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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别泪

  原来,宗老师因为演奏《病中吟》吃过亏,他爱人怕他再挨批,他就让李家宝跟他学《赛马》。得到名师的指点和真传,李家宝的琴艺飞速提高。禁不住,他十分振奋,每次操琴,都要想一想他重新立下的弘愿。他要做演奏家,学刘天华,学瞎子阿炳,让中国的二胡成为世界艺术殿堂的瑰宝。不由自主,他想起了他和赵岚联合发出的《倡议》,终生进行比赛的愿望重新有了确切的着手处,学习二胡的兴致也就越来越浓厚,就连精神状态,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乃至宗老师还有待“解放”的事实,也被他忽略了,只求能够早日实现亲自拓展二胡技艺的愿望。郝玉梅终日守在他的身边,他高兴郝玉梅就高兴。一次,郝玉梅听到宗老师对他的表扬,回到家里,就非常愉快地问他:“宗老师说你是在用心灵演奏,而且第一次听你拉曲子,就听出了你报国无门的情感,你是怎样把曲子的情感揉进弓弦的呢?”

  “其实,你已经亲口对宗老师讲过了。”李家宝微微一笑,就慢悠悠地向她解释起来,“我的经历决定了我曾经有过的愤懑和惆怅,我就用这种感受去想象理解体会刘天华当年的真实心境,演奏时我就把我当成刘天华,用他的情感驱动我手中的弓弦,让整体的音符处于动态,随着脉搏真实地涌动内涵。没想到,宗老师一搭耳朵,就给听了出来,他真不愧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

  “那我来给你演奏,你也来检验检验我!”说罢,郝玉梅有意抑制她的兴奋情绪,操起琴来,刻意去想自己得不到李家宝热吻时的心情,不知不觉,却将她对李家宝的情感,以及她好不容易才得到今天的愉悦情绪融进了她的曲子。

  李家宝听罢,立刻摇头:“不对,曲子宣泄的是悲愤情绪,是通过病人的不快,吟叹整个民族的压抑,滑把是曲中不安于病态的最强烈的悲鸣,你的滑把却流露出某种满足。”

  “真的呀?”

  “真的。”

  “那你再来,我听。”

  李家宝左手抚弦,右手持弓,又是一番凝思,琴声一响,那曲子果然流淌出一种愤然不甘、病中求愈的情绪。

  “好!大有长进!大有长进!”突然,门外有人高声赞叹。原来,郝父和妻子刚刚从上海回到家里,一进院子,就听到了二胡的声音,侧耳细听,同女儿过去的演奏相比,大有一种今非昔比的感觉。他惊喜异常,人未到,先兴奋,满面春风,兴冲冲地开门,踏进屋子,却惊异地怔住了,眨着眼睛,看着手持二胡的李家宝,颇为疑惑,“是你?刚才是你在演奏?”

  曾被郝父请出院子的李家宝,突然被堵在人家的家里。禁不住颜面发热,耳朵发烧,就像他是个不要脸的偷花贼,不知所措地站起来,心中慌乱,却不得不规规矩矩,声音怯怯地回答人家的问话:“郝叔,是我。你们回来啦?”

  “你也会二胡?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谁教的你?”玉梅的父亲仿佛完全忘记了旅途的疲劳,连久违的女儿,也顾不得去多管,只管连连询问李家宝。

  李家宝老老实实地回答:“您和大婶儿去上海以后,我先和玉梅学,后来又拜见了少年宫的宗老师。”

  “什么?是我和玉梅母亲去上海以后你才学的二胡?”郝玉梅的父亲愈加惊讶。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李家宝见他轻轻地摇着头,也不知他是吃惊,还是他根本不相信。忽然,一向温婉的郝玉梅变得十分乖觉,看见李家宝没能理解她父亲的问话,立刻出言相助:“当然是你们走后啦!”她从父亲的表情里,已经看出父亲对李家宝的另眼看待,父亲的眼神明明在表示,他遇到了奇才。郝玉梅的欣喜之情顿时奔放洋溢,尽管没能像以往那样,父母从外地一回来她立刻就扑到母亲的怀里搂着母亲的脖子亲近、撒娇,但她听到父亲对李家宝的赞赏,看见父亲对李家宝悟性的惊奇,比扑进母亲的怀里还兴奋,还舒坦,便趁热打铁,有意夸赞李家宝:“他学什么都快,不然,班里的同学能管他叫大学委吗?”

  郝玉梅的母亲不禁也赞叹:“李家宝的悟性可真好,这么短的时间,达到这样的程度,简直不可思议!”

  “他刻苦,当然就有悟性啦!”郝玉梅炫耀的语气里,流露着孩童般的得意,更流露着她对美好生活的憧憬。

  可是,李家宝却无法忘记曾在这里被请出院子的屈辱,他担心再讨没趣,就自以为知趣地向郝玉梅的父母告辞:“大叔,大婶儿,你们刚刚回来,我得走了……”

  “家宝!”郝玉梅急切地阻止他。

  “别别别,你别走,别走哇!”几乎与女儿同时,郝玉梅的父亲忙不迭地挽留他,“你还不知道,我和玉梅母亲从上海给玉梅带回来许多好吃的,你赶上了,就是你的口福。你别忙着走,也许咱爷俩很有琴缘呢!”说到这里,他就回头吩咐玉梅的母亲,“玉梅妈,你快去弄饭,让我和玉梅再听听李家宝拉曲子。”吩咐过玉梅的母亲,他便亲切有加而又急不可待地鼓励李家宝,“来,不要紧张,按你对曲子的理解放开手演奏,把全曲再来一遍!”

  此时,郝父已经完全忘记了李家宝将来会不会有好工作的事情,真心实意地挽留他,一心希望他能放松地在自己家做客,无拘无束地拉琴。李家宝这才发现,郝父热衷于乐器,乃至爱屋及乌,禁不住,获得些许的安慰。一丝窃喜悄悄地爬上了心头,这窃喜迅速蔓延,蓦地,与他必须有个好工作的窘境生硬地撞在一起,令他猛然想起了尊严。当即,他那欣喜的情绪就被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取代了。可是他不能离去,再难堪,也必须争取眼前这位琴师对他的认可。他只得听从吩咐,重新操起已然被他放下的二胡,闭目凝神努力摒除杂念,直到真正进入曲子的境界,才以准确的情感控制手中的弓弦。他聚精会神,凭心弄曲,曲淌情溢,收了手,曲尽意犹在,琴声仿佛仍在萦绕。

  “好,好!”郝玉梅的父亲兴奋不已。

  李家宝猛然一惊,睁开眼睛才回到现实中,才蓦然想起,他是在给郝玉梅的父亲拉琴,立刻变得十分窘迫。

  “好,太好了!你已经做到了忘掉周围的一切,不容易,实在不容易!操起琴来,就应该进入意境,以曲胆做琴心,以琴心为己心,必须这样!这一点玉梅就没做到。嚼着点心拉悲曲,拉出的曲子还能悲切吗?琴心与人心构不成知己,就怎么也做不到熟能生巧。只有心到手到,手到心在,久而久之,手就会产生一种灵性,自己也会知道轻重缓急。哪怕是遇到意外的事情,不敢伤神,一出手也有准儿。心手合一,琴艺就炉火纯青了。可是心手怎么合一呢?全靠十个字,练出悟性来,带着悟性练!”郝父对李家宝已有的琴艺发自内心地进行品评和指点,激动不已的情绪尽在他的言表。

  从此,郝父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拿李家宝就当是家里的一分子,只要一有空儿,就帮他练二胡,还经常留他在家里吃饭。天晚了,还真心实意地留他睡沙发。但李家宝始终坚持回家,不管多晚也回家。玉梅父亲见他非常吃苦,就情不自禁地埋怨他:“李家宝啊李家宝,怎么回回起跑你都蹲在前边,总是外道啊?”

  李家宝颇有自知之明,时刻不敢忘记他的宏愿,虽然有了玉梅父亲的指导,但一有时间,仍到宗老师家里去求教。宗老师深深地喜爱他,十分欣赏他的悟性和韧性,待他非常热情,教他也格外认真,并且从他每一次的练习中,总能听出他的进步里也有郝父郝志发的指导,对他博取众长的做法,也很赏识。

  李家宝的琴艺日渐进步,郝家充满了幸福与和谐的氛围。郝家父母已经完全认可了他和他们爱女之间的关系,郝玉梅几乎变成了一只快乐的小鸟,忙里忙外,一天到晚,一边同李家宝一起学习二胡,一边期待着幸福感人的那一天……

  可是,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三日晚上,突然,双齐市实验中学革委会代表和街道委员会代表,一起来到了李家宝家。进了屋子,学校代表自我介绍之后,就微笑着,语气柔和地通知李家宝的父母:“你们家八个孩子,老大老二和老三,师范学校毕业后都参加了工作,事实上就是留城了。李玉洁虽说已经下了乡,但李家宝和李玉茹之间,按要求,还是得走一个……”

  “我们家八个孩子,只有李家宝一个是男孩儿,你们说,他能走不能走?”李家宝的父亲急忙回答前来做工作的代表,鲜明地表示了他的态度:谁走,李家宝也不能走。

  “尊重实际,留李家宝可以,那就让李玉茹走吧。”两方代表一致表示尊重李家宝父亲的意见。

  “李玉茹有关节炎,连走路都困难,你们看看她的腿,肿得像面袋子似的。你们亲眼看看,她到底应该不应该走?”李家宝的母亲赶忙向两方代表说明李玉茹的特殊情况。

  两方代表无言以对,收敛了笑容,立刻研究决定,先看看李玉茹的腿。李玉茹进到隔扇里,很困难地脱去棉裤走出来,当场撸起衬裤腿儿,将红肿的病腿送到他们的眼前,两方代表互相看了看,都不说话了。李家宝的母亲守着事实,说话的语气这才恢复常态:“不是俺们说假话吧?孩子的腿真的不能走路,你们就得特殊照顾照顾啦!俺们玉洁走的时候,家里就谁也没有拦挡,眼下实在是孩子走不了。”

  来做工作的人们思忖片刻,彼此交换一下眼神,校方代表马上打起了官腔:“看起来,只得让李家宝走了,留男留女,其实都一样,要不,是不是就有点儿封建主义啦?”

  李家宝的父亲马上反对:“不行,明摆着,根本不行!”

  校方代表当即搬出了流行的办法:“老人家,一时想不通,咱们也别急,可以慢慢来嘛。咱们办个炕头学习班吧,共同提高提高思想觉悟。来,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咱们先学几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再学学《人民日报》的社论。”

  学习班真的办到炕头上了,说开始就开始了。有针对性地学过几段语录之后,他们就念起了《人民日报》的社论。

  夜里,十二点左右,李家宝学完二胡回到家里,见到这样的情景,顿时怔住了,“你们这是……”

  工作组立刻开始向他做工作,不厌其烦,大道理连篇。李家宝默不作声,耳朵听他们讲,心里却思索着拓展琴艺的宏愿,不禁面色十分难看。李家宝父亲的血压急剧升高,眼看着已经坚持不住了。突然,李玉茹砸着自己的病腿,流着热泪,愤然地面对两方代表:“我走!你们就别逼我爸和我哥啦!我走还不行吗?”

  “你看看,你这姑娘,咱们是在办学习班,首先要解决的是思想问题,怎么能说是逼呢?”

  “对你的腿,组织上自然会考虑,可是,你哥哥本来就应当下乡嘛!你说逼,是什么意思啊?”

  街道委员会主任很不愉快,校方代表也换成了必须坚持原则的语调,顿时,路线斗争在老李家的屋子里面激烈地展开了。忽然,李玉霁急匆匆地闯进了家门,立刻就表示自己的态度:“你们不用动员了,我走,我替我弟弟走。我弟弟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走!”

  “三姐,你别……”

  “三姐……”

  李家宝和李玉茹连忙阻止三姐。原来是六妹悄悄溜出去,骑着父亲的自行车,飞快地赶到师范学校,急急忙忙,把已经留校的三姐给找了回来。

  “你是……”

  “我是李家宝的三姐,我叫李玉霁。姐姐替弟弟,行吧?”

  “不行!”校方代表立刻严肃起来了,说话的态度变成了大批判的口吻:“你已经参加了工作,你却要代替你弟弟下乡,很显然,这里最根本的问题,就是封建主义的思想残余在作怪!”

  问题已经上纲上线了,必须改造思想了。三姐却不管他们的纲,也不管他们的线,只管争取实事求是地解决问题:“你们别忙着扣帽子,也不要张口就批判,设身处地想一想,要是你们家处于这种情况,你们家会怎么办呢?”

  “按政策办,坚决按政策办。谁家都得按政策办!”校方代表十分严肃,觉悟也就越来越高。

  李玉霁还不知道,学校派出来做工作的人都是经过慎重挑选的。有掺沙子掺进学校的工人代表,也有年轻的教师。所有出来的人,都是家里完成了下乡指标,或者是尚无家庭牵挂的人。遇到各种情况,他们都敢较真章,更敢硬碰硬。

  李玉霁不服气:“我问问你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留城的知识青年就不需要啦?既然留城的也需要,怎么就不能从实际出发,姐弟之间换一换呢?”

  “你别吵,今天,咱们就专门研究研究什么是封建主义,什么是封建主义的残余思想。这个问题研究透了,这里的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了。”校方代表早有充分的准备,关键时刻,把伶牙俐齿的年轻教师推到了前台。

  李玉霁一时无法驳倒这种上纲上线不近情理的批判,李家宝的六妹李玉蓉着急了,突然站了出来:“我三姐因为参加了工作就不能替我哥走,那我替我哥走,这回行了吧?”

  “你,你是毕业生吗?”

  “老初一的学生,其实也是小学文化水平,他们不是也当了知识青年吗?他们都行,我咋就不行?”

  “真是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就会中毒中得这么深,竟然心甘情愿地为封建主义利益挺身而出。看起来,你们这个家庭的封建主义残余思想是相当相当严重啊!”

  这时,李家宝的父亲已经实在坚持不住了,忽然,一哆嗦一哆嗦的,出现了动脉硬化突然痉挛的病兆。李家宝见状,回头看了看挂钟,已是后半夜两点多了,一咬牙,就表了态:“我走,我肯定走就是了,你们不要再扣帽子了,我得送我爸上医!”

  “你什么意思?”

  “我要送我爸上医院!”李家宝不管不顾,高声喊了起来。

  第二天下午,李家宝来到了郝玉梅家,无精打采,无可奈何地告诉郝玉梅:“我必须下乡了……”

  “什么?”郝玉梅惊讶不已,莫名其妙。

  “是这样……”李家宝只得将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那,我和你一起走!”

  “不可能……”

  “不,我一定要和你一起走!”郝玉梅不假思索,立刻就表了态,而且态度无比坚定。

  李家宝很感动,却不能不阻止她:“玉梅,你不能冲动!”

  此时,李家宝比郝玉梅冷静得多,从人家动员他父母的过程中,他看到了自己父母的态度,那么郝玉梅父母的态度也就可想而知了。何况,郝玉梅是独生子女,事情就像孟宪和下乡前说的那样,她留城是“天经地义”的。既然如此,郝家父母还有可能让他们的女儿同自己一起走吗?可是不管李家宝怎样劝说,郝玉梅就是不同意李家宝单独走。她当即认定了,李家宝留,她就肯定留;李家宝走,她就坚决走;任谁也别想阻拦。李家宝也不多说,爱怜不已地看着那二胡,抚弄良久,下意识地奏响了《病中吟》。他的情绪已近似疯狂,眼睁睁的,重新所立的弘愿又要破灭,他不甘,却无奈,不由自主,将一种强烈不满的情绪宣泄于弓弦,二胡的声音里,不时地跳出肃杀之韵。

  “怎么啦?这是怎么啦?”郝玉梅的父亲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进了屋子,顿时怔住了,操琴的李家宝泪滚腮边,坐在一边的郝玉梅已是涕泗涟涟。

  “你们俩这是在干什么?”

  “郝叔,我,我必须下乡了……”

  “下乡?”

  “嗯。”

  玉梅父亲下意识地看看郝玉梅,郝玉梅不假思索,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爸,我和家宝一起走!”

  “什么什么?”玉梅的父亲立刻紧张起来。

  “不,玉梅……”李家宝赶紧阻拦她,“咱们作儿女的,应当充分理解老人的心情,尤其你,是个没人可以替代的独生女,千万不能任性。免得家里跟你操心,还是听劝吧!”

  “你看看,人家家宝比你都清醒。”玉梅的父亲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边缓和自己的情绪,一边讲道理,“上山下乡,也是有政策的嘛,谁也没说独生子女必须下乡啊?你可倒好……”

  “家宝必须得走,我怎么还能留在城里?”

  “你呀你,各家有各家的实际情况,不管谁,能不尊重事实吗?”郝父的语调不自觉地拔高了。

  “郝叔,”李家宝站了起来,想劝他,见他不出声了,就转身再次劝说郝玉梅,“玉梅,不要再难为老人了……”

  郝玉梅不理他,扭头就走出了屋子。屋子里,只剩下李家宝和玉梅父亲了,李家宝顿觉尴尬,勉勉强强与他告别:“郝叔,我谢谢你老,这些日子费了你那么多的心血,再见吧!”

  玉梅父亲愣怔怔的,两眼看着李家宝,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昨天前半夜,李家宝还一丝不苟,精力旺盛地跟着自己学习二胡,此时,却默默地从自己家里无精打采地走出去了。

  走出来的李家宝已经完全了解了郝父的态度,强烈的自尊心驱使着他,不愿在郝父面前显得不丈夫,宁肯在自己的心里翻江倒海,也不肯向他请求,郝玉梅即便不走,也要等自己。他以为大丈夫做事必须硬下心来。可是,刚刚离开郝家,他就像丢了魂儿似的,先是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后来就买票进了公园,沿着他和玉梅亮相那天所走的路线,重新走了一圈儿……

  唉,孟宪和他们下乡时,自己的数学梦破灭了;此时,想当演奏家的愿望又破灭了,而且还必须硬着心肠,离开自己所爱的郝玉梅。他痛苦一回,眷恋一回,仍是无可奈何。忽然,他想起了父亲的病,只得把自己和玉梅的事情暂且放在一边,开始思考最现实的事情,应该如何面对必须遵医嘱在家病休的父亲……

  回到家里,他开始安慰父母,仍然硬充男子汉,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藏着内心的痛苦,豪迈地劝慰父亲:“爸,你老一定要相信,通过锻炼,也许你儿子还能干大事儿呢!如果勉强留在城里,没个好工作就结了婚,反倒不是好事儿……”

  当当当,当当当,郝家的父母敲开了李家的门。李家宝赶忙表示欢迎,让他们快坐。瞬间感到,自己的家很寒酸,与郝家不成正比。他下意识地看一眼郝父,禁不住窘迫,苦苦一笑,就请他们进隔扇。郝玉梅的父亲很善应酬,与李家父母寒暄几句,才进到隔扇里面,很为难地开了口:“家宝,你留城的希望就一点儿也没有了吗?”李家宝点点头,玉梅的父亲就带着疑惑的语气继续启发他,“你们家五妹?”

  李家宝明白了他的意思,赶紧解释,“眼下,她连走路都得咬牙挺着,当哥哥的,也不能让妹妹带着病腿去顶替啊。”

  “她是不是发育过程中的关节肿痛呢?可以先答应下来,腿好了以后再走嘛……”

  “郝叔,郝婶儿,我三姐和我六妹都想替代我,学校说什么也不答应,还能答应等以后吗?”

  “可是玉梅……她很难办,这你是知道的……”

  “嗯,我会永远对得起她……”

  “她还是想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怎么办呢?”

  “郝叔,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

  “可惜你的二胡,才开了个好头儿……”

  “郝叔,我何尝不想按照自己的愿望朝前走?可是社会已经被弄成这个样子,不走一些人城里就搁不下,也安排不了他们的工作。学校不逼迫,就完不成必须完成的任务和既定的指标,我已经不知道什么事情应该发生,什么事情不该发生了,只能算我此生与数学无缘,也与郝叔没有琴缘了……”

  听李家宝这样说,玉梅的母亲连忙开了口:“真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吗?家宝,眼下可是关键时刻,泼出去的水可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你学二胡很有造诣,就这么半途而废,真是太可惜了……你能不能……再好好想一想,想出切实解决问题的办法来?就这么废了琴艺……你大婶,也不忍啊……”

  郝母的话语深深地触动了李家宝的心灵,他的心脏仿佛在愤怒地颤抖,从他的宏愿里压榨出莫名的悲哀与痛苦,令他的眼睛再也不能不潮湿。郝母说得合情合理,他却不得不摇头,表示他无法遵从一位母亲的真诚,只能愧对这位母亲的眼泪。

  “唉,”玉梅的父亲打了个咳声,分明十分不情愿,却只能屈从现实:“家宝,既然你已经铁心走了,那就先这样吧。”

  郝父表示无可奈何地站起了身,李家宝的父亲要去送他,刚送出屋门,郝父就说啥也不让他再送了:“老大哥,让家宝送送就行了,你有病,就请回吧!”

  李家宝将他们送出了院子,玉梅的父亲停了下来,启齿很艰涩,又不得不开口:“家宝,玉梅谁的话也不听,一门心思就想跟你走。你是个明白孩子,你能留下来,我会把身上的绝活儿统统教给你,一丁点儿也不会保留。可你心疼你妹妹,非得自己走不可,我也就爱莫能助了。不过在你临走之前,郝叔必须求你一件事儿,无论如何,你也得好好劝劝玉梅,让她千万别任性。郝叔相信你,你一定做得到。你比玉梅成熟多了,你总不能让我们两口子……老了老了守孤灯,灯下互相看皱纹吧?”玉梅的父亲说得很凄惨,令人不能不同情。

  李家宝明白了一切,心中苦涩,但是,在玉梅父亲面前却仍然充当男子汉,索性回答:“二位长辈放心吧,我李家宝是个血性男儿,无论如何,也不会强人所难。我向你们保证,我决不会夺走你们的爱女,我也会帮你们劝说她……”

  就这样,一九六九年临冬,寒风送冷。被四妹代替下乡、以为自己已然留城的李家宝,曾一心要找一个好工作建立一个温馨小家的李家宝,不久又重新产生弘愿的李家宝,不得不踏上他的下乡之路。临行时,他想学孟宪和那样的潇洒,却怎么也不能像孟宪和那样无忧无虑,毕竟他和郝玉梅已经相互心许,此时却必须分离。离发车时间只差五分钟了,他仍在劝说郝玉梅:“千万不要弄得你们父女不和,我会永远记住你的……”

  郝玉梅打断了他:“人分两地,空空记住顶什么用?等我父母演出回来,我马上就去追你!”

  原来,郝玉梅已经同她的父亲吵翻了。前天,市京剧团样板戏剧组奉命到外县去演出,临走,她的父亲带走了户口本,并且一再声言,“如果你郝玉梅下乡,大家就谁也别想活!”

  没有户口和粮食关系,郝玉梅一时走不了,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死心,仍然表示非走不可。发车的时间就要到了,列车员已经开始催促下乡的青年赶快上车了。顷刻间,站台上到处都可以见到泪人,同孟宪和他们下乡时相比,场面已是天壤之别。李玉茹领着两个小妹妹急急忙忙从附近赶了回来,她们虽想让她们的郝姐和自己的哥哥再多说几句贴心话,但她们自己也想再多看几眼即将离去的哥哥。三个姐姐和两个姐夫以及三姐的男朋友,也赶紧走了过来,他们搀扶着已经不能自持的大姐,一窝子人,男的都忍着,女的都挂泪。

  李家宝悄悄嘱咐自己的妹妹:“好好照顾爸妈,千万别叫姐姐们再操心了。大姐和二姐都有了自己的家,三姐住校,来回跑也不容易。记住,一定帮咱妈想着咱爸的降压药,咱们大了,他们也就上年纪了,你们一定不要惹爸妈生气……”

  铃声响了,二姐赶紧叮嘱他:“家宝,写信……”

  最小的妹妹也说了话:“到了那儿就写,哥……”

  姐夫们一一同他握手,含泪的叮嘱声,声声剜心。哇哇的电铃声,不解人意,催促行人赶紧上车,刺耳又烦人,仿佛在向人们高叫:快走吧,快点儿走吧,列车可没空儿等你们!

  李家宝紧闭住嘴,极力克制自己,郑重地向姐姐和姐夫们深深地鞠一躬,急转身,迅速跳上车,头也不回,就闪到车门里面去了,他怕家里人看见他的眼泪,也怕郝玉梅受不了。

  车门咣的一声关严了。李家宝不顾列车员催他快到车厢里面去,急忙用小刀刮车门小窗上的冰霜,又用手指抠出一个小圆圈儿来,再用嘴哈玻璃,紧忙把眼睛凑上去。

  姐妹们都在哭,郝玉梅也在哭,大姐愈加不能自持了,大姐夫和二姐用力搀扶着她,她已然呈现出一副病态,悲伤地望着车门。小妹妹咧着嘴,双手捂着眼睛,早已忘记了冻手不冻手。

  李家宝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他匆匆抹亮被泪水染上薄霜的小圆圈儿,再次把眼睛凑了上去。

  火车一声长鸣,撕心裂肺。嘎吱吱,车轮徐徐滚动,郝玉梅和三个妹妹跟着车厢走,又跟着车厢慢慢跑,三姐冲过去拉住不管不顾的七妹,五妹却突然跌倒了,李家宝的心里悚然一惊,瞬间,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李家宝喉头梗硬,看见他的泪水在小圆圈儿里已经结成了冰花,凝视着那亮亮的冰洞儿,仿佛像孟宪和他们一样,洞穿了尚不可直言的事实,不是他离开了养育他二十几年的城市,是这个城市已经实在容纳不下超生的人群了,恰如老孟所言,“四人三盏茶半壶”,万不得已,才将他们狠心地抛了出去,让他们自己去打食,承担他们的尊长所犯的过错,缓解国家的危难……

  列车疾驶北上,车轮与铁轨之间发出了咯噔咯噔的声响,节奏早已均匀了。靠着车门的李家宝揉一揉发涩的眼圈儿,就像刚刚学会入静的人突然睁开双目,翻然醒悟,车上不止他个人。他渐渐地恢复了清醒,心中暗想,和他一起下乡的青年,也是刚刚离别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心境又是怎样的呢?他这才离开一直伫立的地方,默然走进车厢。他向目光所及之处匆忙扫视几眼,赶紧向自己的座位走去。

  他的座洞里,只有他的行李和箱子。他有意向别处观察,有人同他一样,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似乎在沉思。不由得,他再次感到,此时才下乡的青年,已经完全不能同前期下乡的青年进行比较了,前期下乡的青年不管怎么说,表面上还是主动的,心中也是充满幻想的;而他们这一批,以及前几批,多数都是被动的,不情愿的,不抱任何幻想和希望,纯属走一步算一步的。车厢里,没有歌声,也没有笑声,大家的心绪几乎都不好。有的歪坐着,有的头靠头地挤在一起,神情木木的。也有破罐子破摔、上了车只管玩儿的。他们多半是还不谙世事的初中生,一边打着手里的牌,一边不管不顾地发牢骚:“妈的,到最后还得走,真不如早走上兵团了,下了车每月就能挣三百二十大毛,就是不多,也是挣现钱。这回可倒好,人家吃白面,咱们啃窝头,还得他妈挣工分!里外里,简直亏透了!”

  “记工分真能挣到钱,还算不错呢,真要是摊上挣负分的穷队,就得越干越赔!唉,一拨赶不上,就拨拨赶不上,下乡青年也分俩待遇,赶哪儿就得算哪儿,跟谁说理去?”

  “天塌大家死,不光你一个,悔个球,快出牌吧!”

  “倒霉三儿!”

  “骗子勾儿!”

  “混儿!”

  “啊…………”突然,也不知哪个混儿,发出一声长长的、就像挨了枪子儿跌下悬崖般的怪叫,车厢里的人无不惊讶,循着哀号的声音都向那里看去。原以为出了什么意外,却见车门附近的过道儿上,一个岁数不大的青年高举着胳膊,正在伸懒腰。见大家都在看他,就向大家抹一个鬼脸儿,大睁着空旷的眼睛,美滋滋的,将没系扣子的棉袄抱怀一掩,便心安理得地坐了下去。

  另一伙儿打扑克的离他很近,站起来就骂:“你死娘啦?”

  “小瘪三儿,你皮子紧是不是?”

  “小便池,天生挨刺(呲)的玩意儿,别理他,快出牌!”

  “也许旁边有兔儿,他是闻着味儿了。”

  “这年头,真他妈说不准!没知识的知青有的是!”

  “别看肚子里没知识,裤裆里照样有本事,海魂衫儿,回力鞋,撅腚自行车,呼啦啦就是一大群,连他妈法场都想劫!”

  玩儿扑克的坐了下去,仍旧只管玩儿。那“小瘪三儿”和“小便池”,仿佛真的就是挨呲的玩意儿,挨骂的货,听了满耳朵难听话,他却笑嘻嘻的。有人很奇怪,一个初中的同学禁不住问一个年龄较大的同学:“沈哥,他的家长咋就不管管他呢?”

  “四个混儿炸大王,爹妈倒是想管,可是经过刀枪洗礼的文革浪人’和打爹骂娘、六亲不认的‘文革痞子’,能服管吗?”

  李家宝听到杂七杂八的难听话,以及有心人的独到愤懑,反倒觉出,沦为‘文革痞子’的青年很可怜。他叹了一口气,不愿目睹伤感、沮丧和变态,也讨厌横七竖八地乱放行李和杂物,想把他的周围收拾得稍稍利落一些,也好使惆怅的心情略略能够舒畅一些,就把他的行李和箱子一一安顿好,也想把他的胡琴放到行李架上去,举到半空,他又停住了。他不想拉曲子,也无心拉曲子,却想看看他的二胡。他慢慢地坐下来,把二胡盒儿横放在双腿上,轻轻地打开了盒盖儿,乌亮乌亮的二胡立即映入他的眼帘。他细细地端详,小心翼翼地抚摸,就像他的二胡已然通晓人性能够同他窃窃私语一样。二胡是郝玉梅昨天晚上送给他的,是想让他永远记住,郝玉梅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他。睹物思人,他斜靠在里面的座位上,眯住了不想再看外界的眼睛,对郝玉梅昨晚为他饯行的情景,开始进行极为审慎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