跑回九曲桥,再不肯徜徉,健步踏上望江楼,俯视楼下的树海,远眺广袤的田野。收目再看湖心岛,已是湖水拥抱着的神秘小岛。半环湖水的堤岸上,变小的游人中情侣对对,对对矜持,临高望去,却撩人喜欢。不约而同,他们一次次四目相对,轻轻笑过,便窃窃私语。看别人,怜自己,李家宝趁玉梅专注忘情之际,避开陌生人的视线,又弹了一下她的鼻子。顿时,热血畅流,他们愈加感觉了美好的热恋,快步跑下望江楼,郝玉梅藏在无人处,也弹了一下李家宝的鼻子,便匆匆决定:“回家!”

  郝玉梅的父母都不在家。最近,京剧团成立了一个样板戏剧组,文化局革委会下文指令郝玉梅的父亲担当剧组的副组长,组长由文化局的一位副主任兼任。郝玉梅父亲被邀谈话以后,受宠若惊,心情激荡,就连星期天也不休息,要求全剧组必须以革命的姿态按时到单位对台词,准备尽快赴上海,一招一式,毫不走样地把《海港》学回来。父母的忙碌给女儿提供了与恋人邂逅的机会和场所。她大胆地把恋人邀到自己家里,打算神秘地利用这里的空间。一进院子,她便闩上了门,两手背在后面将门紧紧地靠住,双眸中充满了渴望,逼视着慌恐的李家宝。李家宝的心突突地跳。他意识到眼前的玉梅想让他做什么,可是,巡视一番生疏的院子,他似乎有些害怕。这害怕是一种不由自主的担心,这担心其实已经很久。玉梅的家庭会不会像自己家里欢迎玉梅一样也欢迎自己?担心催人冷静,冷静抑制了热情,他突然向等待他热情拥抱的郝玉梅询问:“你的父母会同意吗?”

  顿时,郝玉梅的微笑消失了,睁大了眼睛,困惑地望着李家宝,不知不觉,就低下了头,双眸的视线盯向她的脚尖儿。

  “你跟你的父母说过我们?”李家宝十分敏感,忘记了美好的方才,充满疑虑地催问玉梅。

  玉梅抬起了头,忸怩不安,怯生生地看着李家宝,好半天才回答:“走,进屋去,我是父亲的女儿,更是我自己!”

  “什么?”李家宝顿时满脸发烧发烫,好像他的热血里充满了耻辱,急于排放,却找不到出口,要将他的脸颊崩裂一样。

  郝玉梅十分愧疚,不安地用脚尖划地面。

  “玉梅……”

  “家宝……”

  “让我回家吧。”

  “不。”

  郝玉梅上前挽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将他拖至房门前,打开门上的锁,将他拖进了屋子。

  “你和你父亲说过我们的事情?”

  “没有。”

  “你方才不是说……”

  “是他跟我说……”

  “说什么?”

  郝玉梅不回答,再问她,仍不回答。李家宝的脸面忽地又胀了起来,就像被刀子割了却滴血不流,难言的耻辱感迅速蔓延到全身,令他蓦然忆起玉梅父亲请他离开院子的音容笑貌,迅速比较一下自己的家庭,他竟然觉得自己不配待在人家的屋子里。他忽地站起来,拔腿就走。郝玉梅急忙追出去,紧跑几步将他紧紧地抱住,死不撒手。哭着喊叫:“家宝,你不能走……”

  郝玉梅的哭叫声猛烈地撞击着李家宝的心,令他不得不站住了。许久,一个站得像柱子,一个抱住他的后腰,伏在他的背上只管哭。李家宝的燥热渐渐消退了,这才问郝玉梅:“你的父亲到底是怎么说的?”

  “你进屋子,我再和你说……”

  “不,我必须听了之后,再决定进不进你家的屋子。”

  郝玉梅眼见拗不过李家宝,只得抹去眼泪,讲了实情。

  一天,郝玉梅的父亲突然问她:“乖女儿,你已经长大了,不许跟爸爸撒谎。你知道不知道,李家宝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

  “他的父亲是建筑工人,母亲是家庭妇女。”

  “你呀,傻丫头,瓦匠就是瓦匠,还什么建筑工人,绕嘴不绕嘴?再这么绕嘴,爸爸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下酒!让爸爸问问你,如果不许考大学,李家宝能干什么呢?”

  郝玉梅不知如何回答,父亲就耐心地告诫她:“乖女儿,丑话说在头里,他要是没个好工作,你可不能对他太热情,别让他占了你的便宜!你是女孩子,吃不起亏,你听见没有?”

  “什么是好工作啊?”

  “靠脑力吃饭的,他们的工作就是好工作!没本事,靠体力吃饭的,被称为什么什么匠的,木匠、瓦匠、玻璃匠、剃头匠,石匠、铁匠、翻砂匠,这些人所干的工作,就都不是好工作。”

  讲过父亲的警告,郝玉梅觉得李家宝很委屈,惴惴不安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的李家宝神情十分窘迫,她深深地感到,是自己的家里亏待了他,就赶忙缓解气氛:“你进屋儿呀!”

  “不,”李家宝慢慢地摇了摇头,看着郝玉梅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心里不情愿离开,却不得不拒绝:“我不能受辱……”

  “不,你可以有好工作!”郝玉梅急忙拦住他的去路。

  “一个‘匠’的儿子,能有什么好工作?”

  “你进屋,我立刻就能让你看到希望……”

  李家宝望着愧意满面而又内心焦灼的郝玉梅,不便生硬,忖了几忖,只得随她进了屋子。

  “家宝--”

  “你说。”

  “我早就想好了,我爸爸是京剧团的琴师,只要你也能当上琴师,他就肯定不会拒绝你……”

  “让我当琴师?我根本没有碰过乐器,我能当琴师?”

  “我教你!”

  “你教我?”

  “嗯。”

  “你会京胡?”

  “我会二胡,我马上拉给你听!”

  郝玉梅急匆匆跑进她的房间,从里面取出一把乌亮乌亮的胡琴来,冲李家宝尴尬地一笑,调好弦,弓子一动,立即奏出一支明快的曲子。那曲子叫《社员都是向阳花》。

  呀,李家宝被郝玉梅的技艺惊呆了。他万万没有想到,一向温柔的玉梅竟是位才女!才女别有动人处,不声不响也可人,何况她奏出了那么美妙的曲子。忘我的观察中,他突然发现,郝玉梅那洁白柔嫩的双手,似有无穷的魔力和魅力。郝玉梅眼见李家宝流露出惊喜之色,受宠般的表现欲立即催促她,再奏第二支曲子。只见她微闭双目,面色深沉,于缓拉慢抹中奏出了一首动人心魄、充满哀怨的曲子来。她奏的是《病中吟》,是李家宝此前从未听到过的一支二胡独奏曲。那曲子与上一曲相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抒发着思想的苦闷和吟叹。李家宝愈发惊讶,便愈发感到郝玉梅温柔可爱。郝玉梅立刻又拉第三支曲子,是一段京剧的“西皮流水”,立即又将李家宝带入另一番境界。

  神奇的曲子,神奇的二胡,神奇的玉梅!

  李家宝黯淡的心情豁然开朗,仿佛微风吹开了他的心扉,拂去了他的忧丝,还给他一个清爽的心境,似乎只要有眼前的郝玉梅,他就一定会变成一个琴师,并可博得“他人”的赏识,自然就会有好工作。情不自禁,他很不理解地向郝玉梅询问:“以前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拉过二胡呢?就连在理想化装班会上你也没有显露你的才能,这是为什么呢?”

  郝玉梅欢快了,娇柔地一笑,妩媚动人地回答:“不上大学不动琴,我和朋友一起发过誓……”

  “谁?你这个朋友是谁?”李家宝深深感到,这个誓言好有志气,好奇心就更加强烈了。

  郝玉梅突然一吐舌头,忸怩片刻才如实回答:“我和她还有个约定,谁也不许往外说……”郝玉梅似乎因为不遵守诺言,产生了愧意,话到一半儿,就打住了。

  “连我也不能告诉吗?”李家宝被郝玉梅的忠厚感动了,爱怜不已,以至爱屋及乌,反而更想知道,这个人到底是谁。

  “那时,也不知道还会有个你呀!”郝玉梅看到李家宝的变化,心里充满了欣慰,只觉得她对李家宝确实不该有秘密。

  “她是谁呢?”李家宝微笑着,仍旧刨根问底。

  “她嘛,是我的好朋友,曾经是你的对手……”郝玉梅故意改变了声音,美美地卖了一个关子。

  “我认识?”

  “嗯。”

  “谁呢?”

  “赵岚。”

  “赵岚?你和赵岚一起拉过二胡?”

  “她和我小学同班,初中也同班。她和我从小就在一起,一起在少年宫学过四年二胡,一起让我父亲辅导过。”

  “她也会拉二胡?”

  “会,而且比我拉得好。我爸说,她比我有悟性……”郝玉梅实事求是地将事情的原委统统告诉了李家宝。

  “她也会拉二胡……”李家宝喃喃自语。

  郝玉梅曾经目睹李家宝对赵岚成见颇深,甚至是怨恨,尽管李家宝后来和赵岚一起写《倡议》,一起演节目,也说过再恨赵岚就没有道理了,但她事后已经知道,那都是徐老师和鞠老师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她怕多提赵岚李家宝会分心,也会勾起自己的担心,就有意岔开话题,充满信心地诱导自己的恋人:“家宝,咱们还是谈谈你吧,你到底学不学二胡?”

  “她真了不起!”李家宝竟然答非所问。

  郝玉梅对李家宝的回答感到非常奇怪,几乎不敢相信,李家宝当着自己的面儿就会由衷地称赞赵岚。李家宝回过神来,坦然地笑了,心里十分明白,郝玉梅为什么会惊奇,便非常坦诚地告诉她:“赵岚的确令人钦佩,真的,还有孟宪和他们……”

  “那……我怕……”

  “你怕?怕什么?”

  “我怕她从我手里把你抢走……”

  郝玉梅的态度很认真,也很慌张,无论怎么看,也不像是开玩笑。情不自禁,李家宝呵呵地笑了起来,“你可真天真,怎么可能呢?根本不可能!”

  “不,她亲口跟我说过,她喜欢上你了。我以前害怕过,但发现当时你恨她,我就挺坦然的。如今你不恨她了,还发自内心地钦佩她,我真怕她把你夺过去……”

  “她喜欢我?”李家宝大觉意外,看看郝玉梅诚惶诚恐的样子,立即宽慰她,“可是我只喜欢你,任谁也不会使我变心,除非你自己驱赶我,把我撵到庙里去!”

  “不,不管做什么事情,赵岚说到就能做到。真的,她有顽强的毅力,也有好多聪明的办法,只要她认准以后真的去做,她就一定能办到……”

  “好了,不说她了。从今往后,我每天都和你在一起,寸步不离,一心跟你学二胡,跟你谈将来,准备以后,看她怎样把我从你的心里夺过去!”

  郝玉梅还是惴惴不安的,她非常了解赵岚的性格,李家宝的话使她获得了宽慰,但她的担心却挥之不去了。

  面对如此认真的郝玉梅,李家宝暗暗笑她单纯,却无比喜爱她那近于稚气的纯真,禁不住暗想,爱情果然是自私的。

  “那……”郝玉梅的双眸深挚地注视着李家宝,似有所求,却欲言又止,面庞突然变得绯红。

  “那什么?”

  “你吻我……”郝玉梅主动提出了男女亲热的请求,羞得慌忙低下了头,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将热唇留给了恋人。

  李家宝空前地紧张,不由自主,迅速扫视他还十分生疏的屋子,感到十分慌恐,望着羞赧的郝玉梅,只觉得,自己的感情是热腾腾的,又是忐忑不安的,仿佛心理上有什么障碍。难道此时还不是“以后”?不,徐老师,学生的“以后”只能是努力学习乐器了。学生永远是你的学生,但是,你的学生已经不再是学生的身份了,他必须有工作,还得是个好工作……遥向徐老师解释以后,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郝玉梅那白里微微透红的双颊。郝玉梅温婉地闭着眼睛,他的脉搏骤然加快了,真想把心甘情愿的郝玉梅搂进自己的怀抱,尽情发泄自己的情感,满足恋人的强烈渴望。可是不知为什么,他仍是犹豫不决的。蓦地,一个令人受辱人的声音仿佛在击打他的耳鼓:“李家宝要是没有个好工作,你可不能和他太热情,别让他占了你的便宜……”顿时,他如同他有票却不能看戏,是他坐错了地方。他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心里矛盾重重的,在屈辱与尊严的激烈碰撞中,他的情感和理智仿佛在拼命地摔跤,受过伤害的自尊心十分顽强,令他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顾一切,他必须首先有一个好工作,让人瞧得起……但是他不忍心让郝玉梅的急切渴望完全落空,便再次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郝玉梅的鼻子,却仿佛是苟苟且且地在“占便宜”,不,他赶紧向后退了一步,等待郝玉梅的清醒。

  郝玉梅睁开了眼睛,惊异地质问他:“你,你不爱我?”

  他看见了郝玉梅眼里的泪花,不得不强压着屈辱,伤害着自尊,十分勉强地解释:“不,玉梅,不是我不爱你,是……你一定要原谅我,我不能被任何人瞧不起,也包括你的父亲……”

  “你,你……”

  “其实,你应该把你父亲的态度……及时告诉我……”

  郝玉梅的泪花变成了热泪,热泪汩汩地涌出了眼窝儿,就像她的感情被人欺骗了一样,可是正眼看一看李家宝,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明明是自己的父亲,瞧不起女儿的恋人……

  “我,我明天再来吧!”理智冷却了热情,李家宝想马上摆脱窘境,又怕生硬地离去会伤害郝玉梅的感情。

  “不……”郝玉梅感到自己非常委屈,立刻又觉出,李家宝比自己还要委屈。

  “玉梅,你,你还是体谅一下我的心境吧!”李家宝的感情已经被耻辱感完全攫住了,甚至觉得,他的尊严在哭泣。

  郝玉梅不答话,只用双眼望着他,心疼他,怜悯他。本来他的满腔热血已经沸腾,血管里突然被输入冰山下的冷水,他会是什么滋味?郝玉梅仿佛被来自北极的冷水浇醒了,她要全身心地宽慰李家宝,父亲不对,就是父亲不对。既然如此,就不能让李家宝屈辱地走出自己的家门,在公园里自己和他已经亮了相,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她刚想用自己的行为主动宽慰受了委屈的恋人,突然,室内的电铃哇地响了起来,震得他俩猛然一颤,本能似的,迅即拉开了距离。郝玉梅急忙掏出手绢儿擦拭泪水,不安地看一眼李家宝,十分不情愿,却不得不去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