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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相知

  赵岚见李家宝不听劝说,就不再浪费口舌,压住心腹事,重新捧起了书本儿。无事可做的李家宝下意识地抬起了头,看看那车厢的顶灯,禁不住又看看赵岚,再看那顶灯,再看赵岚。如此反复许久,他感到了疲倦,想打个盹儿,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思绪乱极了,一合眼,眼前就浮现出郝玉梅的形象。她在哭,在哀求:“你一定要带我走……”

  烦乱中,他只得打消了打盹儿的念头,强令自己:必须尊重现实,甚至默默地打比喻,孩子断奶和孩子被送进托儿所,起初都会哭叫,哭几天,也就服从现实了。他刻意地坚定过自己的意志,就顺手拿起赵岚放在茶几上的另一本书,想用它解一解内心的忧烦,可惜,那书是英文版的《简

  火车又停了两次,依旧向北行驶。赵岚也许是需要休息休息了,放下书,就掏出一把小刀,开始默默地削苹果,两个都削好以后,就像孔融让梨一样,把大的递给李家宝。

  “不……”李家宝不肯接受。

  赵岚也不说话,李家宝不接,她就一直伸着胳膊。李家宝蓦然想起在市图书馆赵岚送给他苹果的往事,不由得内疚,只得将苹果接过去,却用手拿着,仍不动口。

  赵岚吃完了苹果,忽然问他:“请教一道平面几何题,你肯不肯赏个脸?”

  “别说其他了,你的好意我还能明白,如果你愿意考我,就请随便考吧,平面几何,大概我还没有忘光!”

  “那你先把苹果吃下去!”

  “好吧,我知道,此时此刻,尊敬不如从命!”由于赵岚对李家宝和郝玉梅的事情肯吐衷肠并很尊重,李家宝对赵岚的好感增强了,感恩图报似的,用吃掉她的苹果来酬谢她。尽管他已承认,方方面面他已经远不如赵岚,但是说到平面几何,他却仍有自信,甚至想就此讨回几分面子。他文雅地消灭了苹果,擦擦嘴巴,便抱着感激的情绪,信心有余地发了话,“苹果我吃了,觉出你的心意像苹果一样,也是甜甜的,那就敬请出题吧!”

  赵岚找出一些纸来,在一张纸上画了一个直角三角形,就把笔交给李家宝,直接口述:“求证:直角三角形斜边同斜边上的高之和,与两直角边之和,哪一个大。”

  李家宝也不动笔,想也未想,随口便答:“两边算式同时平方后,斜边同斜边上的高之和的平方,比两直角边之和的平方大出一个斜边上的高的平方。要点,直角三角形底乘以高和两直角边的乘积相等。理由,三角形面积公式,方法,代数消元。”

  赵岚不由得兴起,凭记忆又出了好些题,李家宝都是毫不停顿地一一道出了解法。赵岚连连赞叹:“果然好脑袋,可惜没有继续读书,如果攻读数学,将近四年,大概也能自学成才了。最起码,大学本科的课程该是学完了,你自己说呢?”

  醉翁之意不在酒,赵岚的把戏原来在此。不由得,李家宝颇有感触,很明显,她还是想拉自己同她一起比赛。可是郝玉梅不来,如何与她无拘无束地一起比赛?李家宝的心里不禁变得错综复杂,不知不觉,便默不作声了。赵岚却忽然提出,“我的手提包里有一套大学英语教材,是我用来复习语法用的,既然你没有带书,就把这套教材送给你吧。”

  “好意心领了。我的确不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子。”

  “日后,你我应当继续比高低,即刻后的每一分每一秒,不都是即刻的以后吗?”

  “又谈比赛了,硬同你比,就是我自不量力了。这话好像在你我写《倡议》之前我就说过了。不过,我倒真想问一问,在校时我那么不讲理地对待你,你真的一点儿也不恨我吗?”

  赵岚的语气变得有些惆怅,不无委屈地释放着她的无奈:“也恨也不恨,但真的生过气,也委屈过,回家还偷偷哭过。不说这些了,现在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还是说说眼前吧……”

  不由得,李家宝的心里很歉疚,又无法安慰她,思索好一会儿,忽然十分诚恳地向她发出了友好的表示:“赵岚,对以往的一些不友好行为,我正式向你道歉。那时我非常对不起你!”

  李家宝主动向赵岚伸出了自己的手,样子是那么认真,那么虔诚。无可否认,他确实是真心真意的,然而,他在这个时候向赵岚表示他的友好,其实是很不合时宜的。赵岚刚刚被他拒绝了情爱,得到如此的宽慰,怎会心安理得,无动于衷呢?

  恰恰如此,赵岚握着李家宝的手,百感交集,内心隐痛,幸亏她快人快语,才没有将两人同时拖入尴尬的境地。她专注地望着李家宝,很认真地问他:“是因为我支持你与郝玉梅吗?”

  “有这个成分……也不全是。”

  “还有什么呢?”

  “从此真心做朋友!”

  “你肯听朋友的劝告吗?”

  “还是劝我返回去?”

  “此其一,既然你和玉梅已经都是我的朋友,我这个朋友就不能不尽点儿朋友的心意……”

  赵岚说着话,收回自己的手坐下来,从一个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一些钱来,不无感慨地劝说他:“车越走越远,返程的车票也越来越贵,拿着吧,朋友送的。其二嘛,等你把玉梅接过来,咱们三个好好商量一下,争取每个人都能弄出一个具体的学习规划来,然后就互相监督,认真比赛。”

  “不。”李家宝拒绝接受赵岚的钱,但是,他对赵岚的好意却已是真心领受了,寻思寻思,索性把郝玉梅父亲对他的前后态度如实向赵岚讲了出来,并且,很诚恳地问她:“如果是你,面临这样的情况,你会怎样处理呢?”

  赵岚凄苦地笑了笑,突然反问李家宝:“怎么会是我呀?”

  “假如就是你!”

  “如果真是我,火车再停下来,我就拿上朋友送的钱,二话不说,马上就下火车。坚定不移地回到市里去,开诚布公地同玉梅的父亲讲,一切还有以后,不能因为一时不如意,就毁掉你女儿终生的幸福。然后就毫不犹豫地把玉梅领过来,和她一起,向规定的目标,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前进进!’”赵岚的语气异常地果决,李家宝却不知道,她是在心里拭过眼泪之后才将她的一席话快速说出口的。

  李家宝摇了摇头,没有听从她的劝说,到了目的地,才随着大家一起下了车。火车是夜间到达的,车站里,灯火通明。

  北疆县对下乡青年实在是太重视了,不仅组织人连夜到车站敲锣打鼓地表示热烈欢迎,而且第二天上午,还专门召开了“热烈欢迎双齐市知识青年来我县扎根农村干革命大会”。

  欢迎会上,作报告的是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按惯例,他首先讲形势,却是一番流行的套话:“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而且是越来越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然后就盛赞贫下中农,“身居茅草屋,放眼全世界”的博大胸怀。

  他讲,“今年我省西部地区小麦丰产不丰收,被连阴雨沤在地里发了芽子,大田也因为气温太低,产量锐减。但是,我们的贫下中农却心明眼亮意志坚,越是艰苦越向前。有的公社,全年每人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勒紧裤带,也要向国家交售他们的“红心粮”。他们自己,宁肯一天只吃半斤粮,也要让我们的知识青年每人每月达到三十二斤的口粮标准。他们赤胆忠心方向正,路线不偏斗志昂,他们该有多么崇高的思想境界啊!”

  讲到这紧要处,他有意提高嗓门儿,及时地停顿,将麦克风让位于训练有素的口号员。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向贫下中农学习,向贫下中农致敬!”

  可是,李家宝却于震耳欲聋的呼喊声里感到很可怕,“全年每人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农民怎么过日子啊?三年灾害时,他挨过饿,深知那是什么滋味。他不光体验过城里人那时的生活,也曾亲眼见到过农村的艰难光景。挨饿不久,他的大舅死于“肠穿孔”,大舅母曾向他解释,“是吃包米核子把肠子给刮薄了,加上干活一抻巴,把个肠子硬给挣破了……”

  眼前,李家宝亲眼看见,县革委会主任竟然如此轻松地赞扬贫下中农“全年每人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的革命行动;又亲眼看见,县革委会主任采用呼口号的办法,将会场引导出热烈的场面;还亲眼看见,县革委会主任以此自豪的情景;不由得暗暗地心悸,似乎又一个三年灾害已悄悄袭来。一天半斤粮,屯里人又没有现钱买副食,岂不是胸脯贴脊梁?可是作为全县的“第一把手”,却以农民饿着肚子也要交公粮的行为,大造声势,还号召知识青年向贫下中农学习这种勒紧裤腰带的革命精神,李家宝的毛孔已在往外透凉气,真怕这里会饿死人。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人们振臂呼口号时,县革委会主任与各校送下乡青年的负责人甚至谈笑风生。也许他是站在他的高度上,在赞扬他的贫下中农,李家宝却暗暗觉得,他这种居高临下的赞赏,就像三年灾害时他舅舅屯里的生产队长,用农民群众的痛苦和无奈,制造着自己的忠诚,实现了令人难忘的大跃进……

  他心里想着他死去的大舅,会后,实在忍受不了对贫下中农如此这般的赞扬,就邀赵岚出去走一走,首先问她:“赵岚,三年自然灾害时,你挨过饿吗?”

  “嗯。”赵岚点点头,轻轻地回答。

  “你也挨过饿?”对赵岚的回答,李家宝感到很惊异,甚至不理解。他本以为他问过以后赵岚会摇摇头,说一声“没有”,他就可以向赵岚如实讲述挨饿的情景和体味,想不到,赵岚却是点点头,回答一个“嗯”。眼见着,他已经没法讲述自己的特殊感受,就再次问她:“你也吃过代食品吗?”

  “最困难的时候,我父母商量以后,就明确规定,每天家里必须吃一顿掺糖渣子的窝窝头,每人一份儿,谁也不许扔掉。另外两顿饭,人人都定量。当月节省下来的粮食,当月就起出粮票来,让我马上献到敬老院去,而且不许留姓名。”

  “什么,你也吃过糖渣子?”李家宝不由得惊愕。

  “凭我父母的待遇家里完全可以不吃,但他们都主动自觉地吃,严肃认真地吃,蹙眉凝思地吃,也叫我和弟弟必须吃。他们要求我和弟弟,在生活上,必须向下看,好好看一看穷人家的饭碗子。一天,我撅着嘴告诉我爸爸:‘同学说我是做样子……’我爸爸突然生了气,脾气十分暴躁,声色俱厉,十分吓人地吼叫起来,‘就是要做这个样子,不做这个样子,就不像个样子!’啪的一下,他把筷子拍在饭桌上,啪啦一声,一只饭碗掉在地上摔打了,他连饭也不吃了,背着手,来回在地上走,把我都给吓哭了。直到妈妈悄悄向我解释,他是同扔掉两个干面包的副市长在生气,我才抹去眼泪。从此以后,我和弟弟都乖乖地服从他,老老实实、规规矩矩地吃那种难言的窝窝头。”

  “你说的是难咽,还是难言?”

  “难言。确实是难言啊!那些日子,父亲几乎坐卧不安,在外边有些话不能说,回家见了母亲,就经常叨咕:‘革命,就是为了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可是,我们不但没有做到,有的地方甚至死了人……’说这话时,他都哭了……”赵岚讲得很感触,眼里蓄着泪,低低的声音非常深沉。

  一时间,李家宝对赵岚非常同情,竟然产生一种十分奇特的怜惜。只觉得自己吃什么都无所谓,赵岚也吃糖渣子,就大不应该。他似乎找到了知音,不由得,话语很动感情:“听到每人每天只有半斤口粮的时候,你害怕吗?”

  “当然。猛地一下,头皮就像过了电,真不知道,献了红心的农民,日子该是怎样过……”

  李家宝沉默了,想到在火车上自己对赵岚的无理质问,他的心里深深地愧疚,又一次感到自己很主观,对一些事情仅仅凭想象,便把当事人看得很不如意。结果,冤枉了可敬的鞠老师,也错对了赵岚。他悔恨自己想当然,歉疚地看了一眼赵岚,赵岚神色抑郁,仍在为农民们担心,不由自主,他转换了话题,故作平静地问赵岚:“你怎么也是现在才下乡呢?”

  赵岚见他思虑重重的,突然向自己问这样的问题,蓦地,心生一计,便中断了她对农民的忧思,冲李家宝顽皮地一笑,故意炫耀:“不念完大学,妈妈就不同意我走。”

  “你念了大学?”李家宝大吃一惊,旋即予以否定:“不可能啊,根本不可能!”

  赵岚见李家宝果然疑惑,便慢条斯理地开始讲述:“念倒是真念了,只不过是在家里跟着父母念的。但是我敢说,效果一点儿不比正规大学差。事实上,妈妈的要求比正规大学还要严格,八十分算及格,九十分算良好,九十八分才给优秀。她对我要求得特别严,就连我出去串联的时候,她也给我规定了课程。我真感激我的父母,有的时候,他们在外面被斗得疲惫不堪,可是回到家里看见我,连黑脸儿也不去洗,胳肢窝儿里还夹着高帽儿就问我:‘今天认真看书没?’我就忍住眼泪,给他们看笔记,他们才拍拍我的肩头,去洗脸上的黑灰……”

  “你父母挨斗时你也在自学?”

  “在父母挨斗的日子里,我稍稍偷懒,妈妈都会掉眼泪。上个月,我念完了外语系的全部课程。光俄语和英语,妈妈就让我答了整整四张八开纸的大卷子,最后她给我判了优秀。她心里满意,就送给我好几大摞子书,还给我圈定了读硕士研究生的必读书目,让我在乡下自己读。有的要求泛读,有的要求精读。等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她再进行面授……”

  讲到这里,赵岚停住了,有意观察李家宝的神色。李家宝又产生了新的疑问:“居民委员会就不动员你的父母让你走吗?”

  “我们家只有我和弟弟两个孩子,弟弟也是从小儿就学习俄语,由于家里有语言环境,他的口语已经可以会话了。但他毕竟没有念过高中,系统地学习大学的课程一时还有困难,妈妈就打发他先下乡了。全市第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里就有我弟弟,再让我走,根本就不公平。”赵岚讲得很轻松,不紧不慢的,一心要使她的每一句话,对李家宝都产生最佳的效果。

  “那……既然你弟弟已经走了,时至今日,你母亲为什么还要让你下乡呢?”

  “前一阵子反右倾翻案,不出我母亲所料,我父亲当真又挨了批斗。我就再次变成了狗崽子。市革委会声言,大个儿走资派的狗崽子必须统统下乡接受再教育。再说,我在这一批下乡的红榜上看到了你的名字,心里一下就叫了起来,啊,李家宝和我一起下乡了……”

  “我的名字与你下乡有什么关系啊?”

  “当然有……不不不,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再说了……”

  李家宝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就赶紧问别的事情:“那你怎样看待扎根呢?”

  “什么时候都还有‘以后’啊!”

  “以后又能怎么样呢?”

  “根据现状,毛主席说的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经过再教育,我们就可以毕业。而且以后会迫切需要知识,迫切需要人才。耽误得愈久,需要得愈切!历史不会允许永远混乱,假如你我真是人才,就是想扎根儿农村,一切恢复正常以后,需要人才的地方能允许吗?”

  “需要人才的地方不允许人才扎根农村?”

  “当然。”

  “为什么?”

  “只要你的价值在,你想一想淘金的,再想一想采参的。”

  “你母亲说的?”

  “你很聪明!”

  “你爸爸也这么看吗?”

  “他劝妈妈不要这么讲,认为这样讲,与号召知识青年扎根农村是对立的。但是妈妈认为,如果号召扎根干革命,就是一场空前的人口大迁移,社会就不会安定。我相信妈妈的判断,爸爸就叮嘱我,理解母亲的想法就可以了,到外面可不要乱讲!”

  李家宝果然中计,赵岚的话令他震惊不已。他不仅对赵岚完成大学的学业很羡慕,而且对她的家庭也发生了浓厚的兴趣。更由于赵岚信任他,对他讲出了“到外面可不要乱讲”的话来,他觉得,赵岚同他已完全是知己,禁不住又问赵岚:“你父亲明明是一位市长,怎么也会外语呢?”

  “他和妈妈是在莫斯科中山大学相识的,当然会了!”说到这里,赵岚神气地一笑。

  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话原来一点儿也不是吹捧!至此,李家宝对赵岚愈加心悦诚服了。赵岚不仅家学渊源,而且对生活颇有独到见解。她母亲关于“以后”的判断,尽管冒天下之大不韪,却振聋发聩!它深入浅出,给人以切实的希望,也给人以向上的动力。想想自己和郝玉梅,也曾忧虑过“以后”,却总是那样消极。顿时,他深悔当初没有听进徐老师的肺腑之言,也深感那时自己太偏激,太刚愎。怎么能因为赵岚的父亲是市长,就断定赵岚必然是陈路那样的纨绔子弟呢?要是自己早就同她如此交往,如此深谈,通过她,不是自己也能得到高级教授的深刻启迪吗?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果然是不假啊!沉思中,他忽然觉得,自己同赵岚其实早已构不成知己。自己比人家,实实在在,差得已是很远很远。赵岚见他再次陷入了沉思,知道时机已然十分成熟,便模样十分乖觉地呼唤他:“亲爱的宝哥哥,既然你不肯回去当面和玉梅说,那就赶快写封信吧,招呼你那林妹妹快些赶来吧!到了生产队,不妨再邀上几位意趣相投的,咱们可以认真地比一比,到底谁有毅力,一起比出志气来,怎么样?”

  原来如此,赵岚真是有韧性,事情到了她的手里,不达到目的,她就不肯罢休。怪不得在校时她始终都能胜过自己。李家宝对什么时候都有“以后”的说法已是深信不疑了,慨然应允:“好吧,一言为定,我一定听朋友的劝说。”

  “拉钩儿!”赵岚愉快得就像小孩子,十分调皮地伸出了她的小手指头,让李家宝发誓,永不改悔。

  李家宝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情绪无比兴奋。她坚信,李家宝只要肯听劝说,必成人才。可是,心情稍稍平静下来,她的情绪就再也兴奋不起来了。她偷偷看一眼仍在沉思的李家宝,禁不住心里暗暗煮泪。她想到了她自己,自己和自己曾经喜欢过的李家宝在感情上将是再也无缘了……她的心里苦不堪言,可她能与谁说呢?只能任眼泪在心里翻滚,蓦然想起李家宝说她可悲可怜可叹,不由得,她真的感到,她好可悲,好可怜,好可叹,心里的眼泪就再也憋不住了,就像锅里的老汤早已翻滚,一不小心了锅,噗噜噜,眼泪就滚了下来。她急忙停下来,掏出手绢儿擦眼睛,那姿态,明明是她故意作出来的,在远处看,好像她的眼里眯了沙子。

  就在这时,他们学校的革委会主任李东彪走了过来。这位亲自负责下乡工作而且不许别人插手的权威负责人,对知识青年下乡负责得及其深入,每次都是亲自送到目的地,与当地负责人喝过酒,放心以后才回去。也许是人一当官事就忙;也许是“亲不亲,线上分”,他看见赵岚和李家宝迎面走过来,只冲他们笑了一笑,就匆匆走过去了,也不知道他那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家宝和赵岚互相看了一眼,心照不宣,谁也无意对这位先敬雅而又想做东彪的老同学议论什么,仍谈他们自己的话题。李家宝关切地问赵岚:“刚才你怎么哭啦?”

  赵岚忖了一忖,忍悲巧答:“赵岚的好朋友终于听从了赵岚的劝说,赵岚还能不激动吗?”

  李家宝听到赵岚的回答,对她深深地感激。什么是朋友?眼前的赵岚才是朋友! 她通情达理,催人振奋。

  在学习班的三天里,一有时间,赵岚就同李家宝在一起。第三天晚上,她悄悄地告诉李家宝:“我的东西好像有人动过……”

  “丢东西了吗?”

  “没发现少什么……”

  “可能是贼被冲了。”

  “好了,不谈这事儿了。你给玉梅写信了吗?”

  “不忙,到生产队再写吧。现在还不知道咱们分到哪里,急着写信,让她往哪儿回信,到哪儿去找人?”

  赵岚笑一笑,诙谐地揭短:“外表不急心里急吧?”

  李家宝也笑一笑,只知愈发感激赵岚。几天来,他在赵岚身上看到许多令人折服的东西,头脑一新,便做好了同她一起学习的思想准备,单等一进生产队,就跟她先学英语。找到数学教材时,就向久违的数学发起猛烈的攻击。古人说得非常好,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李家宝已然跃跃欲试,尽管他还没有读过赵岚正在阅读的《复活》,单从字面上去想,他也觉得自己复活了。

  然而,当宣布每个下乡青年的具体分配去向时,李家宝和赵岚顿时目瞪口呆。李家宝被分到跃进公社的前进小队,赵岚却被分到向阳公社的红星小队去了。他们实在无法容忍,就一起去找鞠老师,请他出面帮忙,将他们分到一起。

  鞠老师明明听到了他们的请求,却默声无语,一边思忖着问题,一边注视着他俩,好久,才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唉,还是服从吧,就像我必须收回《郑重声明》一样。”

  赵岚什么都明白了,她父亲因为“右倾案”又倒下了,她仍然是一只“狗崽子”。李家宝也明白了,他们仍被看作修苗子,明摆着,这是有人有意要把他们分开。不约而同,李家宝和赵岚都忆起了李东彪的那一笑。赵岚十分气愤,心里不服气,就想据理以争,急切地招呼李家宝:“走,直接去找李敬雅!”

  “赵岚!”鞠老师叫住了她,“不光李东彪,县知青办的洪主任,向阳公社的葛书记,意见都是一致的……”

  赵岚不肯罢休,背着鞠老师和李家宝,单枪匹马,就去找县知青办主任。县知青办的洪主任和向阳公社的葛书记正在研究他们共同抓的“点儿”,见了她,立即满脸阶级斗争。

  “我要求分到跃进公社去!我们校的同学都分到跃进公社去了,为什么单单把我分到向阳公社?”

  “你心里应当比我们清楚。你是来接受再教育的,你还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嘛。你应当服从革命委员会的安排。首先自我革命,而且要自觉地比别人更多地接受革命的考验!一个省重点中学的高三学生,这你还不懂吗?”

  革命委员会所作的一切决定都是带有革命性质的,无论赵岚怎样讲,也没有革命的需要更重要,在这里,她是大个儿走资派的狗崽子,就必须只身去接受革命对她的特殊考验。

  李家宝十分同情赵岚,不忍与她分开,却必须与她分开,让她一个人去面对陌生的一切,她该有多么孤单?李家宝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有一些人总是让别人感到痛苦他们才心情愉快呢?他们就没有正常人的心肝肺?

  来接知青的马车沿县委招待所大院所对的横街两侧排成了两条长龙,学习班里的知识青年就要各奔东西了。忽然,李家宝看见已同他握别过的赵岚从所坐的马车上跳了下来,他也急忙跳下自己队的马车,迎向正朝她奔来的赵岚。

  他们站在大街当央,全然不顾周围异样的眼光,似有万语千言,难舍难分。突然,赵岚把一个小不倒翁递到李家宝的手里,那小不倒翁的前额上,也有一朵极其精致的小梅花。

  李家宝看着赵岚送给他的小不倒翁,当即明白了她的深沉用意。小不倒翁似乎是李家宝首次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无价的情谊!这情谊原本酝酿已久,而在他们即将离别之际,蓦然十分感人了。小小不倒翁,笑嘻嘻地望着他的新主人,仿佛他是洞穿一切才笑口常开的,仿佛他从此愿意终生伴随李家宝,永远乐观而顽强,无论遇到什么情况也不会倒下去。李家宝深切地望着赵岚,望着多年来被他误会、妒忌而智力和能力已远远强于他的赵岚;望着不计前嫌、宽宏大度而对于她的对手充满怜惜、寄于厚望的赵岚;望着被他引为知己、意欲互相帮助、共同接受考验而此时此刻不得不只身而去的赵岚;一股难言的惜别之情绞痛了他的心。他用左手托着小不倒翁,发自肺腑地说了一声“谢谢”,万种衷曲,都被他深深地埋入了心底。

  “保重……”赵岚热泪盈眶,和李家宝紧紧地握手。

  这时,一个人走到他们的身边站住了,热情地呼唤赵岚:“小岚岚,哈哈,真的是你!”

  “呀,刘叔叔!”赵岚惊讶不已,赶紧擦去了眼泪。

  来人是赵岚父亲参加四清工作队时结识的农村干部,原本是一个农场的场长,后来做了县长。他和赵岚的父亲结识以后,每次路经双齐市,都遵守双方的君子协定,到赵岚家去做客,始终是赵岚父亲的好朋友。这位刘叔叔很开朗,看看李家宝,微笑着问赵岚:“岚岚,他是谁啊?也该给刘叔叔介绍介绍哇!”

  “他叫李家宝,是我的好朋友。”

  “噢,李家宝,就是那位‘赵李’之李吧?你好,把上大学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李家宝同志!”

  赵岚的刘叔叔似乎早已了解李家宝和赵岚的情况,热情地同李家宝握过手,随后便自我介绍:“我叫刘天民。能在这里见到你李家宝,我老刘的福分可不浅哪!”

  “刘叔叔,你就在这个县工作吗?”

  “岚岚,你刘叔叔刚刚站起来,如今,不是县长啦,被调到公社去喽!我也是来接人的,昨天,听说双齐市省重点校有‘赵李’二位来这里,你刘叔叔恨不得把他们接过来就走,想不到你小岚岚人不大,倒是很招风,硬是让人家指名道姓地把你要到人家那里去了,是不是你也得留点儿心,认真保重保重啊?”

  赵岚的刘叔叔很豁达,也很善于表达。亲亲热热几句话,已经清清楚楚地表明了,他对赵岚和李家宝的事情十分了解,却是爱莫能助,同时,他那无所谓的语气又将恼人的事情淡化得很平常。就像过去让他管一个县,现在让他只管一个公社,不管是升与降,都是为老百姓办事儿一个样。

  “去闯吧,岚岚!不知道你听了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有井的地方就渴不死人,水也不会总浑!有时间我会去看你,也会到市里去看你父亲。你爸爸的身体还好吧?”赵岚点了点头,他就放低了声音,诙谐地暗示他们,“都去上车吧,看起来,你们的路线斗争觉悟还是有待提高啊,手托不倒翁,就得挨拳脚,不管啥时候,忘了路线斗争可不行啊!刘叔叔还有别的事儿,只能说这么几句了。保重吧,小岚岚!再见,李国宝同志!”

  赵岚的刘叔叔同赵岚握了握手,也同李家宝握了握手,也不知是他叫错了,还是他语重心长,李家宝不禁想起赵岚和他开过的玩笑,“国宝也挺好玩儿,大熊猫儿,丹顶鹤……”可是那些动物都是受到国家一级保护的,自己可没有那样的特殊待遇。自己被称作国宝,也许是人家觉得“家宝”二字太俗气,才拿国宝说说而已。忽然,赵岚也用他的名字同他调侃:“亲爱的李家宝并我们的李国宝同志,咱们也该再见啦!”幽默里裹着深沉,深沉里饱含期待。赵岚握着李家宝的手,眼神里流露着不忍,也藏着凄怆。

  “再见!”李家宝紧紧地握住赵岚的手,突然,他再次有所感觉,赵岚再也不像“小丫头和小班干”了,就赶紧把自己的感触告诉她:“真奇怪,我再次注意了你的身高。其实,你到我们教室祝贺我取得第一名的时候,我就猛然发现了,也许是当年那个小丫头,给我的印象太深了吧……”

  “不,这是说明,一班的大学委比以前重视我了!”赵岚的回答十分机敏,似乎是在开玩笑,却流露出她对日后比赛的殷切期待,“女儿十八,长个儿到家。也许我是抓住了难得的机遇,才突然长高的!”

  李家宝从她的幽默中听到了她对朋友的鼓励,禁不住也是一语双关:“那我就二十三,蹿一蹿吧!”

  很显然,他们还想交谈,还有话说,可是向阳公社红星小队的党支书,姓连,名胜,已经跑来招呼赵岚,必须马上归队。

  必须分手了,分了手,李家宝和赵岚还频频地回头,连连地招手。分手了,真的分手了,任他们如何不忍分手也分了手。一年前李家宝与几个好友分了手,四天前,他与恋人分了手。不由得,他感到这种被迫的分手令人不可理喻,甚至惹人恼怒。他想发几句牢骚,默然想到了赵岚母亲所说的“以后”,看了看托在左手手心上的不倒翁,就用右手拨弄他。他依然笑嘻嘻的,就是不肯倒下,李家宝似乎明白了一切。一切,都无所谓,一切,还都有“以后”。他有一种十分真切的感觉,同以往的分手相比较,这一次,他的心中并非只有悲哀,仿佛激愤的情绪中有一种很强大的力量在默默地支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