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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人祸

  马车来接李家宝和他的女朋友了。李家宝急忙站起身来,帮赵岚向外搬行李,刚走出招待所的正门,就见郑小微站在车上冲着他高喊:“李哥,周姐让你把你女朋友的东西放在车前边!”

  “小微!”周玲玲本能一般,赶忙扯了郑小微一把。

  郑小微一缩脖儿,一吐舌头,这才明白,不能让李哥的女朋友不好意思,连忙坐了下去。刚刚坐下,他又想看看李哥的女朋友长得好看不好看,是不是大高个儿,脸上有没有酒窝儿,起身就跳下了车。

  周玲玲赶紧也下了车,心中居然一时颤抖,但她立刻告诫自己:你和李家宝才认识不久,人家和李家宝早就是同学。你就是再难过,人家来了,你也得退出。她勉强平复自己的心境,尽管很不情愿,却不得不约束自己的真实感情,礼貌地对待李家宝的女朋友。她主动走了过去,热情地表示问候:“你好……”

  赵岚一抬头,内心复杂的周玲玲顿时怔住了,伸着手,眼睛里闪动着疑惑,这也不是李家宝城里的女同学呀,这不是大名鼎鼎的赵岚吗?赵岚已经明白眼前的姑娘为什么疑惑,微笑着与她握住手,赶紧自报家门:“我叫赵岚,来的时候,自称是李家宝的女朋友。你一定奇怪了吧?”

  周玲玲顿时欢喜,非常兴奋地自我介绍:“我叫周玲玲,是咱校高一

  “你认识我?”

  “‘赵李’嘛,大名鼎鼎!”

  “瞎说!”赵岚拍了一下周玲玲的肩头,觉得她很热情,也很开朗,第一次见面就不拘谨,很好相处。

  大家听说新来的同学是赵岚,都现出了惊异的眼光。不一会儿,他们全都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箱子和手提包会那么沉。扛书背盐累死人,还有不沉的!她不愧是“赵李”之赵,就凭这么多的书,她也注定不一般!

  大家很快将赵岚的东西安顿好了,周玲玲就把队里的知青向赵岚一一作介绍。赵岚和颜悦色的,同大家一一握了手。郑小微特别高兴,禁不住向周玲玲夸耀:“周姐,咱们队可真厉害,把咱校的‘赵李’都给聚来了!”

  “你也厉害呀!会说《三打白骨精》,大家多喜欢你呀!”周玲玲说罢,疼爱地给郑小微正了正帽子,心里非常舒畅。

  郑小微受到周姐的表扬,心满意足,兴冲冲地挤到易俊红的身边,美滋滋地看齐金库赶车去了。易俊红当即揶揄他:“真会给周姐溜须!”

  郑小微说不出什么,只好耍小孩子脾气:“你才溜须呢!”

  雪,还在下,但小了许多,不过,已经起风了,不知道晚上会不会停下来,如果不停,会不会变得大起来……风雪牵扯着周玲玲和李家宝的心,也不知耿队长他们会不会碰到枪子儿。粮借来还好,万一真的一借不来,大家该吃什么呢?赵岚也在深切地忧虑,也在担心会不会发生意外,禁不住不断地仰头看天。周玲玲见她情绪也很不安,就悄悄问她:“是不是李哥跟你说了队里去借粮的事情?”

  赵岚点了点头,周玲玲警惕地看了看其他同学,突然低声问她:“郝玉梅怎么没来呢?”

  “你认识郝玉梅?”

  “不认识。”周玲玲下意识地看了看李家宝。

  赵岚也看了看李家宝,李家宝若有所思,仍在看天空。赵岚回过头来,就扒着周玲玲的耳朵告诉她:“李家宝失恋了,心里头一定很难过,不过,看外表他还撑得住……”

  周玲玲不说话了,心里反而产生一种难言的窃喜。

  雪仍在下,经晚风一吹,旷野里一飞,早就变成了十分坚硬的颗粒,打在脸上,已经使人感觉到疼痛了。路没有来的时候好走了,马却比来的时候快了许多,也不用齐金库摇鞭子,就紧着摇晃它们的尖尖腚,闷着头只管朝家走。原来牲口也恋家,尽管它们的家使他们瘦得尖尖腚,他们丝毫也不嫌弃。

  回到屯子里,天已经全黑了。周玲玲带领大家帮助赵岚安顿好行李,立即就做饭。赵岚马上过去帮忙,内心很有感触,这里的青年对她的书都很羡慕。一点儿不像红星小队,谁看书谁就被疏远。尤其有周玲玲在,她和大家熟悉得很快。

  粥,熬熟了。菜,炖好了。咸萝卜块儿,也切出来了。大家围在一起开始吃饭了。那粥,依旧是苞米子粥。那菜,依旧是白菜炖土豆。那咸萝卜块儿,依旧是洗去白醭切巴切巴就吃的咸萝卜块儿。日复一日的“老三样”大家早已吃腻了,初来乍到时的感觉也早已被他们淡忘了。他们都想换换口味,哪怕是把咸菜切成细丝儿,用油稍稍炒一炒,也注定会大开胃口。可是他们的豆油少得可怜,哪敢用来炒咸菜?他们只能凭着吃苦耐劳的理念把“老三样”硬性地填进嘴里。薛景才盯着“老三样”,先是默默地发呆,片刻,便敲着碗边儿打咳声。董强捅了他一下,悄悄暗示他,要注意点儿影响。他当即很烦躁,高声呵斥董强:“你别总捅我行不行?我敲的是我的碗,动的是我自己的筷子,喘的是我自己的气儿,碍你什么啦?”

  “景才……”李家宝出面阻止他。

  薛景才不服气,也觉得很冤枉。对许多事情,其实他都有他的看法,一直憋在肚子里。眼见李家宝也以为他是咽不下“老三样”,他就实在憋不住了,索性大动了感情:“我的李大哥,我知道你是好人。说句良心话,不冲你和周玲玲的面子,就我这臭脾气,就是不发火,我也早回市里了。回到市里哪怕捡破烂儿,也比泡在这里强百倍!可是队长讲话儿了,人心都是肉长的,要不然……得得得,我不说了,啥也不说了……”

  “你,你知道……”周玲玲欲言又止。

  “我知道,我啥都知道,我知道,县里的副食店里有面包,有香肠。我也知道,咱们兜儿里没有钱,没有粮票和肉票,干流口水干眼馋,我自己心里的滋味儿,我自己还能不知道?”

  “你,你咋就不想想贫下中农……”

  “周玲玲,实话跟你说,自打进了屯子,你就为大家跑前跑后,辛辛苦苦,早起晚睡,我薛景才长着眼看的见,也打心里佩服你,可就有一样儿,张口贫下中农,闭口贫下中农,你自己心里就不烦?贫下中农咋的?贫下中农吃苦就应该呀?凭什么,他们自己种了粮食自己吃不饱?又是凭什么,他们饿着肚子还得忍气吞声?‘身居茅草屋,放眼全世界’,纯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耍红帽子玩儿老农!眼瞅着,有多少本本分分的老农,贫倒是贫了一辈子,可是他们连趟火车都没坐过,能知道世界是啥样儿?咱们就不说老农先说你,你到过哪个国家?放眼全世界,你自己就是‘巴掌山’,你越得过你自己吗?真想让农民看看全世界,就得让他们吃饱了肚子有闲钱,买得起火车票,找得着飞机场!”

  “你,你想吓死人啊?”周玲玲着急了,咋也想不到,薛景才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还拿样板戏的台词反着说,这要是让外人听见了,还不活活打成反革命啊?

  “别不敢听实话。打成反革命,我薛景才认了。老农老实归老实,可就有一样,打掉门牙往肚儿里咽,戴红帽子饿肚皮,我薛景才坚决不学,宁死也不学!谁要告,就尽管告去,告破大天我擎着,擎不住活该被砸死!带金箍保唐僧,也就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大闹天宫有能耐,听见紧箍咒就打滚儿,惹得了玉皇大帝,惹不起佛祖,他有自己的意志吗?堂堂革委会主任,拿老百姓当猴耍,一天只给半斤粮,谁看得下去?他是如来佛?”

  董强想让薛景才坐下,他一膀子甩开了董强,瞪起眼睛就直搂:“董强,我告诉你,你要是再管我,别怪我翻脸不认人!好啦好啦,难听话我也不想说了,都吃饭!清汤寡水的白菜帮子,好吃。长醭变味儿的咸萝卜块子,一点儿不卡嗓子眼儿。咱们就天天吃,顿顿吃,心甘情愿,吃它一辈子,死活也得吃出个永葆艰苦朴素的本色来。不断地满足人民群的众物质和文化要求,就算是伟人放了屁!好了吧?满意了吧?”

  薛景才赌着气大发牢骚,一阵牢骚发过之后,就真的什么也不说了。呼呼噜噜,把大子粥划拉进肚子,磨身就奔火炕,往行李上一躺,就开始摆弄他从县里买回来的香烟,摆弄来,摆弄去,终于划着了火柴。

  “景才--”李家宝发现他要抽烟,连忙阻止他,“你怎么能抽烟呢?”

  “抽烟也犯禁哪?毛主席也抽烟,贫下中农也抽烟,你们都出面管管去!”薛景才理直气壮,一翻身,亮给大家一个后背,谁的话也不想听了。

  李家宝被薛景才戗了一鼻子灰,可是,他却暗暗惊诧。薛景才看似吊儿郎当的,却是腹内自有见解,而且不愚也不俗。对社会主义的生产目的他已是烂熟于心,脱口而出。他对孙悟空的认识也独特,甚至耐人寻味。仔细想一想,可不是,《西游记》里的石猴,天精地华而孕育,从老道那里学了一身好本事,敢大闹地府,敢大闹天宫,就是被太上老君的钢圈儿打倒了,也对付得了他的炼丹炉。可是,他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却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却原来,他先是个反衬佛法宏大的灵物,后是个戴着金箍悟了空、不食人间烟火、皈依佛门的样板儿!现如今,《大闹天宫》里的孙悟空,那是现代人的因材之作,薛景才对原作,却看得明明明白。想到此,李家宝笑了笑,就有意宽慰他:“现在你亮给李哥一个后背,那我就明天和你面对面。你不理睬我,我偏亲近你,看你理我不理我?”

  周玲玲却不然,她并没有听懂薛景才的话,见他不理解自己的好意,连李哥也敢顶撞,而且李哥被他顶撞之后仍是满面挂笑地容忍他,禁不住,眼生热泪,发泄委屈:“有饭吃还不满意,就连这……也快没有了……”好心好意的周玲玲一忍再忍,终于忍不住了,不光是受了打击她委屈,她也是想着昨晚那个会,眼见着,贫下中农多难心啊……她琢磨琢磨,反正电影也看完了,大家也安全回到家里了,索性,她也不保密了,一边流泪,一边自问自答:“你们知道今天队里为什么安排咱们去看电影吗?咱们就要断粮了……”周玲玲凄怆地讲起了昨晚那个会,以及安排知青今天看电影的真实原因,讲完之后,泪水涟涟,哽咽难语。

  顿时,大家都把饭碗放下了,个个闷坐着,呆若木鸡。谁也想不到,为口吃的,队长会领着大家去碰枪子儿……李家宝禁不住看看赵岚。赵岚很沉静,头脑的反应也很快,便借着劝说周玲玲,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玲玲,快吃饭。哭不管用,大家还不如填饱了肚子,去接接队长他们。”

  她的话音刚落,董强忽地就站了起来,瓮声瓮气的:“走,这就走!”说罢,他起身就朝门外走。

  “帽子!”李家宝急忙提醒他。

  同学们都抑制不住激动了,就连薛景才也爬了起来。不大工夫,他们就闯进了风雪飞扬的寒夜。

  屯子口儿,风吹得紧,除了犯倔的薛景才,大家都系上了帽子扣儿。寒风携着坚硬的雪粒,毫不留情,猛烈地朝他们的脖子里灌,刺他们的泪脸,打他们的鼻子和眼睛。脖子以上露肉的地方,就像被小刀儿割了一样,可是他们谁也不说话,一个个,缩着脖子,眯住眼睛,斜着膀子扛着风,只知朝前走。薛景才袖着手,跟在大家身后,生生敞着脖领扣儿,任他妈风雪朝里灌。他后悔自己脾气倔,顶撞了好心的李大哥,龇着牙,咧着嘴,心甘情愿接受这样的惩罚。突然,吴雅琴冷丁摔倒了,大家急忙上前搀扶她,她顾不得爬起来,坐在地上,手却向前指:“刚才前面有亮光儿,亮一下就不见了。快看,又亮了!”

  郑小微和易俊红也看见了,前面的横道上,有人拿手电筒在朝这边儿照。

  “队长--队长--”郑小微大喊着,早忘了大风雪,朝着亮手电的地方,跟头把式地跑了过去。

  他们一起朝前跑,跌倒了,爬起来,很快就看见了马车。

  “队长!”

  “队长!”

  “粮借来了吗?”

  “冯姐,粮借来了吗?”

  他们人人心里都急切,都希望队里能把粮食借回来。

  “借什么呀,魏长顺的屁股蛋子,叫人家的枪子儿,真给钻个了眼儿……”冯玉莲被大家一问,抽着鼻子,就落了泪。

  顿时,人们都不做声了。旷野里,冯玉莲的呜咽声被吼叫着的狂风卷走了。车上车下,抽动鼻子的堵塞声都是自己听得见。

  赵岚刚来,和队长他们还不认识,可是,她站在旁边却看得清楚,队长他们的行为已经过火了,理论上也是不讲理,却又是农民不甘心被戏耍的活命行为……

  回到屯里,大家都来到了魏长顺家,耿队长就赶紧吩咐沈老蔫儿:“你去叫齐金库,换套车马上上医院!”

  “不行,是他们开的枪,要治就得他们治。就是他们认错儿真给治,也得先拿粮食来。就算沾边儿赖,也赖得出去!”魏长顺龇牙咧嘴的,死活不肯上医院,愚人说歪理,却态度坚决,一口咬定了,“想把枪眼儿堵平喽,没粮就不行!”

  沈老蔫只能听从队长的,磨身就走了出去。大家谁也不出声了,立刻开始等,左等,右等,都嫌时间过得慢。可一下,齐金库抱着鞭子进来了,进来就问:“长顺的屁股真挨枪子儿啦?”

  “老齐,我不上医院,死了也不去,他们必须借粮食!”

  “咋回事儿?”齐金库问冯玉莲。

  听了冯玉莲的学说,齐金库稍稍一琢磨,突然,队长的调遣他不听了,掉过头来就给魏长顺打气儿:“长顺,有种!我老齐是民兵,民兵就听民兵队长的,必须让他们交凶手。不把凶手交出来,就得借粮食!他们保凶手,咱们还得活命呢!”

  耿队长赶紧制止他:“别胡闹!”

  “哎呀,我的耿队长,这事儿你就别再管了。魏长顺心甘情愿这么忍着,你要管也管不了,是这个意思吧,长顺?”魏长顺点了点头,齐金库顺势反倒劝说耿队长,“文不借武借,武不借就赖皮借!赖皮借虽说不仗义,可就是再不仗义,也比饿死人强!”

  “对,太对了!老齐大哥,咱们就赖皮借!哎哟哎哟……为大家伙儿,我魏长顺宁可遭罪了……哎哟哟……

  “回家,回家,都赶紧回家!”齐金库就像书记兼队长,既撵知青,又撵沈老蔫和冯玉莲,还特意给冯玉莲使了个眼色。

  冯玉莲磨不开面子,先走了,沈老蔫只好也走了。知青们相互看了看,眨巴着眼睛站在原地都没动,眼睛只看李家宝。李家宝不打算走,一来想帮帮忙,二来也是觉得,魏长顺和老齐的办法实在不是个办法,很想找个机会,认真劝劝他们,千万不能火上浇油,再把事情弄大。

  “该走就快走,你们的价码不是俺们老农,懂不懂?”齐金库冲着知青高声喊了起来。

  李家宝看看耿队长,耿队长沉着脸,也怕拐带知青,顺势也撵他们走:“你们快回去吧,谁打酒谁还钱,没你们事儿!”

  李家宝明白队长的意思,略略思忖,只好走了出去,所有的知青这才跟他往回走。

  齐金库见大家都走了,立刻就向耿队长摊了牌:“队长,你也回家吧,冯玉莲一会儿准回来!再说了,你说上医院,钱呢?”

  说完话,他扛起大鞭子就往外走,想把耿队长骗回去,他再返回来,单独和魏长顺商量,究竟咋个赖皮法儿。他心里明白魏长顺是咋想的,不管咋说,这事儿也不能叫队长再出头了。出头就担过,担过就遭罪。就他那体格,要是再出头,恐怕就不光是两腿弯弯了,就连脊梁骨,也得耍罗圈儿。

  耿队长急忙着弯腿追了出去:“齐金库,你回来!”

  齐金库回来了,守着明理装糊涂,凭着良心耍花枪:“还有啥事儿?队长你快说。有事儿咱就立马办!”

  老耿黑着脸:“看热闹不怕扎彩大,你嫌事儿小是不是?”

  “你啥也不用说,要上医院我拉你,拿来吧!”齐金库大手一伸,避免钱字儿,绷着脸,花枪里也耍真格的。

  耿队长没话可说了,小屯子里,买盐都得鸡蛋换,哪家能有住院做手术的钱啊?就是凑,半夜三更的,刮着风,下着雪,一时半会儿也凑不齐啊!他看看长顺爹,又瞅瞅长顺娘,老两口子都是没招儿没落的,一时间,憋得他青筋显露,双手攥拳,一狠心,别着劲也不说上哪儿,气夯夯地吩咐齐金库:“走,你就只管赶车吧,道儿是人走车耥的,别以为我没辙!”

  他不顾浑身疲乏,也不管外面的风雪,起身就晃弯弯腿。长顺爹赶紧追了出去,大声喊他:“耿队长,你上哪儿去呀?”

  “谁放枪谁出医药费,找他们团部去!咱们老屯再无能,也不能瞪眼干瞅着。长顺的屁股蛋子越肿越大,时间长了,还不烂巴了啊?”老耿甩下话,出房门就往车上爬。

  老齐一听,好像赖皮借已经开演了,立刻就把耿队长托上了车。顶着漫天大风雪,三更半夜的,直奔人家团部。

  老耿走了不一会儿,正像老齐说的,冯玉莲果然回来了,回来紧护理魏长顺,端水做饭,心甘情愿的。魏长顺的父母看在眼里,心里再也受不了了。队长在,他们一声没吭,那是他们习惯了。平时,队里有个大事小情,有书记队长吆喝着,根本不用他们多思虑。可是这一回,好像不行。书记没在家,是队长下令武借的,人家还能借给他钱吗?长顺他大哥,娶个寡妇倒插门,家里根本指不上,长顺要是有个好歹,老魏家立马就塌架儿。这钱要是借不来,长顺的屁股蛋子还不真得拱尖儿冒脓啊?不行,狗不在一个坑里撒尿,兔子不走一个洞口,事情得两头儿堵。长顺爹开始在脑袋里过电影了,思来想去,也就崔二家里,俩人吃饭花销少,兴许还能有俩钱儿。可他们两口子,一对儿铁公鸡,谁家有了难心事儿,一毛不拔不说,节骨眼儿上总是帮倒忙,“就咱这屯子,有钱借给别人的,哪找去啊?”再者说了,长顺还搅了他们跳大神儿,,领着全屯开了他俩的批判会,如今求他家,他家还能搭理你?唉,要是不求他家,谁家还能有钱呢?长顺爹码着房山挨家数,数着数着,数到了知青的院套儿,呼啦一下,眼前开了亮儿。城里头挣现钱,儿女刚刚下乡,做父母的咋也得给儿女揣俩过河钱儿。对,对对对,知青身上能有钱,凑巴凑巴咋也够。他起身就要走,老伴儿急忙问他:“你上哪儿呀?”

  “你别管!玉莲也别管!”

  全屯最要面子的长顺爹,一咬牙,抓起帽子就出了门,顶风冒雪,直奔知青宿舍。好像人一到,常顺就能有救了。可是来到了人家的房门前,他又犯了嘀咕。知青那俩钱儿,是父母给儿女应急的,自己这么大岁数,胡子拉碴,向孩子们借这种钱,这张老脸可咋往外舍呢?这掉了牙的笨嘴又咋欠牙口缝呢?可要是不舍脸,不张嘴,万一长顺有个三长两短,是闹着玩的吗?唉,大火烧房檐儿,门面都没了,还顾什么脸哟。他在知青的院子里绕来绕去,忐忑不安地来到男宿舍的窗下,勉强把手伸出去,指骨节刚要碰窗户,伸出去的手马上又缩了回来,如此反复好几次,他闭住眼睛狠了狠心,才把窗户敲出动静来。

  男宿舍里,李家宝还没有睡,听见有人敲窗户,害怕惊动其他人,也没问是谁,起身就往外走。一开屋子门,他怔住了,只见厨房里点着煤油灯,赵岚坐在锅台前,居然在看书。顿时,李家宝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了。他盯盯地望着一心读书的赵岚,想说什么,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岚听见动静,已经转过头来,看见李家宝异样的目光,便轻声问他:“你干什么去?”

  李家宝这才想起要去干什么,连忙回答:“有人敲窗户。”

  两个人一前一后,赶忙走了出去,一见是长顺爹,李家宝的心里悚然一惊,心里跳得突突的:“长顺他……”

  “唉,长顺不上医院,八成是不中啊……”

  李家宝听出没有发生意外,这才放下心来,立刻宽慰他:“你老先回去照顾长顺吧,我回屋穿戴好,马上就过去!”

  “唉,不是缺人手啊……”说罢,老人没有动,抹去眼睛上的白霜,可怜巴巴地望着李家宝的眼睛,再次打了个咳声。李家宝听出了咳声里的意思,可是他的兜里没有钱,正在为难,赵岚开口了:“大爷,你先回去吧,我和李家宝拿上钱,马上就过去。”

  “唉,唉!”老人一听有钱,连连答应着,心中一热,眼里发发潮,转身就朝回走,明明是大风雪天的半夜里,早被他忘到后脑勺去了,生怕人家看见他的泪水和羞臊。

  唉,要到啥时候,普通农民的腰包里才能有他们自己的过河钱呢?大风雪中,李家宝望着老人模模糊糊的背影,禁不住,自己的眼睛也模糊了。他回屋穿好大衣走出来,见赵岚也穿戴好了,手拿电筒正在等他。顿时,他颇为感触。眼见着,赵岚对待穷人十分仗义。她还不认识魏长顺,就毫不犹豫就要动用父母给她的应急钱。李家宝蓦然想起在火车上自己对她的奚落,不禁怀揣着愧意和敬意,顶着风雪高声问她:“我们队够乱的吧?”

  赵岚也是高喊着,满不在乎地回答:“现在哪儿都一样,瞅着吧,咱们的书记和队长,肯定得倒霉!”

  李家宝早有同样的担忧,方才回到宿舍,他一直都在思虑这件事情,怎么也想不出化解矛盾的办法来,想到魏长顺和齐金库的赖皮借,想到队长的弯弯腿,想到五花八门的批斗,焦灼的心情使他已经忘记了郝玉梅的绝情信。他没有料到,赵岚也会有这种担心,可是,赵岚明明有这样的预料和担心,怎么还能聚精会神地看书呢?怎么就能看得进去呢?他几乎不能理解,就高声喊叫着,刨根问底:“事情这么急人,你怎么还有心看书呢?”

  “听蛄叫就不种黄豆啦?总不能因噎废食吧?不过,倒不是我心大,也不是我本来就明白,已是习惯成自然啦!”

  “习惯成自然?我不明白!”

  “我父母在外边挨斗时,我一个人在家里,不也是提心吊胆地看书吗?日子久了,悲哀的事情反倒使人获得了启发!”

  “我是真服你!”

  “光服有什么用啊?看人家跑,是你自己迈腿吗?”

  李家宝还没来得及回答,魏长顺家已经到了,一敲门,冯玉莲就像魏家人,赶紧把他俩接进了屋子。魏长顺咧着嘴,强挺着也没有忘记讲礼貌:“你看你,刚到咱们队,谢,谢谢你啦!”

  赵岚连忙掏出自己的钱包,主动宽慰冯玉莲:“快找车上医院吧,钱包里大约一百元呢,取出一个子弹头儿,准够用!”

  “不,不……”冯玉莲还不认识赵岚,惊异地望着她,不肯接她的钱,死活要等队长回来以后再说。

  赵岚见冯玉莲执拗,就重新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先把大夫请来打一针,预防发炎好不好?要是得了破伤风,那可不是强挺硬犟就能对付得了的……”

  一听破伤风,冯玉莲的眼泪唰地就淌了下来,她不懂,但也听说过破伤风,眼下外边正在刮着风,长顺的伤口还破着,她的心里顿时害怕了,可是,明明她的眼泪早已成了串儿,却还是把赵岚的钱包儿往回推。就像长顺爹,她也是习以为常了,就连整个小屯子都一样,不管谁家遇到什么事情,从来都是听书记和队长的。她委委屈屈的,连连解释:“队长上人家团部去了,书记不在家,不能乱花知青的钱。”

  “队长又出去啦?去干什么去呀?”

  “弄钱……”

  赵岚生怕耽误时间就耽误事情,紧忙又劝冯玉莲:“千万别再等了,三更半夜的,又是风雪天,人家那边儿能办公吗?”情急之中,赵岚已是直接吩咐冯玉莲和李家宝了,那坚定的语气,不容商量,仿佛她就是书记,是队长,“快,你和李家宝快去把赶车的师傅找来,这里,我先来帮把手!”

  这一次,冯玉莲没有拒绝,抓起帽子就和李家宝往外走,一出房门,只见进屯的路上有两盏明亮的车灯,那车灯摇晃着,照得雪花乱舞。很快,一辆东方红链式拖拉机开到这里停住了。 一个背着医疗背包的医生匆忙跳下了车,紧接着,陈书记也从人家的拖拉机里下来了,阴沉的脸色就像是病态。

  “陈书记!”李家宝和冯玉莲惊异地望着他。

  “回头再说吧。”陈书记顾不得他俩,赶紧开房门,往屋子里让大夫,“就是这里,快请进吧!”

  可是,魏长顺早已狠了心,见了大夫,蛮不讲理,死活不让人家看枪伤,一个劲儿地叫嚷:“不借粮,我就坚决不看病,打掉门牙找胡同,豁出去了!死了人,看你们借粮不借粮?”

  “不许胡闹!”陈书记高声大喝,“不先把伤口拾掇好,发了炎怎么办?弄出破伤风来,你让我和老耿坐大狱啊?”

  魏长顺瞥一眼盛怒不已的陈书记,这才老实了。他的心里明镜似的,文不借武借是队长定的,一说进大狱,他怕再给队长添不是。 咬着牙,只得让大夫打了针。

  安顿下魏长顺, 李家宝首先向陈书记介绍了赵岚,然后才悄悄问他:“陈书记,这两天你到哪儿去了?”

  “唉,一连两天,我就耗在人家团部。住人家招待所,吃人家食堂,磨人家借粮。这回可好了,变成我和老耿分头行动,蓄谋抢粮了……”沉默一阵,他就嘱咐李家宝,“我还得把人家的大夫送回去,去向人家赔礼道歉,说明真实情况。一会儿耿队长回来,你千万要告诉他,无论如何,家里也不能再出事儿了,明天上午我肯定赶回来。听见没有?”

  李家宝点点头,陈书记起身就走了。过了许久,耿队长和齐金库才扑通扑通地赶回来。人家团里的执勤人员把陈书记接走大夫的实情告诉了他们。耿队长没法可想,只得空着兜去又空着兜返了回来,就连刮进兜里的几片雪,进了屋子也化没了。李家宝向他转告了陈书记的话,他答应一声“知道了”,就让李家宝和赵岚赶快回去。赵岚赶紧把钱包放在他的面前,连连说服他:“耿队长,俗话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点儿钱还是先留下吧。兜里有钱,心里不慌。就是真的用不上,以后你再如数还给我,这样总可以吧?”

  耿队长同意了,数一数,十一张大白边,还有几张零的,他盯盯地看着那一沓钱,心一酸,仰起头闭住了眼睛。李家宝和赵岚起身就走,常顺爹立刻嘱咐魏长顺:“长顺,不管这钱用上用不上,人家也是咱的恩人哪,这情分,咱可永远不能忘!”

  冯玉莲替魏长顺送了出来,再三地感谢。赵岚让冯玉莲快回去,拉起李家宝就走进了大风雪。走出不远,她站住了,仰起头来用手电筒照射着昏暗的天空。雪横示风急,风急振雪威,似乎一股寒流携带着风雪就能阻断所有道路。触景生情,她担心李家宝回去再看郝玉梅的绝情信,弄不好,就会影响比赛的事情,蓦然心生一计,高喊着问他:“可怜的失恋人,能和我聊聊吗?”

  可怜的失恋人?李家宝心里咯噔一下,转而,明白了她的良苦用意,心中暗想,这么晚了,她还要聊聊,他本想表示:你放心,我承受得了,但他却没有直说,一番言语,反倒提醒了机敏的赵岚:“你好像忘记了,在火车上,你我正式握了手,我是你的知心朋友啊!”

  “啊,非常对!你不提醒,我倒真的给忘了。可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忘记吗?”赵岚有意自问自答,“我记得很清楚,你已经答应过我,咱们要比赛,可我来到这里,发现你口是心非……”

  “不,你冤枉了我。真的,我是想等郝玉梅一来,马上就和你比赛。谁撒谎,谁真的是小狗儿!”

  “现在,她已经来不了了,她的信你也看过了,咱们还能继续比赛吗?”李家宝没回答,赵岚马上又喊了起来,“我知道,郝玉梅突然拒绝了你,你很难过。可是,人的日子是往前过,还是往后过呀?失恋,我不完全知道是什么滋味,但可以说,也品尝了一点点儿。也就是这一边被那一边拒绝了,这一边还舍不得,还不甘心,还单相思,心中难以忍耐,空落落的,是吧?”

  “就算是吧……”李家宝说什么也没有想到,三更半夜,天上风雪怒吼,队里乱事如麻,自己又是刚刚接到郝玉梅的绝情信,赵岚竟会戗着风,凌着雪,不等回到宿舍,就提高着嗓门儿,执拗地向自己逼问比赛的事情。他觉得,赵岚似乎过于理性,就像自己是过来人一样,很认真地提醒她,“你还没有体验……”

  “不,失恋的滋味我体验得比你早。”

  “你说什么?你以前谈过恋爱?”

  “当然。在火车上,我刚说出我喜欢你,立刻就遭到了你的拒绝,我当时的心境,你知道吗?”

  “这……”

  赵岚见李家宝沉吟,知道他能体会自己那时的的心境,便非常自信地喊出了自己的见解:“所以我认为,真有毅力,就要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定下一个长远的大目标,不管其他事情可能怎么样,也不能轻易打乱长远规划!”

  “嗯。”面对赵岚如此的态度,李家宝还能说什么呢?由于接受得勉强,就忘记了此时说话必须高声喊叫。

  赵岚没有听见李家宝的回答,以为他不同意自己的说法,便焦急地催促他:“你说话呀!”

  李家宝心里一震,非常佩服赵岚的韧性,连忙高声大喊:“我明白你的意思啦!”

  “那咱俩回到宿舍,你就把郝玉梅的信还给我,可以吧?”

  李家宝明白她的意图,只得答应:“那好吧,反正郝玉梅的信是写给你的,还给你是物归原主,是这个意思吧?”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看书呢?”

  李家宝暗暗觉得,赵岚似乎过于着急,转念又一想,她一定是想让自己用书本压住失恋的心绪,不禁又很感激,刚要说些致谢的话语,忽然,发现有五六个黑影迎面走来。不由自主,他和赵岚站在原地都不动了,却听见郑小微高声在喊:“李哥!”

  李家宝定睛细看,是周玲玲手拉着郑小微带领着女知青,李家宝连忙迎上去,急切地探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小微说你丢了……”周玲玲回答。

  原来,郑小微夜里起来小便,盖上便桶刚要上炕,发现李哥不在被窝里,屋里屋外,急忙找了一回,哪儿也没有。大风雪之夜,身边没有李家宝他害怕,就紧忙去敲女宿舍门,不等有人出来就带着哭腔儿告诉周玲玲:“周姐,我李哥不知道上哪儿了,哪儿我都找了,哪儿也没有……”

  周玲玲连忙起身点燃煤油灯,一眼就发现,赵岚也不在屋子里,猛然想起魏长顺的事情, 二话没说,反身就去穿衣服。她一动弹,呼啦啦,所有的女同学都爬了起来,周玲玲往哪儿去,她们就跟着往哪儿去。大家见了面,却是郑小微弄出了一场虚惊,易俊红禁不住申斥他:“就怨你瞎折腾,弄得谁都睡不好觉!”

  郑小微连忙分辨:“不怨我,怨李哥!李哥和赵姐出来,为啥不招呼大家伙儿?为啥也不告诉周姐?还不是怨李哥?”

  “李哥有事还得向你报告啊?”

  “不,”李家宝赶紧给他们调节,“魏长顺的父亲要借钱,正好,你赵姐有,我就没惊动大家。不过小微说的对,大家有什么事情,是应该告诉你们周姐一声。李哥错了,李哥下回改。”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周玲玲忽然觉得心里很委屈,便赶紧压在心里,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