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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安家
路两旁的马车开始各奔东西了。前进小队的三辆马车吱嘎吱嘎地走得最慢。人家的马车上,还是有说有笑的,多少也有些热乎气儿。他们的车上却是死气沉沉的,人人的脸上都像冻了一层冰。人家的队长连吆喝带喊的,好歹也有点儿干部模样,他们的队长却是紧闭着嘴巴,眯缝着眼睛,莫说是显山露水,叫人看上一眼,也跟着窝囊。 他矮矮的个子,灰土土一张脸,满脸的皱纹,好像条条纹路里都藏着不安。从装行李到上路,他的眉头始终都拧着一个愁疙瘩,弄得两道眉毛摆成一条水平线,连眼睛也被挤小了。他走路一一的,浑身跟着晃。站立时,弯弯着两腿,形成一个o字形的大圆圈儿。没上车以前,他站在马车前,一边给牲口梳理鬃毛,一边寻思挠头事儿,似乎他接到手的知青不是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倒像是队里花钱不实惠, 弄来一手负担。突然,在火车上出洋相的小瘪三,把脑袋从他的弯腿之间伸了出来,汪汪地学狗叫。人们哈哈大笑,他想教训小瘪三,小瘪三起身就逃,他撵不上就不撵,小瘪三反到赢了同学五块钱,你说他窝囊不窝囊? 他的穿着也土气,黑棉袄的肩膀头上扛着一块深蓝色的大补丁。他的裤子也别扭,来东北已经快有三十个年头儿了,他却仍然拖着山东老家的笨棉裤,突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裤裆。尽管如此,他说话倒是很实在。实在里,还带着一点儿毛毛刺儿,听起来就更实在。各屯队长表示欢迎知青时,都有那么几句套话,他却什么也没有,只会有啥就说啥:“我叫耿文武,有人说听着挺豁亮,那也是长辈盼着有出息,原盘就给这么起这么叫的,可不是文革里头现改的。你们觉着不像我,那就随便叫老耿,不用张口闭口喊队长,听着不热乎儿,看着也招笑儿。”人们还在等他继续往下说,他反倒一打愣儿,连忙表白,“我说完了”。说完了“我说完了”,他就不再吱声儿了。分到前进小队的知青跟着他,立马个个蔫巴了,好像看见他,就看见了还没有见面的生产队。 吱嘎吱嘎的平板马车上,有几个青年用同一条破被盖着他们的腿,沉闷许久,才开始互相打量。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总算找到一个能把大家拴在一起的共同感觉,他们来自一个母校,越往远走,就越亲近。他们似乎已经意识到,大家将在一个锅里煮饭吃,一口缸里舀水喝。尽管看一眼队长的装束就心里发毛,但此时此刻,不管让谁离群儿自己走,他也不会愿意。真的单个儿走,真就不如把怪怪的队长围起来陪他一起发愁。好像大家都很明白,再愁也比孤独强。李家宝想起了刚刚同他分手的赵岚,她就是孑然一身,面对着陌生的一切,她的心境会怎样呢? 忽然,一位女同学向李家宝喊了一声“喂”,沉思中的李家宝没听见,他身旁的一个男同学连忙扒拉他,用下巴朝前一指,低声提醒他:“招呼你呢!” 李家宝抬头一看,喊他的女同学很大方,模样挺好看,性格也开朗。李家宝用征询的目光望着她,她微微笑一笑,一点儿不怯生,神情自然,声音朗朗悦耳,立刻打破了久久的沉闷:“你就是咱校的‘赵李’之李吧?” 李家宝点点头,车上的青年立刻都看他。面对着众多陌生的眼睛,他只好也向大家笑一笑,禁不住怜惜赵岚,大家这样钦佩她,她却连选择自己去处的权利都被李敬雅之流剥夺了。到底他们谁是人才?他的愤懑引起了校友们的主意,他看到,望着他的目光都很疑惑,突然发现校友的年龄都比他小,一种同情、怜悯的情绪蓦然而生,觉得应该让大家的心情都轻松一些,就压下自己的愤懑,借着回答那位大方女同学的问话,力求幽默:“我叫李家宝,名字很俗气,是吧?不过就是再土再俗气,自己听着也热乎。就像队长刚才说的,是父母原盘就给这么起这么叫的。只要不是阎王爷,谁叫我都高兴。” “怪不得在火车上……”那位爽快的女同学欲言又止,她本来就钦佩李家宝在红榜上的优异成绩,听到他对他名字解释和热爱,顿时觉得,他果然与众不同 “我很不讲理,是吧?” “和你在一起的,就是‘赵李’中的赵岚吧?” “赵李不可并列,她要胜我十倍!” “在我们眼里,你们俩是实验双杰。李大哥,语文课你也能不动笔就答题吗?” “不敢说。” “你们老高三的学生已经都很成熟了,是吗?” “不一定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玲玲,是咱校高一 “你们的班主任是谁?” “王长平。” 怪不得,他很可能也注意到了,下乡是“接受再教育”。 “你认识王老师?” “认识,不过,没有直接接触。” “你很佩服他,对吧?” “对,他的话带有前瞻性……” 大家好像都看出来了,周玲玲很听老师的话,如今“赵李”之李就在她的眼前,她连说话的语气也是羡慕的。言谈中,她说李家宝很有竞争策略,就像长跑比赛,始终处在第二的位置上,轻松地跟跑,可是到了冲刺的时刻,一下子就将平时的“赵李”变成了“李赵”。 “不,不能这样说。”此时,李家宝已经很有自知之明,立刻就对周玲玲讲了实情,“其实,我并不是有意跟在后头,而是怎么撵也撵不上。学校里很少有人知道,赵岚同时在学两门外语,临近高考,也是两门外语都不舍。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勉强领先她一回,而且只比她多了零点儿五分。要是把她另一门外语的成绩加上去,她该领先我多少分呢?况且,下乡前她就已经学完了大学俄语本科的全部课程,和她比,我真的比不了成绩,目前也只能和她比一比往后谁刻苦,谁有毅力!” 可是,周玲玲却不相信“赵李”不可相提并论,只觉得李家宝很谦虚。同时,她也想引起李家宝对她的注意,能够发现她的才能。忽然,她十分大胆地向李家宝提问:“李哥,我问你,‘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谁的名言呢?”周玲玲毕竟还是老高一的学历,恰如她老师强调的,高中也只念了半年,她所提的问题不过是初中语文课本里的知识内容。但她也够聪明的,故意设置了一个小小的圈套儿,想引李家宝上个小当。 李家宝微微一笑,当即发现她很机敏,故意想了一想,然后才切正题:“是孟子说的,对吧?” “不对!”一个模样很小的同学,不假思索就张了口。很显然,他已经被周玲玲的小圈套儿给套住了。 周玲玲立刻笑着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郑小微。刚才,大名鼎鼎的李家宝也答错了,那不是孟子说的,那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 “小微,李大哥没有答错,这两句话的确是孟子说的。” “你胡说!”郑小微不服气,绷着脸,气昂昂地辩解,“根本就不是孟子,我还会唱呢,不信我给你唱!‘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咋的?”郑小微唱罢,毫不客气地反诘,得意地梗梗着脖子,以为自己拿出了充分有力的根据。 周玲玲非常耐心地向他解释:“小微,那是毛主席他老人家引用孟子的话。” “毛主席引用孔孟之道?根本不可能!”郑小微几乎快要动怒了,他不容许任何人污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决不许把孔孟之道和毛主席的教导相提并论。 郑小微很认真,可是他学的东西还很少。一个叫易俊红的同学和郑小微同班,见他又像在学校里一样,遇事就逞能,急忙拉他坐下,毫不客气地申斥他:“你不知道你自己是提前上学的老初一呀?也不看看自己半斤还是八两,你懂啊?你比人家全校闻名的‘赵李’还强啊?阵阵落不下,你属穆桂英啊?” 郑小微不服气,开口就是时髦话:“老初一咋的?老初一就啥也不懂啊?真理面前人人平等,就连老师,还得学黄帅呢!” 易俊红见他又要出笑话,就堵他的嘴:“你懂,你啥都懂!‘上学就挨饿,初二没念过,知识青年没知识,干啥啥都不顶个儿!’人家先下乡的,可怜谁呢?你是装傻还是充愣?小鸡雏儿不傍老抱子,就不怕老鹰给叼去!” 大家都被易俊红的话逗笑了,郑小微下不来台,不但不服从易俊红的管束,反而白了她一眼,狠狠地反击:“大学教授多有能耐,可他们那么有能耐,还得给红卫兵小将老老实实下跪呢,你就瞧不起你自己?” 易俊红十分了解郑小微的底细,名义上,他是个老初一,其实他也就有个小学六年级的水平。倒不是他人笨,恰恰是他从小就聪明,他的父亲望子成龙,求人改了户口本,让他提前一年半就上了学。从此,他才常常出丑。后来,他的父母明白了,早念一年晚念一年,在大人堆儿里,看不出差别,但在少儿时期,一年半之差,思维上就有巨大的差别。五岁半的孩子相比七岁的孩子完全是两个年龄段,生硬地拢在一起根本就不行。尤其是在一群大孩子里面,唯独有这么一个小的,行为上本来是正常的,但他在大同学面前也显得很幼稚,幼稚惯了,在许多方面反倒不如同龄的孩子们生动活泼,自由自在。他的父母后悔极了,可是木已成舟,如今名义上他已是初中毕业生了,实际上初中一年级的课程也只念了多半年,却也是知识青年,必须下乡了。他母亲的心里明明白白的,在成人眼里,他的幼稚和天真还显得很可爱,但在同学眼里就滑稽可笑了。易俊红是他的邻居,又是他的同班同学,郑小微的父母送孩子上火车时,他的母亲流着眼泪,再三再四地托嘱易俊红,“大婶只能求你了,不管啥事儿,你可一定照顾俺小微一点儿……”叮嘱过小微的同学加邻居,她又求儿子,“你千万千万要听你易姐的话,可别瞎逞能。日后,你俊红姐管你都是为你好,你可得好好听,真往心里去……” 受人之托,易俊红自然把郑小微母亲的话记在心里,可是关键时刻,小微不听话,还要和大学教授平起平坐。易俊红早就听爷爷解释过,让大学教授给红卫兵小将下跪,那是一些红卫兵瞎胡闹,不知道天高地厚。眼下,易俊红见郑小微以小卖小,拿着不是当理说,便立起了丹凤眼,仍然尽邻居的责任,“长跪小,没人道;少欺老,乱世道;我爷爷没和你说过呀?” 周玲玲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节,眼见易俊红说的都很对,却是态度不好,就赶紧给她递了一个眼色,非常认真地向郑小微解释:“小微,周姐问李哥的那两句话,真是孟子说的,是伟大领袖毛主席引用孟子的名言,论述自己的观点。” “毛主席引用孔孟之道?你污蔑!”郑小微人小偏自信,可他说出的话却是那么幼稚。也难怪,在他的学习环境和知识范围里,他只知道必须批判孔孟之道,坚信毛主席不可能引用孟子的话,也就不足为奇了。更何况报纸上单引这两句话时,用的也是黑体字呢!周玲玲见他还是不服气,给易俊红递一个眼神,就十分耐心地哄劝他:“来,周姐给你背一背原文,你听完以后就一定会相信李哥答得对了。”周玲玲说罢,便十分熟练地把初三时学过的一篇古文,一口气全给背了出来,“……天时不如地利,地利如人和……故曰,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多助之至,天下顺之,寡助之至,亲戚叛之。故君子有不战,战必胜矣!” “不对,不对!”郑小微听不懂周玲玲背的是什么,却听出了差别,立刻高声叫了起来,“你不对,还是我说的对!你背的那两句话里,中间都有一个‘者’字,毛主席的伟大教导里,根本就没有‘者’字!” 同学们哗的一下全都笑了,郑小微莫名其妙,急得眼里闪泪花,搔了搔自己的头发,只得向李家宝求救:“李哥,我挑的真不对吗?周姐背的,明明中间有‘者’字啊!” 李家宝很喜欢郑小微的小灵气,自然谅解他的单纯,就很友好、也很耐心地向他解释:“你很机灵,歌儿唱得也非常准确。不过还是你周姐说得对。这里,毛主席的确是借用孟子的话,以典论事。就是用过去发生过的事情或者已有的论述,来论证、说明现在的事情。这里,毛主席是告诉人们,正义是不可战胜的。那者字,是古代汉语里的虚词,省略之后虽与原句稍有语法上的差异,但并没有改变原句的意思。这两句话确实出自孟子。” 李家宝十分耐心地给郑小微讲过以后,他信倒是信了,却又喃喃自语:“毛主席引用孟老二的话,那孔孟之道……” “孟子根本不行二,还孟老二呢,你可丢人不丢人?” 易俊红替郑小微着急,嫌他不听话,就指出他的错误之后奚落他,只想让他赶紧闭嘴。郑小微不理解他的易姐,不但没有住嘴,反而对她产生了反感,索性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去去去,我不理你了,往后你也别管我!” 李家宝笑了笑,很耐心地说服他:“你易姐管你,是她真心关心你,怕你把话说错惹别人笑话,你明白了吗?” 郑小微已经十分相信大家的李哥,这才认可他的易姐是一番好意,他却不道歉,只向易俊红一伸长舌头。 无形中,李家宝变成了十个同学的中心,大家向他提这样那样的问题,他都一一予以耐心的解答。郑小微对李哥的每次讲解都非常信服,忽然问他:“李哥,咱们这马怎么这么瘦啊?” 李家宝下意识地看了看来耿队长,耿队长依旧愁眉不展,闷声不语,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一样。赶车的老板儿却回头看了一眼郑小微,大咧咧地搭了话茬儿:“咱这马,没托生在好地方!”解释过以后,他转回身去一摇鞭子,就高门儿大嗓儿地唱起了二人转的小调儿,甩出几套儿吓人的顺口溜儿来: “前进屯呀,水要命啊,神仙喝了也坐病啊,上摇下晃弯弯腿儿呀,越想走来越走不动啊,哼哈哎嗨哟!” “水孬人臭牲口瘦哇,苦了孩儿的亲娘舅啊,老娘儿们下崽儿就落炕啊,老爷们儿眼里生黄锈哇,哼哈哎嗨哟!” “前进屯里有四定,不是真话我改姓。牲口尖尖腚,娘们撅撅腚,空筒棉裤光光腚,不怕稍息怕立定啊,哎嗨哎嗨哟,哎嗨哎嗨哎嗨哟!” 车老板儿甩完顺口溜,就回过头来就逗弄郑小微:“听懂了吗,小家伙?你让大教授下跪,咱屯里的水,就让你弯弯腿!” 郑小微吓得朝后一躲,顿时,大家你瞅瞅我,我瞧瞧你,禁不住都看耿队长。耿队长朝车老板儿的大皮袄上杵了一拳,想说又不想说,末了儿还是搡了他一句:“没病没灾地嚼舌头,就不怕风大给煽喽!” 车老板儿挨了呲儿,却是满不在乎,顺口溜儿不让甩,就甩三七疙瘩话,用鞭座儿一指套上的马,钉是钉铆是铆的,浑身都是理:“尖尖腚就是尖尖腚,穷得挂着晃儿,还怕外人说?你要是真怕说,往后就别用车,弄个旮旯藏起来,不光替你省舌头,车老板子也少遭罪,两头清闲,马也歇歇,那该多舒坦!” 耿队长一咂嘴,暗示他注意影响,可他不但不注意影响,反而嗓门儿更大了:“瞒得了初一,瞒不过十五。人家连铺盖卷儿都带来了,还能糊弄人家一辈子?你不叫说,还挡得了人家拿眼看哪?三瞅两瞅就瞅明白的事儿,你想闷在葫芦里,有那好事儿吗?给窝头当豆包儿,除非大伙儿都装傻!是真是假,你我谁也别叫劲,咱就问问马。驾--” 车老板儿突然一甩鞭子,套上的马刚起跑,辕马就朝前啃了一下。“吁--”车老板儿心疼马,赶紧吆喝牲口慢下来,斜一眼苦着脸的耿队长,梗梗着脖子,还是直来直去,“走不动就是走不动,要不价,你就把弯腿掰直喽,走给大家看一看!” 郑小微禁不住朝李家宝的身边偎,周玲玲直着眼睛也看李家宝。李家宝摇摇头,周玲玲就像有了主心骨,看看大家,大家都是蔫巴巴的。眼见着,县革委会主任的热情激昂的报告已是白费了,经不住车老板儿的几套顺口溜,也挡不住他的疙瘩话,被大鞭子一甩,一眨眼工夫就给“横扫”了。瘦马的尖尖腚依旧左右摇晃着,车轴依旧吱嘎响,不由自主,李家宝想起了郝玉梅,到底让不让她来?听了车老板子的小调儿,他的心里明白了,他们的屯子里水质不好。如果长期饮用,就会生大骨头节。他看了看耿队长的弯弯腿,心里就更加没底了。牲口尖尖腚,弄得他心神不宁。车轴上没有油,搅得他满腹忧愁。吱嘎,吱嘎,来吧,来吧!吱嘎,吱嘎,来啥,来啥?忧虑中,他陷入了沉思。众人的中心一沉默,车上的知青就谁也不出声了。心烦意乱,就有人下了车,端着胳膊跟着马车跑,也有人落在后边东瞧西看,好歹身上暖和。可是跑了一会儿,走了一阵儿,还是得上车。又捱了一阵子,大家看见了屯子影儿,顿时,不住地眺望。 马车快进屯子了,远处传来了并不悦耳的锣鼓声,耿队长就吆喝大家:“赶快下车排队,准备接受欢迎!” 屯子口出现了两面旗,旗下各领一排人,稀稀拉拉地站在路两边,表示热烈欢迎下乡知识青年,也是成心想看看,城里的孩子到底啥模样。 “热烈欢迎知识青年!”一个年轻人,带领人们喊口号。 人们虽在跟他喊,精力却是不集中,呼喊声稀稀拉拉、含含糊糊,那口号员看一看穿着整洁的知青们,脸一红,脖儿一缩,有些挂不住脸儿,一抱怀,索性不喊了。一下子,两排欢迎知青的老老少少,变成了瞧热闹、看新鲜的混乱人群了。 李家宝走在单排队伍的最前面,最先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眼前的一切令人惊讶,令人惊讶的一切,偏偏又是那样真切。油亮的空心棉袄,破旧的老羊板皮,笨重的肥裆棉裤,不协调的大补丁。更可怜的是,有人在那滴水成冰的天气里,竟然身未着棉。他们缩缩着两肩,夹夹着两腿,搓搓着两手,来回换着两脚,脚尖儿不住地磕地皮。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男青年,时不时地用手抹下他的大鼻涕,熟练地蹭到他的鞋底子上去,照样张望,只管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仿佛一切都自然。这里的孩子们也耐寒,有的光着脚丫子,趿拉着后跟被踩扁的破棉鞋。有的敞着怀,小肚皮腆腆着,很笨拙地来回跑。不小心摔了跟头,爬起来仍是笑嘻嘻地撒欢儿。敲鼓的青年很卖力,而那松懈的鼓皮,却只能颤动出沉闷的声响。那面炸响的破锣正中间掉了一块三角碴儿,敲打出来的声音怪怪的,一点儿不悦耳。 一下子,知青们傻眼了,心里凉冰冰的,几乎不敢相信,在我们的国家里还会有这么穷的地方。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有谁在他们面前如此描绘心明眼亮的贫下中农,即便是四天前,他们也会认为,是阶级敌人有意进行诬蔑和造谣。青年宿舍坐落在全屯的最西面,自东向西穿过去,他们粗览了全屯。看见了前排房子的“后身儿”,也看见了后排房子的“前脸儿”,家家破败得令人胆寒。 “哎呀妈呀,那是什么房子啊?” “地窨子。别大惊小怪的,快走吧!” “地窨子?除了窗户,屋子都在地底下,能住吗?” 知青们的心里有些慌乱,甚至毛骨悚然。他们望着耿队长弯弯着两腿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看见人群里有人还不如他,心情便愈发沉重了。想起车老板的顺口溜儿,甚至有人担心,自己也会住进半地下的地窨子,没几天,也会弯出怪腿来。郑小微面对眼前的破衣烂衫,六神无主,急忙跑到前面,抓住李哥衣服的下摆,快步跟着李哥往前走。不一会儿,他们看见了知青宿舍,不由得,下沉的心得到了莫大的宽慰。他们的宿舍不是地窨子,是一幢崭新的三间土房,坐落在一个十分整洁的大院套儿里,不仅窗户比屯里人家的矮窗大,而且是新木框,新玻璃。他们的柴火垛也抢眼,不光高大,颜色也新。顿时,他们大受感动,再看看耿队长,油然而生敬意,对他那两条弯腿,不禁也怜惜起来。 耿队长并不介意他的腿,吩咐簇拥的人群不要进院子,赶紧让开道儿,叫拉行李的马车先进去。屯里人听到吩咐,立即就把路闪了出来,就连顽皮好奇的小孩子,也听他的话。 拉行李的两辆马车进了院子,房门里,立即迎出一群本地青年,五男五女,和知青的男女人数刚好相等。他们很友好,满面笑容,也不说话,争先恐后地帮助知识青年扛行李,搬箱子,就像迎来了尊贵的客人。 他们的穿戴要比院墙外面的人群好一些,体形也顺眼。男的结实,女的匀称,个子都不算高,但双腿都是直的,很显然,他们在这里已经十分了不起了。的确,他们是被队里专门选派出来的,他们是这里的精华,是此地的生力军,是屯里未来的希望。 他们按照事先的安排,把男青年领进东屋,把女青年引进西屋,三下五除二,就把知识青年所带的东西安顿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一个个,谁也没有喘大气。初来乍到的知青,除了郑小微以外,个头儿都比他们大。但是跟人家比干活,就好比旱地上的鸭子撵小鸡儿,只能越撵越落后。谁要是不服真敢比,便又是小鸡雏儿下水追鸭子,自找不自在了。人家只用一根麻绳儿,就能把挺大的箱子背起来,忽忽就走。尽管谁都知道这是暂时的差距,但这暂时的差距,却使还不会干活的知青很服气。 当地青年的热情深深地感染了李家宝他们,使他们置身于一种温煦的氛围。男女宿舍的结构和布置,一模一样。对称的屋子里都很宽敞,虽说裸露着房梁和墙泥,却显示出农家特有的质朴本色。火炕上的席子是用当年的苇子编成的,又新又亮。火炕已经烧热了,起着取暖的作用。山墙上,挂着一口崭新的挂钟,钟摆滴答滴答地在摆动,时针和分针都是准确的。知识青年的箱子和柳条包沿暖墙被摆得规规矩矩,炕上叠好的被褥很整洁,平添了一种集体生活的温馨。屋门门框的正上方,端端正正地贴着毛主席的肖像。北墙上,贴着一幅知识青年身背行装昂首奔向广阔天地的宣传画,使初来乍到的知青们产生一种很滋润的感觉。宣传画的下方,有一张毛碴儿木板长桌子,顺长摆着两条白碴儿长凳子,堵头各摆两条短的。桌面上,已经布好了碗筷儿,于俭朴中,透露着本地的关怀。本地青年先为知青端来了洗脸水,看他们洗过脸,就争抢着帮他们倒掉脏水,又为他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土豆炖白菜,苞米子粥,散发着固有的气味,此时却闻着也香,看着也诱人。 李家宝和周玲玲他们都很感动,一心一意请本地青年和他们一起吃饭。本地青年说什么也不肯留下来,他们本来还想和知青们亲热亲热,一留一让,他们反倒急急忙忙地离去了。 耿队长借口还要喂牲口,和两个车老板儿先走了。剩下的一个很想蹭口粥喝,说顺口溜儿的车老板儿回身停了下来,张口就损他:“谢老三,你小子找挨骂是不是?还不快走!也不搬块豆饼照一照,看看你那大脸,到底多大尺码?” 被人一骂,想留下的谢老三也走了,走到院子门口,龇着大黄牙,找了个挽回面子的营生,帮助耿队长,吆喝那些仍在看新鲜的孩子们:“回家,都回家,赶快回家!” 青年宿舍里,仍旧弥漫着温馨,周玲玲顺口吩咐女同学,把她们屋里的碗筷儿挪到男宿舍来,十个人围着同一张桌子,开始咀嚼他们插队落户的第一顿饭菜。他们第一次围在一起吃饭,都有一种新鲜感,也都有些拘束,同时也都觉出了温暖。也许是屯子里的破衣烂衫对他们的刺激过于强烈了,也许是路旁的地窨子留给他们的印象使他们过于紧张了,也许是车老板儿的几套顺口溜使他们过于伤感了,当他们吃上热乎饭菜的时候,他们立刻感到了关怀。如果进屯子的时候,他们不曾目睹这里的现状,让他们住进这种四壁泥黑房梁裸露单层玻璃的茅草屋里,他们很可能会伤心失意,或者破罐子破摔,不以为然;如果他们还不知道这里每天每人只用半斤粮食在充饥,眼前这顿缺油短盐也不使碱的菜饭,很可能他们会愁眉苦脸或者击碟子敲碗,寻衅生事。但此时,仅仅一餐温饱,却可以引发他们万端的感慨。李家宝暗暗地思忖,或许这就是很有必要的再教育正在发挥作用吧?或许这就是思想感情的变化吧?是,确实是。但是,一想到知识青年必须在这里“扎根”,他就不甘心。蓦地,他想起了赵岚,忆起了她母亲的判断,真有学问,真是人才,你想一辈子扎根农村,急切用人的单位也不能答应。”不由得,他看看毛碴儿长桌子,就是大家围在一起看书,肯定也够用。吃过午饭,他来到厨房,看着锅台暗暗思量,如果在屋子里看书影响别人休息,用这大锅台当书桌,也是挺宽敞的。只要弄到所用的书本,郝玉梅一过来,他们就可以同赵岚进行终生比赛了。比毅力,比收获,比未来的贡献。他正想得美滋滋的,耿队长已经返了回来,并且领来本地的一男一女。他停止了思考,听从耿队长的具体安排。耿队长把他和周玲玲叫到院子里,给他们互相作了介绍,那个男青年叫魏长顺,是队里的民兵队长。那女的叫冯玉莲,是队里的妇女队长和团支书。队长还有意强调,他俩是为了欢迎知识青年,特意从兵团连队现赶回来的,并用很满意的口气告诉李家宝和周玲玲:“你们那挂钟,就是他们俩挨家挨户齐钱给你们买的,那几个钱儿,是各家娘们儿从鸡屁股眼儿里抠出来的,不易呀……” 李家宝同魏长顺和冯玉莲握手时,觉出他们握得很有力,感情也真诚,但他却有些惶惶不安。他们齐的钱“是从鸡屁股眼儿里抠出来的”,而且“不易”,瞬息间,他把他们二人挨家挨户齐钱的幻觉,同三年灾害时期,他舅父屯里的队长领着民兵挨家挨户收口粮交公粮的情景,进行了交错的剪接。那么,“红心粮”会不会也是这样献出去的呢?不由得,他浑身紧缩,大有一种不寒而栗之感,惶惑中握着人家冯玉莲的手,神情却是一种苦笑。 周玲玲连忙推他一下:“喂,你怎么啦?” “哦,不容易,确实不容易……”李家宝猛然从交错的剪接中清醒过来,赶紧向冯玉莲和魏长顺点头致意,也像是致歉。 冯玉莲和魏长顺见李家宝像个书呆子,禁不住都笑了。尤其是魏长顺,还大咧咧地表示谦虚:“啥容易不容易的,俺们俩也就是跑跑腿儿,张张嘴呗!” 李家宝清醒了,耿队长就皱着眉头开了口:“现在呢,是晌午歪,按照上边的要求,你们来了,队里必须开一个欢迎会儿。下午两点,咱们就开。冯玉莲和魏长顺早就盼着你们来了,不光积极,也挺像样儿,老早儿就领着屯里的青年和妇女,一个劲地练节目。你们俩看看,趁着饭饱儿,能不能领着知青临时凑一凑,也抓弄出几个节目来?我知道,你们十个人刚刚凑在一起,张三还不认识李四,又是刚放下行李卷儿,可屯里演了节目,你们没个动静也不大好,你俩就费费心,哪怕是干唱,也比没有强!” 周玲玲一听演节目,眼睛顿时雪亮,她并未注意队长愁与不愁,以为他就是那样的愁面人。愁面人也重视演节目,出乎她的意料,心里高兴,张口就打了保票:“太好了!队长你放心,我们肯定能演出节目来……” 周玲玲爽快地答应了,耿队长就把目光投向了李家宝,李家宝突然觉得,耿队长很奇怪,脑门儿上聚着个愁疙瘩,始终问心有愧一样。对他和周玲玲特别客气,客气得令人很疑惑。有什么事情需要知青去做,作为队长本来吩咐一声就可以了,可是他却先把上边的要求摆在头里,不仅不直接吩咐,而且商量的口吻几乎近于请求,就连他的目光,也闪着不得已的意味。不由得,李家宝也皱了皱眉头,只觉得他的话太饶弯儿,不像刚见面的开场白,倒像他的腿,兜着圈儿,捋不直,想走直道也得晃。周玲玲眼见李哥也皱起了眉头,以为他是害怕演不出节目来,还没等他说话,就赶紧宽慰他:“李大哥,根本不用愁,一会儿咱们商量一下,准保行!” “行你们就抓紧吧,”耿队长仰起头来,看一看没表态的李家宝,就像很有必要似的,赶紧向他解释,“我跟他俩再去给屯里的娘们儿鼓鼓劲儿。你们演啥节目,就由你俩张罗吧!也不用太求好儿,有个动静就是态度,上边就是问,咱也有话说!” 耿队长说完话,起身就奔大门口,冯玉莲和魏长顺紧忙跟了上去。 顿时,李家宝更加疑惑了,耿队长跑前跑后的,顾了屯里边,又要顾上边,怎么不见屯里的书记呢?李家宝的眉头还没见舒展,周玲玲已是眉目传神,神采飞扬,洋洋得意地宽慰他:“李哥,只要你召集大家开个会,咱们就准保能把节目凑出来!” 周玲玲不亮实底,满脸挂笑,想让李哥得到一个惊喜,如同小妹妹想讨大哥哥喜欢,不由自主,流露着娇媚的神情。 李家宝不好打消周玲玲的积极性,又见她相信自己一定会支持她,只得答应下来:“好吧,那就马上开会。” 周玲玲更高兴了,一心想在李哥面前表现她的特殊才能。在校时,她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能歌善舞,自信可以独当一面,当然心里有底。由于她对演出感兴趣,对相关事物特别敏感。下火车时,她就注意了李家宝的二胡,刚才搬行李,她又发现一个校友带着好几支竹笛。带着乐器下乡的,一定都有基本功,他们是害怕扔功底。不演出她还想问一问情况呢,何况天赐良机呢!爱好驱使她兴奋,兴奋强化了她的热情,热情敦促她积极,李家宝刚把召集大家开会的目的讲完,她立即就发言:“咱们的节目一定能演成!大家出一个小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天天唱,谁也不用现学,一个了吧?我出一个独唱,再跳一个独舞--《蝶恋花》,我见李大哥和……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停了下来,问那个带竹笛的。带竹笛的叫吴同峰,把名字告诉她,她立刻就亮出了底牌,“小乐队也算有了吧?你们要是一人出一个独奏,不就五个了?再加上返场和上下场的时间,起码,能演半小时!李大哥,你说呢?”明明她已定好了,仍要问一问李哥。 李家宝很佩服眼前的周玲玲,她不仅懂文艺,而且办事干净利落。她善于发现,指挥得当,安排也合理。连自己都忘了自己会乐器,她却替自己安排了节目。李家宝表示同意以后,非常认真地看着她,她如同获得了巨大的鼓舞,乘兴提议:“李大哥,你和吴同峰先试试,大家心里也好有个底!” 李家宝立刻听从她的吩咐,吴同峰也很愿意。两个人迅速找出乐器来,定一定音,都知道对方不含糊。说一支曲子,立即和谐地演奏起来。再说一支曲子,仍是合作完美。周玲玲兴奋众人就兴奋,李家宝很高兴,就帮助周玲玲询问其他人:“谁还能演节目?咱们还都不大熟,如果会,一定要毛遂自荐。” 大出所料,他这并非苦心求将的一问,还真的引出一位小将来。郑小微说他会说快板儿书,能演《三打白骨精》。说完,他急忙爬上炕,从他行李旁边的手提包里,摸出了家巴什儿。 郑小微紧紧身,先施一礼。大板儿一抡,碎子一响,身手眼步,神势气韵,非一日之功。一张口,众人立刻目瞪口呆。一段儿《三打白骨精》,二十多分钟,绘声绘色,令人惊羡不已。周玲玲当即就拍了板儿:“小合唱开场,小微压大轴儿!” 她马上排了一个节目单,让李家宝过目,李家宝不懂,当然点头儿,她就让小微做她的副手,一起教大家如何上场,如何退场,上下场时眼睛应该朝哪里看,怎样面带笑容等等。大家在学校参加过各种活动,或多或少都会一点儿,不大一会儿,队伍就有了大概的模样。周玲玲俨然是一位艺术大指导,又严肃,又认真,每次停下来都作示范,还让大家两两一组彼此看着练,女生辅导男生。排完节目,周玲玲和郑小微就找出了过去演出穿的绿军装,照着镜子,扎好了宽皮带,就等来人接他们入场了。李家宝非常佩服周玲玲,通过排练小合唱的上下场,就使大家都认可了一个新集体。大家彼此记熟了姓名,精神状态比刚进屯子的时候好了许多许多。差五分钟一点半的时候,冯玉莲和魏长顺笑容满面,准时赶来接他们去会场。 周玲玲立刻叫大家按大小个儿排成一排,刚想喊稍息立正,薛景才已经提出了反对:“排成排就得了,整那么多景儿,让人家当猴看哪?” 一个叫董强的同学捅了薛景才一下。薛景才一梗脖子,回头就朝董强瞪了一眼。热情的周玲玲遭到了意外的打击,只好不要求齐步走了。他们的集体里,第一次出现了不和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