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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反差
小队开会的地方,曾是屯里的大食堂。五八年秋末,红红火火地开了张,可是没出半个月,放多大的卫星就得交多少公粮,屯里的粮囤见了底,食堂立马就黄了。没多久,敲锣打鼓地成立了人民公社,三年灾害就悄没声地跟来了。这里,只剩下一个长筒空屋子,夏天凉快冬天冷,一年总是半年闲。要不是老耿,年年上秋吆喝着,堵完喽窟窿上大泥,也许早就塌架了。 为了欢迎知青,头天,队里把屋子收拾干净了。今天一早,又派人找来两口破锅,把苞米核子装进去,在外面烧得不见浓烟以后,就搬进屋子取暖用,从早上一直烤到下午,屋子里才算有了热呼气儿。淡淡的蓝烟轻轻地飘浮着,散发着煳包米粒儿的味道。 屋子的一端,做了演出场地。离场地三米以外,一行一行,临时摆上了一根一根剥了皮的老桦木。知青刚刚来,对老桦木很感兴趣,董强就问人家:“这是什么木头,怎么这么光滑啊?” 屯里人马上告诉他:“是桦木。桦木剥了皮,胜过老黑榆。桦木不剥皮,一年烂成泥。” 欢迎会快开始了,知青被安排在会场的第一排。第二排,是中午帮知青搬行李的本地青年,他们非常想与知青亲近,可是,身上却有一种自卑感,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谈,都流露着对城里人的羡慕,也流露着破烂屯子给他们带来的窘迫感。好像他们文化低,见识少,又是生在这样的穷地方,先天就不如人。 欢迎会开始了,耿队长站到前面,先喊两嗓子“静下来”,屋子里很快就静了下来,他首先代表前进小队和全体贫下中农,对知青来到前进小队,表示热烈欢迎,然后就讲大实话:“我也不会成套儿大论,有啥就说点儿啥。如今,咱这儿来了知青,大家伙儿就得用心记着点儿,人心都是肉长的,家家都有儿女,也都有兄弟姊妹。人家知青离开自己爹娘,大老远从城里来到咱这穷地场,拿咱们当亲人。咱们对人家,就得爱护着点儿,也亲近着点儿!自打上秋,各家的爷们儿都不错,该出工的都出了工。该跑外的,撇下家就朝外跑,火火热热,一股脑儿就帮把他们的房子盖起来了。各家的娘们儿也不孬,上秋没挣钱,就拿家里攒的鸡蛋表心意,让队里换成现钱,把领袖像替他们请来了,把挂钟也给他们挂上了。大队咱们,叫咱们再接……大队长的词儿听着挺明白,可让我学舌,我说不上来,大概就是再往好喽弄吧。还有,咱们的青年团和基干民兵,让走在头里,就走在头里。这些天,都没少费心思,也都没少忙活,我就代表知青谢谢大家了!下边,就等着看节目吧!” 知识青年热情地为耿队长鼓掌,屯里人跟着拍了几巴掌,就东瞅西瞧,单等看节目了。 “快,快上台!” 魏长顺和冯玉莲催促坐在知青后面的本地青年,“赶紧站到舞台两边去”。演节目的本地青年都听他俩的指挥,很快就按照他俩的要求,在“舞台”的两边站好了。 魏长顺和冯玉莲赶紧在台边提提精神,一前一后,小跑着上场。动作不太协调,姿态也不算优美,但是他们很认真,也很有激情。冯玉莲首先报幕:“热烈欢迎革命知识青年,来我前进小队扎根农村干革命,文艺演出,现--在--开始” 一阵急促的鼓点儿,两排青年男女摆着姿势冲上台,定一个造型,表示勇往直前。他们谁也没有演技,动作也很笨拙,但人人都全力以赴,人人都很认真。 东风吹大地, 红旗飘万里。 时代列车向前进, 革命青年有志气! 有志气, 有--志--气! 魏长顺和冯玉莲在造型前面表演对口词,说一句,就做一个动作,亮一个相,关键处,造型的人便同他们一起合说,增强奋勇向前的气势。又是一通鼓,众人急忙跑位,重新造型。 锣鼓震天地, 滚滚车轮急。 革命青年下乡来, 我们热情欢迎你! 欢迎你, 欢--迎--你!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又是一个新造型…… 对口词作到了紧跟政治形势,虽然被他们欢迎的青年下乡时并不主动,也不情愿,但被人赞扬、被欢迎时,却是很感动,鼓掌时,都很用力。接下来,是一位姑娘唱样板戏选段。一位瘦高的老头儿拉京胡伴奏。虽说是“郎当韵”,也有那么几分儿味道。那姑娘跑了几回调,仍然受欢迎。那个老头儿推她返场,她就又唱了一段。姑娘很卖力,老头儿更卖力。只见他双目微闭,浑身用力,动作比那位那姑娘都大。姑娘唱完一鞠躬,他也站了起来,向知青点头致意。那神情,十分满足,十分得意。冯玉莲马上又报幕:“下一个节目:《妇女们喜跳忠字舞》。 妇女们就要出场了,都有些难为情,她们踩着冯玉莲的歌声往场地中央扭,一出场,就引来哈哈大笑,她们没有音乐细胞,跳的是热情,一位小脚儿老太太,光顾了积极,热情过了度,认认真真地出洋相,笑得人们前仰后合,她却越扭越欢实,不禁有人大声喊了起来:“老冯太太,再欢实点儿,欢实点儿回家就不饿啦!” 妇女们跳了下去,魏长顺激昂地冲上了“舞台”: 请不要笑我们腿弯, 请不要说我们腿软, 我们腿弯心红啊, 我们走的是革命路线! 谁说我们不能跳舞? 请看我们的表演! 我们的舞姿虽不优美, 但我们愿把忠心奉献! 我们的大地, 我们的蓝天。 忠不忠,看行动, 我们的行动无比果敢! 我们的舞台, 我们的笑颜。 我们跳的是一种精神啊, 这精神就是我们的忠心一片! 我们不跳谁跳? 我们不呼喊谁呼喊? 毛主席万岁,万万岁! 让我们呼喊千遍,万遍! 魏长顺朗诵完以后,就带头呼喊:“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立即,会场上的人们都随他振臂高呼。 面对这样的演出,李家宝不能不佩服魏长顺的组织能力和模仿能力,身居这样一个穷队,在本来寒冷的屋子里,他硬是把欢迎会掀起了一个高潮。李家宝望着他,不能不承认,他对外面流行的程式驾轻就熟,能得心应手地掌握场面,却还是觉得,他那朗诵里透露出一种强加于人的霸气。社会上,许多人已经清醒地指出,忠字舞带有封建主义的色彩,有损毛主席的威望。况且,妇女们跳得明明不好,但经魏长顺用政治语言一煽,却是谁也不能对他组织的表演有异议。李家宝蓦然想起,自己学校的演出队,曾从北京学来一个跺脚舞蹈。下场时就是霸道地叫喊:“造反有理,就、是、有理!有理有理有理,就、是、有理!” 忽然,他打了一个激灵,觉得自己很危险,仿佛魏长顺朗诵的诗歌,就是针对他的猛烈批判。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赶紧继续看节目。冯玉莲唱了两首歌,很受欢迎。掌声中,魏长顺重新上场,热情洋溢地请知识青年演出。 周玲玲立即变成了舞台监督。只见她,指挥若定,使得他们刚刚形成的集体,信心倍增。她叫大家脱去棉袄,大家立刻就脱掉了棉袄。除了不捣乱也不热情的薛景才,大家都乐意听她指挥,一心想用他们现凑的节目,报答热情的贫下中农。周玲玲极其认真,手戴白手套,身着绿军装,腰束宽皮带,胸戴金像章,不仅英姿飒爽而且斗志昂扬。她很有因地制宜的演出经验,出场前,先利用队友的队形将她挡住,然后才脱去披在肩上的大衣,将身体紧紧靠住墙根,端臂收腹,目视前方,进入演出状态,才带着激情登场。轻捷明快的小跑,威武端庄的立定,干净利落的左转,定住神,腰间的两手唰地向下一放,顿时,生机勃勃的形象镇住了场。她的精神非常饱满,声音十分响亮:“双齐市,实验中学下乡知识青年,向贫下中农汇报演出,现、在、开始!”啪地一个军礼,严丝合缝地扣在尾音上,精神抖擞,目光炯炯,立即博得了热烈的掌声。 “看人家!”不知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说来也偶然,十个下乡青年里,竟有四个,当真具备那么一点儿文艺细胞。这种偶然,带来一种意外的效果,将城乡的文差别形象化了。知青的节目大受欢迎,除了小合唱,个个都返场。郑小微的压轴戏还在演,返场后已在说第三个小段儿了,嗓子不倒,动作不乱,说了将近三十五分钟,却是越演越精神。 周玲玲不愧是行家,小声告诉李家宝,演出必须结束在火候上,不能温,也不能太重复,要使观众下回还想看。她郑重其事地问李家宝,郑小微这段快板书一结束,马上打住行不行,李家宝并不懂,赶紧向她点点头。 “那好,我一宣布演出结束,全体马上谢场!” 周玲玲的办法果然灵验,他们的演出恰好结束在人们的狂热之中。他们几乎忘记了一切,一时间,被兴奋包围了。 冯玉莲和魏长顺领着本地青年兴致勃勃地送知青回宿舍。魏顺满面春风,一个劲儿地向李家宝和周玲玲炫耀:“这回可就好了,大队再汇演,咱们前进小队,准保第一!” 回到宿舍,大家仍然沉浸在欢快之中,周玲玲应本地青年的请求,在李家宝和吴同峰的伴奏下,又唱了两首歌。冯玉莲连忙请求李家宝和吴同峰,也给她伴奏,她也唱了两首。可是,让唱京戏的本地姑娘再唱一段,姑娘却说啥也不唱了。她不唱,本地青年就让郑小微再来一段快板书,周玲玲立刻出面阻止:“不行,小微刚才演的时间太长了,累坏了,嗓子会倒仓!” 多数人不懂什么叫“倒仓”,李家宝也不懂,热情的本地青年还是要求郑小微再来一段。 周玲玲很机智,就吩咐郑小微,再给大家打一回竹板儿。小微索性脱了外衣,使出浑身解数,将那大小板儿打出了种种的变化。似乎大小板之间,有着鬼使神差的默契。小微打出了汗,一收势,立刻博得了热烈的掌声。大家七嘴八舌地讲评他,几乎个个有话说。讲过郑小微,女青年就把周玲玲围在地当央,听她讲亮相,讲手势,讲神,讲势,讲眼手的和谐。又讲如何练嗓子,讲“蛤蟆鼓儿”,讲“气沉丹田”。她忽而比划忽而唱,忘情地展示才能,冯玉莲领着屯里的文艺骨,干听得津津有味,学得认认真真,仿佛高徒见了名师,十分珍惜难得的机会。魏长顺不甘寂寞,借机征询李家宝的意见:“我们的节目怎么样?” 李家宝心里突然一沉,不想说假话就,就面带着微笑,躲避直接的回答:“魏队长,我除了会拉二胡,对演节目的所有事情都是个大外行,评论就更不行了。” 魏长顺没有得到赞赏,心中有些不自在,也不能说什么,就赶紧看冯玉莲她们学舞蹈去了。 天渐渐暗了,他们忘记了点灯,依然兴高采烈的。忽然,耿队长走了进来,站在门口,招呼李家宝和周玲玲,又叫上冯玉莲和魏长顺,把他们领到院子里,提提裤子,只管说他要说的话:“头儿开得不算孬,今天就先这样儿了。你们是初来乍到,明天大家伙儿就先歇一天。整理整理东西,也给家里写封信。”李家宝和周玲玲点了点头,他就磨头吩咐冯玉莲,“上面要求,一两天内要搞一次忆苦思甜。你回去跟你妈说一说,叫她好好给知青讲一讲,到时候全队一起听。”冯玉莲也点点头,他就仰起头来吩咐魏长顺:“上面还有个要求,开完忆苦会,必须搞一次批斗会,咋个批法,你先琢磨琢磨,等陈书记回来,你向他汇报汇报。” 魏长顺显然是这方面的主持人,立刻答应:“中。” 给妇女队长和民兵队长布置完任务,耿队长再次把目光移向李家宝和周玲玲,一开口,口吻还是很无奈:“从今天起,你们这些知青在咱们前进小队,就算正式安家了。往后,就谁也不是学生了,就不能光是蹦蹦跳跳了。到了咱乡下,就得干农活。每天具体干啥,你们先等安排,可吃喝拉撒睡,咋不能等。你们是一大帮子人,就得有人出头管起来。我左右踅摸踅摸,十个人里,就得靠你们俩多吆喝着点儿了。比如,今天晚上的饭菜让谁做,你们俩该指派谁,就指派谁,别抹不下脸儿来。其实再小的官儿,当起来也不易,好了孬了,都得负责任。先起早后睡觉,肯定是免不了。今儿晚上,我还得上一趟大队,说不上啥时候才能回来,就不给青年单独开会了。陈书记早有安排,他外出了,回来再领你们开。今天先这样,行吧?”他见李家宝和周玲玲点了头,就又说了几句赞扬话,“不孬,你们个个都不孬,看了开头儿,八成以后就孬不了。你俩就好好干吧,没有奖励也得热心肠儿。不图修行,就算活着不亏心,心里存着百姓吧!” 耿队长说完话,起身就走了。周玲玲得到队长的肯定,积极性就更高了,立刻向李家宝建议:“咱们自己先开个会吧。” 李家宝觉得有必要,便点了点头。周玲玲尊重他,让他先给大家讲一讲,他就叫周玲玲讲,周玲玲也不推辞,答应下来,就十分热情地负责任:“那咱们就马上开会吧!” 男宿舍里,本地青年围着郑小微和吴同峰,都没想走。李家宝明白,魏长顺和冯玉莲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就邀请他们,一起参加会,大家乐不得的,周玲玲就宣布:“咱们先开个会。” 忽然,冯玉莲大大方方地走上前,为大家点亮了煤油灯,从她的神情里,谁都看得出来,她很满意自己的做法,从地中央走回靠屋门的地方,她又指名吩咐三个本地女青年:“去做晚饭。” 被指名的三个女青年非常听话,立刻走出了屋子。 会议开始了,周玲玲首先带领大家学毛主席《语录》,然后就一二三地讲了起来,她很尊重冯玉莲,十分注重用事实说话,抓住冯玉莲指派屯里三个姑娘为大家去做晚饭的事实,对大家进行了活的教育,并从这件事情展开去,讲了她所感受到的,贫下中农对大家的关怀,号召大家一定要和本地青年搞好团结,例如,从共同排文艺节目入手,把前进小队真正当成自己的家…… 冯玉莲显然见过场面,似乎也很有能力,周玲玲讲完了,她就主动要求说两句,自报家门地介绍自己,高声大嗓儿地说话,一点都不紧张:“啥事儿都有开头,今天这个头儿,开得就像样儿。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说两家话,就会往两头挣,人和人就掰生了。咱们要齐心协力,让全公社都见识见识,前进小队不白给,槟榔萝卜不抢眼,心是红的……” 魏长顺也积极,对演出的事情还没尽兴,就趁势建议:“咱们应当研究一下,往后都演啥节目,你说呢,周玲玲?” 周玲玲也在兴头上,根据她的发现,立即开始设计,不一会儿就拉出一个未来演出的节目单。节目单里新添了三句半、相声、天津快板,还有一个小话剧。李家宝从未写过节目脚本,周玲玲和冯玉莲却对他坚信不疑,他想起孔繁军写的《半截铅笔案》,只好点了点头。 提前品味日后的美景儿总是诱人。魏长顺向大家讲起了今后到各地演出的顺序,不住地夸口,咱们肯定能唱出好戏来!直到该吃晚饭的时候,屯里的青年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饭后,郑小微仍然沉浸在兴奋的余波里,洗脚的时候,也不老实,用两脚啪啪地打水玩儿。可是一钻进被窝儿,他就想家了。屋子里突然变得异常安静,他冷丁喊了一声:“李哥--” 坐在白碴木桌前准备写信的李家宝不禁一惊:“嗯?” “我怕……” “怕什么?” “你看那墙。” 煤油灯跳跃着,光线昏黄,照在黑色的泥墙上,闪出一种恐怖的气氛。李家宝赶忙哄劝郑小微:“别怕,李哥给你站岗呢!”而他自己的心里,竟然也产生一种不安的情绪来。 郑小微突然钻出了被窝,扒住玻璃,瞪着眼睛向外看,什么也看不见,就用嘴在玻璃上哈出一个亮圈儿,把一只眼睛凑上去,又朝外面看,看了好半天,回头看着李家宝,表情十分苦涩,声音也凄凉:“外面一点儿亮光儿也没有,也没有动静儿……” “快睡吧,钻进被窝儿闭上眼睛就好了!” “闭上眼睛……我想我妈……” 离家在外的人们最怕寂静,蓦地,屋子里却死沉沉地静寂,只有墙上的挂钟,依然滴答滴答地响动着,郑小微要哭,紧忙用被子蒙住了脑袋。李家宝见了,不禁有些心酸。刚才大家还热热闹闹地谈论演出的事情,只这么一会儿,屋子里却没有一丝声响了。望着墙上的昏光,李家宝不禁打了个寒战。 突然,外面有人敲玻璃,敲得非常急迫。呼啦一下,青年们非常紧张地坐了起来。 “谁?”李家宝很警惕。 “我,魏长顺。快都起来,有紧急情况!叫民兵太慢,你们快起来!”魏长顺是民兵队长,书记不在家,队长上了大队,现在队里数他官儿大了,有情况,他当然得负责任。 青年们都起来了,个个心里很紧张。魏长顺立刻向大家讲情况:“崔二老婆趁书记队长不在家,把大神请到她家里去了,这就是阶级斗争。大家马上跟我走,逮她个现行!” 呼啦啦,大家都跟魏长顺走,心里胆儿突突的,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在阶级斗争面前,谁也不甘落后。他们走得很急,郑小微的另一个同学叫吴雅琴,忽然问周玲玲:“啥叫大神儿呀?” “不知道。” “李哥,你知道吗?” “一种迷信,说黄鼠狼和狐狸是大仙,能附人体。大神儿把它请来附在自己的肉体上,能给人看病,还可以请愿和还愿。” “真能附体吗?” “不能。” “那还请?” “迷信嘛!” “真吓人!” “嘘--别说了,到了!” 一担挑的三间房儿,窗户上,门上,都放下了棉布帘子,一点儿光也不透。知道里面在跳大神儿,大家感到阴森森的。魏长顺却一点儿也不怕,低声吩咐男女知青:“男的跟我一起拽门,冷不丁闯进去!女的在外面守窗户,行动!” 在魏长顺的带领下,男生都听他的吆喝,“一、二、三!”所有的人一起用力,忽的一下,门钩被拽直了,房门四敞大开,大家跟着魏长顺,呼呼啦啦就冲了进去。 堂屋里点着两盏煤油灯,屋子里显得很亮。只见一个老太婆骑在一个女人身上,一个男的在地上跪着。人们冷丁闯进来,骑着人的和被人骑的,以及旁边跪着的,一下子,都愣住了,醒过神儿来,连骨碌带爬,赶紧站了起来。那个刚刚还骑在别人身上的老太婆刚刚站起来,掉个方向,扑通一下,就跪在魏长顺的脚下了,浑身筛糠,等着挨打。请神儿的一男一女赶紧立正低头,好像早已习惯了,遇到这种情况就必须这样。 魏长顺开始处理问题了:“崔二!你还说什么?” “啥也不说,明、明天就给各家去扫厕所,扫一个礼拜,没工分儿,也不抱怨。” “不行,这回必须半个月!” “是,半个月。保证不发牢骚。” “你呢,尤爱丽?” “明天早上,敲着尿盆儿,到各家儿去认错儿。” “你,老焦太太!” “回队去找队长,跪洗衣板儿……” “二神儿呢?” “没敢请……” “都挺明白,也都知道害怕。又明白又害怕,为什么还要搞封建迷信?” “是狗改不了吃屎。”老焦太太回答。 “想要儿子,就给脸不要脸。”崔二回答。 “爷们熊,心里急,我就比他还不要脸。”尤爱丽回答。 “都听着,陈书记早就说过,前进小队坚决不搞武斗。但你们必须接受批判!老焦太太,你可以先回去,但你必须老老实实等通知,批判你的时候,你必须得来,听见没有?” “听见了!” “崔二--” “有!” “尤爱丽--” “在,在。” “这么多眼睛都看见了,想赖账你们也赖不掉!你俩赶紧把老焦太太送回去,过两天等着接受批判,听见没有?” “听见了。” “走!”魏长顺向男女青年下了撤退令,得胜而归。 “真有意思!” “那个大神儿真吓人!” “像个老妖精!” “别瞎骂,小心黄皮子,夜里来找你!” “你别瞎说,怪吓人的!” “你看,来啦!” “小微,快别闹,再闹,你自己就该害怕了。” 回到宿舍,一时间,大家忘记了想家,七嘴八舌,胡乱说了好半天,才重新钻进被窝儿里。一进被窝儿,郑小微马上又想起了家,而且一想起跳大神儿的老焦太太,心里就害怕,怕黄皮子夜里钻进他的被窝儿里,附他的体。李家宝坐在他的身边,心疼不已地看着他,禁不住,轻轻地拍了他几下,他就藏在被窝里,偷偷地抹眼泪,许久,才睡着。 夜已是很深了,也许,大家已进入梦境见到了妈妈,李家宝的心中还有事情,就继续给大家“站岗”。一天来,有离愁别绪,有惊喜感动;有惶惑不安,有深沉的思索;有向往,有惆怅;有恐惧,还有决心;种种滋味盛在他的心里,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他眯住了眼睛,开始静静地思索,首先,想到了郝玉梅和赵岚。他打算遵照对赵岚的许诺,先给玉梅写一封信,呼唤她快快前来,一起和赵岚进行终生的比赛。 须臾,他又犹豫了。 这一边,郝玉梅的泪眼敦促他及早把郝玉梅从离别的痛苦中解脱出来。那一边,却是玉梅父亲向他哀求的愁面。 李家宝默然询问他的良心:郝玉梅明明是一个可以留城的独生女,你让她到这样的地方来陪伴你,你对得起她吗? 不,李家宝听到了郝玉梅的哭喊,“你爱我,你爱我,你李家宝能去的地方我郝玉梅就能去!” 不由得,他刻意用他的右手捂住他心跳的地方,认真地作出扪心自问的具体姿势,认认真真地考问自己:“难道你亲手扼杀你和你恋人的爱情,就是你的良心吗?” 赵岚写在小本子上的一句句话,仿佛自动择要,并且排序,立刻坚定地支持李家宝:如果你真心爱她,你就应当马上把她带在你的身边,我们还可以商量,如何重新比赛。如果她父亲知道她已经把二胡送给了下乡的你,你们之间,马上就会发生一场悲剧!如果你了解她的父亲,你就会相信我的话是真的。回去要当机立断,只求郝玉梅能够理解,不可多与她的父亲解释缘由。只要说清什么时候都有以后,就足够足够了。一但你被她的父亲打动,你就会十分被动。如果不回去,就快写封信,呼唤你那林妹妹快些来吧!咱们比一比,到底谁有毅力,一起比出志气来,怎么样? 不由自主,想起了他对赵岚的郑重承诺,立刻铺开白纸,拿起钢了笔,可就在这个时候,车老板儿抱着大鞭子,笑嘻嘻地走了出来,嘴里唱着二人转的小调儿:前进屯儿来水要命,神仙喝了也坐病,上摇下晃弯弯腿,越想走越走不动!水孬人臭牲口瘦,苦了孩儿的亲娘舅,老娘们儿下崽儿就落炕,老爷们儿眼里生黄锈!前进屯里有四定,不是真话我改姓。牲口尖尖腚,娘们儿撅撅腚,空筒棉裤光光腚,不怕稍息怕立定!车老板的声音越来越大,李家宝毕竟不是郑小微,听得懂车老板儿的每一句话,况且,他已经真实地看到了这里的艰辛与困苦,不由得他的心情非常沉重,蓦然想起铁路边那个蓬头垢面、敞着怀奶孩子、脚后跟黢黑黢黑的妇女,又将笔慢慢地放下了。 郝玉梅立即又向他哭求:“你带我走,带我走……父母没有权利干涉我,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农村只要你能去,我郝玉梅就能去,难道你根本不爱我?不,你爱我! 李家宝不禁阵阵心酸,暗暗思索:她要来,就应当让她来,她也应当参加比赛,自己决不该让她在痛苦中生活。他将自来水笔重新拿在手里,可是李东彪的那一笑,忽然也来凑热闹。不由得,使他十分担心赵岚的处境。 李家宝默默地取出了赵岚送给他的的小不倒翁,轻轻地扒拉一下,静静地看着他的朋友摇摇晃晃。小不倒翁笑嘻嘻的,不一会儿,就站定了他的身躯,好像在招呼李家宝:喂,你看看我额心的小梅花。李家宝弹了一下那朵小梅花,将种种滋味互相搭配,终于,调出一种美妙的醒神汤。主料,采参人的“老参”。盛器,淘金人的“金碗”。顿时,他的思考渐渐地条理清晰了: 一、立刻写信敦促郝玉梅前来; 二、千方百计弄到相关的书籍; 三、领着郝玉梅去找赵岚,具体商量每个人的学习规划; 四、不遗余力地按规划行事,坚持比赛,自学成才。 行动纲要拟好了,他暗暗庆幸,是小不倒翁帮助了他,多亏他和郝玉梅拥有赵岚这样一位难得的好朋友。不不,不全面,也不公正。应该是赵岚的母亲启发赵岚,想想淘金的和采参的,这才给什么时候都有“以后”赋予了生动的想象。他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就做第一件事情,认认真真地给郝玉梅写一封诚恳的信。至此,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临行前他对郝玉梅父亲的许诺,急不可待,在早已展开的白纸上落了笔,任由他的思绪从他的笔端向外倾泻: 亲爱的玉梅: 你好! 你我分别以后,我能想象得到,你的精神一定是非常痛苦的。几乎连你痛苦的模样我也能想象出来。如果你在等待你的父母回家之后马上就向我扑来,你的等待肯定度日如年。 这痛苦是我一手造成的,请你一定要理解我,谅解我。在和你离别之前,我的想法其实是很愚昧的,现在我已经完全否定了我那时的见解。你到底该不该来,我曾犹豫不决。思前想后,现在,我决心已下,希望你来,迅速赶来!此时此刻,已经是深夜十二点了。我在想你,非常想你!和你在一起的记忆一次次将你的音容笑貌展示在我的面前,和你告别那一晚的感情,仍在燃烧我的血液。 我爱你,渴望你永远陪伴在我的身边。正因为我爱你,我曾不忍叫你离开你的父母,临别时也一再表示,不同意你和我一起下乡。但是,下乡途中我意外地遇到了赵岚。她认出了你的、也曾是她的那把胡琴。她向我认真讲述了你的父亲和你的性格,认为你只有速速来到我的身边,我们之间才不至于酿出悲剧来。恰如赵岚所说,我已真切地感觉到悲剧的开端,如果你我不能战胜你的父亲,悲剧很可能真的就会发展。让我们联起手来,同心协力,共同制止一场可能发生在你我身上的悲剧吧!坦诚地说,是赵岚的思想开阔了我的境界,使我又有了崭新的追求。等你来了,我再向你讲她,她很了不起,值得我们一起向她学习。 来吧,爱你,我就应当让你来,你已经把你的希望寄托于我,你也情愿把你的尊严给予我,我珍惜你的赤诚,绝不忍割舍你那纯真的爱!我相信,接到我的信你会不顾一切地迅速向我扑来。但是,我也要如实地告诉你,这里很苦,苦得超乎想象。这里的水不好,小孩子喝了,就会长大骨头节,我们的队长就是弯弯着腿走路的。不过,也无所谓,你的好友赵岚对我说,“什么时候都还有以后”,她建议我们在一起比一比,比比谁有毅力,谁有志气! 你千万不要担心她会伤害你,不会的,我已发现,她的品德非常高尚,她将是你我终生难忘的挚友。但唯有你,才是我的终身伴侣!来吧,李家宝在等待你,等待一只愉快的小鸟展翅飞到他的身边来!他将展开双臂,热情地迎接你的到来! 为了向你表达我的心境,此时此刻,我正在酝酿一首藏头诗。好啦,已经有了,不管文字好坏,也是我的真情: 玉兔梦中睡,梅花待春开。我独思恋友,爱意暖胸怀。 你曾许心愿,我欲谈未来。爱你情急切, 你我两无猜。 玉梅,藏头诗里要说的话虽是隐藏的,却是我心中的强烈呼喊! 吻你,深情地吻你! 家宝 一九六九年十月二十九日 呼唤恋人的信终于被他一股脑地写完了。他认认真真地默读了一遍,禁不住,又读了一遍。他感到非常满意,觉得他的头脑清爽了许多,对他写出的藏头诗,也十分自得,情不自禁,便将那写着藏头诗的信纸向脸颊上贴了一贴,心里想着郝玉梅的面庞,产生一种非常温馨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