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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羞愧
第二天,周玲玲依然早起,发现锅里已经煮着大子,来回挑水的,变成了董强。她磨不开问李家宝怎么了,董强却主动告诉她:“李哥把米下到锅里烧个开,早早就到魏长顺家去了。” 周玲玲立刻哟喝大家都起来,郑重地宣布:“吃过饭,大家都到魏长顺家去。” 兵团方面,对开枪事件非常重视,当夜,由连队报到营部、团部、师部。师部决定,由团里同县革委会协商解决问题。鉴于确实有借条,粮食又未被拉走,兵团方面从军民关系着眼,主动检查了本方的责任,对下令开枪的五连指导员和开枪的武装排排长作了停职检查的处分,并责令他们向伤者道歉,亲自送伤者到兵团某师师部医院治疗。所有费用,都由兵团方面承担。 今天一早,他们的指导员和武装排排长在作训股股长的带领下,主动来到了前进小队,道过歉,就请魏长顺到他们的师部医院去住院治疗。可是,魏长顺却按照他和老齐商量的办法,真的耍起了赖皮,疼得龇牙咧嘴,不管对方怎么说,怎么劝,翻来覆去只认准一个理,他是为借粮才被打伤的,对方要是诚心诚意道歉,那就应该把粮食送过来。玩儿虚的,他不听。借粮食,咋都行。要不价,就响屁蔫屁都别放,反倒清净! 冯玉莲支持魏长顺,借口上厕所,把消息传到外面去了。围在门外的屯里人,一蜂窝地嚷嚷:“民兵队长有种!” “对,就是这个理儿,谁叫他们把人给打伤啦?” “他们那枪是叫他们对付‘老修’的,打贫下中农的屁股蛋子,说破大天也没理!” “居家过日子,左邻右舍还互相帮衬呢。兵团和公社地挨着地,成天讲军民关系,节骨眼儿上不借粮,就是他们的不是!今儿不借粮,咱们就把长顺抬到他们师部儿去!” “对对对,抬到他们师长屋里去。剃头匠儿背刀,软磨。凉水沏茶,硬泡。折腾个三天三夜,看他们借粮不借粮!” 外边,屯里人吵吵嚷嚷。屋子里里,兵团的人又气又急。 前来道歉的五连指导员曾是原农场的拖拉机手,为公社生产队和农场地界的事儿,他曾多次和农民发生过争执。只要是地挨地,每年开春,公社生产队都往农场这边滚垄。官司长年打,打也打不清,最后,总是农场照顾生产队。他最讨厌的,就是耍赖皮,眼前这位民兵队长,偏偏就耍赖皮,叼着屎橛子当麻花,就不知道恶心。开枪打魏长顺屁股蛋子的是一位北京知青。他认为他看的是国家财产,打的是偷粮贼,万万没想到,贼偷还有理,他压根儿就不服气,不是身上穿着黄棉袄,让他给贼道歉,除非枪子儿打破天,伤到了天兵天将!眼下他来了,反倒成了凶手。他气鼓鼓的,眼看就冲破天灵盖了。直接负责处理这件事情的作训股股长是现役军人,军人必须服从命令,珍视军民鱼水情。在他眼里,兵团对抢粮的人,已经照顾到家了,可是,伤号死活不上车,叫他根本完不成任务,又没法对他下命令。他索性明确地表示:“道歉,并不等于放弃原则,必须讲政策!” 齐金库溜进来,又溜了出去,向大伙儿一嘀咕,屯里的男女老少都不干了。不大工夫,将魏长顺家围了个水泄不通,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不答应条件,就扣他凶手!” 耿队长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何尝不希望能把粮食借到手?可是他的计划早叫枪子儿打飞了。事情闹到这步田地,他自知理亏,况且,人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君子不记小人过,又怎能开口讹人家? 老耿反复劝说魏长顺,魏长顺死活不听,反而横了心,宁肯唱黑脸儿,只要能把粮借来,就比啥都强!他大瞪着眼睛,高声地喊叫:“借粮,咱就上医院!不借粮,就少扯鸡巴蛋!” 耿队长劝不了他,下死令也不顶用了,只得先去顾外边,他踮着弯腿,拼命地高喊,叫大家伙儿不要火上浇油,咋也得稳住架儿。一切,等陈书记回来再理论。 齐金库却扯着脖子支持魏长顺:“眼下与你俩无关,是我们自己要讲理,天王老子,也休想拦挡!” 耿队长不喊了,找了一把椅子,往门前一坐,亲自守房门。 赵岚皱起了眉头,李家宝心急如焚,周玲玲心疼耿队长,有益站在他旁边,董强不出声,只管用手拽着房门,薛景才抱着膀子看热闹,郑小微和吴雅琴他们都有点儿怕。十一个插队的知识青年,大大小小,都是第一回看见,为口饭吃这么艰难。 被困在屋子里的道歉人已是愤怒之至,五连指导员忽然向团里的小车司机耳语了一阵,小车司机点点头,立即来到厨房,对董强也说上厕所,出了房门,从耿队长的椅子后边饶过去,就直奔北京吉普,迅速打着火,在盖满雪的土路上,左摇右晃地离开了前进小队。 齐金库见势不妙,扯着嗓子立刻大喊:“他们调兵去了,咱们不能干瞅着,快找家巴什儿!” 事态更加严重了,李家宝急得疾声大叫:“不要去找家巴什儿!不能动武!千万不要动武!” 可是,他的声音早已被愤怒人群的咋呼声,淹到东海龙宫去了,众人都听老齐的,掉头就朝家里跑。 周玲玲往耿队长身旁拽赵岚,她也主张逼迫兵团借粮食。赵岚连忙向她拉到旁边,耐心地向她解释:“玲玲,两边打起来,会出大事的,对咱们的书记队长很不利,事态严重了,就会使他们犯大错误的!” 李家宝急忙也劝周玲玲:“周玲玲,必须以大局为重,赵岚说得对,不能把事情再闹大了。” 周玲玲不阻止李家宝和赵岚了,可是,赵岚和李家宝却无法阻止乱哄哄的人群。不大工夫,男女老少,都操起了家巴什儿,锄头、铁锹、斧子、木棒,吵吵嚷嚷地向上高举着,一个个的,都有了大能耐,好像抄起家伙儿,就能把人家镇服一样。耿队长坐不住了,让李家宝把他扶到椅子上,面对人群,高声大喊:“谁想进屋子,就先打倒我!” 长顺爹见耿队长急得没着没落的,就想把魏长顺硬抬到医院去,魏长顺疼得嗷嗷叫,就是不听话。冯玉莲心疼得流泪,但她咬紧牙关不理睬。一下子,魏长顺的爹妈啥招儿没有了,只得含着眼泪放了手。 人们在高喊: “扣凶手,拿粮换!” “扣凶手,拿粮换!” 喊叫声焚人心,耿队长喊破了嗓子也没人听。喊叫声也惹人怒,来道歉的几个人,都把面孔绷得紧紧的,从没见过这么不进盐酱的民兵队长,袜子不洗当口罩,可他就是不嫌臭!喊叫声偏还鼓舞人,魏长顺躺在炕上破口大骂着:“财神爷偏向土老财,你们他妈没人心!老子做鬼也掐死你们!” 大约过了四五十分钟,北京吉普开道,领来三辆四轮大拖拉机,都拖着大挂,拉来上百名兵团战士。一色黄棉袄黄裤子,还有三十来人带着枪,如临大敌一般。 屯里人胆小了,咋呼声也停止了,急忙向房门前聚堆儿,纷纷围住了站在椅子上的耿队长。只有齐金库立着眼珠子,领着几个胆儿大的,横着家伙儿站到前面,单等兵团战士向里冲,他就带头儿拼命了。 赵岚急忙招呼李家宝、周玲玲、董强和薛景才,大家手拉手站到齐金库的前面,扯起了一道十分单薄的隔离线。郑小微和吴同峰也奔了过来,周玲玲大喊:“小微,你太小,快进屋去!” 郑小微不肯听周玲玲的吩咐,跑到另一边,把他李哥的手抓住了。这一来,其他几个女生也加入了防线。他们用胳膊挽住胳膊,注视着呼呼啦啦跳下车的兵团战士,心里都有些恐慌,但谁都不愿往后退。 兵团战士跳下车,并没有往里冲。他们的一切行动都由一个人统一指挥着:“以排为单位,成四列横队,集合!” 李家宝猛然一惊,觉得声音很熟悉,定睛一看,站在前面整理队伍的,是孟宪和。 “老孟--”李家宝急忙奔过去,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 赵岚也奔了过去,也同孟宪和握手。他们顾不得寒暄,李家宝赶紧向孟宪和讲述事情的原委,替屯里人辩解,也替屯里人抱屈,再三叮嘱老孟,千万不能冲动。 “李家宝--”齐金库突然向李家宝发疯般大喊,“你他妈敢胳膊肘朝外拧,老子可翻脸不认人!” 孟宪和见状,迅速把队伍整理得整整齐齐,再次喊过稍息立正,突然高声命令队伍:“任何人不许讲话,原地,坐下!” 口令一下,一百多人的队伍哗地坐了下去,坐在雪地上,无一人耳语,无一人喧哗,具有高度的组织性和纪律性,连端枪的姿势也完全相同。 屯里人被惊得目瞪口呆,鸦雀无声,连大动作也没有了。齐金库惊疑地望着孟宪和,孟宪和笑微微的,向他走了过来。齐金库立刻举着棒子大喝:“站住!你站住!” 孟宪和站住了,隔着几步远,同齐金库讲话:“老大哥,李家宝是我的同班同学,赵岚是我的同届同学。这里的知识青年都是我的校友,我绝不会看着我的同学和校友在这里挨饿。你放我进去,让我和我们的人一起商量一下你们的要求,还不可以吗?”孟宪和在五连已经当了副连长,遇事不慌,也真有些经验和办法。 齐金库眼见人家百十号人都坐在雪地上了,领头儿的说话也中听,真想让一步,可是一想到粮食,他就硬着头皮耍赖皮:“不行,不送来粮食,坚决不行!” “齐金库!”陈书记骑着一匹瘦马,满头是汗地赶回来了。见此情景,带着命令的口气,先是制止齐金库,紧接着,就气愤地向屯里人高声大喊,“都把家巴什儿放下!放下!” 屯里人本来就听他的,尤其见他急眼了,就连齐金库也不咋呼了,愿意不愿意的,都乖乖地顺下了家巴什儿。老耿这才让董强把他从椅子上扶下来。 陈书记转身吩咐齐金库:“你去遛马!” 齐金库不情愿,老陈立起了眼睛,一声大喝:“快去!” 齐金库看看他,只好接过他手里的马缰绳,梗梗着脖子,把马牵走了。陈书记匆匆和孟宪和握手,将他让进屋里。李家宝等人一起跟了进去。进到屋子里,陈书记自报过姓名,就同兵团的人一一握手,问好,然后,就明确表示:“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了!这件事情不怪你们,怪就怪我和我们的队长,还有炕上这位耍赖皮的民兵队长。我们的做法肯定不对,但是请你们一定要相信,事态肯定不会再扩大了!” 兵团的人这才消了火气,孟宪和赶紧向陈书记请求:“陈书记,奉我们指导员的命令,我刚刚赶到,我先向我们团机关的首长和我们的指导员汇报一下情况,可以吧?” 陈书记当机立断,立刻吩咐屯里的所有人:“除了魏长顺起不来,所有人,都随我先到外面去!” 屯子里的人都到外面去了,也包括魏长顺的父母,兵团的人就把厨房当作办公地点,研究解决问题的具体办法。最后,作训股长同意孟宪和的意见,并决定,具体事宜由孟宪和出面办理。 孟宪和立刻找到陈书记、耿队长和李家宝他们,讲了他们刚刚商定的具体意见,顿时,大家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仅放松了,而且对孟宪和流露出感佩的神色。 孟宪和走向他带来的队伍,威严地站在队伍前,沉着地发出了命令:“全体,起立!” 哗,兵团战士开始重新整理队伍,“报数!” “一、二、三、四、五、六……” 报过数,队伍也整理好了,孟宪和喊过“稍息”,便开始高声讲话:“同志们,这里的农民,每人每天只有半斤口粮,半斤!半斤口粮,又没有副食,够干什么?他们的队长为了保证修水利的劳力有把力气,为了保证五保户能安全过冬,万不得已,挪用了这里知识青年的口粮。他们原以为,从我们兵团的连队可以给他们的知识青年借到口粮,但粮食是国家一类统购统销物资,按照政策,我们当然不能借,这才发生了一起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大家向屯里人的身上看一看,看看他们该有多么艰难。一会儿,再分头去看一看他们住的是什么房子,房前屋后又有什么,然后我们再想一想,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讲到这里,他便开始布置任务:“我发布命令以后,一排、二排由西向东,三排、武装排由东向西,大家认认真真去看几眼,看看这里的人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孟宪和几欲落泪,停顿一下,擦了擦眼睛,极为严肃地高声下达命令: “一排长!” “到!” “二排长!” “到!” “三排长!” “到!” “武装排副排长!” “到!” “马上执行任务!” “是!” 各排长开始发布口令,分别带走了自己的队伍。不由得,屯里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被孟宪和的话打动了,有的痴呆呆地发愣,有的看看手里的家巴什儿,没脸儿了,小孩子们也敢看热闹儿了。孟宪和就拉上李家宝,走到把马送回马号、立刻又赶回来的齐金库面前,深情地抚慰他:“老大哥,大家都看见了你的一颗心,我们也看见了。这里知识青年的口粮,由我们和这里的知识青年一起来解决,你看怎么样?” “分下去的粮食收不收?” “不收。” “真不收?” “不收。” 齐金库的良心不忍了,木然地蹲下去,痛苦地抽了鼻子,猛地伸出大巴掌,朝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打了起来。 “老齐--”李家宝急忙抓住他的双手。 “孟连长,我齐金库……明明知道是不说理啊……可是,可是……”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关东汉子,委委屈屈地用双手捂住脸,自知理亏地哽咽起来。 齐金库的举止触到了屯里人的痛处,不少人都落了泪,又用袖子悄悄地抹去。孟宪和目不忍睹,猛然吹了一声长哨,兵团战士在各位排长带领下,立即跑回原地集合。孟宪和喊完立正,稍息,慨然地讲话:“同志们,”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打颤了,他努力调整一下情绪,才接下去,“有目共睹的事实就在眼前,这里需要我们伸出慷慨之手,温暖之手,友谊之手!连部建议,我们回去之后,帮助这里的知识青年筹集一些粮票,友好地解决我们五连同前进小队之间的不愉快,大家同意不同意?” “同意!”目睹过小屯子现状的兵团战士们,受到他们副连长的强烈感染,对当地的农民和这里的知识青年,产生了强烈的同情,回答的声音非常有力量。 耿队长的老父亲拄着棍子,绊绊磕磕地朝人家队伍前面走了过去,走到孟宪和身边,撇下棍子就跪倒在地上了。孟宪和猝不及防,他已经磕起头来。孟宪和急忙往起搀扶他,他颤颤巍巍地感谢孟宪和:“你可是救了好人哪,我谢谢你,谢谢你呀……” 屯里人赶紧架走了耿队长的老爹,老百姓纷纷抹泪水。 渐渐地,屯里人开始看新鲜了。小孩子想去摸摸枪,人家的冲锋枪挎在胸前,他们想碰也碰不到,就不远不近地围着转。孟宪和立刻重新整理好队伍,命令在前进小队有同学校友的战士留下来,其他人立即上车,听从一排长统一指挥,迅速返回。 兵团战士有组织地上了车,静静地离去了。留下来的,是许爱萍和董金华。他们早已经看见,李家宝和赵岚领着几个校友可怜巴巴地在设防线,在救急,但他们是带着严肃的政治任务前来的,不能擅自离队,不能随意喊叫,只能听从他们孟副连长的指挥。事情妥善解决了,孟宪和叫他们留下来,他俩高兴万分,立即扑向身处困境的同学和校友。李家宝又惊又喜,想不到因祸得福,不光见到了老孟,也见到了许爱萍和董金华。 耿队长和五连的指导员一起从魏长顺家走了出来。耿队长叫李家宝领孟宪和他们先到知识青年宿舍去,说他和陈书记还要安排魏长顺上医院的事情,一会儿才能过去。老耿说罢,顺势把赵岚的钱包还给她,就又去忙了。五连的指导员却悄悄地叮嘱孟宪和:“千万别叫他们黏糊上,黏糊上就没个完,听见没有?” 不管指导员私下的态度怎么样,事情总算圆满解决了,魏长顺立刻借坡下驴,也同意上医院了。作训股长立即打发小车司机到师部去叫救护车。一个小时之后,魏长顺被冯玉莲和他的父母搀扶着上了救护车。作训股长和两位道歉人也坐上小吉普,一同赶往兵团某师的师部医院。 送走了魏长顺和道歉人,陈书记和耿队长总算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可是,他俩还必须去见见人家的孟副连长,不约而同,二人互相看了看,都觉得羞愧难当。按屯里人的心理,他俩真没有脸面再去见李家宝的这位老同学,他俩却不能不去,最关键的时刻,是人家这位孟副连长,替他们解决了天大的难题啊!四千多斤粮票儿是小数吗?粮票能买来粮食啊! 他俩硬着头皮走进了知青宿舍,就像对待救命恩人一样,同老孟他们三个人一一握了手。老陈的言语十分凄怆:“谢谢你们呀,李家宝的老同学!孟副连长,你的一个主意,通人的肠子救人命啊!没有你们的粮票,小屯子就是逃荒,怕是也没钱买火车票啊!没有你们的粮票儿,我们老哥俩,八成就得接到进大狱的传票儿啦!我们老哥俩已经商量好了,求你们把捐粮票的人名和数量,替俺们老哥俩一个一个记下来。小屯子日后喘过气来,一定立个石碑。前边把事情记明白,后边把人名挨个刻上去,就叫小屯子活命碑!孟副连长,你可一定要把名单交给李家宝!” 孟宪和、董金华和许爱萍听了老陈含着眼泪的一席话,他们的眼里都闪着泪花。从李家宝口里,他们已经深知前进小队的艰难,对耿队长带人去“武借”的行动,已是十分理解,甚至对老陈和老耿产生了同情和敬意。孟宪和刚要开口,突然,陈书记的老伴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喊陈书记:“老陈,老陈,公社刘书记和知识青年的带队老师来了!” 陈书记老伴儿话音未落,刘书记和鞠老师已经大步走进了知识青年的院子。同学们从窗子里看见自己学校的老师,个个喜出望外,立刻欢欣雀跃地迎了出去。赵岚最兴奋了,不光迎来了她的班主任老师,还迎来了她的刘叔叔。她悄悄地告诉刘书记,她的父亲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她马上就调到这里来了。她的刘叔叔非常高兴,禁不住慨叹:“好人就是好人!谁说反党也不行!你也好厉害,不送你不行,多送也不行,蛮较真儿啊! ” “那当然了!”赵岚一歪头,调皮地笑了。 大家把鞠老师和刘书记让上炕,围着他们亲近不已,对待鞠老师就像一群在外的孩子见了久别的父亲。刘书记立刻笑呵呵地向鞠老师打趣儿:“鞠老,谁说当老师的一无所有?你看,你有这么多贴心的孩子,我老刘可是羡慕得很!” 鞠老师深深领会他的说法,感动地点了点头,没等说话,他的一只手已经被郑小微两手捧着放在脸上了。 陈书记向刘书记单独介绍了孟宪和,刘书记同他亲切地握了手,经孟宪和介绍,他也同许爱萍和董金华握了手。接下来,陈书记和耿队长就向刘书记汇报方才的情况。刘书记认真地听,认真地记,微笑着向孟宪和等人点头致谢。谢过孟副连长,刘书记不笑了,十分严肃地正告陈书记:“老陈哪,往日到家,咱哥俩可以就着咸菜,酒盅儿对酒盅儿,今儿我和鞠老来,我可是要以公社革委会主任的名义,同你和老耿正经八百算账地算账了……” 周玲玲似乎觉出了什么,刚刚轻松的心情立即又沉重了。她看了看刘书记,立刻转向了鞠老师:“鞠老师,队里为我们可实在是够难的了,”她眼圈儿一红,禁不住动了情感,“鞠老师,你看看我们的房子,再看看屯子里的房子……看看我们的院套儿,我们的柴火垛,再看看屯里各家的院子和柴火垛…… 我们墙上的挂钟,地上的桌凳,炕上的炕席,屋子里的毛主席像,都是屯里人的一片心哪……借粮也好,抢粮也好,书记和队长根本不是为他们自己,他们要是分了一粒粮,你们咋处分也不冤……队里所有的党员和积极分子,一粒粮食也没分哪……明摆着,他们是为了老百姓……这里,已经够苦的了……住不像住,穿不像穿,可他们……你就看看俺们队长的弯弯腿,再看看他身上的破棉裤和破棉袄……”说到伤心处,她的热泪串串流淌,不由自主地加重了语气,“如果追究我们的书记和队长……你们可伤人心啊……人心都是肉长的……”说到这里,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一下子扑到鞠老师的腿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耿队长汇报过情况就一直躲在一旁,听了周玲玲泪流不止的一席话,他悄悄地转过身去,面向土墙,两腿弯弯着,突然,将两手用力拍在冰凉的土墙上,情不自禁,将他的脸在两掌中间也贴了上去。或许他是太委屈了,或许是他的心里装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再也装不下了,再也承受不住了…… “队长--” “队长--” 屯里的知识青年顾不得穿鞋,急忙跳下炕去,围在他们队长的身后,热泪滚滚,都想劝劝他们的队长。 “大家静下来--”陈书记止住大家,用他的大手往脸上抹了一把,强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低沉地劝老耿,“老耿,要哭,就痛痛快快哭出来吧,哭出来兴许还会好受些……”不由得,身材高大的陈书记也是泪花闪闪。他深沉地叹息着:“害臊啊,事情本来不该是这样,怪就只能都怪我,该继续直言的时候,只知道气愤,没有直言求实,害得疾恶如仇的老耿,脑袋上悬刀也要保护老百姓的利益,却自己连连吃委屈。刘书记,在前进小队我是书记,是我没有实事求是,也没有老耿的牺牲精神,出了事儿还能让谁负责?你就处分我吧……” 耿队长眼见陈书记如此揽过,转身低头就向外走,两腿一一的,用双手捂住嘴,硬是不叫他的声音哭出来。好几个知识青年要跟出去,陈书记急忙阻止:“别去,让他哭一哭吧……” 耿队长走到外面,捧着脸哭出了声音。队里的知青这样理解人心,陈书记又把责任全都揽了过去,他感动,他知足,他也于心不忍。不由得,他横了横心,就是进大牢,自己也认了,但是肚子里的话必须得说出来。耿文武狠狠地抹去眼泪,着双腿,毫不犹豫地回了屋子。他矮矮的个子,衣着破旧,要长相没有英雄的长相,要体力没有强壮的体格,却浑身上下透着骨气。面对老县长,他毫无顾虑地倾吐他的真实感情:“老县长,处分吧,事儿是我做出来的,一点也扯不着老陈。他制止过我,也和我掰过脸,是我不听他的,才有了今天。罪过我老耿认领。大牢我也认坐。但我不服!屯子里遭了大灾,他们为啥变相逼迫老百姓,勒紧裤腰带也得交粮食?他们,光荣了。老百姓,断肠子!他们到底算是什么东西?人家黑老包,灾年还救赈呢,咱们这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是受穷的坯子挨饿的种儿?就是受熊的材料低头的命?我不服,不把事情照直抖落清楚,就是坐了大牢,我也不服!”他的话,讲良心;他的话,讲实际;他的话,没有一句是玩儿轮子的,没有一句是悬空的。 眼看着弯腿矮个儿的耿队长,屯里的知青满脸都是泪。他大义凛然地准备去坐牢,他们谁也不忍心。陈书记的老伴儿也受了感动,不声不语,用衣服的下摆堵着嘴,已是哭成泪人儿了。 “不要哭,都不要哭!”鞠老师十分不忍,拍一拍伏在自己腿上的周玲玲,以老师的身份劝慰他的学生,“同学们,大家都不要哭……”他感慨万千,万千地感慨,这里的一群孩子,心地多么善良,理解穷苦人的心,也知道他们的领导难,更把老师当亲人。多么久了,已经多么久没有学生在他的面前像孩子了,他那被冷漠冻伤的心忽地融化了。他要安慰他的学生,安慰他的孩子们,他摘下眼镜,擦了擦眼角,庄重地掏出了他的心里话:“同学们,”他停了下来,巡视一周,婉转地说给刘书记听,“你们的老师心里十分明白,为民着想的官是好官!老师愿意代表你们全体,也以我这一颗还知人间冷暖的心,一定实事求是地向县里反映这里的情况。同时,我也要向你们的书记和队长求实求是的作风,表示深深的敬意……”说罢,他在炕上站了起来,十分庄严地站好,向陈书记和耿队长深深地鞠了一躬。 悲愤中,赵岚带头鼓掌,屋子里所有的人都用力鼓掌。李家宝的感触深而又深,似乎此时才理解,人类为什么需要鼓掌,也深悔自己,曾经误会过如此动人的鞠老师。 目睹这一切,刘天民的内心激动不已。他理解鞠老师,对他的言谈举止,十分钦佩。老先生分明是在向不求实、不求是的恶劣作风进行强烈的抗议。因此,他向两位犯了错误的基层干部敬礼时,他才没有阻止。他不忍心违拗一位饱经政治风霜的知识长者,他欣赏老先生耿直的性格。老先生的品德才是中华民族应有的品德。他真想不顾一切,把他的心里话统统倾吐出来。他想直言,如果县革委会实事求是,尊重灾情,不以极左的面目采取交“红心粮”的方式,迫使农民勒紧裤带去“心明眼亮”,我们这位只知道为老百姓当官儿的老耿同志,怎么会带头去做近于偷、近于抢的事情?但他不能在这里直接这么讲,多年的组织原则告诉他,他必须而且只能向上级,直陈他的观点。此刻,他已然暗下决心,就是再次被打倒,真的永远不得翻身,他也要逐级向上反映真实的,再不能用红帽子压得农民有苦说不出了。他要引用普普通通一位女知识青年说的话,“这里,已经够苦的了!”他心潮滚滚,但他极力保持平静,当知青都把目光转向他的时候,他的话很婉转,但态度很明确:“被分掉口粮的知识青年,对他们的书记、队长十分谅解,也非常理解。带队的老师也明确地指出,这件事情虽不妥当,却体现了老耿求实的心情和他的爱民之心。作为公社的书记、革委会主任,我会如实向公社,向县里乃至地革委反映情况,也会争取作出最公证的处理。说实在的,事情出来了我才来,其实早就来晚了……要说责任,全公社里现在我的官儿最大,我的责任就应该最大!老陈说他害臊,其实,更应当羞愧害臊的,是我这样的干部。不能及时保护人民群众切身利益、也不能及时保护我们的基层干部。”说到此,他停了下来,稳定一下情绪,转向了孟宪和,“我们确实羞愧呀,孟副连长,不是你来做工作,事情也许就会十分严重了。我和鞠老来得巧,有幸结识了孟副连长这样一位敢作敢为、有情有义、当机立断的年轻干部,让我代表我们公社的上上下下,对你表示衷心的感谢!也请你向五连的全体指战员转告一下我们的心意吧。没有你们五连的谅解和援助,说不定,我们的老陈和老耿……就会面对电网高墙啦!”他真诚地同孟宪和再次握过手,又转向了鞠老师,向他表示由衷的敬意:“鞠老,对您深情爱护我们农村基层干部的举止、言谈,我老刘也得代表我们跃进公社的领导,代表全体兢兢业业的基层干部,向您表示一下崇高的敬意啊!面对县里和地区,带队老师说话的分量比我们重啊!” 谢过鞠老师,刘书记便看着周玲玲,轻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周玲玲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他就借此对大家讲话:“大家都亲眼看见了,眼前的周玲玲,哭泣着给我上了非常生动的一课,我也要向周玲玲和我们这里所有顾全大局、通情达理的知识青年,表示由衷的感谢和敬佩。不过,我还要重复一下我一开始对你们书记和队长讲的话,还得盆儿是盆儿,碗儿是碗儿啊,不管你们耿队长的动机怎么好,你们屯子擅自分掉知青口粮和这次武借、赖皮借的行为,也是不可取的。老耿是当事的队长,老陈是这里党的负责人,他们必须有个清醒的认识,该负责任还是得负责任。我也不例外,谁让我是这个公社的书记和革委会主任呢!尽管我和鞠老十分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我们两个还是有责任和你们的陈书记和耿队长严肃认真地谈一谈,大家不会反对吧?你说呢,难得的李国宝同志?” 知识青年们都笑了。刘书记也笑了笑,特意走过去和李家宝握了握手,在李家宝的手背上意味深长地拍了拍。 刘天民的一番话把大家引向严肃、认真,最后又将氛围引向轻松,给人以宽慰。他知道,他没有时间和他所喜欢的青年人多谈,况且,孟宪和还要和他的老同学聊一聊,便主动告辞,邀陈书记、耿队长和他到外面去谈话。他已经走到了门口,忽然又踅回身来,微笑着,非常幽默地宽慰陈书记的老伴儿:“你也该回家了吧,我的好嫂子!你一心一意心疼你的丈夫,我和鞠老师都看在眼里了,咱们的知青也都亲眼目睹了,我敢向你保证,大家谁也不会笑话你,只能说,你是我们老陈的贤内助!这里知青的好婶子。我的好嫂子,你一定要相信我和鞠老,我们俩是不会把老陈和老耿一口吃了的!” 听了刘书记的话,陈书记老伴如同吃了定心丸儿,现出一副磨不开的神情,却舒心地笑了,笑着擦拭泪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