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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愁雾

  第二天吃过早饭,李家宝赶紧给家里写了一封平安信。总括起来就是一句话:一切都好,勿念!其他言语,大多都是些宽慰父母的假话。唉,也许善意的假话就像假牙和假肢一样吧,明明是假的,还真不能没有。但是,他不情愿再写这样的信,就在信里又加上了一段话:“今后如果家里接不到我的信,肯定是我们这里太忙。我相信,家里一定会支持我积极要求进步的。”

  李家宝写完信,周玲玲悄悄地问他:“今后让郑小微负责取信寄信行不行?”

  “再好不过了!”李家宝对周玲玲的提议十分赞成。

  周玲玲得到李家宝的充分肯定,心里非常滋润,一高兴,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就连忙嘱咐郑小微去了。

  李家宝明明知道起码六天之后才能接到郝玉梅的回信,可是周玲玲和郑小微刚刚走出去,他便暗暗自喜,大白天做美梦,整整一上午,美得他一边搓苞米种子,一边遐想。

  吃过午饭,他的心里仍是美滋滋的,刚刚躺在行李上,郝玉梅便徐徐飞天而来。碧空白云,红裙红飘带。他忘情地伸出双手接住款款而落的郝玉梅,拉起她的手就向阔野匆匆奔去。他要把赵岚的建议马上告诉她:“玉梅,咱们过去真傻,只知道抱怨、等待,就不知道自觉地努力。你来了,这下就好了,咱们可以自觉地努力了……”

  “玉梅,你来研究琴艺吧!虎毒不食子,时过境迁,你父亲总会辅导你的,你不光要做琴师,还要做琴艺理论家!”

  郝玉梅睁大眼睛望着他,他就把声音放得很低,很低,絮絮而语:“玉梅,你知道吗?一个人最踏实的生活,就是每天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并且认真去做。如果说爱情是异性间情感的碰撞和融合,那么,渴望和企盼,就是对情感碰撞力的积蓄;思念和想象,就是情感融合力的汇聚;面对面,才是碰撞与融合的真实过程;这过程应当在实现一个个愿望的共同追求中……”

  忽然,周玲玲来叫他:“李哥,你醒醒,醒醒!”

  他扑棱一下坐起来,笑得不自然,问话也尴尬:“什么事?什么事儿?”

  “你怎么啦?”

  “噢,我即将可以看书啦!”

  “看书?”

  “噢,是幻觉,幻觉……”

  “快别‘幻觉’啦,队里已经把盖厕所的木料拉来了,连木匠也带来了,耿队长让你快去呢!”

  李家宝起身就向外走,木匠看见他,拉拉着脸,张嘴就是牢骚:“大冬天,盖厕所,耿队长说你有高招儿,有啥高招儿你就说说吧,也让我开开眼,跟你好好学一学!”

  李家宝面对讥讽并不计较,微微笑一笑,便胸有成竹地问木匠:“师傅,花轿的原理你知道吧?咱们搭台阶,上轿子,底下当粪坑,四周围席子。只要把框架弄出来,借着墙角,三根柱子可以牢牢地固定在墙上,另一根柱子只要刨个坑就能固定住。只要你把框架弄得结实,厕所都可以抬到地里去,轿子嘛!”

  木匠一听,卡巴卡巴眼睛,也不同队长犟嘴了,嘲讽的口气也变成了嘟囔:“行倒是真行,那,那可就难为木匠了……”

  “行就这么定了,嘟囔也得你干。男知青给你打下手,知青宿舍给你当工棚,他们吃啥你吃啥,五天之内俩厕所,中吧?”

  队长的安排十分合理,木匠只得回答:“中就中吧!”

  木匠带着几个知青,五天之内真把俩厕所弄出来了。木匠让李家宝去验工,李家宝试着蹲下去,觉得厕所像小号儿,蓦地,想起了郝玉梅,仿佛她离家出走,眼看就要上火车,突然被她的父亲抓住了,回到家里,就被关了起来,嗓子已经哭哑,却挣不脱捆绑她的绳索……

  “合格不合格啊?”外面的木匠催促他。

  他猛然清醒过来,赶紧回答:“合格,合格!”

  不由得,他开始焦灼了,等啊等,终于等到天黑天又亮,他兴奋地去接郑小微,亟待看到郝玉梅隽美的字体和深切感人的话语,可是,他却只收到一封家信。他心中惶惑,不断地担心,也不断地自我宽慰。他替郝玉梅作出了种种合情合理的解释,肯定是玉梅已经动了身,或是就要动身,这才故意不写信的。他不断地构思着美丽动人的故事和感人的场面,心里却依旧惴惴不安。

  四天过去了,美好动人的时刻还是不肯到来。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可是,却不情愿发生这样的变故,宁肯担心玉梅是在途中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不相信玉梅会放弃他们的爱情。他已是度日如年了,但是,他极力掩饰焦虑,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别人围着郑小微寻找家信的时候,他不靠前,始终支棱着耳朵期待同学替他报喜:“李哥,你的信!”。可是,期待一直十分强烈,报喜的声音却始终不来。前后十天过去了,他几乎绝望了,凄惨地暗暗郁闷:你好不容易才省悟,潮流不容许做的事情可以自己去做,玉梅怎么就在这种时刻折了锐气呢?他苦不堪言,无处诉说也不能宣泄,却万万没有想到,祸不单行。

  一天晚上,全队的劳力在陈书记家里开会,李家宝坐在一个小板凳上,听得特别认真。队里号召,强壮劳力去老头沟参加大队修水利的队伍。会后,周玲玲代表全体知青写了申请书,让他过目,他立刻表示同意。可是第二天一早,当周玲玲把申请书交给耿队长的时候,耿队长根本不认字,囫囵个看了一看,顺口就回答:“队里早就研究过了,你们知青另有安排。”

  当时,李家宝并未多想。中午,暖壶空了,他想烧热水,一出屋门,发现耿队长拿着一根棍子,脑袋扎进米缸,踮着脚,正在测量那口空米缸的深度。他一激灵,赶紧悄悄退回了屋子。

  他的心里愈加焦灼了,面目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很快,他的变化引起了周玲玲的注意。原来,李家宝细心地观察揣摩着队里的异常情况,周玲玲却在细心地观察揣摩着他的一言一行。周玲玲发现,李家宝时常独自发呆,还常常做错事情。比如一次烧火,眼看柴火烧出了灶膛门儿,他不但不往灶膛里面送,反而往上加柴火,火燎了眉毛才把他惊醒。周玲玲知道他是有心事,就悄悄嘱咐郑小微,取回信来别大嚷大叫的,有什么事情也不要总是都缠着李哥。郑小微人小,又最信任他的李哥,被周玲玲叮嘱得莫名其妙,反倒趁没人的时候偷偷去问他:“李哥,我周姐嘱咐我,让我别打扰你,到底是咋回事儿呀?”

  李家宝暗暗感激周玲玲,也疼爱天真可爱的郑小微。他知道自己在同学中所处的位置和可能产生的影响,只得尽量符合情理地宽慰他:“你周姐是为了使你越来越稳重,越来越成熟!”

  “周姐真好!”郑小微得到满意的答复,心情很舒畅,就自觉自愿地稳重、成熟去了。

  望着郑小微活泼的背影,李家宝的心情更加沉重郁闷了。多少天来,他忍受着期盼郝玉梅的熬煎,困惑不安地继续观察队里的种种反常现象,甚至担心队里将要发生什么重大的事情。他有一个异乎寻常的感觉,队长和书记,一个终日锁着额头,一个成天板着面孔,似乎都不是天生的,是他们大有隐衷,想笑也笑不出来。他悄悄地验证他的预感,果然,发现了他们的破绽。

  按照上面的要求,忆苦思甜大会已经开过了,开得人们声泪俱下。陈书记乘热打铁,要求大家要把仇恨化作力量,把劲儿使在改变前进小队的面貌上。可是,大队再次抽调劳力时,陈书记和耿队长却抹着脸,依旧不顾周玲玲代表知青的请战,宁肯把弯腿的本地青年派上去,也不动用知青。并且把魏长顺和冯玉莲也留在队里。很明显,他们是在悄悄地办着什么隐蔽的事情,要将他们的干将用在关键的时刻、紧要的场合。没几天,批判会也召开了,会上,陈书记号召大家,一定要把阶级仇恨化作大干社会主义的积极性。可是当周玲玲第三次代表知青要求去修水利的时候,他却仍然只让知青组织家属学习《毛选》和《语录》,并且和家属一起搓包米种子,兼带防止偷种子的事情发生。魏长顺心不顺,和老娘们儿一起干活嫌腻味,冯玉莲立刻悄悄地阻止他,“别犯傻!”魏长顺听后点点头,当时就憋住闷气不犯傻。后来陈书记悄然失踪了,三天以后才重新露面,眼睛明显下陷不说,脸庞整整瘦下去一圈儿。受他的影响,就连冯玉莲和魏长顺的面目也暗淡了,尤其是魏长顺,也不张罗排节目迎元旦了。

  李家宝的心里越来越不安,周玲玲以为他是在盼望木家胡同三十五号的回信,同时也很想知道,信皮儿上那个郝玉梅到底是李家宝的什么人。一天做早饭的时候,她突然问李家宝:“还没接到木家胡同三十五号的回信吧?”

  李家宝一怔,旋即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明白,周玲玲是注意了他的信封。他不想同周玲玲打哑谜,就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周玲玲望着他的眼睛,流露出一副很心疼的模样,连说话的语气也是轻轻的:“你都瘦了……明天,就别帮我做饭了,就按耿队长说的,排个轮流值日表儿吧,也省得薛景才和吴同峰越睡越懒。”

  李家宝不了解周玲玲的心思,以为她是眼见实情说真话,表示关心自己,禁不住由衷地感激她。下乡以来,她忙了这里又去忙那里,大事小情,总是忘不了率先垂范,她实在也是够辛苦的了。真排个轮流值日表,或许,还能使她略略轻松一些。想到这里,李家宝便有言在先地问她:“表儿由我来排,你同意吗?”

  周玲玲听出了李家宝的弦外音,心里怪热乎的,也不争,十分爽快地回答:“你排就你排!”心里同时在说,不管你怎么排,反正我还是天天得起来!

  李家宝开始琢磨值日表,也不知郑小微、易俊红和吴雅琴到底该排不该排……忽然,周玲玲打断了他的思路,挺磨不开地向他打听:“你那信是写给你同学的吗?”

  “是。”

  “她能下乡吗?”

  “过些天可能来。”

  周玲玲很不自然地笑一笑,须臾,又问李家宝:“她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呢?”

  “她是独生女……”

  “那,那人家家里能让她来吗?”问到这里,她那协调动人的五官里,流露一丝很难让人察觉的窃喜。她看一眼李家宝,赶紧低下头,继续切菜。

  李家宝面对周玲玲的盘问有些尴尬,尤其周玲玲的最后一句问话,直接触及了他的心病。他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咳声,望着灶膛里的火舌,忧心忡忡。

  周玲玲切好菜,见他看着灶膛又是默默地发呆,便放低了声音,十分乖巧地问他:“李哥,你说扎根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嗯?”李家宝觉得周玲玲的问话很突然,话题十分敏感,思忖片刻才回答:“就是永远留在农村的意思吧。”

  “你想扎根吗?”

  “不想。”

  “你是信任我,才敢这么回答吧?”

  “是。我信任你,非常信任。”

  “是因为这里太穷,你才不想永远在这里吗?”

  “是,也不是……”

  “那为什么啊?”

  “你想知道?”

  “想。”

  李家宝以为,周玲玲也是不甘心放弃志愿,身不由己地只当农民,便实事求是地告诉她:“我还想上学。”

  “上学?”

  “对,上学。”

  周玲玲立刻娇媚地反驳他:“你糊弄我!”

  “不,我说的是真的。”

  “真的?也不可能啊!”

  周玲玲不说话了,李家宝的回答大大地出乎她的意料。如果李家宝回答,想在这里扎根,她立刻就会表示“我也想。”如果李家宝问她为什么,她就会机敏地回答,“不知道……”可是,李家宝的回答是想上学,敏感的姑娘很纳闷儿,便默不作声了。

  李家宝见她对自己无话不说,觉得也该把自己暗里观察到的情况告诉她了,便侧过头去,神秘地叫了一声:“周玲玲--”

  周玲玲自有心事,被李家宝神秘地一叫,内心不禁慌张,羞涩地问他:“怎么?”

  “你随我来!”李家宝把声音放得极低极低,蹑手蹑脚地领着周玲玲去看米缸,周玲玲当即也是蹑手蹑脚的,李家宝先拍拍那口空了的,又向另一口里面指了指。

  “怎么?”

  “书记和队长经常来,他们能看不见吗?”

  “你是说……”

  “很可能,咱们要断粮了……”

  “什么?”

  “别慌,暂时不要对其他人讲,要保持镇静,明白吗?”

  周玲玲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问话几乎变成了气声:“你是在说,知识青年也要挨饿?真会吗?”

  “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慢慢看吧……”

  周玲玲顿时忐忑不安,她极其信任李家宝,自此,每天都像李家宝一样,强作镇定,暗地里谨慎地观察。一连几天,她都发现耿队长偷着看米缸。她佯装不知,经常有意向大家讲笑话。李家宝看了出来,她的内心已经像自己一样,很焦灼,很惶惑。

  没出三天,李家宝预料的事情果真被证实了。一天晚上,耿队长亲自来找李家宝和周玲玲,把他们领到自己家里,让他俩参加一个秘密会议。会上,耿队长向他俩摊了牌:“知青的口粮没有了,你俩看看,该咋办?”

  原来,在知识青年到来之前,老耿背着老陈,把知识青年的口粮一部分运到水利工地去了,剩下的分给了屯里的五保户和困难户。老陈外出回来,十分震惊,一股凉气直冲他的天灵盖,他气愤地问老耿:“那是知青的口粮,咱们怎么能动?知青来了怎么办?万一闹出事情来,又该怎么办?你说,你说,你说嘛!”

  “一年一百八十斤口粮,让劳力咋干活?让老百姓咋活?你说,你说,你说呀!还整三年自然灾害,能中吗?”

  老陈气得拍了桌子,老耿仍旧不服气,两个人搭伙以来,第一次发生了争吵,吵得相当凶。老陈高声喊了起来:“咋活?勒紧裤腰带,就是前胸贴后背,宁可咱们自己饿死,也不能动人家知青的一粒儿口粮!”

  “我愿意动啊?你宁可饿死,我情愿跟着,可我问你,要是饿死老百姓怎么办?你说!”

  一下子,老陈被老耿问得卡壳了。

  三年自然灾害的情景令他胆寒。今年秋天的灾情早已使他惴惴不安,他曾经暗暗祈祷,可别再来三年自然灾害,千万别来!忽然,县里号召“交红心粮”,作为大队的书记,他坚决反对,立刻就被撤了职。就在他被葛要武带头批判的时候,大队没挺住,响应了交红心粮的号召。不仅粮食被拉走了,而且葛老五博得了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的欢心,闹着玩儿一样,拉他火线入党,破格提拔为向阳公社的书记。后来,地区革委会要求县里必须解放问题已查清的老干部,李长德眉头一皱,将跃进公社的烂摊子趁机抛给了原来的县长---刘天民,葛要武就处处找刘天民的别扭。李长德暗暗得意,就像训犬员牵着狗,给个信号狗就咬。不久,李长德有意问葛要武:“在跃进公社,陈子宽叫你打倒了,如今你成了样板公社的书记,我来问问你,陈子宽能不能解放?”

  “他可是刘天民的人。”

  “就因为他是刘天民的人,才得用他。但大队的书记坚决不能让他当。小队的书记他不想当也得让他当。别看你们现在不在一个公社,解放他,也是保护你呀!县里使用了各级老干部,老刘,老陈,我都使用了,好好看看,没假吧?”

  就这样,陈子宽重新工作了,从大队被贬到前进小队,和老耿搭了伙。俩人搭伙没俩月,老耿就动用了知青的口粮。老耿虽说不识字,但他的主意特别正,争吵时,他也说到了三年自然灾害,而且他加重语气的地方是“还整”,“能中吗?”一下子,陈书记的心情就变得更加沉重了。他知道,分粮容易收粮难。他清楚地记得,三年灾害时,他带领民兵挨家挨户去搜粮,曾被一位老人狠狠地打了一记大耳光。那老人不光打了他,还流着热泪颤颤抖抖地质问他:“就这么把粮食收走了,你小子自己进步了,可你,你还让不让老百姓活命啊?”他记住了老人的耳光,老人去世的时候,他跪在老人的坟前磕了三个头。想到这样的往事,他十分难过,十分惭愧,十分悔恨。他曾做过老百姓不情愿的事情,如今,“还整”三年灾害”,“能中吗”?他痛苦地思索着,仿佛心上的旧伤重新迸裂开来,汩汩地淌着鲜血,他不再埋怨耿直的老耿了,只是忧心忡忡地问老耿:“粮分了,知青来了咋办?”

  “到兵团那边去借粮,先把窟窿堵上。只要明年不闹灾,保证劳力能下地,还还得上。实在弄不来粮食,就叫知青回家去猫冬,算是队里欠他们。要不价,又是三年苦日子。好干部,都被整下了台;不三不四的,就这么作;老百姓,跟谁说理去?他们要治罪,就让他们冲我来,大不了,我进笆篱子!”

  老陈有口难言。事情已经叫老耿这么做了,尽管不适当,可他是怕累垮队里的精华,是怕队里饿死人,也是为长远打算。况且,他在横下心来分粮的时候,还是有意背着自己,宁可有过他担着……他的一言一行,谈不上英雄方略,却是一心为民。从他个人的角度讲,反倒是一种拧着劲儿的无私无畏和顶着灾难的求实求是。对这样的搭档,还能埋怨他什么呢?如果是在战争时期或者是在特殊情况下,老百姓宁可饿肚子也要满足战略的特殊需要,他这样做是不可容忍的。可是,这里仅仅是省里局部地区的自然遭灾,县里不但不考虑救赈的事情,反而号召灾区的农民勒紧裤带交“红心粮”,人为地制造“心明眼亮,放眼世界”,莫说老耿不理解,自己也是耿耿于怀呀!既然无理收粮在先,老耿不当分粮在后,责任该在哪里呢?该负责的不出来负责,反倒金口玉牙地掌着权,万般无奈,老陈只好领着冯玉莲和魏长顺成天外出去借粮。在他心里,借粮补窟窿,已是最后一着儿棋了。他跑了兵团的许多团部、营部、连部,也求了不少人,却是谁也不敢把粮食借给他们,都说粮食是国家一类统购统销物资,谁也动不得。他跑细了腿也磨破了嘴,三番五次的,人家还是不答应。眼睁睁的,队里的知青就要断粮,老陈的心里在着火,大火烧得呼呼的,昨天,他又出去了,去作最后的努力……

  听了这些情况,李家宝和周玲玲目瞪口呆。贫下中农代表闷起了头,一口一口地抽旱烟,抽得满屋子烟气腾腾,就像驱不散的忧愁,四处飘,飘满了屋子,飘上了房梁。

  “小李子,小周儿啊……”一个上了岁数的老爷子,颤颤巍巍地从地桌前的凳子上站了起来,未曾说话,扑通一下就在李家宝和周玲玲的面前跪了下去。

  事情突然,李家宝和周玲玲一激灵,惊慌失措,冯玉莲和魏长顺急忙奔过去,用力往起架他,他挣扎着,仍往下跪。冯玉莲和魏长顺死活不依,老爷子不禁喊了起来:“小李子,小周儿,”老爷子已然是老泪纵横了,凄惨地申辩着,“我儿子下令分你们的口粮,他是怕屯子里饿死人哪,你们……你们知青可千万千万不能斗他呀……他咬牙下令的时候明,明知要捅大娄子,可他图的啥?你俩就问问大家伙儿吧,党员和干部家有没有份儿?我家沾没沾一颗粮食粒儿?他心里想的,是屯里的老百姓啊……”

  老爷子一落泪,屋子里的人都忍受不住了,有揉眼睛的,有擤鼻子的,有拿袄袖子蹭的,也有朝鞋底上抹的。他们的穿着本来就不堪入目,加上这些动作,就更加伤心惨目了。

  李家宝和周玲玲急忙上前,搀扶住还要下跪的老爷子,眼泪噗噜噜地滚了下来,周玲玲连忙宽慰他:“老爷爷,我们……不会斗耿队长,他是……是为了老百姓,我们不会那么做……”

  面对满屋子的哀愁,耿队长操起老爷子的烟袋锅子,琢磨琢磨,啪地一敲炕桌儿,沙哑着嗓子,满腔的悲愤:“他们不借也得借,文不借武借!明天晚上,小魏带人直接奔他们场院,小冯和我去他们连部软磨硬泡,等小魏那边差不多了,就掏借条儿。”耿队长平时弯弯着腿,一点儿不像男子汉,可是此时此刻,他的言语和动作,却流露出一种野性英雄的气概。本来,他请李家宝和周玲玲来参加会议是想向他俩交实底儿,说服他俩动员知青放假回家去。可是,他拿不出粮票来,心里本来愧得慌,他爹一下跪,一时冲动,他就想到了武借。

  “知青去不去?”一听要武借,魏长顺如临大敌一般,立刻以民兵队长的身份请示耿队长。

  “不去!”耿队长守着良心说实话,“是咱们分了人家知青的口粮,人家不算咱的账,咱还能领着人家惹枪子儿!”

  枪子儿?李家宝和周玲玲悚然一惊。听了大家的解释,他俩才知道,附近兵团的连队一般都有一个武装排。枪是为了戍边才发的,但他们看地看鱼塘时也带着,有时也真放。先冲天,后掐腿。青山小队的钱二滑屁,钻进人家麦地,拿剪子铰麦穗儿。第一回他得逞了,第二回一冒头儿,就叫人家看得清清楚楚。他不说就地认错说好话,反倒起身就逃跑。人家喊他,他不站住,到手的麦穗儿舍不得扔下。人家对天开了枪,吓得他一激灵,可他侧侧歪歪爬起来,撒腿还是跑。三跑两跑就叫枪子儿掐了腿。

  李家宝听得心惊肉跳,赶紧提醒耿队长:“队长,这么大的事情……是不是等陈书记回来再说啊?”

  “不中,娄子是我捅的,可不能连累陈书记,”耿文武看看大家,很伤感地向李家宝解释缘由,“全大队上上下下,但凡是没有坏心眼儿的,哪个不指望老陈赶紧回大队?整个大队,就这么不敢喘气儿地挺活尸,哪个小队不着急?李家宝,你们刚来,还不知道咱们老陈的为人,也不了解他的脾气。捅破天大的不是,只要有他在,他宁可背黑锅,也会揽责任。明天的事情可不能让他沾边儿,他该干的,是大队的书记啊……”耿队长说不下去了,抹一把眼睛,擤一回鼻涕,敢做敢当,更讲感情。

  李家宝受到感染,也变成了野性英雄:“那,我们也去!”

  “对,我们也去!”周玲玲支持李家宝,好看的眉眼里,蓄着强烈的悲愤。

  耿队长怕惹出意外来,伤了知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连忙往回拦挡:“不行,你们不能去!”

  周玲玲十分焦急地向耿队长恳求:“队长,你得让我们去,贫下中农为我们知青去惹枪子儿,我们不能眼看着……”

  “不许添乱!”耿队长猛然一声大喝,那态度,就像石磙子砸地,“明天全体知青放假,由你俩带着他们,老老实实到县里去看电影儿。李家宝,你也顺便把你的女朋友从县里接过来。”

  李家宝一怔:“我的女朋友?”

  “对,天擦黑儿,青山小队来人捎的信儿。”魏长顺比耿队长还了解情况,赶忙出面作补充,“她已经到县招待所了,行李箱子手提包,说是挺不易的。

  李家宝又惊又喜,蓦地,又觉得郝玉梅来得不是时候,却不料,周玲玲猛然听说李家宝的女朋友来了,心里一惊,仿佛她和李家宝早已息息相通,李家宝却不讲情义背叛了她,禁不住,热泪悄然而落。幸亏耿队长刚才态度生硬,凑巧替她遮了羞。大家以为,她是急于参加借粮行动,叫队长一吆喝,年轻的闺女挂不住脸儿,这才流了泪。李家宝佩服周玲玲对农民的感情,顿时回到悲愤的氛围里,想和周玲玲一起说服耿队长,一定让他们去。

  “哭也不中……”耿队长铁青着脸,对李家宝和周玲玲下了死令,“不管对错,就这么定了。咱可丑话说头里,明天知青要是闯了祸,我就跟你们俩直接算账!”

  回宿舍的路上,周玲玲止住悲哀,突然问李家宝:“明天到底去不去?”

  “你指去哪儿?”

  “借粮。”

  “你想去?”

  “想!”她的态度与耿队长的态度不差毫厘,与队长屋子里的气氛也一样:悲壮,忘我。

  “现在,你我不只是你我,枪子儿没长眼睛,咱俩得带好他们八个人,替队长负责,也是替他们的家长负责……”

  “嗯。”周玲玲又哭了,勉强答应一声,鼻子一抽一抽的。

  “不能哭,明天咱们是放假,是队里组织大家看电影。”李家宝劝周玲玲不要哭,自己的嗓子却是早已发硬了。

  周玲玲拭去了眼泪,默默地向回走,心里沉沉的。忽然,她站住了,声音很凄怆:“李哥……”

  “什么事儿?”李家宝赶紧问她。

  她还没说话,就再次流出了眼泪。

  “怎么,怎么不走了?”

  “李哥……”

  本来,周玲玲是想问问李家宝女朋友的事情,见李家宝仍然在想借粮的事情,话说到一半儿又改变了主意,将自己一心想说的话委委屈屈地留在肚子里,眼泪却是止不住。李家宝以为她是仍想参加借粮的行动,态度就像队长一样,也是开口就回绝:“不行,必须听队长的!”

  “好吧,那就听队长的……”周玲玲顺势掩藏恐慌,可怜巴巴地捂住嘴,撇下李家宝,一个人先跑了回去……

  第二天,知青们去看电影。他们的马还是那么瘦,他们的车还是那么吱嘎吱嘎地响。郑小微和吴同峰只盼快些到县城,还不知道老齐姓什么,就一次次管他叫“车老板儿”,一次次催他赶车快一点儿:“车老板儿,能不能快点儿啊!”

  “车老板儿,你咋就赶不快呢?你倒是快点儿赶哪!”

  “求求你了车老板儿,你就快一点儿吧!”

  齐金库也参加了秘密会议,知道眼前他是在干什么,哪有心思寻快活?他心中烦恼,嫌吴同峰和郑小微没大没小。起初,他扭头横了郑小微一眼,没出声儿。可是,他俩还是一口一个车老板儿。他瞥了一眼吴同峰,嘴上不说却心里嘟囔,个子也不算小了,一点儿分寸也不讲!偏巧,就在他的底火往上蹿的时候,郑小微又叫了一句“车老板儿”,忽地,他发了脾气:“接你们来的时候我放屁啦?套上的马尖尖腚,你们是耳聋还是眼瞎?一口一个快,枪孝帽子啊?”

  薛景才听车老板子骂人骂得狠,立刻护着郑小微:“你他妈骂谁?挺大个爷们儿,就不知道人家比你小?”

  李家宝急忙阻止他:“景才!”

  可是,李家宝刚劝住薛景才这边,老齐那边又有了动静。只见他狠狠一甩鞭子,打了个炸响,张嘴就不干净,“这牲口,一点儿不通人性!”

  车老板儿指桑骂槐,薛景才忽地蹿了起来,周玲玲和董强急忙上前帮助李家宝,硬是将他拽倒了。他拼命挣扎,李家宝身大力不亏,死活不放他,气得他扯着脖子大喊大叫:“你们还知不知道里外拐?松开我,知青是劳改犯哪?”

  齐金库见薛景才想动手,跳下车就要抡鞭子。李家宝撇下薛景才,赶紧也下了车,拼力把老齐推向路边,两手紧紧抓住他的大鞭杆子,急切地低声提醒他:“齐师傅,齐师傅!耿队长昨晚是咋说的?咱们要是出了事儿,不就真给队长添乱啦?”

  “操他妈的,老农就他妈该死!”听了李家宝的劝阻,齐金库不冲薛景才使劲了,戳着鞭杆子喘粗气,寻思来,寻思去,越想越憋气,禁不住仰天大骂,“葛老五--我操你个祖宗--”

  霍地,他收拢了鞭绳儿,抡起鞭杆儿就扫路旁的干蒿子,拦腰被扫折的蒿子秆儿四处飞溅。他就像发了疯,嘴里怒骂着,啪啪啪啪,抡了好一阵子,才算出了胸中的闷气。

  几个年龄小的同学早被吓傻了,谁也不明白,车老板儿的脾气为啥这么坏,唯有孙桂英,还知道帮忙,死死抱住薛景才的一条腿。薛景才见老板子只拿蒿子秆撒气,声声骂的是葛老五,这才勉强消停。但他把脖子扭向一边,谁也不理了,却看见车老板儿往路边一蹲,拄着鞭子,窝下脑袋,满脸都是痛苦。薛景才有些不明白,他骂了别人,自己还委屈,你说怪不怪。

  李家宝见老齐忍住了窝囊气,薛景才也不较劲了,就重新上了马车,想想耿队长那边,不禁提心吊胆,回头看看周玲玲,周玲玲眼泪汪汪的,再挨个看一看,谁都不说话。进了县里,一直到电影院门前,老齐才吆喝一声马:“吁--”

  李家宝跳下了马车,左右为难。走,他怕这边儿出事儿。不走,又担心玉梅那边等得急。这时,薛景才向他走了过来,把他让到路边,板着脸却是很诚恳:“李哥,你走吧!我就是再浑,也不能搅你的好事儿。刚才,我是不知道,周玲玲一急,把你的事儿告诉我了。我保证再不出声儿了,该走你就走吧!”

  齐金库并没有听到薛景才在说什么,站在马车前面,冲着李家宝大声喊了起来:“大兄弟,你走吧,赶紧走吧!”

  周玲玲立刻负起了责任:“大家排好队,等我去买票。”

  眼见大家都听周玲玲的吩咐,李家宝这才定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