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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逃避

  赵岚劝过李家宝,内心已觉惨然,便收拾好自己的书本回了屋子。眼见赵岚走了,李家宝讪讪地回到男宿舍,喝下赵岚为他沏好的热茶,便没有睡意了。无事可做,寂寞难耐,他从琴盒里取出了赵岚刚才想要回去的小不倒翁。

  小不倒翁依然在笑,静静地自得其乐。李家宝将它按倒,它立即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来,仍旧还笑,笑得很怡然,笑得也赤诚,仿佛有意在向李家宝显示它的韧性与顽强。反复多次,李家宝不由得内心慨叹:深入浅出的馈赠,无言的激励。他仿佛理解了“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的真实寓意,天鹅是可以飞入蓝天的呀!那么不倒翁呢?在任何情况下,都是要自立的。在道理上,他已经明明白白,但在情感上,他却仍然觉得赵岚的要求未免有些苛刻。自己刚刚失去郝玉梅的爱情,怎能说忘就忘呢?往事曾经那么感人肺腑,说失去就失去了,又怎能将万般的美好骤然化作空无呢?真相不明,缘由向谁索求?失恋人又怎能不牵肠挂肚呢?活生生的人,毕竟是有心的啊!忽然,好像小不倒翁也开了口,笑嘻嘻地反驳他:失恋的人就不能好好活了吗?当真需要去当和尚吗?那就未免爱得深也爱得愚了吧。那是大观园里纨绔儿郎的情感。元、迎、探、惜,各有不幸的遭遇,却不知自己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才原应叹息。然而时过境迁,你已经可以自己主宰自己的命运,你还不想由他人主宰你的命运吗?

  过了很长时间,他把不倒翁放回了琴盒,琴盒里的胡琴又将他的思绪引向了郝玉梅……

  “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

  多么感人的话语啊,可是,一封绝情信却将它的内涵化作了一副凄然离别的景象。再不是追随的誓言,而是两厢空幻的现实写真。美好的往事即将烟消云散,唯有思恋,尚可缠绵……

  不,孟宪和与赵岚不是都在劝说自己回去争取吗?争取是有道理的,轻易放弃,哪里是珍惜?可是,难道还要向郝玉梅的父亲乞求吗?果真如此,岂不丧失了人格和尊严?再穷酸迎风也得站着,何况琴弦已由郝玉梅亲手扯断。唉,弦已断,音将绝,一曲初恋唱罢,废水已被泼出,还能回收吗?最难言,最初还是自己不情愿玉梅前来吃苦的,如果仅为平抚自己的伤痛就改变为玉梅着想的初衷,岂不是很自私?再思量,郝玉梅好不容易才忍痛割爱,如果自己返回去,要求她不顾一切地随自己走,岂不是又将她拖入了两难的境地?

  他久久地望着那胡琴,甚至想立即拉响,左右看一看,大家都在熟睡,明明不可能。忽然他将胡琴操了起来,闭上眼睛,全神贯注,将自己融入曲子的境界,不拿弓,只动指和臂,就那么两手空比划,默奏郝玉梅亲自教他的《病中吟》。直至曲终,他才从悲愤中醒来,见大家依旧在睡觉,琴音并未萦绕,唯有煤油灯一闪一闪地仍然陪伴着他,他的心里不禁更加冷清,空旷。

  他悄悄地把胡琴放回进琴盒,轻轻地盖上盖子,开始默背郝玉梅的绝情信。一遍,两遍,三遍……直到天亮,他才不得不从空幻中走出来,重新面对现实。

  一大早,孟宪和与董金华就为知青送来了宝贵的粮票,总共四千二百斤。同时,还给李家宝和赵岚带来一袋子白面和一塑料桶豆油。老孟告诉他,五连的兵团战士每个人都捐献了二十斤粮票,他们的团长号召团机关干部,每人捐了三十斤。老孟还告诉他:“装粮票的口袋上写着几行字,表达了五连知青的心意。你就让这里的校友永远记住吧!”

  下乡的知识青年心连着心,共同感受了贫下中农的真实感情。中国必须富强,必须结束他们在困苦中的挣扎。

  且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李家宝不禁问老孟:“你打的稿儿?”

  “不,是那位开枪的北京青年含着眼泪自己写出来的。”

  李家宝很感慨,把那文字交给大家看,周玲玲的眼里立刻闪出了泪花。片刻,孟宪和从他的衣袋里又掏出一个小信封,低声叮嘱困境中的好友:“给,这点钱你拿着,来回买车票吧,是我们仨和郭俊德、陈复生的一点儿心意。”

  要返回市里,李家宝确实需要钱,便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也不数,只问老孟:“多少?”

  “一百五十元。”

  一百五十元,这是一个兵团战士四五个月的工资啊!更形成反差的是,李家宝他们下乡已经将近两个月了,分文未得不说,还必须回去吃家里的……李家宝深切地望着老孟,什么也没说,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心里却翻滚着沉甸甸的情感。好友之间,一方捐赠,一方收受,心照不宣,彼此都是热泪盈眶……

  李家宝受触颇深,忽然问老孟:“我们书记要的名单呢?”

  “还真要啊?”

  “你看他是说空话的人吗?”

  “你赞成吗?”

  “不光赞成,我还想亲自撰写碑文!”

  “那就以后给你吧。”

  “不,我跟你去取。反正我们坐晚车。”

  李家宝的执著感动了老孟,他们先到连队又到团部,直到下午才把事情办妥。但是,什么时候能立碑,李家宝却难断具体的时日,不过,他相信小屯子肯定能立起这块《小屯子活命碑》。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知青们就要离开小屯子了,他们不得不回家去猫冬,却没有常人回家探亲那种热情。小屯子里,不少人家来到知青宿舍送他们,依依不舍的,一直把他们送到路口。

  书记和队长代表全屯送他们上车站,赶车的还是齐金库。一路上,书记和队长有话说不出口,只觉得愧疚难当。齐金库倒是一边赶车一边感慨:“你们十一个,谁都不孬!啥时候回来一定先捎个信儿。就是天上下刀子,我老齐也会头顶刀子去接你们。就是冻掉所有脚指头,我老齐也心甘情愿……”

  夜里一点钟,火车进站了。将回去猫冬的知青一个个郑重地和他们的书记、队长握手道别,也同甩大鞭子拿蒿子秆儿撒气的齐金库握手道别。大家的手都是冰凉冰凉的,他们的心里却是热辣辣的。该薛景才和齐金库握手言别了,两人先是愣怔着,薛景才忽然开了腔:“老齐大哥,我薛景才有时候不知好歹,你是老大哥,那天那事儿,你就多担待吧……”

  “老弟,你可别说了,那天是我心里有事儿拿你犯倔,你不记恨你齐大哥,你齐大哥兴许还能痛痛快快吃下饭去……”

  话到动情处,老齐猛然把薛景才给搂住了。他的动作胜于千言万语,薛景才也抱住了他的老齐大哥,拍着老大哥的肩膀,已经抽鼻子了。或许,是小屯子终于逃过一劫吧,或许,是他们必将同甘共苦,尚未同甘,却在共苦的缘故吧,他们的感情已经无声无息地融和在一起了……

  上车不久,周玲玲特意嘱咐吴雅琴和郑小微:“回家千万不要诉苦,就说队里冬天没活儿才放假的,明白吗?”

  郑小微和吴雅琴都是默默地点头,易俊红却笑一笑,歪着头问她的周姐:“那不是撒谎吗?”

  周玲玲情不自禁地笑了,郑小微就这样问过她,是李家宝恰当地打比方,才使郑小微明白了许多。她刚想学李家宝处理问题的方法,郑小微已抢先卖弄他的收获了:“不说父母不放心的,选择父母听了高兴的,就可以不撒谎。‘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

  郑小微理解了问题,又诙谐地摆出大干部的模样来,把大家都给逗笑了,情不自禁,周玲玲也露出了笑容。郑小微的心里美滋滋的,看着易俊红,左右晃脑袋,表示得意。

  易俊红见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并且又来逞能,就毫不留情地讥讽他:“听不懂别人问话的潜台词,还自以为是呢!”

  “你有啥潜台词?”

  “情感逼迫理智,不能够说真话;理智又压迫情感,不能够流露真情。你想到了吗?你寻思过吗?”易俊红自觉悲哀,不由自主,眼里闪出了泪花。

  郑小微被易俊红问得直长长眼睛,想反击,没有词儿,又见易俊红泪花闪闪的,只得服了软:“那你对,还不行啊?”

  易俊红见他认了错,瞥他一眼,就赶紧擦拭自己的眼睛。李家宝和赵岚不约而同都看易俊红,彼此又互相看了看。周玲玲下意识地看了看李家宝和赵岚,董强却看了看周玲玲。

  大家都不做声了,困意立刻开始袭击他们。他们的心情都很抑郁,虽说回家能见到父母,心里却高兴不起来,就连郑小微和吴雅琴也变得很深沉。许久,他们相互依偎着疲惫地睡着了。

  忽然,李家宝从蒙中醒来,发现赵岚离开了座位。起初以为她是去了厕所,没在意。过了很长时间,赵岚仍旧没回来。他立刻左右寻找,四处张望,只见赵岚站在一盏车灯下,依着座位的椅背头儿,正在看书。他再次受到了触动,暗暗思索,赵岚肯定是心中有事才不得不看书的。那么,自己在想郝玉梅,她在想什么呢?她曾说,她体验过失恋的痛苦,当自己失恋的时候,她却要陪伴自己去说服郝玉梅,那么,她的感情会是怎样的呢?她为什么要这样做,而且又十分执著呢?她是将心比心才帮自己吗?李家宝再一次偷眼看赵岚,发现她在默默地流泪。是书里的情节感动了她还是她感到很委屈?肯定是后者,不然她怎么会躲开大家呢?李家宝顿觉很内疚,却只能暗暗记在心里……

  第二天中午,他们回到了他们的出生地。他们的内心都有深切的感触,但人人都不说。将近两个月的农村生活,使他们认可了自己的农民身份。他们的出生地,他们的家,此时此刻,只不过是他们临时客居的场所……这里,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好像很陌生,喧闹的街市,熙攘的人群,原来十分嘈杂……李家宝不由得向匆匆忙忙的人们暗问,也向悠闲自得的人们暗问:你们了解农村吗?农民把粮食给了你们,让你们生活得津津有味,自由自在,他们自身却无温饱,你们知道吗?如今我们也是农民,我们是因为断了口粮才暂时回到你们中间的,你们知道吗?我们也曾是这里的儿女,永远也不会忘记这里,但是,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粮食关系和一切供应小票儿了,我们没有工资,必须去给家里增添负担,这一切,你们都知道吗?

  怀着难言的心情,大家必须分手了,一个个恋恋不舍的,但是这里毕竟有父母,也并非大家都是李家宝,郑小微和易俊红他们一坐上回家的电车,立刻就归心似箭了。目送徒手而归的校友先后离去,李家宝心中十分难过,回过身来,他的身边只剩下赵岚和周玲玲了。周玲玲邀李家宝和赵岚到她家里去做客,两个人不答应。周玲玲只得任由他俩将自己也送上了电车。

  “再见,赵姐!再见,李哥……”周玲玲站在车门附近,含泪摇着手,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样。

  车门关严了,电车很快远去了。李家宝的身边只有赵岚一个人了。瞬间,他体验到一种堵心闷胸的失落感,街市上,车水马龙,行人川流不息,却与他毫不相干……

  赵岚忽然问李家宝:“你上哪儿?”

  李家宝从沉思中醒来,反问赵岚:“你呢?”

  赵岚婉转地回答:“我应当回家。”

  “我送你吧。”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去见郝玉梅。”

  “不……”

  “不?”

  “不。”

  “也罢,既然如此,敬请免送!”

  赵岚对李家宝的态度很不满意,站在原地略略思索,便举步向她所要乘坐的电车车站径自走去了。由于说了“不”,李家宝被闪下了,望着赵岚远去的背影,他的心里更觉空旷,孤独感也越发强烈,令他惶惑不安,仿佛街市上所有的人都在排挤他,他是个外来的闲人。突然,赵岚站住了。她回过身来,望着站在原地目送她的李家宝,似乎还有话说。李家宝顿觉温暖,心里很感激,挥手示意,让她快些回家,她却躲闪着车辆,一步一步向李家宝返了回来。李家宝顿觉莫名其妙,重新和赵岚站在一起,须臾分别又重逢,竟然会有说不出的亲切。赵岚坚定了意志,态度义不容辞,突然,半下命令半商量,冷峻地督促李家宝:“走,你必须和我一起到郝玉梅家去,就算是你陪我,总可以吧?”

  李家宝还能说什么?心中只有感动,生怕再惹赵岚不快,只得由着她和自己,不,是跟着她,一起去找郝玉梅。他们向郝玉梅的家走去了,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慌乱,也不知他和赵岚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局面。

  郝玉梅家的院子门敞开着,里面停着许多辆自行车。李家宝和赵岚这才想起星期天的概念来,不约而同,互相看了看。

  “进去!”赵岚的态度十分果决,声音却有些颤抖。

  “赵岚……”李家宝犹豫不决。

  “进去,你有这个权利!管他人多人少有客没客,没时间再考虑那么多了。”

  赵岚匀了匀呼吸,挽住李家宝的胳膊,便把他带进了郝家的院子。进到院子里,他俩再次站住了,他俩还没有商量,具体应当怎样做。忽然,郝玉梅从房门里面快步跑了出来,一副十分急切的样子,跑到院当心,却冷丁站住了。她是在屋子里猛然看见李家宝和赵岚的,她是下意识跑出来的,当她和昔日的恋人与儿时的好友近在咫尺的时候,她的激动顿时变作了尴尬,悄然的惊喜也化作了凄然的悲凉。她全然不知自己应该怎样做,两眼惶惑地看看李家宝,又看赵岚。

  李家宝不知道应该说什么。眼前,就是亲手教他学习二胡一心要使他能找到好工作的郝玉梅,就是曾经与他形影不离、四处“逍遥”过的郝玉梅,就是两个月前与他难舍难分、一心要去追赶他的郝玉梅,就是让他永远也不要忘记自己、胡琴响就是她在想的郝玉梅,就是曾经和他一起喝下红葡萄酒、情愿把一切都献给他、宁可将生米做成熟饭的郝玉梅……

  他们近在眼前,却惊异呆滞,相互对视着,黯然无语。赵岚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同时,心里又万般矛盾。同情和爱情在赵岚的心里厮杀成一团,爱情终于被打入心底以后,她才艰难地开口,声音不禁有些异样:“玉梅,你冷静一些……咱们能不能出去说说话?”

  郝玉梅潸然泪下,欲言又止,突然双手捂住脸面,慌乱地跑了回去。望着仓皇逃跑的郝玉梅,赵岚心里一颤,蓦然生出一种愤然的情绪,看看李家宝,语气就像下命令:“走,进屋去!”

  李家宝愣愣地站着,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谁?干什么?”房门里走出了其他人。

  李家宝一眼就认了出来,走在前面的,是陈路,他的身后跟着曹自立。李家宝惊疑而又愤怒,在他昔日女友的家里,大摇大摆地走出了无端欺辱过他三年的陈路,并且好像他在这里已经拥有了一定的权利。李家宝心不甘,情不忍,愤愤不平,不由得疾言厉色:“你来这里干什么?”

  “噢?”陈路摆出一副悠然自得的姿态,鄙夷地看着突兀而来的李家宝,无比尖刻地嘲讽他:“如果我没有认错的话,你就是那位又争气又露脸、省重点中学的李家宝吧?一向都是大名鼎鼎的,如今,怎么皱巴巴的,像个大车店里的马车夫啊?”

  “陈路,请你自重,赶紧闪开!”赵岚摘下有些遮眼的狗皮帽子,威严地喝令。

  “赵,赵岚?你怎么和、和他在一起……”

  陈路被赵岚一喝,顿时满脸尴尬,急忙收敛油腔滑调,但那个指代李家宝的“他”字里,却依然充斥着对李家宝的蔑视。

  玉梅的父亲快步赶了出来,小跑着迎向赵岚,笑容可掬,表示喜出望外:“哎呀,小岚岚,你好,你好啊!”

  “呀,小李?”对李家宝,郝玉梅的父亲同样表示惊讶。

  李家宝艰难地与他握了手,却不知该说什么。

  “郝叔,”赵岚的语气颇急切,“陈路来这里干什么?”

  “你问陈路啊?”郝玉梅的父亲很刁钻,笑一笑才回答,“他呀,他是玉梅的未婚夫啊!”玉梅的父亲明知李家宝和他女儿以往的关系,却故意将陈路的身份讲得无可挑剔,选词也讲究,不用社会上流行的男朋友,特殊强调,陈路是郝玉梅还没有结婚的丈夫,并笑呵呵地招呼陈路,“路路,快来认识认识,这是市革委会郭主任的女儿,是玉梅从小最要好的朋友--赵岚。”

  陈路当着未来的泰山,不顾窘迫,像模像样地向赵岚伸出了手,就连声调也谦恭:“你好,赵岚,今后我们可以做朋友!”

  “请你走开!”从玉梅父亲的口里听到陈路是郝玉梅的未婚夫,赵岚顿时可怜郝玉梅,完全忘记了自己对李家宝的感情,无论如何,也不希望自己的好友嫁给眼前的陈路。

  赵岚如此对待陈路,玉梅的父亲不知所以然,默然忍下心中的不悦,故作热情地招呼李家宝:“小李,请进,快请进!大老远回来的,有话屋里说。正巧玉梅的未婚夫也在,你们认识认识,日后见面也好打个招呼,能互相帮衬,也互相帮衬帮衬!”

  玉梅父亲的软刀子割肉不见血, 弄得李家宝无地自容又无话可说,也无从发作。一股凉气迅速爬遍了他的全身,钻皮肉,浸骨髓,他可怎样才能向前迈腿呢?一道门槛隔住了他,纵然他有千言万语,又能向谁倾诉呢?李家宝不禁看陈路,怒目圆睁,真想把他赶走,可是,他已是郝玉梅的未婚夫,郝玉梅肯容他,其他人还能算老几呢?李家宝怒视着陈路,可是,自己明明已是这里的局外人。陈路却是自知身份,面对李家宝喷火的目光,乜斜起眼睛一撇嘴,轻轻哼一声,反身便走,轻松地迈门槛,啪地一带门,似乎他有不尽的权利--这个家未来也是他的。曹自立依然紧跟陈路,也是冲李家宝撇撇嘴,颠儿颠儿地跟进屋里去了。

  郝玉梅的父亲泰然自若,仍是明让暗撵的态度,笑容可掬地问李家宝:“那你就不到屋啦?”

  他的问话,恰如湿漉漉的拖布拖过地,不洗也不晾,一直放在阴暗处,明明是清洁卫生的工具,反倒发出一种难闻的霉烂味道。李家宝再次听到如此油滑的问话,苦不堪言,有气难喘,有话难讲,有理难辩,一转身,便愤愤地离开了郝家。

  赵岚赶紧去追他,焦急地高声喊叫:“李家宝--”

  李家宝仓皇失措地跑了起来,只觉得他的颜面已经丢尽,再也不可见人。他耻辱,他气恨,他悲哀,他痛苦,他难以自持。

  赵岚情知追不上他,也不再去追,立在郝家大门口,痛心地望着李家宝逃去的背影,胸脯一起一伏的。

  命运哪,你也太捉弄人了!何以那么善良的玉梅偏偏摊上一个不容她自由自主的父亲?何以她父亲给她选择的未婚夫偏偏就是刁蛮的陈路?

  李家宝晕头转向地向远处跑,狼狈不堪地向远处跑,大脑出现了空白,神经思路发生了阻断。对周围的一切,他早已视而不见,只有小脑仍在支配他躲闪,当他稍稍清醒时,就连他自己也惊讶,怎么会跑进菜市场呢?他从肩摩毂击的人流里匆匆向对面的大门穿过去,他要迅速离开人多的地方,他应当马上回家,他必须马上回家。他找到汽车站,尾随着别人上了车,匆匆拣一个座位,就牢牢地坐了下去。也幸亏车上有空座位,不然,他就会无力站稳。他把头压在前排座位后面的横梁上,那横梁,凉冰冰的,他反倒觉得正合适。他昏昏沉沉地闭住了眼睛,任凭汽车摇晃,任凭残酷的事实,啃噬他那颗受了重伤的心。他就像患了耳

  疾,听不见一切声音,仿佛他已然与世隔绝,也好像世界上孤零零地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汽车停了开,开了停。他似乎知道,也似乎不知道,单觉得迷迷糊糊的,就像飘浮在空中一样。忽然,有人拍他的肩膀:“这位同志,到终点了……”

  他抬起了头,是乘务员在招呼他。

  “噢,我坐过站了……”他匆匆地道过歉,急忙下了车。亮光刺眼,他赶紧眯住眼睛,左顾右盼。

  乘务员又招呼他:“票!”

  他懵懵懂懂地付了钱,赶紧回家。看见熟悉的房子,他激动了,不禁快步走了起来。

  他悄悄地拉开了家门,在家正做作业的六妹和七妹,不约而同地抬起了头,冷丁看见哥哥,又惊又喜,兴奋地喊了一声哥,冲着隔扇里面就报喜:“妈,我哥回来啦!”

  母亲听见两个丫头惊喜喊哥的声音,放下手上的活计,急忙迎了出来。妈妈见了下乡的儿子,第一项,是流泪。第二项,就是看了又看。母子连心,她看出儿子瘦了,急切地问他:“你这是咋弄的,怎么这么瘦啊?”

  “妈,越瘦越结实,成天锻炼,还有长肥膘儿的?你看看运动员,除了需要力气出成绩的,哪一个是胖子?”疲惫的李家宝赶紧宽慰母亲,还故意扩展双臂,挺胸收腹,显示他的强壮。

  其实,他早已浑身乏力了,恨不得倒头就躺下,但他不能流露些许真实的心境,就像戴着假牙露亮齿,让人看着美,他必须哄骗他的母亲,内心里,暗暗地悲凉。

  母亲被儿子哄得高兴了,马上想了起来,得给儿子做些好吃的,连忙招唤六妹:“快去找小票儿,买点儿肉回来!”母亲边说边掏钱,终归是见了儿子,连忙又吩咐七妹:“快去告诉你大姐她们,让她们吃完晚饭都回家!”

  两个小的出去了,母亲开始向李家宝问这问那,李家宝一一作答,将生产队夸得天花乱坠,也拣些真实感人的事情讲,讲队里的欢迎会,讲小脚老太太跳忠字舞,讲得母亲以为儿子真的很好,甚至被跳忠字舞的小脚老太太给逗笑了。

  这时,李家宝的二妹妹--七个女孩里排行五妹的李玉茹,从外面回来了,猛然看见哥哥,眼圈儿立即就红了。

  母亲赶紧劝慰她:“你哥那儿挺好的,快别哭!”

  玉茹点点头,抹去眼泪,马上就和妈妈商量:“妈,晚上做大米饭吧!”

  “对,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儿,也给你爸打二两酒!”

  父亲回来了,惊喜交加。家里人等他洗完脸,马上就开始吃饭。久熟的饭桌上,李家宝非常注意吃相,生怕有人看出什么破绽来。他一边吃饭,一边继续编谎话,说他这趟回来,是替他们生产队办事儿的,明天办完事儿,直接就得回生产队。还说队里信任他,他得好好表现,不能辜负领导对他的期望……

  父亲点点头,很认真地表示赞许:“对,就该好好干。虽说现在不用打小日本儿了,可咱也不能忘喽,中国人当过小日本儿的亡国奴,卖力气也是为人家。咱们的大木头人家拉走,咱们煤矿的煤,人家发电。现在是自己给自己干活,不管在哪儿,都得好好干。虽说下乡的时候咱们不情愿,和干活咋干是两回事儿。不顺心就对不起祖宗和良心,那可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办的事儿。”

  吃过饭以后,李家宝的姐姐、姐夫们先后来看他,三姐虽说还住校,但带回来一个叫程子亮的男朋友,让他结识弟弟。一次次寒暄,一晚上的亲热,临走的时候他去送,家家都朝他的衣袋里塞了钱。李家宝自觉悲哀,却没有拒绝。他马上就要返回屯里去,他不能花孟宪和他们的辛苦钱。

  大姐送走其他人,把他单独叫到一个小胡同里,不容他讲假话,威严地问他:“说实话,你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大姐的态度深深地感动了他,他不敢,也不情愿哄骗事事待他如母的大姐,不由得,声音哽咽地叫了一声:“大姐……”

  大姐立即什么都明白了,又朝他的衣袋里装了许多钱。

  “不……”他不肯再接受,不管大姐怎样说,他也不肯。

  大姐夫楚鲲走了过来,很深沉,也很负责地劝说内弟:“别撕巴了,好好拿着!家宝,这也是姐夫的意思。方才在屋里我已经解释了,我和你二姐夫都是从简结婚,但从简不是没有钱,反而省下了钱。咱们直接相处的日子,应该说是刚刚开始,将来你会了解你大姐夫的,该拿着,就拿着,省得你大姐一天到晚地惦记你,就像丢了魂儿似的……”

  李家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望着姐夫,心潮滚滚,非常认真地表示:“大姐夫,我会报答你和大姐的……”

  第二天一早,他要走了,却找不到五妹玉茹,只得叫母亲转告她,别总是憋憋屈屈的。他必须得走了,由着母亲送到路口,就急忙拐弯儿,迅速离开了他的家。

  忽然,六妹和七妹背着母亲绕道追了上来,非常气愤地告诉他:“哥,郝姐变心了。掭脸还来告诉咱妈,哭天抹泪的,弄得咱妈陪着她难过。咱妈不叫告诉你,是怕你心里不好受……”

  唉,自己回来这一趟,跟父母说了成筐的假话,却原来,父母也不敢向自己道实情……李家宝虽然心酸,却越发理解了,都是亲情,都是爱,急忙岔开了话题: “你们四姐好吗?”

  “四姐挺好的,顿顿吃白面,那里有鱼有肉的。”

  “那就好……”

  他急忙登上要去“办事儿”的汽车,叫两个妹妹快回去。坐了一站,匆匆下车,反身直奔去火车站的电车。踏进火车站的售票厅,他惊异地站住了,只见玉茹买了许多吃的东西,正在售票厅里等他。“哥……”玉茹看到哥哥,立即泪流不止,说话哽哽咽咽的,“我知道,你是心里难过,在市里待不下去……”

  李家宝在五妹面前极力控制自己,赶紧嘱咐她:“可不要告诉家里,不能叫父母操心,也不能叫姐姐们难过……”

  “我懂,”懂事的玉茹抽泣着点头,凄然悔恨,“都怪我这倒霉的腿……如果我能下乡,玉梅姐就不会……”五妹说不下去了,热泪滚滚,心疼哥哥也惋惜她郝姐。似乎哥哥心里的不痛快,她郝姐的委屈,一切都是她引起来的,都怪她的两条腿……

  五妹的不忍,撞击着李家宝的心,他急忙转身擤鼻子,生怕玉茹看见他眼里有泪……

  火车疾驰,一路惆怅。

  回到生产队,李家宝直接去了耿队长家,把一切都向耿队长如实讲了。耿队长也替他伤感,低沉地打咳声:“唉,霜打杀青果哟!面对面的就咱俩,说话我也不藏着,你们这批老高三,该上大学不能上,被弄到屯里憋屈着,连我看着都不公……”

  “队长,咱们喝酒去,知识青年宿舍里,有酒有罐头,我还带回来一些好吃的,走!”

  “别瞎扯,借酒浇愁不是滋味儿,你就别张罗啦!”耿队长不答应,不管李家宝怎么说,就是不答应。

  李家宝见耿队长不肯去,就自己回到宿舍把吃喝拿好,让看宿舍的沈老蔫儿帮他去叫陈书记,然后和陈书记一起,都到队长家里去。也不知怎么的,心血来潮,他就是想喝酒。

  陈书记来了,沈老蔫儿溜了。本来不想喝酒的耿队长,只好陪陈书记和李家宝端起了酒盅。酒桌上,陈书记听耿队长向他学说城里的郝玉梅,就一举酒盅嗔怪他:“老耿,喝酒就喝酒,别提那事儿了,拿伤心事儿就酒喝,你是想叫咱家宝往醉喽喝呀?来来来,咱们说说别的。”

  酒过数巡,陈书记拍着李家宝的肩膀,口齿已经不清了:“好好、好样的,家宝,咱队的青、青年,都是好样的。我们老老老哥俩,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全屯子,谁、谁也忘不了你们,你们知知知人心啊!谁敢忘、忘了你们,我日他八、八辈儿祖宗……来来来,干、干喽它,干!”

  耿队长实指望陈书记能好好开导开导李家宝,想不到,怕李家宝喝醉的陈书记,反倒自己先醉了。耿队长知道他为啥醉,也理解他,为什么一盅一盅往死了喝。要是自己也像他那样,就着愁下酒,蘸着泪干杯,自己也得醉,醉得比他还得厉害。本该是大队书记的陈书记,蹒跚着回家了,耿队长不禁两眼潮湿。

  原来,公社的刘书记,以前的老县长,在知青回家的那天,就大义凛然,急不可待地向县革委会如实谈了他对前进小队借粮和县里号召交“红心粮”的看法。李长德一拍桌子,当即就勒令他停职反省。事后,李常德才上下申诉理由,上纲上线的,说刘天民刚刚站起来就大放厥词,是最典型的右倾翻案。

  刚刚站起来的老县长为前进小队背了黑锅,挨了整,陈书记心里还能不难过?喝酒不吃菜,有菜也没心动筷子,闷头嚼这样的伤心事儿,他还能不醉?

  顿时,李家宝无言无语了,他同情赵岚的刘叔叔,也同情陈书记。可怜他那么高的大个子,那么强壮的体格,一副山东汉打扮,一搭眼,就是条硬汉子,却必须心里憋屈着。平日里,他总是阴沉着脸,谁也看不到他的感情,却原来,阴脸儿包公也会落泪,对老县长的感情竟是那么深,那么深……

  李家宝也要走,耿队长却好像有话还没说完,说什么也不叫他回宿舍。队长老伴儿也拿他当作孩子一样,让他一定得听老耿的。其实,两口子都是心疼他,怕他一个人孤单,想家,也怕他三更半夜想起断了捻儿的女朋友。见他不肯留下,耿队长老伴就求他一样哄劝他:“李家宝,你是不知道,我是你们队长的老伴儿我知道,他心里,也苦啊……他是看好了你的人品,信得过你,想把存在肚子里的话好好向你抖搂抖搂,你就依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