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入
确认

已经增加书签

确认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二十一章不安

  信写完了,李家宝正在得意,睡梦里的郑小微很动情地叫了一声妈。李家宝冷丁打了一个寒战,搓了搓手,用嘴哈一哈,侧眼看一看窗户,窗户上的玻璃早已被寒霜封得严严实实了。窗外突然传来了鸡叫声,他下意识地向挂钟望去,挂钟滴答滴答地保持着稳健的节奏,准确地指出,已是新一日的两点五十分了。不知为什么,他突发奇想,要到外面去看一看。他以前曾听听老人说,最冷不过五更寒,便戴上棉帽子,穿好棉大衣,悄悄地走了出去。天上明月凄清 ,地上寒光铺撒,弥漫着凛冽的寒气,毫不留情地立刻袭击他。顷刻间,他就被冻得上下磕牙了,反倒更想在酷寒中人认真走一走。他赶紧把大衣扣子扣严,再次仰头望夜空,月亮的圆脸仿佛也是冷得耐不住寒冷,少半边脸已经藏得不知去处。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寒气,一下子就噎在胸口窝住了,好半天才顺过气来。他朝下拽一拽帽子,袖起两手,紧夹双臂,从西向东走去,成心审视一家又一家的破败,仿佛他能够经得住严寒的考验,眼前这破败的景象迟早都会被他亲手改变一样。瞬息间,他想到了赵岚,她的父母被人批斗时,她仍在看书学习,翻然感悟,思暖须知寒。

  屯子里的狗,汪汪地乱叫起来,叫得他小心翼翼 。嗯?寒天狗叫中的提心吊胆,令他蓦然产生一种充满浪漫色彩的联想,敢走夜路,就不怕狗叫;心存志向,就不该烧书!哈哈,英雄无惧冷酷!不由自主,他刻意要求自己,必须以大无畏的气概蔑视李静雅那一笑。豪气骤来,令人得意忘形,他边走边做扩胸运动,有意舒展终于被他找回来的胆气。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屯东头儿的路口,突然发现,一个人影大步流星地向他们的屯子走来。天这么寒冷,怎么这么早就会有人出来活动呢?莫非有贼?他机警地躲了起来,真是贼,就得真抓,正好可以考验考验自我欣赏的胆气。那人真的进了屯子,李家宝远远地瞄着,只见他熟练地打开一个院子门,直接就去敲窗户。片刻,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女人,迅速把他迎了进去。他是回家?他是从哪里赶回来的,怎么偏要夜行呢?李家宝一边琢磨,一边开始从东往西走,淡蓝的天空变成了灰蓝,又于灰蓝中透出冷调的曙色,空中的星星渐渐淡去了,只有启明星显得最亮,孤单单地伴着寒月,也就最清冷。他极目向远望去,巨大的苍穹笼罩着迷蒙的冻土,如同广袤的大荒,无限苍凉。触景生情,不免默默生哀,小屯子如同原始的村落尚且食不果腹,这里的贫下中农却要“身居茅草屋,放眼全世界”,他的心里不禁比广袤的大荒还要苍凉。

  噢?那个刚刚进了男子汉的人家,烟囱里吐出了炊烟,李家宝这才回到自身的处境,默然想起自己和周玲玲忘记安排今天早晨由谁做饭了,两手捂住帽耳朵,急急忙忙就往回赶。他忽地拉开房门,厨房里冷丁传来一声颤抖的惊叫:“谁?”

  李家宝也是一惊,定睛一看,是周玲玲,惊慌失措地靠着女宿舍的门。李家宝连忙安抚她:“别怕,是我。”

  周玲玲惊犹未定,吓得面色惨白。李家宝忘不了昨日,她的脸上闪着的明亮动人的青春光彩,两厢比较,不由得心里泛起一种苦涩的怜惜。如果在城里,这么冷的早晨,她的母亲能让她起这么早做饭吗?李家宝找不到宽慰她的适当词语,就赶紧用天气转移了话题:“外面可真冷!”说罢,他脱下大衣就抖落寒气。

  “屋子里也不暖和。房门上,应该挂一个棉帘子。窗户也得挡一挡,下半夜,实在是太冷了……”周玲玲说到寒冷,禁不住缩起双肩搓了搓双手。

  听了周玲玲的回答,李家宝暗暗地佩服她,也尊敬她。在李家宝眼里,妙龄活泼的周玲玲原本应该无忧无虑地继续唱歌,跳舞,安心地学习,可是,此时她却像一位母亲一样,操劳起一个大家庭的家务了。想必她城里的家也是个老百姓人家。为证实自己的判断,他就故意问周玲玲:“你怎么这么早就做饭啊?”

  “苞米子不好熟,时间短了,也不好吃。烧开锅慢慢地熬着,我还可以回去睡个回笼觉,两不耽误。”

  李家宝听她说得很有经验,又见她切着菜还得关照灶膛,立马就找到了自己的活儿:“我来烧火,你就专心切菜吧……”

  周玲玲笑一笑,很俏皮地问他:“你在家做过饭吗?”

  “没有,只帮我姐拉过风箱。”

  “那你就把大衣穿上去挑水吧,满满一缸水,就昨天一下午和一晚上,已经快见缸底了,真不愧是大家庭……”

  李家宝挑起水桶,第一次登上了小屯子的井台,也第一次用柳罐斗子打水。冬天的井水凉得钻心。徒手抓住柳罐,手就像被刀割、猫咬一样,而井里的水却是不合乎饮用标准的水。两只特制的大水桶很沉重,李家宝心情就更加沉重了,默然给自己提出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向贫下中农学习,是改造这里的水,还是同他们习以为常地一起喝呢?很显然,屯里还没有改造这样水质的经济实力。不由得,小屯子里的艰难困苦使他想到了综合的国力……来回挑着水,他不断地思索着,把水缸挑满的时候,天已经见亮了。猛然,郑小微从外面跑了进来,看见李家宝,一把拽住他,咧着嘴,磕着牙,急得直跳脚:“李哥李哥,屯里的厕所在哪儿呀?你快告诉我。”

  李家宝这才明白他怎么会一大早跑到外面去,赶紧领他来到东房山,房山处已经有了尿迹。

  “我大便,大便!”郑小微捧着肚子,急得团团转。

  李家宝想看看别人家的厕所在哪儿,隔墙朝附近人家的房山根儿一看,非常不巧,一个女人正在解手,屁股后边还等着一只狗。他吓了一跳,怕招惹是非,赶紧转过身来,领着郑小微跑到墙角,临时决定:“在这儿,就在这儿吧,我给你站岗……”

  郑小微解大便,李家宝站岗,不得不思考上厕所的问题,同时也纳闷儿,队长他们怎么会忽略厕所呢?郑小微便完了,他也想明白了。肯定的,这里像他舅舅的屯子一样,都是一家人用一个茅坑。到了冬天,就男的占一个房山,女的占一个房山,每天一拾掇,把一块块冻屎坨沿房山摞起来,看着不顺眼,积肥却方便。他当即作出暂时的决定,男同学利用东房山的墙角,女同学利用西房山的墙角。脏水往前院的左边倒,边缘不许越过房山的延伸线,离窗下不得少于五米,高不可超过三十厘米。想好了办法,他赶忙进厨房,硬着头皮跟周玲玲谈了解手问题。郑小微突然插言:“女同学不能抱柴火,要不就能看到男生上厕所。”

  “好,那就加上这一条。周玲玲,一会儿你告诉女生。男生就由小微负责吧。”

  周玲玲进了女宿舍,他和郑小微回了男宿舍。眼见大家还在睡觉,他却仍然没有睡意,摘下帽子脱去大衣,发现郑小微在玩儿他的不倒翁,正好抬头来问他:“李哥,你的信写完啦?”

  李家宝一怔,方才光顾考虑厕所问题了,昨夜写信的事情早被他忘记了,郑小微一问,反倒提醒了他,他赶忙收拾纸和笔,并伸出手去,让郑小微把不倒翁赶紧还给他。郑小微还想多玩儿一会儿,他不答应,郑小微就咕嘟着嘴,不情愿地把不倒翁放在原来的地方。他顺势进琴盒,重新来到了厨房,向周玲玲询问,还需要干什么。郑小微跟了出来,非常天真地向李家宝请求:“李大哥,给我看看你的信吧,我照你的写!”

  李家宝看看喜好逞能的郑小微,不忍心笑话他,就耐心地给他讲解:“自己的信得自己写,同一件事情,彼此的想法很可能就不相同,能照别人的写吗?再说了,自己写也是一种锻炼。真有想说又说不出来的话,或者是有不会写的字,问问别人,记住以后写出来,就会学到一些东西,积少成多,聚流成河,还会长学问。还有,今后一定要记住,信是保密的,别人的信不经允许就不能看。信的内容属于隐私,是受法律保护的,明白了吗?”

  “隐私?人还有隐私啊?心怀隐私不就不忠了吗?”

  “不,不能这么简单地看问题,每个人都有一些事情是不愿意让外人知道的。比如你偷着想妈妈,你愿意让别人知道吗?”

  “那,那我写什么呀?”

  正在另一个锅里炖菜的周玲玲顺口就来帮他解决难题:“写平安到达,受到了深刻的教育,为贫下中农说了快板儿书,心里高兴得不得了,什么还不行?对了,千万别写这里破破烂烂的,省得家里惦记你,明白吗?”

  “那不就撒谎了吗?”

  “你不能让家里惦记你呀!”

  “李哥,我周姐说的对吗?”

  李家宝看看周玲玲,周玲玲仿佛也在等他回答,面对单纯的郑小微,他认真琢磨琢磨,就打了个比方:“小微,夜里我听见你在喊妈妈,如果你把这样的梦境写信告诉你的妈妈,你妈妈会不会想你,惦记你呢?”

  “会。”

  “她想你,却看不见你,她会不会不难过呢?”

  “会。”

  “她难过,你会不会难过呢?”

  “会……”

  “你要是有选择地告诉你妈妈,‘我身边有一个周姐,非常关心我,我易姐也关心我,我很高兴,也听她们的话’,你妈妈会不会高兴呢?”

  郑小微不回答了,抹着眼睛突然抽了鼻子:“李哥,我本来要告诉我妈,一钻进被窝就想她,我,我不告诉她了……”

  郑小微委委屈屈地抽着鼻子,立刻引起了周玲玲的怜惜,她的眼睛里已然闪耀着泪花,看看李家宝,有些不好意思,不禁流露了自己的真情实感:“李哥,你真会解释,你让我……心服口服。”蓦地,她觉得她的感情有些直露,就问郑小微:“别人还在睡,你怎么起这么早啊?”

  “每天我都是天一亮就上厕所,然后就和我爸一起出去喊嗓子。我爸告诉我,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可是……”

  忽然,门开了,耿队长进来了,进来就说事儿:“陈书记顶着月亮一大早就赶了回来,你俩快去穿好出门的衣服,跟我到他家去。今天咱们得到向阳公社去开一个会,怕不赶趟儿,陈书记就事先预备了早饭。”

  李家宝和周玲玲二话没说,赶紧回宿舍戴上了棉帽子,抱着大衣,起身就跟队长走。刚出房门,周玲玲又踅了回来,一件事儿一件事儿地嘱咐郑小微:“一会儿,你先把上厕所的事儿分别告诉男生和女生。再告诉董强,切点儿咸菜,丝儿细一点儿,领着大家好好吃饭。你要听你易姐的话,不许和她调皮,听见没?”

  “听见了……”郑小微眼见两个主心骨都要外出,表示听话地答应着,却是眼泪未干,可怜巴巴的。

  周玲玲把事情托付完了,急忙撵了出去。路上,耿队长简略地向李家宝和周玲玲介绍了陈书记,说他本来是大队的书记,今年秋天冷不就遭了贬,还特殊嘱咐,你俩知道就答应着,却是眼泪未干,可怜巴巴的。

  周玲玲把事情托付完了,急忙撵了出去。路上,耿队长简略地向李家宝和周玲玲介绍了陈书记,说他本来是大队的书记,今年秋天冷不就遭了贬,还特殊嘱咐,你俩知道就行了。

  李家宝恍然大悟,那个五更天进屯子的男人原来是队里的陈书记。抬头一看,他家的门前已经停着一挂车,显然,他是为了赶早办事,才顶着月亮回来的。

  李家宝和周玲玲见到遭了贬的陈书记,心里很不自在。眼见着,他的脸上就好像没有笑感神经一样。李家宝和周玲玲明明是头一次见到他,他也没个笑模样,板着脸问一声“来了”,就算是初次见面的寒暄。就连让李家宝和周玲玲坐下,还是车老板儿替他张罗的。李家宝四处看了看,他的家也像他的脸,到处都硬邦邦的,哪儿都板。一张硬木旧三屉桌,是屋里最值钱的家具,也不装饰,看一眼也是死硬死硬的。方凳子和小板凳儿也是硬杂木的,沿墙摞着摞,就显得硬上加硬。不一会儿,他开始了解情况了,脸是板板的,语气也是板板的:“你叫李家宝是不是?”

  “是。”李家宝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舒服,似乎自己犯了什么罪过,正在被无情地审问。

  “念书的时候当学习委员?”

  “不错!”

  “今后打算咋办,想过没有?”

  “没有!”

  陈书记侧头又问周玲玲:“你呢?”

  周玲玲嗫嚅地回答:“接受再教育呗。”

  陈书记卷了一支旱烟,点着,扔掉火柴杆儿,抹搭着眼皮继续问周玲玲:“在校你是班里的团支委,又是班里的文娱委员,怎么刚下乡呢?”

  周玲玲两眼看鞋尖儿,不安地回答:“是这样,我,我奶奶从小带着我,今年七十二岁了,别人照顾她,她说啥也不干,一说我得下乡,她就掉眼泪,前后拖了我一年多……”

  “现在谁照顾她呢?”

  “我大姑把她接到北京去了。”

  “你这个学习委员是咋回事儿?”陈书记转过头来,重新询问李家宝。

  李家宝有些不耐烦,讨厌这种审问式的谈话,便带着情绪回答他:“我嘛,根本就不想来,可是没有办法!”

  “咋回事?”

  “家里八个孩子,七女一男!”

  “那你怎么还要来?”

  “不来不行!”

  “咋个不行法?”

  “学习班办到炕头儿上,我父亲血压高……”

  “这地方穷,是吧?”

  “我们都看见了!”

  “看见了就好,不管你们愿意不愿意来,也不管愿意不愿意在这待,往后你俩也得挑个头儿。先不说往后了,今天,向阳公社有一个现场会,因为咱们队穷得出名,需要翻身,县里就指名让咱们小队,必须委派知识青年代表去参观学习。一会儿你们俩和耿队长一块儿去,家里我领其他知识青年先开个会。好了,先到那屋吃饭吧。起大早赶晚集,让人家提溜小辫子,犯不上!”

  由东屋来到西屋,西屋就更简单,除了炕桌,地上靠墙只有一摞子小板凳儿,屋子倒是挺大,却是空空旷矿的。他老婆端来了饭菜,白菜土豆汤,窝窝头,一碟子咸菜。

  “快吃吧,千万别晚喽!”

  匆匆吃过饭,耿队长领着李家宝和周玲玲就出发了。抱着鞭子赶车的,仍是那位不注意影响的车老板儿。队长介绍,他叫齐金库,管着另外几个车老板儿。

  将近中午,他们赶到了向阳公社太阳升大队的红星小队。红星小队号称全县学大寨的样板儿队。样板儿队花样多,给所有前来观摩学习的人首先准备了一顿忆苦饭,烂菜帮子加粗糠,发出一种难闻的怪味儿,确实很难吃。可屯里人稀里呼噜喝下去,也没觉得怎么难吃,抹巴抹巴嘴,反倒填饱了肚子。

  下午,现场会在小学校的教室里召开。会序严格遵循流行程式:高唱《东方红》,向毛主席像敬礼,学习《毛主席语录》,领导讲话,然后就举行“接传统,继承先辈革命大志”的仪式。

  仪式开始了。一把锄头,锄杆儿中间戴着大红花,被放在一个缠着红绸子的支架上。红星小队的书记和队长十分郑重地从支架上取下锄头,虔敬地横托着,站到向阳公社葛书记的身边。知青代表像周玲玲演出报幕一样,小步跑到葛书记面前,非常严肃地立正,敬礼。葛书记从小队书记和队长手里接过锄头,就像部队授枪仪式那样,双手一上一下地将锄头杆儿斜握在胸前,收腹挺胸,威武地向下巡视一周,一本正经地表示庄重,尽情地亮开了喉咙:“革命传统--”

  “代代相传!”

  知青代表的声音非常雄壮。很显然,他们事先就演练过,一点儿没出纰漏。葛书记一本正经地目视知青代表,表示老一辈对下一辈的无比信赖。知青代表庄严地伸出双手,表示知识青年对革命老传统的渴望。葛书记面目神圣地将锄头杆儿交到知青代表手中,表示革命后继有人。那青年紧握锄杆儿,向左转,昂首挺胸,激昂地目视观众。葛书记举手敬礼,就像狗熊打立正,教室里却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样板儿小队十分自豪,十分骄傲。

  “同志们,”葛书记言语激昂,“长江后浪推前浪,革命传统代代传。我们的老一辈能用小米加步枪打出一个新中国,我们战斗在农村第一线的后来人,就敢用锄头板儿和镰刀头儿,打出一个社会主义的新农村!大寨人靠艰苦奋斗的精神为我们树立了一面大干社会主义的红旗,我们红星小队就一定要百倍努力,学大寨、赶大寨,在我县立起一个永远不倒的标杆儿!我们没有大机器,我们也不靠大机器!我们就是要靠大干苦干的精神,用我们的小镰刀儿和锄头板儿,打败资产阶级的机械化!可是,有人在怀疑我们,怀疑我们的小镰刀儿和锄头板儿,怀疑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不听邪精神,触目惊心啊!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就像三九天里的大葱头儿,皮死心不死,千方百计,在与我们争夺下一代啊。阴险毒辣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也不甘心失败,他们同走资派相互勾结,煽阴风,点邪火,恶毒地贩卖知识万能论,还把他们的黑话写在他们子女的小本子上,顽固地破坏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他突然离了稿子,“同志们,发人深思,令人深想啊!咱们不管咋地,钻进被窝,也不能睡囫囵觉啊……”

  李家宝悚然一惊,突然想起鞠老师说到过这个葛书记。他在批判谁?难道是赵岚?李家宝蓦然记起,赵岚就在红星小队。他立刻四下踅摸,会场里没有她。唱完《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就叫耿队长和周玲玲等等他,起身就去找赵岚。

  “同志,赵岚在哪儿?”李家宝向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打听。

  “你找赵岚?”

  “对。”

  “你是她什么人?”

  “同学。”

  “那你来一下!”

  李家宝被领进了红星小队的队部,那干部只管自己坐下,也不管李家宝还是站着,开口就问:“赵岚在学校表现怎么样?”

  “无可非议,全校最好的学生。”

  “你们学什么外语?”

  “英语。”

  “她的政治表现一直很好吗?

  “当然很好!”

  “她父亲被揪出来之后也很好吗?”

  李家宝嗅出了浓重的火药味儿,看一眼向他问话的人,突然反问:“你是什么人?”

  “我是县里的宣传科长。”

  “对不起,我要去看赵岚!”

  “她在反省,在写检讨!”

  “反省?那我更得去看看她!”

  “你回来!”宣传科长的面目十分严肃,十分认真。

  李家宝站住了,因他的严肃认真,也变得非常严肃认真。

  “你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宣传科长明知故问。

  “你说呢?”李家宝不买他的账。

  “你是什么态度?”

  “你凭什么和我耍态度?”

  “你……”

  “我得去看赵岚!”

  李家宝转身就走,去向别人打听赵岚的宿舍。他找到了,偌大的宿舍里只有赵岚一人。她靠着她的行李,以膝盖当桌子,正在写着什么。李家宝立刻悄声招呼她:“赵岚,赵岚--”

  赵岚听见喊她的声音,不以为然地抬起了头,猛然发现是李家宝,惊喜地叫了起来,“呀,李家宝!”

  她急忙放下手里的书,匆匆下炕穿鞋,连忙奔向李家宝,抢上前,双手就像握住亲人的手,分明就是小妹妹见了阔别已久的大哥哥,禁不住热泪盈眶。

  李家宝急切地问她:“你在反省?在写检讨?”

  “我在用英文写心得。我凭什么要写检讨?”

  “怎么回事儿啊?”

  “走,到外面去聊。”

  原来,在县里赵岚就被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和向阳公社的葛书记特殊看中了。他们看形势,观风向,提观点,酝酿好一篇有关如何关怀改造“可以教育好子女”的文章,单等着填事例加人名了。他们想把赵岚树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典型,还想安排她在接传统大会上作为“可以教育好子女”的代表发言,为他们的文章充实材料。赵岚认为自己从来就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热爱祖国。自己的父母虽然受到冲击,但不是阶级敌人。当即,改造与被改造双方为走资派是不是阶级敌人发生了激烈的辩论,立刻就惹恼红星小队的书记。这位书记明明叫连百胜,一些瞧不起他的青年转转眼珠儿,就管他叫连白生,连白生天生就长得十分尴尬,倭瓜籽儿眼睛尖儿朝下地摆成八字形,却惯会看风使舵。眼见堂堂一个公社书记被一个走资派的狗崽子顶得满脸刷白,禁不住恶狗眦牙,立刻行使手中的权力,勒令赵岚马上停职反省,作书面检查。可是他却看走了眼,前来观摩的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对这种争吵其实很感兴趣,认为争吵得越凶,越可以证明改造工作的艰巨,文章也会曲折。洪主任当场就批评连百胜:“做可以教育好子女的工作,本身就是一项十分艰苦的工作,我们不能急躁嘛!”而且,洪主任还努力将赵岚往他的思路上引导,根据连百胜的做法,他立马搭了一个框架,只要赵岚能够“终于认识到”,他的文章中当即就可以写出这样一段话来:当小队书记连百胜同志勒令赵岚立刻停止反省时,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的耳畔立刻就响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的谆谆教导,循循善诱地启发小队书记连百胜同志:“……”连百胜同志顿时明白了,马上就……赵岚哪里知道,县知青办主任是在“观风向,提观点,找例子”,只知道,她的父母很冤枉,自己也无辜,始终也没有“终于认识到”,却万万没有想到,县知青办主任根据李东彪的介绍在办学习班期间派人偷偷检查了她的笔记本,并由宣传科长亲自拍了照。当葛书记将赵岚母亲题言的照片当作反革命黑话啪地摔在赵岚面前时,赵岚顿时怒不可遏,当即痛斥他们:“你们,你们卑鄙,无耻,下流!”

  改造与被改造双方的矛盾白热化了。葛书记的言辞抵不过赵岚,恼羞成怒,也顾不得洪主任的文章不文章了,立马咆哮:“你给我……”因用力过猛,他的话噎住了……

  连白生此时却没有白生,扯起赵岚,就把她拽出了小队部。

  赵岚所处的环境如此险峻,她却不愿多说她的事情。解释完必须反省的缘由,立刻就问李家宝:“你给玉梅写信了吗?”

  “他们总让你反省可怎么办啊?”李家宝眼见赵岚的现状十分窘迫,急切地反问。

  突然,耿队长弯弯着两腿,摇摇晃晃,一一地向李家宝跑了过来,急火火地问他:“你把葛书记给得罪啦?”

  “没有哇?”

  “回去,赶紧回去!惹不起,咱们躲得起,快跟我回去!”

  耿队长拉起李家宝就要走,李家宝想同赵岚道别,耿队长反倒先冲赵岚开了口:“小心点儿,闺女!该装在肚子里的,就别往外抖搂,舌头尖能品酸甜苦辣,也能招风惹祸啊!”

  说完,他拽着李家宝就向自己队的马车走。李家宝回头看赵岚,可怜的赵岚正在抹眼泪,见李家宝回头看她,连忙向李家宝挥手,口里高喊着:“再见!我没事儿……”

  李家宝的心里不禁凄然,赵岚明明是大家的好榜样,却成了必须改造的对象,她给人摸黑脸儿了吗?她逼人弯腰坐飞机了吗?她打砸抢了吗?她就是想多看点儿书,等待有用的时候能作贡献,她有什么错?凭什么她就必须停职反省?

  上了马车,李家宝禁不住看看耿队长,耿队长早已闷声不语了,就像刚才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样。周玲玲也在看耿队长,她十分羡慕现场会上那个接传统的知识青年,还在心里暗暗地比较着,要是让自己扮演那个角色,肯定比那个青年要好许多倍。好奇心和表现欲令她兴奋,马车一动,她立刻就向耿队长建议:“耿队长,回到队里咱们也开一个接传统大会吧!”

  耿队长眯缝着眼睛,只管看着前边的路,就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仍旧皱着眉头。周玲玲看一看李家宝,李家宝也不做声,她只好将两手袖了起来,不由得,俊俏的脸上讪讪的。李家宝这才发现,耿队长的肚子很能装,装着他不愿意说的事情。

  晚上,他们才回到前进小队。齐金库赶紧去喂牲口,耿队长就领着李家宝和周玲玲直接去了陈书记家。陈书记依然是面若冰霜地板着脸,不点头也不摇头地听耿队长讲述,就像一尊泥塑的偶像。可是当他听到葛书记让前进小队“必须注意李家宝,并把他同赵岚划不清界限的情况如实向上反映”时,他狠狠地摔掉了烟尾巴,开口就骂了起来:“滚他娘个腿,全世界就他葛老五最革命!”骂过葛老五,就吩咐他老伴儿,“孩子妈,把你那宝贝鸡蛋打几个吧,他们看了一天西洋景儿,还没吃晚饭,我想和老耿喝两口,也想和这俩孩子聊一聊!”

  周玲玲心里很纳闷,她是和耿队长、李家宝一起去的红星小队,自己觉得人家搞得挺好的,却原来,他们是整景儿,整人。他们不仅在整赵岚,而且连李哥也想整……

  从陈书记家出来,已是八点半了。李家宝本来昨晚一夜没合眼,回来的路上,又是刚迷糊过去马上就被冻醒,真想回到宿舍就往被窝里一钻,好好解解乏。可是,周玲玲却突然问他:“昨晚上你写了一宿信吧?”

  “嗯,有些挺不住了。”

  “你也想家了吗?”

  “这么说,你肯定是想家了?”

  “脑袋蒙上被子的时候,家里人的面孔挨个出现,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别人都在看咱俩,咱俩要是……”

  “我知道,也就跟你才敢说……”

  李家宝心疼比他小的同学,听了周玲玲的话,他的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董强、薛景才和周玲玲是同岁,可是,她却仿佛是大家生活上的家长。尽管在马车上她曾提议前进小队也搞一次接传统大会,那是她还单纯,毕竟她也在偷偷想妈妈。

  他们沉默不语了,匆匆往宿舍赶,走到院门口,周玲玲忽然低声嘱咐李家宝:“李哥,今晚儿你可别再贪黑了……”

  “谢谢你!”李家宝对周玲玲的关心发自内心地感激。

  进了房门,他们立刻各自回宿舍。李家宝一进屋子,猛然怔住了:八个在家的同学都聚在男宿舍里,吴雅琴正在流眼泪,其他人不知如何是好,个个都是愁眉苦脸的。只有薛景才,不仅钻进被窝,而且用被头蒙着脑袋。

  “怎么了,你们这是怎么啦?”李家宝慌忙发问。

  “你说怎么了?”干等你俩,你俩也不回来,俺们……俺们可咋整……”郑小微似乎万分委屈,话没说完就抹起了眼泪。

  周玲玲见女宿舍里空荡荡的,急忙赶了过来。

  “周姐……”吴雅琴见了周玲玲,就像没娘的孩子平白无故被人欺,可一下见到了亲姐姐。

  “这是因为啥呀?”周玲玲连忙问朱晓莉和易俊红。

  “啥也不因为,你们俩不回来,俺们几个心里发慌,也怕黄皮子和那个大神儿……”易俊红和一个叫朱晓莉的,只顾了抹眼泪,她们身边一个叫孙桂英的,就替她们回答了周玲玲。

  这时,董强也狠狠地抹了一把鼻子,坐在自己的行李上,低下头,深深地喘了一口长气。李家宝的心里,犹如倒了五味瓶,挨个儿看一遍,个个没精打采的,就赶紧调节气氛:“来,让李哥给大家讲个故事吧!从前有一个老头儿,七十多岁了。白眉毛,白头发,红扑扑地生着一张孩子脸。一天,他坐在路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这时,跑过来一个梳着狗尾巴辫儿的小男孩儿,奇怪地问他:‘老爷爷,你哭什么呀?’那老爷爷两手抹去眼泪才回答:‘人家正在看小人儿书,我爷爷偏叫我去买臭豆腐,我不乐意动弹,我爹骂我一声,‘臭小子,你真比臭豆腐还臭’,对准我的屁股,当地就是一脚……”

  大家都被逗笑了,李家宝就趁机向大家解释,并提出了他的要求:“人哪,在家里总是孩子,出来一闯,咱们就都大了。往后谁也不许再哭鼻子了,听见没有?”

  吴雅琴和朱晓莉她们不好意思地笑了,郑小微却立刻欢了起来:“我也讲一个!我也讲一个!从前,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也是七十多岁了,也是白眉毛,白头发。坐在一个山洞里,在给一群不懂事儿的小孩儿讲故事,讲得津津有味儿。听故事的呢,一个个傻呵呵地伸长了脖子。那老头儿讲的究竟是什么故事呢?从前,有一个白胡子老头儿,七十多岁了,坐在一个山洞里,给一群不懂事的小孩儿讲故事,讲的是什么故事呢?从前……”

  “小坏蛋!”周玲玲一拍小微的后背,十分疼爱地嗔怪他,“我们都成了不懂事儿的小孩儿,你倒成了白胡子老头儿!”

  郑小微一缩脖儿,大家都被他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