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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理解

  赵岚见李家宝情绪敌对,不冷静,不说理,却急于宣泄,就自己暗暗告诫自己,要保持平静,就是万不得已,必须说些不留情面的话,也得尽量说得柔和一些。这样叮嘱过自己,她才继续她的话题:“李家宝,其实不敢听真话,就更说明你不争气!你很有才能,却被短见所埋没;你有一个不可小觑的好脑袋,却被你的烦恼搅得你丧失了理智的思考;你想成才,想报国,也很想争气,你却经不住挫折和打击;你目前的状态,是在白白浪费你的时间,白白浪费诸多师长们倾注于你身上的心血,白白浪费你聪明的头脑,白白浪费你的生命价值,难道你还不可悲?我几乎不敢相信,甚至面对着事实也不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一个十二年朝夕与书为友的、双齐市数一数二的省重点高中‘老高三’里的高才生,将近四年除了《毛选》和《语录》竟会不看一本书,难道你还争气?”话到伤心处,赵岚的泪水已湿了脸颊,她却不肯停下来,“能读书,也会读书,你却放弃读书,甚至讨厌读书,只能说明你近视,你自误,你还浅薄!只可叹,我……我赵岚始终把你认作一位好儿郎,时刻不敢忘记与你比高低,说到这一点,倒是我实实在在的可怜可悲处……我可悲,好可悲!我怎么偏偏就认为你能够成才成人呢?尽管我有如此的可悲处,但我敢说,我没有浪费我自己的生命,没有浪费我的师长们倾注在我身上的心血,也没有忘记将来我必然有用……我能读俄文的托尔斯泰就自信我已经具有你还不具备的能力,就坚信我迟早会有我能够从事的专业,就有十分具体的奋斗目标,就有持之以恒的毅力,就有日后报国的积淀,难道这一切还都可悲可叹吗?而你李家宝,竟然,竟然……”

  面对本来已经很不争气、还不能振拔的李家宝,赵岚尽管努力保持平静,说起话来,却不由自主,还是又急又怨又心疼。急他不自知,怨他不自醒,疼他没有人及时指引。说着说着,一种巨大的委屈堵塞了她的喉咙,她仍想开导令她伤心的李家宝,却一时无法说下去了。一双大眼睛,几乎成了输泪的湖泊,泪水流过又涌,涌而还流。蓦地,她在心里约束自己,不能看着李家宝自己流眼泪,泪水却不听她的话,反而顺着她的脸颊大颗大颗地朝下滚落。她顿了一顿,仍想继续往下说,话头已被李家宝趁势接了过去。可是李家宝并未察觉,赵岚如此揭她的短,是爱极而生恨,恨铁不成钢,自然也就没有珍惜她的热泪,只以为,是自己方才说话生硬她委屈,就引用当年鞠德儒批判稿上的言辞,也模仿他特有的声调和语气,要以铁一般的事实向赵岚证明,她可怜,她可悲,她可叹:“唉,我不得不佩服你,赵岚,你的一番言辞大有感情的色彩,令人十分感动,大道理也掷地有声,就连你的眼泪也格外生动!你具备了能力你就不可悲,你也不可怜,你更不可叹,但是请你千万不要忘记,最好是永远也不要忘记,‘就在我们愤怒挞伐孔孟之道热烈欢呼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制度的庄严时刻,我们的一位高三学生却面对高高一摞教科书伤心地落泪,试问这是什么样的眼泪?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何其深也,‘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岚猛然一惊,这,这不是……这不是当年鞠老师批判自己的那一段话吗?李家宝竟能一字不落、准确无误、如此流利地背诵出来,赵岚望着刻薄的李家宝,几乎忘记了自己刚刚还在惋惜他,责备他,瞬息间,也不再生气了,被泪水洗过的脸上,现出了非常复杂的神情。那神情是惊异与感动的混合物,是感动对于惊异的驱逐,更是欣慰对于感动的更替。她掏出手绢拭去泪水,似有万端的感慨。她能够理解李家宝为什么要背诵这一段话,却不知道李家宝为什么能够背下这一段话。她不再理会李家宝对她的攻击,反而由李家宝气愤的态度中筛出了她急切需要东西。顷刻间,她笑了,笑得很腼腆,很快又变得欣然自得。她深深地望着李家宝,丝毫也不掩饰自己的真情实感,却是把头一歪,执拗地向李家宝询问:“你告诉我,当年你就这样同情我,是吗?”

  李家宝莫名其妙,惊异地与她目光相对,只觉得,她的性格也是过于奇特了。刚刚,她还流着眼泪痛惜自己不争气,一眨眼工夫,却是轻轻一笑泯灭恩仇,急不可待地讨同情,叫人如何能随她转弯子?可是她那一笑又一问,分明就是她亲手放出的和平鸽,衔着橄榄枝,代表着休战宣言,又叫人怎能不回答?李家宝简直哭笑不得,人说六月天孩子脸,赵岚已不是小孩子,那脸却是六月天。一种不容人怀疑的真情实感,讨人谅解、也讨人喜欢地漾溢在她的脸上,令你明明生了她的气,也不得不随她笑,还不能不跟着她的话题走,真也令人叹服!但是,李家宝却刻意控制自己,想绷住脸故意不理她,她忽然向上一紧鼻子,似乎是自我解嘲,也是求人谅解,那顽皮而又认真的神态,令李家宝的笑声不由自主地从鼻孔中向外一喷,一下子,就冲破了他那刻意控制情绪的阀门。赵岚得意地歪着头,得不到回答,就不肯罢休地用眼睛等待。那模样,分明就是一个淘气的娃娃等待大人给她一块糖。李家宝仍不回答她的问话,看着她那淘气的大眼睛,有意嘲弄她:“不想继续你那革命的大批判了吗?”

  “大批判提倡经常化,随时可以掀高潮。现在吗,赵岚需要和风细雨,你快说,当时你就同情我,是吗?”

  “我不知道。”

  “不,你必须告诉我。”赵岚突然将眉梢一挑,嘴一抿,圆圆地睁亮大眼睛,露出一副无比自信的神态,分明在宣告,赵岚自有脾气,你要是不告诉我,我就穷追不舍!那神态似乎就是她的话外音:你是一位大哥哥,必须让着小妹妹!

  李家宝暗暗感到,赵岚凭着她的真诚和诙谐已将他们之间的情感拉近了,仿佛彼此之间已经可以无话不谈。蓦地,他注意了周围的目光,禁不住左右看一看,发现好些同学都在看着他和赵岚。 他这才注意到,他们是在车厢里,如梦方醒,列车是在下乡的路上,车厢里还有那么多一起下乡的同学。

  好奇的同学被李家宝的目光一扫,都有些磨不开,站着的坐了下去,直视的赶紧扭回了头。他们又好像很不甘心,刚刚把头扭回去,马上又扭过头来看赵岚,猛然碰到赵岚的目光,这才去做自己的事情。赵岚见状,禁不住冲李家宝吐了一下舌头,微微一笑,不仅自己原谅自己,还有意抢白李家宝:“就怨你!”

  不经意间,赵岚将诙谐的语气化作了娇嗔,顿时,李家宝被被赵岚的情绪深深地感染了,毕竟心里还是敬佩她,不用词典就能看俄文原版小说,轻轻一笑,便对赵岚的娇嗔,还以故意的嗔怪:“你还怨我?连鞠老长者也听得见李家宝的慷慨陈词,无缘无故的,害得我得罪老冤家,我又怪谁呢?”

  李家宝的抱怨很幽默,可是赵岚听见以后,却立即收敛了诙谐。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流露出惴惴不安的神色。继而,她轻轻地站起身来,悄然向鞠老师那里探望,不由自主,李家宝随着她的视线也去观察,只见鞠老师已经摘下了眼镜,满面痛苦之色,正在用手绢擦拭他的眼角儿。赵岚看见鞠老师在拭泪,赶紧转回身来,望着李家宝的眼睛,内心愧悔,神色歉然,人还站在那里,就喃喃地自责:“唉,真是的,都怨我,遇事总是这么毛毛躁躁,一心想要改,总也改不了,鞠老师心里肯定难过了,他恁么大的岁数,身体又不好……”

  “不,他的岁数越大,越是他咎由自取!”李家宝对待鞠德儒的态度仿佛就是对待叛徒,立刻反驳赵岚,并想以此宽慰她。

  赵岚听得清楚,看得明白,李家宝面露激愤之色,只知宽慰朋友,丝毫也不顾忌鞠老师的心境。在他的眼里,鞠老师早已被钉上了历史的耻辱柱,不谴责也就罢了,不需要同情和怜悯,更不许要关爱。赵岚没有当即搭言,很内疚地坐下来,才十分伤感地提醒李家宝:“刚才你模仿鞠老师的语调,学他的发言,我听了也只顾自己的感情,却伤害了他的感情……”

  “这是天理。种豆得豆,种瓜得瓜。播下仇恨的种子,休想友谊之花!”李家宝振振有词,坚持己见。

  “不,不是那样的……”

  赵岚想向李家宝解释一下缘由,就在这时,鞠老师离开他的座位,一个人沿着过道向前走,眼睛只看着前方,路过赵岚和李家宝的座位时停也未停,只管自己闷头朝前走。他低着头,样子十分伤感,动作也很凄怆。一只手拄着腰,每过一个座位,另一只手都要扶一下座位的椅背。

  目睹鞠老师的病态,赵岚心里十分难过,早已顾不得向李家宝解释缘由了,急忙站起身来,略略思忖,撇下李家宝,立刻也向另一节车厢走了过去。

  李家宝茫然地望着赵岚的背影,心里产生了疑惑。莫非,莫非自己错怪了鞠德儒?不,不会。赵岚听到自己的背诵,不是也听出了自己当年对她的同情吗?莫非另有蹊跷?不然赵岚的行为怎么会令人费解呢?看得出来,她对待鞠德儒的态度是真诚的,确实不是矫揉造作,更不是沽名钓誉。她那焦灼的神态和匆匆的脚步分明显示着她的不安。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促使她如此关心这位曾经对她落井下石的鞠德儒呢?李家宝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就不再想了。可是赵岚去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回来,李家宝隐隐地产生一种难言的自责。且不说他是自己的老师,曾经和徐老师一起为自己熬过心血,也不说他是知青插队落户的带队老师,单单对长者而言,自己也该开口让他三分啊。他的处境本来也是身在夹板之中,自己有什么必要苛求他的一纸批判呢?伤了他的心,戳了他的肺,又于事何补呢?不,是他咎由自取……不,不,也许是平时爱他爱得太深,才恨也恨得更深吧?李家宝已经能够跳到圈子外面思考问题了,但是,仍是蒙在鼓里……

  许久,赵岚回来了,眼角上尚有泪痕,不由得,李家宝越发觉得不可理喻,立即问她:“你很同情鞠老先生是不是?”

  “嗯,为批判会上的那一次发言,鞠老师一直很痛苦。始终背着一只沉重的包袱……”

  赵岚的神情非常抑郁,似乎这位曾经伤害过她的鞠老先生有着说不尽的冤枉。李家宝已经察觉事情可能有蹊跷,不过,他仍然不能理解赵岚的情感。鞠德儒纵有千条理由,万种原因,他那落井下石的卑劣行为总还是存在吧?即便他尚有可同情之处,难道事实也是可以抹杀的吗?李家宝忽然觉得,饶恕还可以,姑息不可取;刻薄有些过分,放纵也不适宜;宽以待人十分需要,不了了之却无原则。纵然赵岚是神仙,她的这种大度姑且不算放纵也不算姑息,未免也是对病态者的怜悯。也许,只称得上妇人之仁。李家宝尽力消解自己的仇恨情绪,依然做不到体谅,虽有自责却不肯以德报怨,便略带几分责备的语气质问赵岚:“就算你能替老先生解释得天花乱坠,但一个事实却明摆着,当时总没有人逼他上台去巴结李敬雅吧?”

  “逼倒没人逼他,不过,确实有人难为了他,而且这个人是好心,一心为他做好事……”

  从赵岚伤感的话语里,李家宝已经感到事出有因。从赵岚的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似乎鞠老师遭受了莫大的委屈。李家宝有些后悔,也许自己不明真相,也难为了他……可是,台是他自己上的,批判稿儿也是他自己念的呀,又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他还能有什么委屈呢?

  赵岚打了个咳声,这才向李家宝讲述事情的原委……

  当她听到鞠老师那尖酸刻薄、无限上纲上线的发言时,她也曾又气又恨,也曾痛骂他:“老不要脸,没长脊梁的贱骨头!”当她得知真相以后,她却泣不成声了,深感自己涉世太浅,不知天下何处生无赖,专欺忠厚老实人;也不知何时凡人生野心,敢拿正义尊严开玩笑。她深深地恨自己,恨自己偏偏记不住父母的叮嘱,遇事总是太急躁。她说,鞠老师发言的第二天,语文组的王长平老师曾陪同鞠老师登门向她道歉。起初,她不肯见他们。是她的父母亲自将二位老师领进她的房间,她才勉勉强强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就亮给他们一个后背,无声地流泪。

  王长平老师很难过,挥泪先检讨:“赵岚,实在对不起你,”接下来,就向她诉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请她千万千万要原谅鞠老师。并且强调,“鞠老师没错也有错,他的发言,毕竟委屈了他的学生,但鞠老师不是有意的,他是不知不觉地被人当成了枪,错伤了无辜,也伤了他自己的心。尤其被他伤害的,还是他至今也引以为自豪的亲学生……”

  王老师讲,那稿子是他模仿鞠老师平时的口吻写就的,里面并没有影射赵岚那一段话……

  运动初,王老师是积极分子,学校成立文革小组时,校党支部分配他主管教师的政治审查。他忽然得知鞠老师因海外关系也被划成了重点观察对象,心中十分不忍。朝夕相处,王老师深知鞠老师的为人,每日都看得见他那拳拳的报国之心。忠义之士被无情地怀疑,爱国华侨不被信任,王老师心中很不忍,为使事情向好的方面转化,他便悄悄劝说鞠老师:“鞠老,形势考验人,发个言表个态吧,也是主动呈献赤诚!”

  鞠老师不肯,认为自己的态度尽在平日的言谈举止里,真人无假,有目共睹,无须刻意表现。临时抱佛脚,大可不必。王老师深为他的敦厚耿直所感动,当时,李敬雅勒令党支部支持他们召开批判大会,党支部决定由校文革出面联合召开,并时时把握动向。王老师觉得机会难得,前半夜替他草拟了一个发言稿,后半夜便登门造访,再三再四地恳求他:只为挚友一颗诚心,也务必发言。鞠老师深深地理解王老师的情意,也深深地感激他的呵护,看看墙上的挂钟,已是子夜丑时,他再也不忍心违拗王老师那一颗诚挚的心,一改以往的倔强,放弃了固有的尊严,老人老泪,庄重地允诺:“愿唯命是听!”

  当即,鞠老师认认真真地阅读了那稿子,亲手增删一番,呈给王老师过目。王老师认为很妥当,鞠老师就规规整整地重抄了一遍。第二天早晨,他非常郑重地把稿子交给了大会主持人。可是忠厚的长者并不知道,他署名的稿子不经他同意,别人就可随意篡改增删;也没有料到,大会主持人已经宣布由他发言时,审稿的李东彪才匆匆忙忙把稿子交给他。他顿时铸成了大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当他省悟刚刚念出口的那一段话将伤害他的学生,却早已无从改正了。他还说文中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语出《论语》,却由他这个酸儒,读在挞伐孔孟之道的发言里,以致 “不伦不类,颇伤大雅!”

  回到家里,他抱头痛哭,吓得全家不知如何是好。他深悔他没有当即声明,他的稿子是被人篡改过的,也深恨他的脑袋当时只会发木,落得个鹦鹉学舌,还痛伤了自己的得意弟子。思忖再三,他愤然写下一个《郑重声明》,连夜就要去张贴,他宁肯被戴高帽儿,被抹黑脸,宁肯撇下老妻爱子一死了之,也不肯苟且偷安。幸好愧疚不已的王长平老师深夜前来看望,不顾一切地拦阻,才将他的《郑重声明》截下来。

  王老师看了他的《郑重声明》,两眼久久地眼望着他,又气恼又怜爱,百感交集,热泪潸然,苦苦地劝说,直到天已透亮,他才勉强听从王老师的忠告,却保留一个条件:“《郑重声明》先不能撕毁,必须听过赵岚的意见以后,再决定最后应该怎么做。”洗过脸,他依然觉得颇无脸面,面对王老师深沉地慨叹:“即便好心的学生肯原谅我,我也是铸成了终生遗恨的大错啊……”

  赵岚看过鞠老师的《郑重声明》,热泪夺眶而出,坚决不同意鞠老师把不要命的《声明》张贴出去,扑到他的怀里,抱住他就呜呜痛哭。情不自禁,鞠老师泪珠成串,悄然流淌。

  赵岚的父亲也劝他:“你要是郑重声明,岂不全毁了王老师初始的雅意?韩信不忍胯下之辱,日后岂能将兵?越王不为夫差拉马,日后如何能卧薪尝胆?又怎能灭吴雪耻?若老先生不肯隐忍一时,万一经不住折磨,日后一旦真相大白天下,却怎样看得见事情的最终结局?又怎能痛定思痛,全力报效自己的国家?”

  闻听此言,鞠老师内心感动,老泪纵横,又见赵岚的父亲准时抱起高帽儿微笑着告辞,将去参加批斗他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罪行”大会,老先生深深感佩市长忍辱负重之襟怀,以及赵岚全家之有识,这才隐忍作罢……

  听了赵岚的讲述,李家宝如坐针毡,连肠子也要悔青了。他急切地问赵岚:“这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

  赵岚点点头,又告诉他:“其实,鞠老师对于让他做下乡带队的老师,心里极不平静,酸甜苦辣,应有尽有。但他宁肯忍辱负重,也要带好自己的学生。刚才,他见你一心摆弄你那二胡,是想让你拉几支曲子,调解调解车厢里的气氛。他不忍心看着一群远离父母的孩子郁闷烦躁,恣行无忌。他想尽他的心抚慰他的学生,而你偏偏戳了他内心的隐痛,不拿他当师长不说,还向他的伤口上面搓盐卤。也怪我,光顾从你的态度里筛选你当年对我的同情,就完全忘记了可敬可爱的老先生……”

  听了赵岚的一席话,李家宝的心脏犹如中了铅弹,顿时,受到巨大的刺激,仿佛于倒毙之前的幻影里,才看见一位忍辱负重的知识长者,大义凛然,直面邪恶;也看见一位满腔热忱的王长平老师,在逼人筋骨的寒流里,衣着单薄,不顾一切地搀扶着这位可歌可泣的风霜老人……他的心里,久久难以平静,两眼楞怔怔的,直到神志清醒,才请求赵岚,赶快领他去见鞠老师。

  鞠老师只身蜷缩在另一节车厢乘务员的小屋里,看得出,他万分痛苦。但是是学生来了,他只能勉强镇定。李家宝几乎无地自容,深鞠一躬,未曾言语,泪已成行,十分愧疚地检讨:“鞠老师,学生无知,错怪了你老……”

  鞠老师慌忙站了起来,连连劝慰李家宝:“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你不要难过……容我实话实说,刚才,你对我的态度虽然很刻薄,也刺痛了我的心,但在误会中,你那憎爱分明的情感和态度,却是相当感人……”

  鞠老师的眼睛里,闪动着激动欣慰的光芒。他又被他的学生看作可尊敬的长者和可爱的老师了。他有万端的感慨,他有吐不尽的苦衷,他有说不出的悲愤,但作为学生的老师,一旦他的学生向他诚恳地检讨之后,他还能有什么苛求呢?一句真心实意的检讨就能使他如释重负一般,他又如何不感激他的学生呢?

  可怜师者拳拳心,何时处处逢知音?

  赵岚十分理解鞠老师,抓住一个机会,推着李家宝,迅速离开了那间小小的乘务室,有意躲避可敬长者不肯轻弹的老泪,她自己的双眸中,却转动着不忍的泪花。李家宝深悔不迭,返回座位,沉闷不语。许久,他才有所感悟,痛恨自己不如孟宪和,白白有意走出庐山看庐山,也白白凌泰山之绝顶了。他真想悲哭一场,哭出他的悔恨,但当着赵岚他不肯。不由自主,他开始重新打量赵岚,深深觉得自己也有愧于她,自己刚才那一番强词夺理的辩解,又算什么行为呢?刚愎,自以为是的刚愎自用。不,不仅仅是刚愎自用,分明是井底之蛙看天空,笼中之鸟不恋飞。他默默地低下了头来,禁不住想起了徐老师一再劝说他结识赵岚的情景,反复回味赵岚刚才对自己的批评与启发,仿佛在沉闷湿热的囚笼里听到了滚雷的声响。蓦地,他察觉了自己同赵岚的真实差距,再次看看赵岚所看的《复活》,只得暗暗承认,自己确确实实不争气,而赵岚还在一心一意地要同自己继续比赛,自己哪里还能和人家比呢?可怜可悲可叹的哪里是人家,明明是自己。将近四年不读书,你死了吗?逍遥游时,尚可以谅解,姑且看做是游学,而纵观不能高考至今,你只知烦恼,愤懑,偏偏就不知看书,反而自己点起火来把书烧掉了,何谈大志与大智?他抬起头来看一看赵岚,似乎已无地自容,也没有颜面与她再谈其他。赵岚见他异样地看自己,知道他此时有愧意,便微笑着找回原来的话题:“你还没有回答我,你说,当时你就很同情我,是吗?”

  李家宝心里一热,默默地点头称是,急忙又实事求是地作了一个补充:“赵岚,你还不了解我……”

  “当然。不过嘛,现在你想向我承认你嫉恨过我,也冤枉过我,还不公平地对待过我,是不是?”

  赵岚快人快语,一语中的,仿佛她对自己并不是不了解,倒是了如指掌。李家宝又点点头,只能承认赵岚的确宽宏大量。

  “说实在的,我倒不完全恨你,反而……”忽然,赵岚将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将她的嘴凑到李家宝的耳边,难以启齿,却十分坦率地表达了她的心意,“越很你,反而越喜欢你!”话一出口,她立刻自羞地伸了伸舌头,赶紧看李家宝的眼睛。

  李家宝顿时紧张,觉得争夺真的来了,他下意识地看看立在自己腿边的二胡盒,蓦然想起,必须捍卫郝玉梅的利益。

  赵岚很敏感,不禁也向那胡琴盒望去。看着看着,她惊疑地向李家宝探问:“那胡琴是你的?”

  李家宝的脸有些发热,但还是点了点头。

  “不对,它是郝玉梅的。”赵岚的语气十分肯定,就像她有充分的证据一样。

  李家宝立刻胀红了脸,神色变得十分不自然,却老老实实地承认:“你说得对……昨天,昨天晚上,她把二胡送给我……”

  “她不应该,不应该这样……”

  “为什么?”

  “她和我是有过约定的……”

  “是不上大学不动琴吗?”李家宝满脸发烧,但为保护郝玉梅的利益不受侵犯,他还是主动说出了他所知道的情况,以示他和郝玉梅早已存在特殊关系。

  “郝玉梅还和你说了什么?”

  “我和她先学歌,又学五线谱,最后一起胡琴,早已无话不谈。并且有意到公园里公开了恋爱关系……”

  此时,李家宝脸上的温度已经可以贴锅贴了。尽管如此,他还是把实情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间接地拒绝赵岚的感情。

  赵岚的脸更热,好不尴尬,好不难过,好不委屈。她几乎想哭,也想发脾气。但是她顽强地控制着自己,只是喃喃地埋怨郝玉梅:“她不应该,你们的事情她不该不告诉我,也不该把二胡送给你,弄得我毫无准备,羞也羞死了……”

  “赵岚……”李家宝想劝劝她,可是,又该怎样开口呢?

  赵岚似乎有些固执己见,一点儿也不怕流露她的不满,仍然强调:“你不知道实际情况,她就是不该把琴送给你……”

  “不,她自己的琴,她有这个权利……”

  “这琴本来是我的!”

  “你的?”

  “当然!”

  李家宝吃了一惊,听不明白了。

  赵岚几乎现出了不能容忍的神态,指着琴盒顶端的小梅花让李家宝看:“你看,你看!凡是我的心爱之物,大大小小,我都做了这样的记号!再看这儿,还有这儿,你看,你看!”忽然,她又把包着书的书皮取了下来,指着书脊佐证,“你看!”

  一点不假,上面都有小梅花儿。书页上是画的,书脊上是贴上去的,小梅花儿一模一样的。李家宝顿时陷入了窘境,就像他偷了人家的东西一般,言语也变得十分木讷:“那,如果你……你认为不合适,就把琴还给你……”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是说郝玉梅不该把我和她相互交换留念的物品送人,并且……由人携之远去……”赵岚仿佛被大大地伤害了感情,不乏委屈地辩解着,“上小学时,我和玉梅一起在少年宫学过二胡,同时在专业商店买的琴,都是她父亲挑选的,她的盒子是黑色的,我的是墨绿色的。初中毕业,她再三恳求交换留念。想不到,倒‘念’到你的手里去了……”

  李家宝无法再替玉梅辩护,就尴尬地同赵岚商量:“那……这样吧,以后再换过来?”

  “没必要!反正也没送给其他人……”

  赵岚已经了解李家宝是郝玉梅的什么人了,心中不平,也只得遏止自己情感的渴望,痛苦地认可了她不情愿发生的事实。只是她仍然感到委屈,心中涌动着难以忍耐的悲哀。自己恪守学生的行为准则,到头来却伤害了自己真实的感情……她默默地回忆郝玉梅为人处事的习惯,蓦然想到郝父的为人,怕李家宝不了解他,没有思想准备,便叹息着,发出了深切的感慨:“只怕是好景不长,物在人非……”

  “什么,你,你说什么?”李家宝听出了赵岚的话外音,十分惊诧,也十分不理解,又感到十分不安,甚至对实话实说的赵岚本人也十分不满,再次感觉到,她依旧在争夺。

  面对钟情于郝玉梅的李家宝,赵岚的内心十分苦涩,她向李家宝瞟了一眼,就从衣袋里取出笔来,又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简要地回答李家宝的问话:你们的梦想已濒临幻灭!

  “幻灭?”李家宝顿时觉得,本子上的一行字很刺眼,对赵岚写出“幻灭”二字来,心里极其不痛快。当即认定,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私心和妒忌。不由得,更加看清了自己对于郝玉梅所承担的责任,暗暗叮嘱自己,你只有呵护郝玉梅的义务,绝没有另外选择的权利;你只有为郝玉梅辩解的理由,绝没有委屈郝玉梅的道理;否则你就是不道德,不忠诚,就是见异思迁,就是玩弄郝玉梅的感情。他甚至认为赵岚写出这“幻灭”二字就不够道德,是在伤害她的朋友,无视自己对郝玉梅的感情。他禁不住审视赵岚的眼睛,似乎在她美丽的眼睛里面看见了她的蓄谋,便加重语气否定她的判断:“不可能,根本不可能!”

  赵岚已然发觉、领会了李家宝的心思,也能够理解他的真实情感,便愈发品味了自己的悲哀。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之感几乎令她难以忍耐,她想哭,她想喊叫,她想见母亲,但是她无处去哭,也无处去喊,更见不到她的母亲,只能强嚼杨树叶,生品辣椒筋。她暗自承认,自己的确是因为喜欢这个李家宝,才会异常的敏感。但是她自己相信自己,这样写却是实事求是的,是问心无愧的,绝对不是没有根据的胡言乱语,也绝对不是恶意破坏有情人之间的关系。脚正不怕鞋歪,理直何惧误会,她坚信自己的判断,似乎作为朋友,她已然责无旁贷,必须把真实的情况及时地告诉李家宝,尽量帮助他,维护他和郝玉梅之间已经发生的爱情。赵岚得不到自己的爱,就想实事求是地帮李家宝解决实际的问题,便压下自己的酸咸苦辣,不管多余的顾虑,凄然地再次动笔:不是不可能,恰恰是完全可能。如果你十分了解郝玉梅的父亲,你就会相信。

  李家宝看罢,立场更加坚定了,关键时刻要经得住考验,决不容赵岚争夺,也不给赵岚可乘之机,不假思索,顺手就把赵岚的笔拿了起来,欲下笔时,却又停住了。他将笔帽抵住他的下唇沉思片刻,就在赵岚的小本子上写起来:请原谅,我不能相信你的说法,我非常了解玉梅,她亲口对我说过。

  李家宝突然停住了笔,底下的话实在太羞口,他尴尬地看了看赵岚,只好在赵岚的小本子上永远留下了一句没有删节号的删节语。赵岚也看了看李家宝,看出了他对郝玉梅的忠诚,也看出了他对自己的误会,便不顾窘迫,又写了起来:信不信由你,但我告诉你的是真话。如果郝玉梅的父亲得知她已经把二胡送给下乡的你,我敢说,你和玉梅之间马上就会发生一场悲剧!

  李家宝不由得吃惊,却没有再动笔。尽管他仍然认为赵岚是在伤害她的好友,却不能不承认,赵岚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准确的判断力,也有深邃的分析力。实际情况恰恰如她所料,玉梅的父亲已然登门求过自己,帮助他劝说他的女儿要通情达理,并且自己已经劝说郝玉梅,尊重她的父亲,不要为了下乡的自己破坏一个家庭的和谐。那么,这究竟是什么呢?岂不当真就是一场情感悲剧的发端?情不自禁,他看一看立在身边的琴盒,一种不安的情绪陡然袭击了他,那滋味,好难嚼,令他重新感觉了内心的空旷和凄凉,并使他切实地意识到,精明的赵岚的确把事情看穿了。蓦地,对他和郝玉梅的关系,他又不情愿“只能到此了”,暗暗思忖,莫非必须将生米做成熟饭?他不敢继续往下想了,生怕这里不可知的未来会委屈郝玉梅一辈子。自己必须下乡,是无奈的,她来,就完全是为恋人,那么……

  李家宝沉默了,立即无事可做。赵岚也沉默了,却强压凄楚的心情默默地捧起了书本。李家宝立即有所感悟,自己正在无奈地消磨时间,赵岚正在充分地利用时间。同一时间里,她将有所收获,自己却是光阴虚度。原来,书是可以自己看的,可是,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自学这条路呢?他不禁开始回忆、琢磨赵岚流着眼泪对他的批评和自己蛮横无理的辩解。十分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拿着不是当理说呢?为什么就没有觉出自己的想法是在随波逐流呢?难道是空虚的焦灼?是对人家已有的嫉妒?

  赵岚翻书页的时候,偶然发现李家宝在痴痴地发呆,不禁为他感到难过,就把书放下来,索性又拿起了笔:如果你真心真意爱郝玉梅,火车再停下来,你就应当马上返回市里去,立即把她带在你的身边,一起来追大家。这是一条唯一的路,不然,后果就不堪设想,幸福的追求也会变成痛苦的回忆!她真的能来,我们还可以商量如何重新比赛。切记,回去要当机立断,不可稍稍犹豫。只求玉梅能够理解,不可多与她的父亲解释缘由,只对他强调什么时候都有以后就完全 够了。不然,一旦你被他打动,你自己就会十分被动。切,切!

  赵岚的手在颤抖,这一段话她写得歪歪扭扭,却是她的肺腑之言。李家宝心头一热,再看赵岚,非但觉得她很讲道德,而且颇为高尚……突然,他狠下决心似的,向令人感动的赵岚倾吐了真情实感:“谢谢你,赵岚,我真的要谢谢你……好了,一切都等我返回来再说吧!”说罢,他站起身来,拿起大衣和帽子,起身就奔车门口,一心等待火车快些停下来。

  火车终于停了下来,车门一开,他便迫不及待地下了车,站在车门不远的地方四处观望,禁不住皱了皱眉头。一切都是那么陌生,一切都是那么凄凉。时间不长,火车发出了长鸣,他急忙跳上车,站在车门口匀了匀呼吸,想好应付赵岚的理由,才慢慢地返回自己的座位。

  赵岚立刻惊异地问他:“已经下了车,怎么又返了回来?”

  “我认真地想了想,只要郝玉梅沉得住气,也许,事情还是拖着好,正像你说的,一切都有以后……”李家宝内心矛盾,索性将方才下车以后的所见和所想,对好心的赵岚封藏了起来。

  刚才,火车是在一个小站停下来的,铁路两侧极近的地方就有人家,家家破乱不堪。破房子,破篱笆,破猪圈,破鸡架和破狗窝……忽然,他看见一个看不出实际年龄的妇女大冬天掩着空心的棉袄奶孩子,蓬头垢面,脚后跟黢黑黢黑的,却趿拉着破棉鞋,好像谁也不会注意她,只管向车厢里面瞧热闹。

  顿时,李家宝改变了主意,不能回去,万万不能回去。他不希望郝玉梅也像那个妇女,或者让她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并且找出了充分的理由。郝玉梅本来是可以留城的,为了必须下乡的自己,让她来做农村妇女,自己未免就太自私了。他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原则,必须时时事事都为郝玉梅着想。苦可以自己吃,不能让郝玉梅品尝,尽管她情愿,自己却不能不自觉。

  火车轮子转得均匀了,赵岚有意放下了书,开始向李家宝讲述郝玉梅父亲的处事原则,一心想说服他,车到下一站,该返回去,还是得返回去。可是,李家宝听了赵岚的讲述,反而更不愿意返回去了。郝玉梅即将得不到自己对她的感情,就不能再失掉家里的温暖和她父母的对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