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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琴语

  叫门的是郝玉梅的父母,郝玉梅打开院子门,她的父亲还没跨门槛,站在门外就迫不及待地告诉女儿:“玉梅,你爸和你妈接到了革命任务!明天就领一个剧组去上海,要把《海港》原样学回来,好吧?”他兴奋地拍着女儿的肩膀,将领导对他的信任毫无掩饰地流露于言表,单等她的爱女也替他高兴。

  可是,郝玉梅自有心腹事,面对应当兴奋的事情却没有什么表示,反而很不自然地告诉他:“爸,李家宝在咱家呢……”

  “什么?”玉梅的父亲吃了一惊,这才跨进高高的门坎,朝自家的房门看了一看,连忙放低了声音:“李家宝没下乡啊?你咋把他领到家里来啦?你们为什么还要闩着院子门?”

  郝玉梅嗫嚅地回答:“老孟他们下乡了,李家宝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孩儿,老孟不同意他走,也不同意我走。还说……”

  “你走?”玉梅的父母双双惊讶,异口同声,也不管老孟还说了什么,立刻很惊慌。

  “爸,妈,我心里明白,我是个独生女,天经地义就不该下乡,对吧?”父母的惊慌反而缓解了女儿的拘谨,撒一个娇,立刻顺情说好话,既讨父母的欢心,又为李家宝争取立足之地。

  父亲不再紧张了,连忙嘱咐女儿:“玉梅,爸可告诉你,关键时刻咱可不能犯傻,谁走咱也不走!大学不能上了,你就把二胡捡起来,扎煞着两手,不如多一手儿。天赐良机,如今讲究‘样板戏’,甚至用交响乐伴奏,但京戏终归是京戏,咋也离不开三大件,二胡改京二胡,你的工作一点儿都不愁!”

  这时,李家宝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冷丁看见玉梅的父母,心里突突直跳,尴尬地走过来,却是非常礼貌地打招呼:“郝叔,郝婶儿,你们回来啦?”

  郝父看见神色窘迫的李家宝,顿时觉得,此时此刻,他和玉梅在一起不合时宜,灵机一动,借着他是从自己家的屋子里走出来,顺势表示热情,却是明留暗撵:“怎么,这是要走啊?”

  “是……我得回家了。”

  “玉梅,李家宝要走,快去送送人家!”

  李家宝本来没想走,想找个机会,侧面了解一下郝父对自己学二胡的态度,被人家如此一问,没有病也喝了苦药汤,就是再不想走,也得非走不可走了。忽地一下,他的面皮又热了,僵硬地笑了笑,直奔院子门,跨出人家的高门坎儿,便急急忙忙地离去了。郝玉梅反应慢,不知道父亲在逐客,一心想留李家宝,连忙追出院子,急切地呼喊:“家宝!”

  父亲赶紧追女儿,怕她把自己请出去的客人再给请回来,急迫地大喊:“玉梅!”

  李家宝回过身来,见此情景,勉强向玉梅挥一挥手,拣条路就走,恨不得马上消失。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脸皮,一颗心别别扭扭的,横竖都找不到恰当的位置。还学二胡吗?学又该怎么学?不学日后又将如何对待郝玉梅?真要学,又怎样同这位令人难堪的长者和睦相处?难道寄人篱下,忍辱负重?不,决不能低三下四。李家宝忽然看清了,玉梅的父亲不仅在伤害他女儿的男朋友,也在伤害他的亲生女儿。

  突然,不知从哪儿飞来一把炒煳的苞米粒儿,纷纷打在李家宝的头上和脸上,令他悚然一惊。他懵懵懂懂地抬起头,只见陈路得意洋洋地领着两个人,笑嘻嘻地向他迎了上来。一个是跟屁虫曹自立,嘴上还沾着吃煳包米粒儿留下的黑灰,一边走一边撸胳膊,摆出一副要打架的架势。另一个是一位彪形大汉,走起路来就像冰球队的悍将,一晃一晃的,浑身透着力气。

  “你想干什么?”李家宝站住了,心里很紧张,却不示弱,只问陈路,不理跟屁虫,随时准备应付意外。

  “别紧张,当年的全能冠军,我只想问问,如今你考进了什么院校,也好找几个人来,敲敲锣,打打鼓,欢送欢送呀!”陈路鄙夷地看着李家宝,无事寻衅,以他劣等的学习成绩,幸灾乐祸地嘲讽学习优秀的李家宝。

  跟屁虫又是跟着放扁屁:“就是嘛,念书学习,我们谁也不如你,就是想考大学,也肯定考不上,可是,给考上大学的同学敲敲边鼓,抬抬轿子,胳膊腿还是挺有力气的,你是考进了清华,还是考进了北大?你倒是说一说啊!”

  “无耻!”李家宝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却马上想起了姐姐们对他的叮嘱,怒视着陈路,不想出手,又不得不防备万一。

  “来呀,再来打老子的耳光呀!省重点中学的宠儿,红榜上的骄子,主攻重点大学的帅才,你倒是来打呀!”陈路满脸洋洋自得,侧头看看左右相随的两个哥们儿,似乎他力大扛鼎,李家宝不过是笼中的困兽,如何处置,只凭他一时的兴趣。

  曹自立马上流露黑道上的习气,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一副小瘪三模样,却是满口大话:“李家宝,有种儿你就过来!别看老子个头儿比你小,真要是拼命,放你的血!”

  那位悍将始终将双臂别在胸前,两眼瞥着曹自立,似乎在讥笑他,自不量力,狐假虎威,看见骆驼不吹牛。

  李家宝很明白,江湖上只认哥们儿,别看他们常常内讧,对外,却是一个上都上,不管青红皂白,也不惧头破血流。他暗暗地思忖着,看起来,这是非遭武斗不可了。可是陈路却不急,只管油腔滑调地羞辱人:“真有胆量,你小子就上来比试比试,哪怕鼻子里流点儿血,也算你不是孬种儿!”

  李家宝不回话,只防备万一。陈路见他强忍怒火不出击,索性就手指路口,表示他大度:“你小子没种儿不敢上,那就夹尾巴逃啊!你不是腿长跑得快吗?赶紧哪!我陈路只要让你逃,就一定让到底,你真逃,我真就不追你,三打一,不算好汉。想见高低,日后咱们可以单挑,你倒是赶紧逃啊!”

  面对蛮横无理的挑衅和羞辱,李家宝愤然相对。万不得已拼一把,他已经认了,让他以逃遁的方式发挥他的特长,莫说陈路正在以此戏弄他,就是果真引来三路夹攻,他也不会向陈路乞求生路。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随时准备自卫,即便会受伤,也要维护神圣不可侵犯的尊严。

  “陈路!你想干什么?”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清脆而又响亮的女高音从街道另一侧激励地传了过来。

  僵持的双方不禁都向那声音侧过头去,谁都没料有到,在这样危险的场合,斥责陈路的,竟是“德才貌三全”的赵岚。

  那位悍将头一次见到赵岚,见她体形健美,动作敏捷,快速从马路的那一边向这一边冲过来,面对即将打斗的局面,不仅毫无惧色,而且不请自来,顿觉小女子胆量非凡。他似乎忘记了他们要打架,注目再看,那女子俊秀的脸庞上居然挂着不可遏止的义愤,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被长长的睫毛衬托得异常明亮,闪射着利剑的锋芒。悍将不禁暗暗称奇,他从未见过面临危险而如此潇洒的奇女,只见她双唇红润,嘴角挂怒,怒中的神态显得格外英武,又见她霍地站到陈路的面前,遮护三面受敌的李家宝,不由得十分钦佩。悍将抱着膀子,就像是个公正的看客,不仅赏识这位靓丽不凡的女子,还想看一看,她将怎样两肋插刀。

  赵岚威严地面对陈路,厉声发问:“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拦路闹事,就不怕警察抓你们吗?”

  “你,你怎么多管事儿?”

  “你敢撒野,谁都有权制止你!何况,李家宝不光是我的同学,还是我的好朋友!”

  李家宝的心里怦然一动,赵岚将他引以为友,一时间,他只能承认,赵岚确实是一位难得的好朋友。蓦地,他又感到非常奇怪,陈路的个子同自己一样高,但面对赵岚,他竟像做错事的晚辈见了长辈,一点儿威风也没了,就连问话的调门儿也很低。

  突然,跟屁虫冲着赵岚叫了起来,“你他妈少管闲事儿!我告诉你,识相的,赶紧靠边,不识相,小心老子替你破相!”

  “你敢?”

  “嘿嘿,小娘们儿,这可是你叫的号,你看我敢不敢!”曹自立见小女子不知深浅,嘴里吐过脏话,挥拳就打。

  “不能打!”

  陈路慌忙拦挡,他却绕过陈路冲了过去,叉开巴掌,瞄准赵岚的面门,狠狠地拍去,陈路闭住眼睛已不敢看,李家宝早已抱住赵岚亮出后背,右臂向外一拨,还没接触到曹自立,曹自立扑的一下,已经趴下了了。原来是那位悍将,及时准确地飞出一腿。

  “你,你怎么打我?”曹自立顿时懵懂了。

  “你怎么谁都打?”捍将依然抱着膀子,淡然一笑,看着曹自立龇牙咧嘴地爬起来,就像看着一条赖皮狗。

  赵岚见曹自立已被他的同伙绊倒在地,禁不住看看那位奇怪的悍将,正在纳闷,陈路忽然将目光转向了李家宝,却是顺坡下驴,又不乏逞能:“今天,算你小子走运,看在赵岚的面子上,就算饶了你!”说罢,他就招呼他的哥们儿,“走!”

  跟屁虫见陈路有仗也不想打,自己反倒被同伴儿绊了一个狗抢屎,就黑着脸贬斥李家宝:“没人救你驾,面死你!”

  “让你走呢!”那悍将动作极快,抓住跟屁虫的脖领子,往后一拽一停,顺势一扔,跟屁虫立刻又趴在地上了。

  跟屁虫爬起来,见悍将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卡巴卡巴小眼睛,敢怒不敢言,小心翼翼地往后退几步,一转身,急急忙忙去追陈路。那位悍将却看看李家宝和赵岚,忽然,向李家宝伸出手来表示告别:“后会有期,照顾好你的朋友,再见!”

  李家宝和他握了手,心中莫名其妙。他却怪异地一笑,摆摆手,便一晃一晃地追赶陈路去了。

  “你好!”剑拔弩张的局面平息了,赵岚向不知所措的李家宝伸出了手,热情地望着他。

  “你认识这个人吗?”李家宝握住赵岚的手,侧头看看那位悍将,十分感激。

  “不认识。”

  “那就更得谢谢你啦!”与赵岚相识以来,李家宝虽然和她握过几次手,但真心实意,怀着由衷的谢意和敬佩的心理同她热情洋溢地握手,却还是第一次。

  握过手,赵岚很关切地问李家宝:“刚才是怎么回事儿?”

  “唉,怎么说呢……还是不说了吧。不过,我真得再次谢谢你,不然,三打一,我肯定会吃亏。”

  赵岚并不介意谢不谢,就像冷丁想起什么来,非常奇怪地问他:“你怎么没下乡呢?”

  “我们家八个孩子七女一男,我就名副其实地变成了一家之宝,就连下乡也得由妹妹替代,唉,俗不可耐的李家宝,已是废人一个!”李家宝的口吻里,含着不甘,也含着自嘲。

  赵岚眨眨大眼睛,看看李家宝的双眸,突然换成了调侃的语气:“敢跳起来抹红榜,毕竟是大英雄,只做一家之宝,确实有点儿小家子气,也委屈了点儿,要是能做一国之宝,不仅令人心服口服,也好玩儿。大熊猫儿,丹顶鹤!”说完,她就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她从来都是李家宝的好朋友。

  李家宝受到赵岚的感染,很想和她幽默地调侃几句,话已卷上舌尖儿,蓦然想起郝玉梅的对赵岚的担心,赶紧把就要出口的幽默含在嘴里,拌着唾沫咽进了喉咙。他慌忙收起笑容,就像眼前的赵岚正在同郝玉梅进行争夺,赶紧抱着对郝玉梅认真负责的态度,匆匆向赵岚告辞:“再次谢谢你鼎力相助,我还有点儿事情必须去办,再见!”

  他慌忙离开了赵岚,又觉得对不起赵岚,情不自禁地回头看赵岚,只见赵岚仍在望着他,他顿时尴尬,急忙扭回头,逃也似的,快步离去了。他虽然走得很快,心里却在琢磨,方才若不是赵岚及时出现,说不定会酿出什么样的后果,默然觉得,就这样生硬地离去,很不礼貌,禁不住再次回头,只见赵岚站在原地仍在注视他,他挥挥手,转身又走,想起社会上武斗的情景,几乎后怕,便更加觉得,突兀地离去,非常对不起赵岚,下意识地又回头,赵岚已不知去向了。

  忽然,他的思绪被打断了,身后又传来了女同学呼喊他的声音:“李家宝, 你等等我!”

  李家宝回过身来站住了,是郝玉梅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来到他身边,劈头就问:“刚才你怎么和赵岚在一起?”

  “路上偶然碰见的。”

  “你们还、还握着手说话,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恨她啦?”

  “我没有任何理由再恨人家……”

  “那……”

  “你怕,是吧?”

  “嗯。”

  “那就从明天起,你带着二胡到我家里去,我要学二胡,一定要学!不过,这可完全是为了你,绝不是讨你父亲的欢心!”

  “刚才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家?”

  “我……我还必须耐心地等待‘以后’!”

  “还等‘以后’,你和我已经公开亮相了呀?”

  “我刚刚从你家逃出来,事情在你我面前明摆着,你我还必须等‘以后’,你明白吗?”

  郝玉梅低下了头,父亲刚才又向她发出了警告:“乖女儿,你可一定要自尊一点儿!你已经再也不是小孩子了,现在,你单独和李家宝在一起,其实很不合适。当父母的,心里有话汪成河,汪成海,也只能点到为止,你明白吗?”

  郝玉梅咬住了嘴唇,暗暗地思量,刚才父亲问自己,“你明白吗”,此时,李家宝也在这样问自己,她似乎真的明白了,她和李家宝之间的感情已经遇到了不小的麻烦。

  李家宝见郝玉梅低着头默默地沉思,当即有所判断,不无担心地问她:“你父亲……”

  “先不管他,只要你学会了二胡,就肯定会有好工作!”郝玉梅重新抬起了头,忽然面露笑容,很得意地望着李家宝。

  “我明明在忍受屈辱,你怎么还有心笑啊?”李家宝从郝玉梅方才的回答里,早已听出她父亲的态度,见她莫名其妙地露出笑容,而且十分得意,心里非常不理解。

  郝玉梅立刻欣喜地告诉他:“天赐良机,明天我爸和我妈就要去上海,两个月以后才能回来,咱们可以安心学二胡了!”

  “不,不能在你家。”

  “你家有地方吗?能起早贪晚吗?”

  “这……那就这样,咱俩也得定一个君子协定!”

  “什么君子协定?”

  “只要我没有好工作,就只动胡琴不动情!”

  郝玉梅红了脸,但想一想自己的父亲,只得答应下来:“那好吧,只要你答应在我家学二胡,我就答应你。”

  第二天,李家宝很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委屈自己,按照郝玉梅的意志,屈辱地走进了郝家的院子。蓦地,郝父的音容笑貌出现了,“怎么,这是要走啊?”耻辱感忽地膨胀,进了屋子,他有意寻找日历,暗暗记下日期并发誓: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一日,李家宝抱着实用的目的,背着女友的父亲,在他的家里,开始向他的女儿学习二胡。为的是有一个好工作,娶走他的女儿。

  怀着争取尊严的心情,李家宝当真操起了二胡。

  学胡琴初期,对于任何一个人,好奇心过后,那枯燥的练习曲都是一道鬼门关。不时发出的噪音,甚至会把自己搅得心烦意乱,学琴人如果意志脆弱或是急躁,往往就会将琴丢开。李家宝却极有耐性,既不嫌练习曲单调枯燥,也不嫌入门儿的乏味,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分分秒秒,始终都能耐得住性子。对付噪音他也有他的办法,每逢噪音出现,他马上就把二胡交给郝玉梅,让她反复示范,讲解。听懂了,也看明白了,认认真真琢磨过之后,他才继续练习。其实,枯燥单调的练习曲不仅考验着初学者的意志,而且还常常搅得他人烦躁。可是,精力集中的李家宝,始终忘我于其中,甚至将他人的感受也忽视了。一天夜里,他练得全神贯注,单单为征服四节曲子,就一连拉了几十遍,直到隔壁敲墙,他才停弓止弦,抬头看挂钟,已是后半夜了。他回身去看郝玉梅,郝玉梅疲惫地将头压在胳膊上,伏在桌子上已经睡着了。他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二胡,想把郝玉梅叫起来,让辛苦的老师好好去睡。忽然,他担心节外生枝走不了,便蹑手蹑脚地向房门走去,心里暗暗鞭策自己,一定要把玉梅的一番苦心变作生动感人的现实。

  开门声一响,神经敏感的郝玉梅扑棱一下坐了起来,揉揉眼睛,发现李家宝要走,急忙看看钟,立刻跑过去拉住他,心疼不已地挽留他:“都后半夜了,你就别走了!”

  “不行,不行,我必须为你的声誉着想!”李家宝顾忌瓜田李下,不管郝玉梅怎样挽留,也不答应。

  第二天,刚刚六点钟,就有人吹响了哨子。原来,他们家所在的居委会也兴起了“三敬三祝”,李家宝赶紧爬起来。只见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擎着语录本儿,跟着院子里自觉自愿当院儿长的老杨头儿,首先向悬挂在房门框上的毛主席像三鞠躬,然后就衷心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林副统帅身体健康!永远健康!祝呕心沥血的中央首长精神愉快!永远愉快!祝到第三祝时,李家宝的心里不禁疑惑,怎么还要祝她呀?难道她已经成了党政军的三把手?是接班人的接班人?不可能啊,李家宝悚然一惊,也不知这仪式到底是怎么兴起来的,大有一种显示群众自发的热爱和衷心祝愿的意味,这,岂不是胁迫党中央?

  仪式过后,院儿长拉下脸就问李家宝:“革命群众进行‘三敬三祝’你还迟到,算是咋回事儿呀?”

  李家宝面对带有恐吓味道的训斥,就装傻充愣地向院儿长请教:“杨院儿长,呕心沥血的中央首长是指谁啊?”

  “你呀你,连中央首长你都不知道,那是指国母娘娘你懂不懂?”院儿长显示了学问,就忘记了再训斥,心安理得地跟别人显摆去了,“这个李家宝,连国母娘娘都不知道……”

  李家宝苦苦一笑,回家洗漱完毕,连饭也没吃,急忙就向郝玉梅家奔去。敲开门,就让郝玉梅赶紧检查她昨天傍晚布置的课程:“玉梅,快,快听听,听听我进步没有?”

  他的进步令郝玉梅暗暗称奇,他学得实在是太快了。检查过作业,郝玉梅欢欢喜喜的,按进度,又给他布置了新的课程,并对每个细节都向他作了详细的解释,然后又作示范,一切都觉得妥当之后,才把胡琴交给他。

  就这样,半个月时间,白驹过隙一般,飞逝而去。李家宝的指和臂,腕和肘,已经变得十分听话了。简单的歌曲他一学,马上就能会了。郝玉梅欢欣雀跃,循序渐进地又教他几首较长的歌曲,一天,找出一本标着指法和弓法的二胡独奏曲的曲谱,考验似的,放在他的面前。李家宝见那谱本又旧又黄,便向郝玉梅打趣:“郝老师,你这曲谱不是黄色的吧?”

  “你坏!”郝玉梅虽然听出他是在开玩笑,却一本正经地将介绍作者刘天华的资料摆到他的面前,让他自己看。

  呀,李家宝被郝玉梅剪裁下来夹在教材里的文字吸引了,想不到,一把小小的二胡,竟然会使欧洲的东方文化史专家瞠目结舌。他十分钦佩刘天华,禁不住暗暗问自己,如今,你也在研习二胡,你将来能像他一样吗?不由得,他自己也觉出,他有了新的追求。可是他刚刚感到振奋,却又本能似的,怀恋起他所钟爱的数学来。他无法把深入骨髓的数学公式抠出他的躯壳,可是心里不甘却无奈,思来想去,目前他只能在二胡上努力下工夫。转瞬,他又悄悄地宽慰自己,或许通过二胡,自己也能像刘天华那样弘扬中华民族的优秀文化吧?他仿佛获得了安慰,开始默默地思索暂新的弘愿。可是不知不觉的,他头脑中的五线谱变成了阿拉伯数字,渐渐地,与那些数学公式搅在一起了。简谱里面只到7,没有8和9,不由得,他的心境再次罩上了惋惜的阴云。读书整整十二年,逍遥等待又三年,十五年的心血,却是朝夕之间付东流。十五年,十五年哪,你李家宝如今已是二十三岁了,却必须抛弃数学学乐器。如果早知今生今世必须与二胡结缘,那么苦学十五年二胡,如今会是什么样子呢?唉,万事悔无益,只能看前头。他打了个咳声,不得不重新进行思索,却是信心及其不足,惋惜富富有余。十五年后半路出家,僧不僧,俗不俗,如何就能取得正果呢?又岂能欣然自慰呢?唉,还是少空想,多下工夫吧,难求正果也得求,人生难解的方程式,眼下对自己,也许唯此一解啊!忽然,他莫名其妙地联想到,一个解的多元方程答案都是0,默然产生一种无名的悲哀。内心惨然,他就没有把他另辟蹊径的弘愿告诉郝玉梅,只求在不远的将来,用事实同她的父亲说话。他悄悄地将日后的目标由“找一个好工作”,变成了“潜心钻研琴艺”,暗暗地宽慰自己,只要你还有追求,或许,十五年中触类旁通的积淀对你刚刚产生的弘愿,多多少少,还能发生一些作用吧。想到这里,他就刻意约束自己,必须尊重现实,大刀阔斧地重新取舍。咬着牙,调整好心态,他才故作恢谐地请求郝玉梅:“开始吧,郝老师,学生为谋求和老师的共同幸福,已是急不可待了!”诙谐地说罢,他的心情却难以摆脱抑郁,眼睛望着郝玉梅,不知不觉中,等于0的答案潜移默化地又钻了出来,他便老老实实,不无担心地问郝玉梅,“玉梅,我真的能行吗?”

  “行,肯定行!当年我都行,你还能不行!”郝玉梅非常信任他,希望他能尽快征服自己的父亲,那时,该有多么幸福啊!

  郝玉梅怀抱着自己的心愿,满怀期待地开始一节一节地教他背谱子,光背谱子,他就用了七十五个小时。他的习惯是,不能烂熟于心,就不算背下来。目睹他的韧性和耐性,郝玉梅至此才理解,为什么他的学习成绩会那么好,同时,暗暗地庆幸,两个人学歌的时候,等于提前教他学了五线谱。可是,谱子烂熟于心以后,李家宝却不急于动琴,两眼看着曲谱,只用两手,按照谱上标的指法和弓法不断地比划比。郝玉梅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怕他走弯路,就一次又一次地催促他:“哎呀,光比划哪能行啊?你得动琴!光比划就等于纸上谈兵……”

  “不不不,记不住关节就动手,就总得停下来。古人早有教诲,欲速则不达。” 李家宝也不多争辩,仍然不动琴。

  郝玉梅赶紧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你呀你,不动琴,就是不实践,不实践你能取得经验吗?”

  “书上的指法和弓法就是前人实践的经验总结,不牢记,不反复体会,不精心研究,就不能消化理解,就不能从经验中得到悟性。指法和弓法,刘天华为什么要固定下来?不明白其中的奥妙,就掌握不住他的感情,拉他的曲子不了解他的感情,能准确地体现曲子的内涵和前后的变化吗?这样吧,你让我一节一节地抠,四节为一组,抠完一组一动琴,郝老师,可以吧?”

  “你简直是最坏的学生,刚学会那么一点点儿,就不听老师话了,那你就自己学吧!”说完,郝玉梅便做饭去了。其实她已经被李家宝说服了,不免暗暗地高兴,美滋滋地窃喜。

  一整天,李家宝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始终是看着谱子两手空比划,直到晚饭后,他才郑重地把二胡操起来,非常认真地正一正姿势,便闭住眼睛,凝神静思,指法和弓法清晰地出现于脑海之后,才霍然拉响二胡。他偶尔停停地拉了七遍,四节曲子就被他拉熟了。如果不了解情况的人单听他这四节曲子,一定会以为整支曲子他都能够熟练地演奏下来。

  “呀,”郝玉梅万般惊喜,由衷地发出了赞叹,“你,你可真行!家宝,我相信,没几天你就能超过我!”

  郝玉梅那纯真忘我的模样深深地打动了李家宝,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允许情感俘虏他的理智,他的时间实在是太紧迫了。二十多岁才学第一支二胡演奏曲,要想撵上在少年宫就学二胡的同龄人,并超到他们的前面去,谈何容易啊!他认定了,他目前应当做的,只能是面对二胡练习,练习,练习,不遗余力地练习,要寻找最合理的方法,巧练,苦练。不管郝玉梅如何流露她的感情,也只能往下来,还得快些往下来!

  “不行!”郝玉梅以为他是想贪快,俨如严师,一本正经地告诫他:“贪多嚼不烂,你自己不是也说了吗,欲速则不达!这四节还得反复练习,什么时候我说过关了,才能往下来!”说罢,她指出李家宝拉得还不够准确的地方,并再次示范,然后就讨人喜爱地命令他,“今天就这四节,不过关,不许睡觉!”

  李家宝点点头。这一回,他改成了操琴练习,每次只认准一节,一遍一遍,反复地抠细节,每拉完一节,都认认真真地再琢磨曲子,按着谱子上所标的弓法和指法,空手再练一两遍,才把二胡重新操起来。怕影响邻居,他就把练习地点移到了厨房,将近夜里十一点,郝玉梅将夜宵端上了桌子,十分体贴而又十分怜爱地招呼他:“喂,自以为是的坏学生,快进屋吃夜宵吧!”

  “不不不,让我给你演奏一遍,要是几节都不出错,咱们就吃夜宵。要是不及格,我就只能饿着肚子回家了。”

  郝玉梅不得不应允,他坐好以后,依旧是凝神细思,仿佛成竹在胸以后,才拉响胡琴。他全神贯注,一丝不苟,竟然情绪连贯,准确无误地奏出了六节曲子。

  “你?”郝玉梅大大吃惊,已是完全被他折服了,连忙把他拉进屋子,突然,把他按在沙发上,一头扎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将滚烫滚烫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脯上。

  李家宝猛然一惊,真想遂其所愿,但郝父逐客的笑容令他下意识地巡视屋子里的环境。猛然看见郝玉梅父母的大照片,他十分窘迫,须臾,变得异常冷静,害怕情闸一开不可收拾,破坏他新立的弘愿,就拍拍玉梅的后背,待她抬起头来,凄然一笑,掩饰住复杂的内心,赶紧提醒她:“快,快吃夜宵吧,曲子还有那么长呢。况且你我事前有协定……”

  郝玉梅两眼注视着他,他立刻用他真实的感触封住了郝玉梅的口:“玉梅,往常我是从不吃夜宵的,事实上也是吃不起,连夜宵这个词,我都很生疏……”

  郝玉梅有所领悟,但是很不甘心,忽然提出,必须弹一下他的鼻子,然后才服从他。他闭住了眼睛,将美好动人的感受暗暗藏进心底,吃罢夜宵,就继续练琴。

  四十五天的时间飞逝而去,李家宝已经能带着感情熟练地演奏《病中吟》了。郝玉梅的脸上绽开了花朵,心里盼望父母早早归来,她要自豪告诉他们,李家宝肯定会有一份好工作。李家宝看出了她的心思,但为彻底征服她的父亲,还不宜把自己的弘愿告诉她,便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她,却不说话。

  “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不好开口。”

  “什么事情还使你这样为难啊?”

  “玉梅,你能不能给我再找一位老师。”

  “我教不了你啦?”

  “不,不是。我是这么想的,练过基本功之后,我只学了这么一支二胡独奏曲,也只有你一个人在教我,虽然我也在不断地琢磨,但只是凭咱们两个人对曲子的理解进行练习,如果再能从别人那里受益,也许对我,对你,都会有新的启发。”

  郝玉梅听他讲得有道理,想了想,想起了少年宫的老师宗之琳,他是双齐市著名的二胡演奏家。当天下午,郝玉梅就领着李家宝来到了宗老师家。宗之琳还没有正式被“解放”,正在家里等待说法。听了郝玉梅的请求,有些犹豫,但他又不忍心让自己的弟子空手而归,就问郝玉梅:“他学二胡有多长时间了?”

  “一个半月。”

  “你教的?”

  “嗯。”

  了解过情况,宗老师拿出一本练习曲来,随手翻到二分之一处,看一眼,觉得这支曲子对学习二胡只有一个半月的新手难度实在太大,就想往回翻一翻,蓦地,他想试一试来人学琴的态度和对二胡的悟性,就把随手翻到的练习曲放到李家宝的面前,看看自己学生的学生会是一种什么态度。

  李家宝操起二胡,一丝不苟地坐好身姿,认真看看那支练习曲,他已练过不知多少遍了,却丝毫不敢怠慢,微闭双目,将曲子在心里默奏几遍之后,待曲子连同指法和弓法在脑海里整体出现时,才果断地驱动弓弦。胡琴一响,他便干净利落、准确无误地 一气呵成,对曲子要求掌握的几种技巧,完成得十分到位。

  “不错,不错!你接触二胡只有一个半月?”

  李家宝点点头, 郝玉梅马上替他解释:“宗老师,如果按课时计算,他起早贪黑的一个半月,能顶我在少年宫的二年半。这本练习曲,他已经都拉过了。”

  “一个半月顶二年半,怎么可能呢?”

  “宗老师,当时少年宫每周学习四课时。每月四周,四乘以四,再乘以十二,每年是一百九十二个课时,二年半,总共是四百八十个课时。可是他每天持琴都多于十二个课时。十二乘以四十五,不管多出的时间,也有五百四十个课时。”

  “每天多于十二个小时……怪不得!”宗老师顿时欣喜,立刻问郝玉梅,“他正式练二胡曲了吗?”

  “只练过一支曲子,《病中吟》。”李家宝自己回答。

  “《病中吟》?玉梅,你为什么要教他《病中吟》?”

  郝玉梅轻声反问:“您不是说,这支曲子无论是指法、还是弓法,规定得都是最细的,做教材不是最好吗?”

  “傻丫头,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郝玉梅面露难色,尴尬地望着宗老师。

  宗老师沉思片刻,禁不住打量打量严谨端庄的李家宝,慨然下了决心:“那好吧,你们到我的琴房来!”

  李家宝和郝玉梅随着宗老师轻轻地走进了他的琴房。宗老师先去开了灯,然后走到窗前,关上了厚厚的大绒窗帘,这才吩咐李家宝:“你先把《病中吟》演奏一遍,让我听完再说!”

  李家宝规规矩矩地坐了下去,将二胡在腿上摆好,仍是先想曲子,感觉进入了状态,才开始演奏。宗老师眯缝着眼睛认真仔细地倾听,进入境界的李家宝全神贯注,对曲外的氛围已然没有丝毫的感知,只知按曲子的要求,通过心绪控制弓弦和手指,使音符的情感内涵得以真实的再现,一曲奏罢,他第一次感到,带着情感认认真真地演奏乐曲,原来是很劳身心的。

  “你真的只学一个半月?不不,我已经这样问过两次了,太不礼貌了。不过,学琴只有一个半月,你就奏出了报国无门和怀才不遇的情感,实话实说,你经历过什么坎坷吗?”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话,李家宝不知应该从和说起,郝玉梅理解宗老师的用意,便认认真真、老老实实地向宗老师讲述他生活中的境遇,讲着讲着,就落了眼泪。

  宗老师听罢,略略思忖,便毫不客气地吩咐李家宝:“你再拉一遍,我用钢琴跟着你。”

  李家宝再次操起了二胡,在钢琴的伴奏下,琴声愈加凄恻感人。突然,外屋传来了噔噔的脚步声,哗的一下,琴房的拉门被冷丁拉开了。只见一位中年妇女神色不安地闯了进来,开口就埋怨:“老宗,你怎么没脸没……”话已出口,她才蓦然发现,二胡是在一位陌生的小伙子手里。宗老师的爱人面露歉意,却是余怨未消,冲着宗老师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唉,你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