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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失恋
该去接女朋友了,李家宝沉重的心情总算轻松了一些。不管怎样,郝玉梅到底还是来了。她来了,他们就可以双双摆脱过去的被动,携起手来在人生的道路上自觉努力了。他的心情豁然开朗,禁不住回味他和郝玉梅在一起的一桩桩往事,也重温了情感激动时的特殊感受,获得了空前的满足和莫大的宽慰。他十分感激郝玉梅,也非常钦敬她。她本来可以留在市里发挥她的一技之长,找到好工作。但她宁愿舍弃一切,也要来陪自己吃苦,她说到就做到了,而且战胜了他的父亲,自己怎能不敬重她? 郝玉梅对爱情的忠贞和执著不仅平复了李家宝焦灼不安的心境,甚至使他感到无比的充实和骄傲。他抑制不住喜悦,心中暗暗赞叹:“玉梅,你的动人之举已经使我们的爱情熠熠生辉,值得永生回味。”忽然,他学起了孔繁军,也想出四句诗来: 飘摇不定彷徨时,一片真情慰我心, 万般纵然皆乌有,尚存琴胆鸣知音! 郝玉梅令他吟出这样的诗句,李家宝好不得意,看见县招待所的大门,一颗心突然跳得厉害,急切同郝玉梅见面的心情已然胜过了一切。他的脚步变得轻捷而匆忙,他的心情变得兴奋而急切。过横道时,他的右肋险些撞在一辆马车的车辕上。车老板儿气愤地骂他,“瞎呀”,他赶紧表示歉意地笑一笑,摆摆手,依然心情舒畅,只顾奔招待所。他同郝玉梅也就分别一个多月,却大有经年隔世之感,似乎在漫长的岁月里,郝玉梅注定发生了莫大的变化,起码,变得敢作敢为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进招待所的院门,奔招待所的正门。 突然,他怔住了。就在他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时刻,赵岚从招待所的正门里欢欣雀跃地迎了出来,老远就呼唤他的名字,那激越的声音里,恰恰激荡着李家宝急切要见郝玉梅那种情感。 赵岚兴奋地跑到李家宝的身边,热情地和他握手,就像见了阔别已久的亲人,恨不得马上就和他说说心里话。 瞬息间,李家宝非常感动,心中暗说,为朋友,赵岚简直无可挑剔,十分感激地问她:“是你把郝玉梅接来的?” “郝玉梅?” “郝玉梅不在招待所?” “不在呀!” 顿时,李家宝由大喜变作大惊,疑惑地看着赵岚,不知怎样才好。却原来,这里并没有郝玉梅的动人之举,并没有郝玉梅带来的莫大宽慰,也没有充实和骄傲,更不存在“琴胆鸣知音”,惶惶然,未假思索,他就急切地刨根问底:“那,那怎么叫我到这里来接女朋友呢?” “他们说的女朋友就是我……” “你,我的女朋友?” “不这样说,他们就不同意我调到你们队去呀……” 赵岚的喜悦不见了,晶莹的泪水缓缓地涌出了眼窝。 原来,赵岚的父亲又一次站了起来,作为老干部被结合进市革委会,并且是党政一把手。赵岚接到家里的信,又惊又喜,又激动。此前,她还接到郝玉梅的一封信,急于要见李家宝,第二天,她就找到县里,要求调到跃进公社的前进小队去。县知青办主任不同意,她就直接去找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李长德立刻一本正经,冠冕堂皇:“在哪里都是一样干革命嘛!” 她灵机一动,找到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你们总得鼓励扎根儿干革命吧?跃进公社的李家宝是我的男朋友,我不调过去,我们两个怎么能真正扎根儿呢?” 李长德略略思忖,掏出笔来,毫无表情地在赵岚的申请上写了两行字:同意赵岚的请求,由知青办具体负责办理。 赵岚得到犹如圣旨的两行字,马上重返知青办,知青办已经锁门了。她认真思考一番,连忙赶回了红星小队,风尘仆仆,将“圣旨”向小队书记连百胜一递,要求生产队将她的所有东西都送到县招待所去。连百胜也真是连“白”生,他得知赵岚的父亲站了起来,看着县革委会主任的批字,就连他这些日子究竟是如何对待赵岚的,似乎也被他忘记了,卡巴卡巴尖儿朝下摆成倒八字的倭瓜籽儿眼睛,当即热情:“你爸爸站起来了,咱们就是革命的同志了,好,我一定亲自把你送到跃进公社的前进小队去。” 赵岚讨厌这种随机应变的小聪明,宁肯自己麻烦,也不愿领受他的人情,只让他派车送到县招待所。想多送,不必;想套近乎,下辈子吧。她永远都不会忘记,连百胜强迫她停职反省时曾是什么样的嘴脸。阿谀奉承领导,不顾下级的人格和命运,该是什么货色?人们叫他白生,都是客气。 离开了红星小队,赵岚仿佛重新获得了人身自由。仰头看蓝天,蓝天蓝得清新,开阔,似乎在有意扩展她的憧憬,预示她的希望;极目望原野,冬天的原野本来就博大,深沉,孕育着生机,筹备着明春。一想到以后能和李家宝在一起进行比赛,她就兴奋得想唱,想跳,仿佛母亲所说的“以后”不久就能到来一样。她几乎忘记了郝玉梅给她的回信,以及她给郝玉梅回信的回信。 到了县里,她再次走进了县知青办,县知青办的洪主任看着县革委会主任的批示,耿耿于怀,又奈何不得,只得憋着气给跃进公社摇电话,让他们通知前进小队赶快来接人。赵岚如同打了一个胜仗,不管洪主任憋气不憋气,也不管他摔不摔电话,只管去招待所,急切地等待李家宝来接她。 思念了一宿,又等待一上午,可一下从窗子里看见了李家宝的身影,蓦地,她就像被歹人劫持侥幸逃脱出来的孩子终于见到亲人一样,立刻忘情地扑了出来。她有千言万语,她有说不尽的感受,她要淋漓尽致地向李家宝讲一讲她获得的胜利,她要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郁结统统释放出来。高度的兴奋中,她却忘记了她并不是李家宝的女朋友。望着向她索求郝玉梅的李家宝,望着她曾经偷偷喜欢过的李家宝,她顿觉委屈,复杂的心曲向谁倾诉?凄怆的泪水为谁滋生?她比在火车上遭到李家宝委婉的拒绝还要难过。就像她刚刚洗过热浴,浑身的毛孔已然舒张,突然被扔进了冰窟,她却不能喊叫,也不能抱怨,只能暗暗地自责,你怎么会忘记,你仅仅是李家宝的好朋友呢?你怎么会忘记,你的本夹子里还夹着郝玉梅的一封信呢?在爱情的天地里,聪明智慧的赵岚已经无法找到属于她的位置了。她依然望着李家宝,却必须重新明确身份,她不是李家宝的恋人,只是他的挚友。 李家宝心里一惊,眼见赵岚突然变得神色黯然无所适从,不由得,十分愧疚。如果没有人说你的女朋友来了,意外地遇到赵岚,你会不会惊喜和激动?一定会;如果事前有人确切地告诉你有一个赵岚正在招待所里等你,有准备地见到赵岚,你会不会兴奋和狂热?也一定会;可是此时此刻,你急切想见玉梅,对赵岚对你的殷切期待,几乎只有惊异,全无惊喜;你非但没有对她表示些许的关怀与慰问,反而开口就向她索要你的玉梅,尽管属于阴差阳错,你,你也是太辜负她的一片热心和一番好意了。李家宝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赵岚,一场误会已使他不知怎样开口了。 李家宝的愧意和尴尬触动了赵岚敏感的神经,瞬间,夹在她本夹子里的那封信,令她的心情变得十分沉重,连刚刚产生的委屈情绪,也被她埋在心底的忧虑取代了。 大上个星期,她接到了郝玉梅的一封信。一看封皮上的字迹和地址,她顿时感到不安,怀揣着自己的凄凉,也十分理性地替李家宝感到高兴。为挚友能够获得幸福,她抱着情愿忍受委屈的心情,将郝玉梅的信缓缓地打开了。可是,那满纸文字却不见郝玉梅决心前来比赛的消息,而是她已“了解了一点儿社会”,“不得不食言”,“求岚姐切切帮我转告李家宝”……顿时,赵岚非常难过,非常生气,更为李家宝感到悲哀。她不情愿替玉梅转达如此残酷的消息,就想抽空去一趟前进小队,让李家宝直接阅读郝玉梅的信,可是红星小队的连百胜就是不准假。忽然,她又接到了家信,喜出望外,立刻想到了调转,她要用切实的比赛来冲淡好友的痛苦,也想通过比赛吸引玉梅把她拉回李家宝的身边。 可是,因为她一时忘情,造成了一场令李家宝大失所望的误会,就连应在什么时候,该用什么方法,采取什么样的态度,将自己带来的绝情信交给欣喜而来的李家宝,她也心中无数了。 李家宝深怀愧意地望着赵岚,刚想赔不是,情绪已趋稳定的赵岚眼见有了机会,便顺势摇动了利舌:“好心好意前来投奔你李家宝,倒像是我赵岚弄丢了你的郝玉梅。恩将仇报的坏东西,你看着吧,我将恨你一辈子!”赵岚开始作铺垫,言语中努力带出幽默,一心想使凝滞凄凉的气氛变得轻松融洽一些,让李家宝的思想有所准备,再把郝玉梅的绝情信坦然地交给他。 李家宝见赵岚有意调节气氛,便尽量压住没有见到郝玉梅的悲哀,有意诙谐嗔怪她:“也怪你,如果你是个五尺须眉,何苦引出误会,既叫我扫兴,又慢待了朋友呢?” “怪我?我还想怪你呢!”赵岚方才的幽默果然使李家宝内疚的心绪稍稍释然了一些。可是,李家宝囿于他的心境,诙谐中竟然弄出一句“何苦”“叫我扫兴”来。这般的诙谐,非但未使赵岚心情舒畅反而触到了她的伤心处。本来,郝玉梅的一封信就惹得她十分不快,刚刚的忘情又弄得她内心惨然,只能自觉地关闭自己情感的闸门,顾影自怜,自惜羽毛,忽然听见李家宝拿自己的幽默开如此的玩笑,她那一颗带伤的心便再也承受不住了,不由得泪遮双眸,口无遮拦,“如果我是五尺须眉,我,我就会狠狠地揍你一顿,也不会前来投奔你李家宝了……” 李家宝大出所料,诙谐不但未见喜剧效果,反而伤害了赵岚的感情,偏偏又感到赵岚两次所说的“投奔”二字,大大侵犯了郝玉梅切身的利益,想要纠正她,不忍心;不表态吧,又对不起他对玉梅要讲的的良心;不由自主,已是舌僵口讷:“你……” 赵岚眼见李家宝面对自己遏止不住的谴责想要反驳,却不忍心,而且现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情知他是由于没有见到心上人心中凄凉,仍要保护心上人的利益;也真切地感觉到,他也是深怕伤害突兀而来的知心朋友;情不自禁,暗暗自怜,更怜惜大喜大惊之后即将陷入大悲的李家宝;便匆匆擦去复杂的眼泪,再次压住内心的凄苦,勉强地镇定,借机引出了玉梅的绝情信:“别紧张,李国宝同志,赵岚会尽心尽力成全你和玉梅的,还是请你先来看一看郝玉梅的亲笔信吧!” 李家宝顿时愕然:“郝玉梅的亲笔信?” 赵岚心疼他,看不得他那六神无主的的样子,也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的不忍,连忙转身,径自进了招待所。李家宝感到事情有些蹊跷,郝玉梅不回自己的信,却把信写给赵岚,到底写的是什么,怎么会惹得素来爽快的赵岚如此局促不安呢?顿时,他急于看那信,似乎又害怕见那信,跟在赵岚的身后心里惴惴不安,仿佛将去听候法庭的宣判。走进房间,赵岚顾不得李家宝是坐还是站,从一个本夹子里取出郝玉梅的绝情信,深沉地看着李家宝的眼睛,审视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把信交给他。 李家宝双手接信,疑惑地望着赵岚,赵岚不忍再看他,什么也没有解释,转身就走了出去,并且轻轻地替他关严了门。目睹赵岚的古怪行为和她那凄楚的表情,李家宝的心里充满了不祥之兆,但他已无暇多思,立刻急匆匆地看信。 岚岚姐: 你好! 明知我比你大,我也一直愿意这么叫你,这么叫就觉得有个实实在在的依靠。尽管现在是写信,不妨还是这样叫吧。更何况,这样叫,就能使姐姐担待妹妹! 认认真真读了你的长信,也战战兢兢地读了李家宝写给我的信,心里对你们二位不胜感激,但对于你们的期望,我只能如实地告诉你们,我已经无法使你们得到满足了。 事情往往身不由己。 李家宝临行前,我曾再三再四地表示,我的父母演出一回来,我马上就去追他。生活的实际情况却打破了我那天真烂漫的幻想。涉足恋爱,尤其是在父母面前抉择去留的时刻,我开始真正了解了一点儿社会。原来,许多事情社会并不顾及你本人的意愿,早已为你规定好了将来。比如你和李家宝不能如愿进北大、进清华,并必须下乡,我必须食言,都是。 请岚岚姐帮我转告李家宝,我实在对不起他,也无颜再敢见他。也请他好自珍重,不要为忘恩负义的我而伤感,一点儿都不值得。 负心人难写负心信,求岚姐切切帮我转告他,也请你原谅我不能按照你的指点勇敢地去做,我终归是我,一个软弱无能的我,一个心无大志的我。 岚岚姐,我还要请你宽恕我厚颜无耻,让我真心真意地恳求你,由你替代我在李家宝心中的位置吧。他是个好人,值得像你这样的女孩子认真去爱,其实我不配! 拜托, 拜托! 已不识羞的玉梅 一九六九年十一月十六日 郝玉梅的信如同一把钝锯,一下一下地锯割李家宝的心。他强令自己闭住眼睛,用力摇头再摇头,努力使自己的大脑能够清醒。片刻,他可以自持了,睁开眼睛又看一遍郝玉梅的信,不见了她昔日的柔情,也不见了她的忘我。再次看信,他这才发觉那字字冷峻的语句里,流淌着万不得已的哀怨;那屈从于现实的态度虽已不容动摇,却透露着悲哀的无奈。李家宝的心好像被掏空了,空落之极,昔日的情感猛然在他的心里搅扰起来,就像三年灾害每日挨饿必须强忍的感觉。痴情明明已遭绝情的剪割,痴情偏偏不断不折,还将往日的兴奋与快慰一点点儿牵扯出来揉搓成痛苦与折磨。他不甘心,不情愿,却无法更改绝情信上的任何一个字,只能任凭冷酷与残忍吸吮、舔噬溢出情怀的鲜血…… 窗外,飘下了雪花,雪花凭什么还那样洁白?洁白的雪花乱 乱纷纷,愈发令人心烦意乱。李家宝将两手胡乱揣进裤袋里,来回踱着乱步,真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个乱七八糟。 立住身躯再看雪,雪花挡住他的视线,他愤然抽出右手,狠狠地砸在窗下的桌子上,桌子上的壶碗颠响了茶盘,一只茶碗翻倒了,咕噜噜一滚,落在地上,破碎了。 破碎了,什么都破碎了。大学不能上,学二胡被迫中止,就连真实的爱情如今也变成了空幻,似乎一切一切,都像彩色肥皂泡一样,当它越来越美丽的时候,便瞬间破碎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信,信上的字迹依然端庄隽美,而连成的句子,却毁人的向往,灭人的希望。他咬住一根手指的骨节,咬得实在忍不住了才不得不松口,将头伏在桌子上,忍受折磨与熬煎,依然怀恋已将他置于绝望境地的郝玉梅。他几乎不能也不请愿相信,一向敦厚善良的郝玉梅,竟能写出这样的绝情信来。 他忽地抬起头,又望窗外,望着那愈下愈急的飞雪,突然用双拳击打自己的头顶,急欲敲醒自己的神志。他清醒了一些,眼前走来了耿队长,弯弯着两腿,领着魏长顺他们冒着风雪正在偷袭人家的场院。砰,好像人家真的放了枪。他完全清醒了,感到腹空心闷,喉头梗塞。 也好,也好,就算了结了一桩本来难以了结的心事吧。他欲悲无泪,忽然看见了赵岚的书,那本包皮上写着汉字、却是俄文版的《复活》,里面包藏着复杂的内容和思想,静静地躺在行李上。他偶有所感,不看的人看不见,看不懂的也惘然。他揉揉眼睛,想起了看得懂的赵岚。蓦地,他急切地想见赵岚,也许赵岚能做自己的主心骨。他急匆匆走出房间,快速奔向招待所的正门,于茫茫的飞雪中看见了赵岚的孤单身影,这才放慢了脚步。 赵岚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望着看不透的天空,碧空与白云被乱雪遮挡着,好像风雪就是从天而降的灾祸。第六感官肯定是有的。她已经觉出李家宝悄悄地站在她的身后,她便回过身来,盯住李家宝那愧疚的眼睛,什么也不讲。 赵岚的心情也是乱乱糟糟的,她同情李家宝和郝玉梅,也同情她自己;她可怜李家宝和郝玉梅,也可怜她自己;她叹息李家宝和郝玉梅,也叹息她自己…… 如果郝玉梅未曾把二胡赠送给李家宝,当她得知李家宝当初就同情她时,她会久久地感动,她会甘之若饴,她会坦然地用胡琴鸣奏她的心曲,她会自如地亮开歌喉唱出她的欣慰,她会无羞地向李家宝倾诉她的衷肠,她会赤诚地用她的真情将李家宝的同情燃作爱情的火焰。无论魑魅魍魉怎样作梗和破坏,也无法将她和李家宝分开。一对明智的恋人,就会和谐忘我地投入人生的比赛,共同享受爱情的温馨,一起品味艰辛中的愉悦。可是,郝玉梅已将那二胡赠给了李家宝,使她不得不把爱的憧憬深深地藏入腹中,不得不把泪水煮在心里,不得不揉搓自己的衷肠,不得不委屈自己的情怀,并且要一心一意地帮助她的朋友实现他们终成连理的愿望,却又怎堪细思细想呢?而她又怎能不思不想呢? 在火车上,她对李家宝示爱的举动尽管来得很突然,然而孕育恋爱火苗的深厚底蕴却是久久的积淀。这经久积淀的深厚底蕴里早已形成了爱情的火种,恰恰在这爱情的火种逐渐生温终于产生自燃即将汹涌喷起滚滚烈焰之际,竟然被她亲手贴到琴盒上的小梅花,引来了巨大的雪崩,将她的情爱之火,无情地掩埋于能够吞噬任何精灵的巨大灾难之中。她的心怎会不感到悲凉,又怎会不感到凄怆呢?又如何耐得住默然的回味,又如何禁得住这样的回味呢?从县里与李家宝分手以后,她才愈加真切地感知,她深深地爱着李家宝,强烈地爱着李家宝…… 在校时,因郝玉梅初恋的羞赧,曾唤起她对运动场上男十号的情感。尽管她用理智压下了她那刚刚萌发的性意识,而无从察觉的雌性荷尔蒙,却令她的喜悦和兴奋久久在怀,促使她想和李家宝公开挑战。当她发觉刚愎自用的李家宝把她视为不堪一击的娃娃时,她并无憎恨,反而以大英雄从不婆婆妈妈为李家宝进行辩解。许久,她才知道李家宝不想同任何干部子弟来往,并把她与纨绔子弟并列。她因之而愤怒,并将她的愤怒化作了偏要替干部子弟争口气的情绪。未曾想,略略静下心来,她又觉得,许多干部子弟也确实有些可恨,比如那个陈路,就令人讨厌,倒是敢抹红榜的李家宝非常有志气,敢和条件优越的干部子弟认真地叫板。在激愤的比赛中,她发现了李家宝的坚韧和隐忍,恼怒的心情渐渐地化作了奋然的心绪。李家宝越是恼恨她,不理睬她,她反而越发觉得,偏颇的李家宝却是十分倔强。她素来喜欢倔强的男性,他们的倔强富有强大的内力,仿佛愤然中的较量能背得起威严的大山。李家宝就更胜人一筹,逼得你必须用敬佩的目光看待这位名字俗气、却毅力非凡的家伙。 高三上学期期末,李家宝终于胜了她一次,她的脸上热了一下,感到有些难为情,瞬间,反而激动得欲展歌喉,她可以处在紧跟的位置上,追逐并非遥遥的领先者了。 在市图书馆里,她与李家宝巧遇,当李家宝拒绝接受她的苹 果时,她几乎无地自容,李家宝勉强接受了她的苹果,她甚至非常感激。回到家里,她哭了,突然觉得很委屈。自己也是一个女同学,李家宝不但不知道爱护,反而使她险些丢尽颜面。未曾料想,这委屈的情绪竟然强烈地提醒她,她也需要呵护。当李家宝找她联手写倡议的时候,她突然产生一个非常强烈的愿望,她和李家宝应该一辈子都进行比赛。望着李家宝英俊的外表,她默然想起一部电影《战火中的青春》。她暗暗地承认,她已经萌生了初恋,却不再有意驱赶那种美好神秘的感觉。不过,她不想在高考前放纵她的情感,必须在考进北京之后,才向大英雄敞开她的心扉。不由得,她产生了种种美妙动人的幻想。想象中,她和李家宝当真都考进了北京的院校。忙中得闲时,她和他一起去赏未名湖,一起去评说圆明园,一起去看天安门。晴天,就让李家宝撑伞遮阳;雨天,就往他的怀里钻;让身材高大的李家宝给她带来惬意和温暖……她提前感受了那时的幸福和快慰,自然就期盼那一天。可是,大学突然不许考了,不久她的父亲也被打倒了,感情上,她再也不知如何是好了,只留下值得回忆的一幕幕。 偏偏在她就要下乡的时候,她在同期下乡的红榜上找到了李家宝的名字,她再次兴奋了,暗暗庆幸,她可以和李家宝无拘无束地进行终生的比赛了。学校开欢送会的时候,她曾有意寻找李家宝,李家宝始终没有露面;在下乡的火车上,她曾上了车就四处踅摸李家宝,由于铃响之后李家宝才登车,她仍然没有看见李家宝;当鞠老师告诉她李家宝就在车上的时候,送走鞠老师,她就迫不及待去找李家宝,并且真的和他坐一起了。当她得知李家宝将近四年没读书的时候,她对李家宝的喜爱化作了恨铁不成钢的情绪,在一阵唇剑舌枪的较量中,她得知李家宝在校时就曾同情她,情不自禁,她吐露了芳心,转瞬,却看见她与郝玉梅互换留念的二胡立在李家宝的腿旁。却原来,李家宝的一颗心早已被郝玉梅占据了。她觉得郝玉梅的做法有失公平,不该在上中学时就放纵儿女之情,使严格遵守规矩的人失去了公平竞争的机会。 在县里,她和李家宝相处了整整三天。三天里,她和李家宝迅速找到了许多共同的语言,出身贫寒的李家宝给她留下了更为深刻的印象,她仿佛看见一个衣着单薄的硬汉赤裸着宽大的脚掌在茫茫的风雪里,依然在苦苦地寻找已经迷失的方向。 一天夜里,她曾悄悄地宽慰自己,尽管不能与李家宝在情感的道路上并肩同行了,却可以在理想的追求中,和他共同踏上征途。在各有归宿的时候,也能坦然地相互祝福。 她孤身一人去了红星小队,这才发觉她对李家宝的爱恋已经难以割舍,甚至觉得,李家宝将近四年没有读书,也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责任。她强烈地谴责自己,赵岚啊赵岚,既然你和李家宝一起写了《我们的倡议》,为什么就不能和他经常交流情况呢? 她爱李家宝,却不可能得到李家宝了,她就尽力为李家宝着想,努力成全自己的朋友。她忍着泪水,给郝玉梅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伤着自己的感情,启发鼓励郝玉梅赶紧来找李家宝。可是一番苦心之后,郝玉梅不但不听劝说,竟给她写来一封与李家宝绝情的回信,却如何能够对得起她那煮着自己的泪水助人寻求幸福的的情感呢?特别是郝玉梅的“恳求”和“祝愿”,使她蒙受了莫大的羞辱。代人去抚慰人家昔日的恋人令她去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她获得的爱又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与其如此莫如争。可是,郝玉梅却偏偏把赏赉看做信赖,如此的信赖,明明发生在好友的抛弃之中,又怎能使人不气愤呢?或许,激愤的情感里面也有嫉妒的成分吧?不,你郝玉梅可以读不懂赵岚,岚岚自己却了解赵岚。赵岚开始跳到圈外来审视自己,与家人以外交往的岚岚才是赵岚。她是一位喜欢争取而讨厌恩赐的姑娘,任何人想揉搓她的感情她也不会答应。她如果追求爱,便追求相互的爱,追求纯洁忘我的爱,绝不会出于怜悯代人去爱,更不会让对方把她当成被同情的对象予以怜悯。不错,她也曾考虑过,是否以赵岚的意志去征服李家宝,使李家宝真心实意地爱惜岚岚。岚岚相信赵岚的品质和真情,也宁可用征服李家宝的过程来考验她的真实能力和已经具备的韧性。但是,当赵岚以岚岚的感情反复读过郝玉梅的回信以后,察觉了郝玉梅深隐的苦衷。乘人之危,根本就不是赵岚的脾气和秉性,咀嚼着苦涩,她暗暗下了决心,还是成全郝玉梅和李家宝,她强忍着岚岚的悲哀,又给郝玉梅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劝说她尽快来参加比赛,认真地署上了赵岚的落款。 望着漫天的飞雪,她心潮滚滚。茫茫大雪中,她看出了李家宝的失意和忧伤,终于故作沉稳地劝说自己的朋友:“李家宝,亡羊补牢,犹未为晚,马上回市里去找郝玉梅当面谈谈吧!我愿意帮你,想陪你一起走一趟!” “不,人各有志……”李家宝苦苦地笑一下,仿佛他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经得住任何打击和考验。 “你有什么志呢?”赵岚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很想想听一听李家宝究竟有何高论。 一时,李家宝无话可答。是啊,你还有什么志呢?如果失去郝玉梅,你还能安下心来同赵岚一起比赛吗? 赵岚见他无言回答,便开始催促他:“回去,马上回去,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不,郝玉梅的信已经流露出她的万般无奈,我不能使她更加为难,她有权作出她自己的选择……” 本来,赵岚当机立断地催促李家宝,也是在坚定她为好朋友尽力的决心,李家宝虽拒绝敦促,言语却是发自肺腑的,赵岚只好将敦促的口吻重新改成劝说的语气:“我了解玉梅,遇事总是先强后弱,犹豫不决,并且爱听别人的主意,准是她的父亲对她使用了什么花样,才使她进退两难。我和你一同去找她的父亲,向她的父亲诚剖利害,讲明对未来的期待,这样还不行吗?” “不……” “为什么不?” “不为什么……” “用‘不为什么’回答‘为什么不’,你就不觉得你不负责任吗?不觉得你应当羞愧吗?人家真心真意爱你一回,你就如此轻易地撒手而去,你还能算一个有情的恋人吗?” “事已至此,我不想再见到她的父亲,不是我不负责任,也许是我很负责任……” “难道你惧怕她的父亲?” “不,不是惧怕,而是人有自尊……” 男人的自尊啊,有时最虚伪!还不能真正理解什么才是意志顽强的男人比起女性来,他们外表彪悍,言语也铿锵,却神经最脆弱!这虚伪的自尊,充其量不过是掩盖胆怯的一张皮,顶多顶多,是回避舆论压力的一片盾牌,却镶金镀银,擦抹得锃亮。其实远不如柔弱女人的真实泪水,更不如顽强女人的坚韧和坚忍。 赵岚见李家宝固执己见,不由得急躁起来,十分不客气地问他:“你到底还算不算男子汉?” 李家宝的回答很深沉:“是真正的男子汉才知道应该为人家的父母切实地着想。” “人家的父母不为你们着想呢?” “真正的男人必须敢于自我牺牲。” “牺牲你和你恋人共同的情爱,仅仅是你的牺牲?” “只要我能终生对得起她,让她比我过得好,并免去因我而起的烦恼,任谁也不能否定我的牺牲……” 赵岚见他仍然坚持己见,就无计可施也无能为力了。她几乎就要抢白李家宝,却被李家宝的最后一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将心比心,他的说法恰似岚岚对待他。不能不承认,这也是一种朴素而自律的爱。李家宝虽不愿明刀明枪地去争,却有情有义,将爱变得更为深沉。她禁不住暗暗地祈祷,但愿自己这一次写给郝玉梅的长信能够起作用,使情愿自己苦闷的李家宝,在不远的将来能够获得一个意外的惊喜。想到此,赵岚原谅了李家宝,有意将劝说他的言语换作了轻松的调侃:“既然如此,那就请尊敬的李家宝同志快回房间吧,为了叫你这位了不起的男子汉保持尊严,我这个无尊严可讲的傻丫头,已经冻得浑身发抖,内心打战了……” 李家宝没有动地方,真心真意地向她表示:“我感激你,发自内心地感激你……” 赵岚见李家宝强忍悲怆还要谢自己,心里酸酸的,便急忙绕过他,径直进了招待所。李家宝仿佛能够理解赵岚的做法,紧跟在她的后面,也走了进去。赵岚站在房间门前拍去身上的雪,也跺去大头鞋上的雪,似乎事情可以暂时告一段落,进房间就可以和李家宝共同商讨以后读书的事情了。可是开了门,她一眼就看见了地上的碎碗片,回头看一眼跟进来的李家宝,蓦然觉得,他的决定是万般痛苦的。这种痛苦自己正在品尝,怎么可以卖一个还要搭一个呢?赵岚 从衣袋里掏出钱包,取出五角钱来,默默地放在了桌子上,转瞬,觉得还不妥当,便蹲下身去将碎碗片一一捡起来,并且用一个大片压在那五角钱上,这才一语双关地启发李家宝:“失去理智只能造成损失,你看是不是呢?” 赵岚借题发挥,发挥得淋漓尽致。李家宝无言回答,只能承认她做得对,提醒自己也及时。赵岚看着碎碗片,情知是李家宝心境不好才把水碗弄打的,她那刚刚稳定下来的心绪再次泛起了波澜。她尽量把声音放得很柔和,深切地开导李家宝:“李兄,我看还是回一趟市里吧,你好好冷静冷静,也耐下心来,听我给你认真给你讲一讲……” “不,再穷酸,迎风也得站着……” “什么,你在说什么?”赵岚听见李家宝说出只有穷苦人家最难心时才能说出的话来,看着岚岚依然深深爱怜的李家宝,不由得替他心酸,怜惜的眼泪凄怆地蒙住了她的双眸,凭着判断,她十分不忍地向李家宝询问:“郝玉梅的父亲侮辱过你?” 李家宝不答话,寄人篱下的感觉和被人驱逐出门的屈辱早已去而复来,不仅令他窘迫,而且很难忍耐。可是难以忍耐的事情自己曾经忍耐,如今却是如此的结果,难道自己还要把难以忍耐的屈辱亲手去取回来?他听到赵岚充满同情的问话,看着赵岚不忍的神情,愈加感到悲哀,如果眼前的赵岚是他的大姐,这样双眸遮泪地向他询问实情,他一定会真实地落泪,也会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但是面对赵岚,他非常感激,却不肯流露哀伤。 赵岚轻轻地拭去眼泪,翻然感悟,却原来,在李家宝同郝玉梅的交往中,从来不肯服输的李家宝---岚岚心目中的大英雄,曾是忍受着“穷酸”的屈辱,在顽强地争取他和郝玉梅的未来。顿时,赵岚对他用“不为什么”来回答“为什么不”的心境,也能充分理解了。她仿佛看到了郝玉梅父亲的计谋和神态,只觉得,郝玉梅不该突然拒绝李家宝,无论如何也不该拒绝,如今,他的爱简直是在维护一种美好的空幻,也实在是太委屈他了…… 沉默片刻,赵岚实在找不到劝说李家宝必须回去忍受屈辱的理由,就关切地问他:“这些天,你看书了吗?” 李家宝明白赵岚的用意,喃喃地回答:“一点儿时间都抽不出来,到了前进小队,你就会知道了,况且……” “况且悲剧真的开始了,是吧?”赵岚对李家宝的回答并不满意,略略思忖,不忍心再说什么,就猛然想起自己的事情,赶紧问他,“车来了吗?” “去看电影了……” “看电影?” 赵岚的惊疑使李家宝记起了队里的事情,不禁也替赵岚感到难过。一心要比赛的赵岚扑奔自己而来,可是队里……他默默地看着赵岚,现出一副很歉疚的样子,仿佛前进小队归他领导他没有领导好似的。赵岚见他如此模样,就低声问他:“郝玉梅来不了了,是不是你就不愿意让我到你们队去了?” “不,那可不是……”李家宝皱了皱眉头,只得把前进小队今晚要到附近兵团连队去“借粮”的事情,如实地讲了出来。 赵岚听罢,急得惊叫起来:“这哪是借啊?” “不,你听我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