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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相遇

  昨天下午,李家宝正在检查行李,郝玉梅再次跑来了,说是晚上要为他饯行。李家宝如邀来到郝家,郝玉梅眼含热泪亲手为他做菜,邀他共同举杯。两瓶红葡萄酒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

  饭后,郝玉梅脸颊红晕,微带醉意,忽然打开二胡盒,把她与李家宝一起用过的二胡摆到李家宝的眼前,缠绵悱恻地向他表示心意:“家宝,你把它先带上,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你明白吗?”说罢,她的泪水便簌簌地淌了下来。

  “玉梅……”李家宝欲劝她,却找不到恰当的言语。

  “家宝……”郝玉梅望着即将远去的李家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酒催人胆大,胆大不藏羞。她向坐在长沙发上的李家宝一步一步走过去,轻轻地坐到他的身边,又抓住他的双手,几乎近于哀求,“家宝,你带我走,一定带我走……”

  “玉梅,不是我不想带你走。明明是两个家庭里确实都有难处,如果你的父亲同意你走,我怎么会撇下你?”

  “那你帮帮我……”

  “我怎样才能帮你?”

  “今晚你一切听我的,就是你帮我……”郝玉梅一头扎进李家宝的怀抱,将脸贴在他的胸前,紧紧地把他搂住了。

  李家宝受到久已渴望的刺激,心里就像蹦跳着小鹿,撞得他阵阵慌乱。忽然,郝玉梅仰起头来,丝毫无羞地挽留他:“今晚我不叫你走,说什么也不叫你走。”

  李家宝的慌乱变成了惶恐,还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郝玉梅已经急切地向他请求:“家宝,你吻我,一定要吻我……”郝玉梅说罢,不管李家宝答应不答应,起身跪在沙发前,猛然把她的内衣掀了起来,再次扑进李家宝的怀抱,一只手颤抖抖的,抓住李家宝的一只手,不管不顾地引到她的胸前。李家宝的手触到了郝玉梅丰腴的乳房,导电一样,他的血液汹涌地冲撞,升腾出一种不由人驾驭的力量。这力量异常强大,驱除了他的理智,扫荡了他的顾虑,令他的激情急欲宣泄。不由自主,他改变了坐姿,用另一只胳膊挽住郝玉梅的上身,狂热地亲吻她的双唇。郝玉梅紧紧地攀住他,忘我地感受着强烈的生理刺激。情感湍急,李家宝吻玉梅的脸颊,吻玉梅的额头,吻玉梅的眉毛。将人类异性间的追求迅速追溯到原始的真实。突然,他吻到了咸涩的泪水,悚然一惊,骤然停止了狂热。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蒙胧中,看见了郝玉梅父母结婚时的老照片。那照片渐渐地清晰起来,郝玉梅父亲的眼睛在看着他,令他的理智陡然恢复了清醒。他惊异地扫视郝家,仿佛他犯了道德罪,在占郝玉梅的便宜。惶惶然,连忙呼唤尚未清醒的郝玉梅,轻轻地拍打她的脸颊:“玉梅,玉梅,你快睁开眼睛!”

  郝玉梅从眩晕中苏醒过来,懵懵懂懂,不顾李家宝骄躁不安的情绪,话也不说,立刻重新投入李家宝的怀抱。她顾不得羞与不羞,非常主动地抚爱自己的恋人,一心一意,只想把已经下锅的生米煮成熟饭。她已经思考了一天一宿,以为只有如此,才能彻底打动几经受辱的李家宝,也会使她的父母在事实面前按照她的意志办事。

  “不不,不能!”李家宝猛然抓住郝玉梅的双手,慌乱地站了起来,竭力克制自己的情感,强令自己保持清醒。他必须对郝玉梅的声誉负责,必须在郝家父母面前保持男子汉的尊严,决不能授人以柄,害得玉梅抬不起头来,自己也遭骂名。

  “不,今晚你一定要听我的……”强烈渴求的郝玉梅将双手挣脱李家宝的手,一反平时的娇羞与温顺,真挚而又急切,立刻就脱去毛衣,引诱李家宝立即和她一起偷吃伊甸园的禁果。

  看着已然不顾一切的郝玉梅,李家宝几乎不能拒绝,却又不能不拒绝,猛然想起郝玉梅父亲对郝玉梅的警告,他匆忙跪下一条腿,双臂紧紧抱住就要脱紧身内衣的郝玉梅,浑身燥热,却不得不重申:“玉梅,我们必须保持清醒……我不能偷情,不能,我不能让你的父亲瞧不起我……”

  “偷情?”郝玉梅几乎凝住了,疑惑地望着李家宝,忽然,她用力挣脱李家宝的双臂,大声喊叫着:“不,父母没有任何权利干涉我。他们自己也说过,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农村只要你李家宝能去,我郝玉梅就能去!”

  李家宝立刻重新控制她,焦急地反驳她:“不,你的父母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这是事实……”

  “难道你不爱我,真的不爱我?不,你爱我,你爱我,明明你爱我!我必须用最有说服力的事实告诉他们,我已经彻底属于我的灵魂和意志!只要我的父母一回来,我就要向他们要户口本儿,我非走不可,非走不可,你必须帮助我……”

  “我,我不能像你说的那样帮助你,那是坑害你……”

  郝玉梅泪流满面,不顾一切,只管强调自己的态度,见李家宝扣住她的胳膊仍不肯答应,便痛苦地站起身来,猛然挣脱李家宝,也不说话,踉踉跄跄地走进她自己的房间,一头扑向她的床,只扑到床边,便瘫软在地上。她怎么也不能理解,一心一意爱一个人,还会这么艰难……

  李家宝回忆到这里,禁不住陷入了沉思。沉思中,产生一种强烈的期待,期待郝玉梅真的能追上来。果真如此,在她父亲面前,自己就是呵护他女儿的角色了……可是,一想到郝玉梅父亲对自己的哀求,他便再次品尝了绝望的滋味。那哀求明明是玉梅父亲争取晚年幸福、向他乞求怜悯的无奈之举,是在请求他,不要夺走他女儿对父母的赡养义务。由此看来,自己和郝玉梅的交往也许只能到此为止了……唉,真能到此为止还好,恐怕是缠绵的记忆将使凄然的情怀永远充斥着苦涩,令他守着一把二胡,只能一次次回忆、品味发生过的愉悦,醒后却是孑然一身,伴着孤独的灵魂……可怜的玉梅也就只能寄托于胡琴响了……

  李家宝的心里就像三年自然灾害时挨饿一样,十分空旷、难熬。他却不得不于难忍、难耐的空旷中,任凭折磨,似乎有一条毒蛇,在他的心中来回乱爬……

  忽然,一个人走到他的身边,在他的对面悄然坐了下来,轻轻地呼喊他的名字:“李家宝,李家宝--”

  李家宝一惊,猛然从沉思中醒来,定睛一看,是语文老师鞠德儒。望着昔日可敬可爱的老师,自己曾经心仪的知识长者,李家宝不知所措了。蓦然想起这位长者登台批判赵岚的情景,他便立即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匆忙合上胡琴盒儿,对这位不速之客既不搭理,也不驱赶,横下心来,宁肯身背不敬师长的骂名,也不想原谅这位对学生落井下石的酸儒。可叹他明明有知识,竟然做出那么卑劣的事情来,什么学生,才能管如此德行的长辈再叫老师呢?除非是不了解情况的后来人。他一心希望鞠德儒还能有自知之明,尽快识趣地自己离去,免得师生一场,还要反唇相讥。

  鞠德儒对李家宝十分钟爱,至今,他也格外关心这位徐老师的得意弟子,因为李家宝还不知徐老师的真情,鞠老师的心里一直在暗暗地心疼他。面对他的无情冷落,老先生勉强忍住内心的巨大痛苦,不但没有离去,反而主动近前,关切地问他:“昨天学校召开全体下乡知识青年联欢大会,你怎么没有到场啊?”

  “好像大无必要吧!”李家宝一张脸,冷冰冰的,向鞠老师兜头反诘,全然不顾他批判赵岚以前的兢兢业业和殷殷切切。

  鞠德儒一怔,勉强笑了一笑,笑得凄然,笑得苍凉,笑得悲苦,笑得无奈。他已准确地判断出,李家宝为什么会如此冷酷地对待他,自然就忆起了他当年的发言,以及发言后的心境。此时此刻,他一心希望他的学生能和他交谈,他就可以向自己贴心的学生作出非常必要的解释。然而,他没有料到,往日与自己十分亲近的李家宝,连近在眼前的一次机会也不肯给他。他略略稳定一下复杂的心绪,下决心宁可忍辱,也要争取同自己的学生认真谈一谈,便十分委婉地与李家宝亲近:“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久已失去自尊的糟老头子,也是你母校委派的带队老师吧?”

  “你,你也是老师吗?我……我还有母校吗?”李家宝的声音不禁颤抖,言语凄怆,面目惨然,却是对鞠老师的无情挖苦和残酷致命的打击。他的语调不高,语气相当不敬,于极度的悲哀之中,透露着极尽的刁钻。尤其那苦涩的表情,犹如三尺厚冰,那冷峻的眼神里,明明在凄厉地高声喊叫:“试问,这是什么样的眼泪,这是什么样的眼泪……”

  这无声的声音萦绕于他的脑际,犹如人们站在山谷间高喊之后的回音,一遍又一遍地提醒他,不要蓄泪,不要蓄泪,坚持自己的态度,坚持自己的态度,狠狠打击出卖学生的软骨头!

  鞠德儒下意识地摘下了眼镜,掏出手绢来,习惯地擦拭着镜片。他已经意识到,在自己学生的心目中,他已失去了人民教师的品德和人格,已无从可谈尊严。他十分尴尬,十分委屈,也十分难堪。这尴尬,这委屈,这难堪,令他真想突然大喝一声:“李家宝,你站起来!你太过分了,实在是太过分了!”

  可是,他喊不出,也做不到。他知道,他的过错不被人原谅也是可以理解的。他极为羞愧,极为懊恼,极为痛心,却无以为计,只能准备自己凄惨地退去。偏偏他的特殊身份又不容他一走了之,他只得强作笑颜,近于哀怜地恳求:“李家宝同学,我不能强迫你,你现在不愿意,那,那咱们就以后再谈吧……”

  “尽请尊便!”李家宝知道他已如坐针毡,也就不情愿,甚至已经不忍心再羞辱他,只是仍然无法给他一个好脸色。

  在昔日的弟子面前,鞠德儒完全丧失了固有的尊严,只能自持尊严表示他依然是教师,仍然要履行教师必须履行的职责。他勉勉强强,仿佛无话找话一般,只得向李家宝凄然地辞别:“那好吧,我先去看看赵岚,就不打扰你了……”

  赵岚?赵岚也在这个车厢里?不由自主,李家宝的目光跟随着讪讪而去的鞠德儒走去,他看见了,已然清晰地看见了,在车厢倒数第二洞里,果真坐着赵岚。

  他立刻想起了自己和赵岚联合发起的那份《倡议》,那是多么感人的倡议啊!可是,先敬雅而又自诩东彪的校革委会主任却说《倡议》的目的是宣扬反动的知识万能轮,否定人民群众的历史地位和历史作用,是倡议头脑简单的学生走白专道路,害得赵岚曾是那么孤单。眼下,孤单的赵岚也是一个人独居两面的座席,手里捧着一本很旧的书,正在聚精会神的阅读。

  鞠德儒在赵岚的身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赵岚抬起头来,面露惊喜之色,慌忙放下手里的书,赶紧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给鞠德儒鞠躬施礼,笑容可掬地请鞠德儒快快坐下,几乎抑制不住她的激动,同李家宝对待鞠德儒的态度和做法,截然相反。

  李家宝看得真真切切,暗暗生疑,是不是她顶不住压力,也走了鞠德儒的路,这才与鞠德儒同病相怜啊?潜意识里的积怨忽地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蓦地,李家宝对赵岚萌生已久的钦佩之情几乎就要泯灭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李家宝异常激愤。暗暗地叹息,蝇营狗苟的先生几乎不如街市上的扒手;沽名钓誉的小姐甚至不如玩世不恭的娼妓!赵岚在给鞠德儒削苹果,鞠德儒也真是老脸厚得可以,当着赵岚的面儿,居然就能一口一口地把苹果嚼咽下去。他们似乎谈得很融洽,相互间也很亲热。或许赵岚是以德报怨才捐弃前嫌的吧?倘若如此,赵岚的做法尚且可谓大度、豁达,也有情可原,那么鞠德儒吃人家的苹果未免就是得寸进尺,恬不知耻了吧。李家宝真想走过去,把赵岚立刻拉到自己身边来,把鞠老长者当众晾在那里,让他自己去反思,可是赵岚如果真的是以德报怨,那么她还能违背个人的意志听从他人的安排吗?李家宝看不下去这种令人难以接受的宽宏大量与不计前嫌,又无法干涉人家的做法,就强令自己闭住眼睛,心里不住地念叨着,无须理睬,无须理睬。可是睁开眼睛稍梢一定神儿,他的目光偏偏又向他们那里射了过去。他一心希望,甚至在心里祈祷,赵岚并没有屈从于压力,仅仅是以德报怨而已。鞠德儒站起来了,温文尔雅地向他的学生告辞,赵岚十分礼貌地致谢,仿佛鞠德儒仍然大可尊敬,她依旧是鞠德儒的贴心弟子。

  李家宝不耐烦,鞠德儒往回返时,他把头扭向了车窗,生怕鞠老长者从他身边走过时故作姿态,矫揉造作。

  车窗上结着厚厚的冰霜,冷冷地将车内外隔绝了。经过文化大革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怕是也隔了冰霜吧?李家宝十分怀恋那个曾把赵岚视为得意弟子的语文老师,想起那个语文老师为促使“赵李”和好,协助徐老师所做的一切,禁不住,复杂难言的泪水静静地湿润了李家宝的眼窝,他热爱那个语文老师……

  大概是受孟宪和醉酒哭中华的影响吧,此时此刻,李家宝真想奉劝伟大的祖国也认认真真地哭一哭,你养育了许许多多可敬可爱之辈,却也喂大了诸多不肖的子孙!片刻,他试图站到圈儿外去,也替鞠德儒设身处地地想一想,但他刚刚站出去,却马上又被圈了回来,甚至觉得,自己也不是个好东西!

  忽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在热情地招呼他,他转过头来,看见了赵岚。只见她平添了一种闪亮动人的青春气息,具有一种逼人不敢多留目光的姿色。她五官端庄,线条清秀,耐人寻味的文化气质里潜藏着一种大度而聪慧的神韵,和谐的笑容令她的眉目于坦然中透露着爽快和率真,难怪郝玉梅会对她产生那么强烈的担心,如今她俊美而不失雅致,就连她的穿着恰恰因为是她穿,也怎么看怎么顺眼。其实,她的穿着非常简朴,一套褪了色的女式制服非常合体,肘弯和膝前,都打着补丁,熨烫得不见针脚,倒像是简略的服装装饰。

  呼唤过李家宝,赵岚笑容可掬,问一声“你好”,热情地向李家宝伸出了手,诙谐地等待“大英雄”的回应,仿佛李家宝从来就没有怨很过她,从来就没有错待过她,是她始终如一的老朋友,阔别已久,不期而遇,令她惊喜万分。

  李家宝变得机械呆板了,赵岚方才热情地对待已然不可尊敬的鞠德儒,李家宝本想冷落她,而她那惊喜交加的神色,于活泼爽快中已然显现知识女性特有的资质,却使李家宝不得不站了起来,不得不笑一笑,不得不向她伸出自己的手,并清晰地忆起她怒斥陈路、将自己引以为友的情景,也忆起了自己扬长而去的行为和因此引发的愧疚感。注目再看赵岚,赵岚颇为激动,并未发现他那一连串的“不得不”,内心的喜悦早已溢于言表:“能和你一起下乡,总算遇到了知己。你先坐着,我去把东西拿过来!”

  李家宝始料不及,与她结识以来,自己曾多次冷落她,她却始终将自己看作她的朋友,难道……难道她当真存有同玉梅争夺的内心打算?不行,那可不行!不管赵岚的姿色和资质多么动人和惊人,也不能允许她伤害郝玉梅的切身利益。李家宝不禁暗设防线,随时准备加小心。她来回搬了两趟,把她的什物都搬了过来。李家宝却任她自己折腾,单单琢磨着,怎样才能恰到好处地拒绝她的热情。

  “喂,老兄,你怎么不帮把手?”赵岚往行李架上放手提包时很吃力,踮起脚尖儿向行李架上放了两次,也没有放上去,便擎着手提包,毫不见外地请他帮忙。

  李家宝见她已是开口相求,这才站起身来帮忙,冷丁将手提包接到手里,险些没有擎住,惊讶的言语脱口而出:“好家伙,这么沉!什么东西?”

  “书哇!”

  李家宝放好手提包坐下来,下意识地仰起头,看看那装书的手提包,大为困惑,禁不住问她:“书?你还在看书?”

  “你呢?”

  “我?我已经把书烧了。”

  “烧了?”赵岚不相信,以为他是有意戏谑自己,便一心一意地向他讨和解:“君子不记仇,你老兄大度些好不好?”

  “我心胸狭窄?”

  “当然。”

  “恁么肯定?”

  “当然。”

  “嗬,一个当然还不够,还要两个……”李家宝面对赵岚毫无顾忌的坦率,不禁暗暗吃惊,不得不承认,自己以前对待她,心胸的确不算宽阔。面对赵岚坦然而又不避前嫌的态度,他蓦然想起了孟宪和与孔繁军。他心里很清楚,为什么此时会想起他俩,分明是想要深入地了解赵岚,看她除了同时学两门外语之外,是不是也很渊博。他下意识地看看赵岚放在茶几上的那本书,便再次往行李架上看了看,立即感到,赵岚的知识面一定会很宽。不由得,他有些奇怪,连忙问她:“你怎么带这么多书?”

  “继续和你比赛呀!”

  “继续和我比赛?”

  “当然。言必信,行必果。《我们的倡议--让我们进行终生的比赛》,这可是咱俩联合倡议比赛的大标题!”

  李家宝的心头忽地一震,面对起草《倡议》的赵岚,他满脸燥热,便抱着为自己开脱的语气问她:“如今比什么呢?”

  “还是老说法,比比谁的积淀深厚,比比将来谁为国家和民族的贡献大!”赵岚的态度颇认真,语气却轻松。

  李家宝微微一笑,笑她天真得可爱,便一语双关,颇具调侃地问她:“你这是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你什么意思呀?”

  “我觉得你不是到农村去扎根儿,好像你是从月球来,要到火星去。如今还要比,比什么?比谁铲地铲得快还是比谁‘大个儿’扛得多?可是铲地铲得再快,大个儿扛得再多,充其量也只是农民堆儿里的先进生产者。农民做到了,可以做张思德,因为他们全心全意,尽了所有能力了,可是,一大批老三届,就是做了先进的农民也不是张思德,更不是‘躬耕于垄上’,有待刘关张‘三顾茅庐’的诸葛孔明。即便我们继续看书,又往哪里用呢?又可能有什么作为呢?你是学校里的毕业生,你就必须完成你家下乡的指标,戴上知青的桂冠,就必须扎根农村干革命,以此解决城市的安定问题,胳膊拧不过大腿,有谁还管你的志愿呢?这一切明明不讲理,却理所当然地横扫着一切,不然你就不革命,你就属于小资产阶级,就必须警惕被打成什么……”

  “这么说,你不想看书啦?”

  “唉,我倒是真想看,还想考上大学认真看,可是下了乡就必须扎根农村干革命,李家宝那家伙几乎快要疯了,他仅有的几本教科书,也叫他一本一本地烧光了,他还看什么书呢?”

  “你真的把书烧啦?真的呀?你就不想再看书了吗?”赵岚已发现,李家宝貌似很轻松,其实内心很窘迫,所发的牢骚里,不经意间,就流露着愤懑。赵岚十分惊讶,惊讶得无比认真。禁不住开始重新打量眼前的李家宝,她心目中的大英雄,于莫大的不理解中,仍抱着侥幸,但愿这家伙不过是说说玩笑而已。

  李家宝被赵岚看得很不自在,蓦地,因她的惊讶而惊讶。想不到,她对比赛竟然如此痴迷。可是事到如今,是比痛苦还是比忍耐?是争谁是修苗子还是争谁是狗崽子?一场大革命,任何人的灵魂都受到了触及,难道就单单没有触及她的灵魂,唯有她还超然?她是坚毅,还是麻木?如果是坚毅,她就未免有些可怜;如果是麻木,她又未免有些可悲;越有知识越反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谁不伤心,谁不痛心?难道大街小巷到处都是“市长夫人--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的大字块儿,仅仅因为她是市长与高级教授的结晶体,她就会视而不见?李家宝忽然忆起自己烧书时的痛苦心境,觉得那时的行为并没有错,那是一种愤懑的抗

  议。不由得,他也忆起赵岚为她父亲抄大字报要点的情景,禁不住凄苦地笑了一笑,态度仍然友好,言语中却多了一种挖苦的味道:“整个中国还有几本书?怎么你就能带来这么多呢?”

  赵岚从李家宝的挖苦中听出了他的怨气,对他弃书不读的做法很不满意。自己遵守诺言,仍在同他比赛,他却好像是站高处看得远,挖苦认真的对手,难道《倡议》的发起人还想亲手撕毁早已成文的、终生比赛的协定?赵岚不情愿发生这样的事情,轻声问他:“你真的没带书啊?”

  面对赵岚再三的追问,李家宝心里的积怨渐渐地拱出了气泡儿,不能继续读书,本来就是他内心的块垒;可是,他万般无奈地抛弃了数学,偏偏在他改学乐器另生弘愿的时刻,他又必须下乡;他迫不得已地离开郝玉梅,心境早就坏极了,可是上了火车首先来找他说话的,偏偏是他曾经心仪已久而今却令他生厌的鞠德儒;仅仅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他对这位落井下石的酸儒嗤之以鼻的时候,赵岚却给这位不值得一理的酸儒削苹果;他几乎因此不想理睬赵岚,偏偏赵岚被他谅解之后又要同他继续争第一,戳了他的心病不说,还对他放弃比赛流露出不满之色;而且他明明已经声言他烧了书,偏偏赵岚还要逼问他到底带没带书;烦恼加

  烦恼,可是面对将他主动引以为友的赵岚,他不好发泄内心的不快和愤懑,便强压烦恼,尽量保持耐性,勉强回答:“你问我带没带书,我还正想问一问你呢!除了《毛选》和《语录》,还有什么可带的呢?就是我带来书本儿又有什么用呢?是能用它们指导铲地,还是能用它们指导收割?还是能用它们滚一身泥巴?唉,不带书不惹祸,带了书反而自找麻烦。眼下不就是这样吗?”

  “你,你……”好心的赵岚欲言又止,两只大眼睛牢牢地盯住李家宝,几乎不相信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可是他说出来了,于委委屈屈中,还振振有词。

  李家宝并不躲避赵岚的目光,他不相信赵岚就不是凡人,也不相信梦想的破灭就不曾打击赵岚,更不相信,赵岚如今下乡就是心甘情愿的。忽然,他以极为认真的态度问赵岚:“赵岚,实话实说,必须实话实说,你我谁也不需要冠冕堂皇,请你心平气和地扪心自问,难道你见了书本就不烦恼?当真就心安理得?”

  赵岚听他如此发问,低下了头,喃喃地回答:“嗯,我也烦恼过,也痛苦过……那一天听了鞠老师的发言,回到家里,我曾把书本摔得满地都是。不过我母亲及时骂了我,骂我无知,骂我愚蠢,骂我近视眼。她疾言厉色的,含着眼泪逼着我,把书一本一本地捡了起来。她还骂我不争气,太不争气……”

  “不争气?你母亲骂你不争气?”

  “她骂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那时,我只知道耍脾气,赌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都有以后……”

  “以后?”李家宝首先听到了随时会刺激他的“不争气”三个字,紧接着又听到了“以后”这个令他敏感的字眼儿,忽地受到了巨大的震动,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

  “真的,不是我的父母及时开导我,劝说我,很可能我也会浪费许多时间。”赵岚毫不护短,讲自己的不是也毫无顾忌。

  李家宝的痛处被赵岚不知不觉地捅个正着。他也曾把希望寄托于“以后”,也没少和郝玉梅一起忧虑过“以后”;孟宪和他们下乡以后,他不得不承认,他等不到他所期待的“以后”了,只能承认,能与郝玉梅在一起就是“当时”的“以后”了。如今他又必须撇下郝玉梅孤身到被指定的地方去插队落户,一辈子扎根农村干革命;既然要“扎根”,而且“扎根”就是“以后”;那么在以后的日子里,大包大包的书籍还会有什么用呢?他下意识地看看

  赵岚,发现赵岚的眼里有些潮湿。蓦地,他对泪遮双眸的赵岚就越发不理解了。他以为他已是一碗清水见了底,可是赵岚却因为他放弃比赛而惋惜,并且泪花闪闪的。瞬间,恻隐之心悄悄支配了他,觉得令人敬佩的赵岚未免天真得过于烂漫,在这样混乱日子里她依旧憧憬美丽的幻梦,岂不是自讨没趣儿和麻烦?他看见赵岚眼含着泪花望着他,他不但没有反思,反而他的愤懑已将不甘的气泡催得翻腾了,面对赵岚他还不想让他的不满锅,就耐着性子对待她:“赵岚,承蒙你好心好意仍然把我当成你的比赛对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可惜我李家宝已经再也不敢做任何美梦了,如今坐上下乡的火车板儿,真的就连和你联名发起的《倡议》,我也连想都不敢想了……”表示过自己的态度,他叹了一口气,拿起赵岚方才阅读的那本书,想对着它大发几句感慨,可是当他随便将书页从拇指上滑过去的时候,顿时,莫大的惊诧震动了他的魂魄。他急忙看书名,包着牛皮纸的封面上,用汉字写着“复活”,里面却是满纸俄文。顷刻之间,他那欲发的感慨被赵岚的俄文书顶住了。他再次将俄文版的《复活》用他的大拇指将书页滑过去,不由自主,圆圆地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明摆着的事实真的就是实事。对赵岚同时在学两门外语,他曾亲眼目睹,但是无论如何也未想到,如今赵岚不用借助辞典就能看俄文原版小说了。惊异令他刨根问底,他竟然十分怀疑地问赵岚:“恕我冒昧,不用词典你就能看懂?”

  这样的问话对人不够尊重,宗老师曾因为问出类似的话来向他道过歉,此时,他却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赵岚没有挑剔他问话的态度,抹去眼里的泪花,异常平静地回答:“遍数看得越来越多,就越看越明白。生词也就逐渐减少了。”她的潜台词也像她回答的语气,明明就是委婉的规劝:李家宝啊李家宝,工夫不负有心人,并不在乎别人信与不信!

  李家宝沉默了,蔫巴了,不得不承认,在学业上他已是远远不如赵岚了。但是他还不知道他早已存在的过错,面对不如人的事实,无法同人家比知识,反而在心中暗暗强调,学也没用。他抬起头来又看赵岚,仿佛他们正在下乡途中的事实,就是“学也没用”的最恰当、最生动的证明。就是你能看得懂俄文书籍,你就能改变已然被现实规定的命运吗?你赵岚不是照样也得去“扎根”吗?无意间,他看见车厢里一个被打坏顶灯罩的顶灯无声无息赤裸着,顿时助长了他的偏见。顶灯已被牢牢地固定在它的位置上,必须由别人来启闭它的开关,在人们需要的时候,才会放出并不明亮的光来。车厢里的我们何尝不是那顶灯?我们还是中学生,不是也被安排了固定的位置吗?那么扎根农村同托尔斯泰的亡灵又有什么关系呢?赵岚的所学,被安排在农家院里,能放出光来吗?李家宝又将目光移向了赵岚,很想替她指出她的可悲与可叹来,尤其还要指出她比自己还要悲哀有余的可怜来。却不料,赵岚也在打量他。四目偶然相遇,顿时,疑惑对了疑惑。一时间,他们之间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心理战。他们谁都不肯避开对方的目光,都在审视,都在探测,都想从对方的心窗探进去,一直探到对方的心底。锐光对着锐光,赵岚见李家宝无理而又偏偏逞强的架势,一种怜惜的情感令她阵阵酸楚与不忍。一个曾经全市闻名的老高三的高才生,却将近四年没有读一本书,非但不知后悔还以为理所当然。事到如今,他却依旧停留在两三年前的思想状态,凭他的资质,他该有多么可怜,又是多么可悲啊,事情又有多么可叹哪!原本喜欢李家宝的赵岚眼见已经放弃读书的李家宝依然固执地望着自己,禁不住,眼中再次生泪。她的目光由不满变成了同情和怜悯,就连说话的语气也凄然:“李家宝,曾经高高跳起来抹过红榜的李家宝,你的锐气究竟到哪里去啦?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你呀你……简直是可怜之至,可悲之极!”赵岚的声音很低很低,话语里充满了伤感,但是认定的语气却不容置疑。她发自肺腑地道出了心中的不忍和不满,便急忙掏出手帕擦拭自己的泪水。

  李家宝猛然听到如此的断定,自尊心受到巨大的挫伤,强烈的自以为是忽地呵护薄脸皮儿,不顾赵岚为他凄然地落下心疼的眼泪,反而以为赵岚的天真与幼稚已经达到了极点。他不无怜悯地笑了一笑,当即反唇相讥,既像是自我解嘲,又像是对赵岚进行很有必要的调教:“可怜聪慧的女子,一位老高三里‘德才貌三全’的佼佼者,一位已然不用俄语词典就能看俄文版小说的真真实实的人才,偏偏过于单纯,天真。自己看不见自己命运的可悲与可怜,甚至可怜到不容人可怜她的境地,难道她还不是可怜之至,可悲之极吗?”

  赵岚也笑了笑,笑得十分凄苦,一副很伤心的样子,充满不忍地倾诉自己的心境:“李家宝,你……我赵岚宁愿静下心来看一会儿书,也不愿从你李家宝的口里听到如此不争气的辩解,可是你,却一点儿也不虚心……”

  赵岚的语气比断定李家宝可悲可怜时缓和了许多,而且充满了对他的同情。但是她那“不争气”三个字,却犹如一条三节钢鞭,猛然击中了李家宝的头顶,令他忽地一震,顿时失去了理智与控制,完全忘记了他是在火车上,也忘记了火车上并非只有他和赵岚两个人,立即生硬地回击:“赵岚,一位市长的女儿,难道你还比贫寒子弟更理解什么叫争气吗?我问你,你的肚子里装过糖渣子、稻糠粉、杨树叶子之类吗?你知道什么样的嗓子眼儿才能把那些东西咽下去吗?像你这样伸手就有苹果吃的全市也不多幸运儿,谈起争气来自然轻松。可是你知道有人仅仅为了能上中学就曾全家忧虑全家流泪吗?赵岚,不是你人不好,是你在你所处的地位上你不可能真正理解什么叫争气!尽管《我们的倡议》你写得好,可是社会的现实你和我谁有过预料?难道“狗崽子”的生活还不能使你抛弃无忧无虑的单纯和天真吗?我要不客气地问一问你,下乡究竟意味着什么,你认真地思虑过吗?我不知道你的命运将来究竟会怎样,但是对于我来说,扎下根来,就意味着我人生的志愿和追求已然走到了尽头。此时此刻,我正在以这列火车速度向那尽头直奔而去,你可能理解我的心境吗?我还要问问你,凭什么我就不能有我的志愿和追求?凭什么我就必须充当弄乱国家的替罪羊?你可以申述,你可以辩解,这一切究竟都是凭什么?”激愤中,李家宝竟把他内心深处的所有不甘和积怨,一股脑地泼于赵岚的头顶。

  受到李家宝如此的奚落,赵岚好不委屈,好不伤心。她万万也没有想到,一位同自己联名向全校倡议进行终生比赛的发起人如今竟把前途看得一片渺茫,迷失中非但不读书,反而嘲笑仍然肯于读书的有心人,甚至咆哮着向自己追问泯灭理想的缘由,赵岚对他的期待仿佛化作了子虚乌有,与他同时下乡的欣喜也随之化作了忧愤,深埋于心底的爱慕似乎也化作了哀怜。面对李家宝满腔悲愤的质问,赵岚不忍对他有些许伤害,只想让他能够翻然醒悟,就连反驳他的语调里,也掩饰不住她的惋惜和同情,尽管她的言词很犀利,低低的声音却在颤抖:“固然,我没有过过你家那样的生活,也许这是我一个终生的缺憾。但是,我并非如你想象,连争气的含义也需要你来指教,让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仅知道什么叫争气,而且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争气。相反,此时此刻在你的身上我倒是真切地看见什么才叫不争气!不看书你寂寞,见了书你烦恼,可是烧掉了书本你就能够心安理得吗?就凭你把你的愤懑情绪一股脑地抛到我的头顶,就说明烧掉书本以后你更空虚,更烦恼,你已经迷失了你自己……”

  “不,”李家宝拦腰截断了赵岚的话,赵岚的每一句话都啃噬他的心,他明明已被击中了要害,却不能察觉他的错处,也不能领悟赵岚的良苦用心。他有他的苦衷,也有他的见解,他想要反击,他想要辩解,他急于反击,也急于辩解。

  赵岚眼见他听不进别人发自肺腑的忠告,情急之下还拦腰打杠子,心里更加难过,便忍着不忍,强调说话的规矩和礼貌:“你不要打断别人的讲话好不好?别人的话好听不好听,你也应该听完,也许再听不到逆耳的话你就会更加可悲,更加可怜……”

  李家宝满腹怨气,也只好憋住火气:“好好,我不打断你,你抢了先你就先讲!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把事实讲成乌有,还能把可悲可怜讲成可喜可贺!你讲吧,尽管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