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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赠言
第二天,屯里听到信儿的人家都来看望李家宝。好些人家还给他带来了咸鹅蛋、咸鸭蛋,两个的,三个的,都是一份心意。李家宝很感激,感激就领情,领情就得上心,记住了都是哪一家,日后一定报答。 当天傍晚,就要做饭了,李家宝却非要回宿舍不可。 他早看在眼里了,耿队长虽说是队长,却是那种苦在头里穷在先的“傻冒”队长。吃他家一顿两顿还能合,吃上三顿五顿,他家的老底儿就真该露底儿了。他和老百姓啥啥都一样儿,就有一样儿不一样儿,屯子里不管哪里出了什么事儿,都得他跟书记去擎着。临走,李家宝想把各家送来的东西留下,他死活不肯。李家宝坚持,他就一边说他的道理,一边讲出几套顺口溜来:“李家宝啊,这咸鹅蛋和咸鸭蛋,别看是仨俩的,你可不能小瞧它,它是平头百姓送给你的情意啊。我陪你戳两筷子抿几口,也觉着有滋有味儿的。要是把它留给我,八成味儿就馊巴了。人家原主儿的一片心,也就叫咱俩糟蹋了。老百姓眼里,芝麻粒的官儿,也是乌纱带翅儿的。给你吃,他们看着舒坦。我留下替你吃,可就谁看着心里都别扭啦。别看屯里的农民好欺负,肚子里也有小九九哇。烂肠子的狗官和狗腿子,他们恨着呢,怨着呢。好官和好人,他们爱着呢,亲着呢!人家把咸鸭蛋和咸鹅蛋送给你,是你心里有他们,他们得意你。要是半腰我留下,不光我要挨骂,连你也跑不了。三七疙瘩话,都是现成的。要是我烂肠子,话是这样的:‘当官就搂,见礼就收,放屁不臭,撒尿不馊!’要是你怀揣鬼心眼儿,只认当官的,就是另外一套儿啦:‘溜须拍马,腚门下渣,白天屎橛儿,晚上麻花!’你知道‘渣’在咱们小屯子里是啥意思吗?指的是苍蝇蛆。就这种词儿,还是好听的呢,要说难听的,那就张口直接骂人啦。还是先说我这边,要是我恬不知耻,有便宜就占,人家就这么骂:‘亮腚眼子等狗舔,早早晚晚,你那郎当叫狗叼去!’要是你耍花花肠子迷糊领导,小送大搂,也有另一套儿等着你:‘狗舔腚眼子,吃屎吧嗒嘴!’这一套一套的,话是不好听,可人家恨啥样的,爱啥样的,心里头清楚着呢!人家要的是好官儿,骂的是浑蛋!你说咱爷俩,你不玩儿花花肠子,我也没烂肠子,咱还能放着消停日子不过捡骂玩?” 李家宝一路思忖着,别看老耿样子窝囊,做人却比溪水还清亮。小队长没级别,没待遇,他却把老百姓时时放在心里。 回到知青宿舍,一进屋儿,他就觉出了热乎气儿,沈老蔫儿连他的行李都替他铺好了。李家宝很感激,沈老蔫儿却只说两句话:“你回来啦?那我就回家吃饭去了。” 沈老蔫儿说走就走了,好像把热乎气儿也给带走了。 三间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孤灯照泥墙,惨淡,凄凉;独身想往事,烦闷,惆怅。 第二天夜里,他仍是孤零零的,没事可做,就找出赵岚送给他的不倒翁,一次次将它扳倒,又一次次看着它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来直至站稳。不由得,他想起了赵岚的许多话,也想起了她本人,也不知她从郝玉梅家里回去以后,到底会怎样…… 夜里一点多钟,忽然有人敲窗户,他心里一惊,胆突突的,就连问话也慌恐:“谁?” “我!” “赵岚?” “你快开门!” 李家宝急忙穿衣服,十分激动,恰是孤苦夜寒无人语,得见亲人上门来,打开房门,他满脸惊喜地望着赵岚,那毫无掩饰的笑容几乎近于傻笑。不是他忘不掉郝玉梅,就凭这感动,他冲上前,二话不说,就会把可亲可近的赵岚抱起来。 赵岚满头是汗地进了厨房。帽子上,眉眼上,都挂着雪白的寒霜。她却不管也不顾,只管把肩上的手提包向锅台上一放,劈头就问:“李家宝,你算什么朋友,为什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就自己跑回来?你还知不知道,别人也长着心?” 李家宝的笑容不见了,听到赵岚那疼爱有加的谴责,心潮滚滚,避而不答她的问话,反而声音发颤地向她反问:“你,你怎么也回来了?” 赵岚听他颤抖着声音,关心自己,满腔埋怨,顿时化作了由衷的怜惜,急切地问他:“你先回答我,不许说谎,和郝玉梅的父亲刚刚短兵相接,你为什么要逃跑?为什么要回来?” 赵岚要求不能说假话,李家宝只好避开正面回答,流露着不肯受辱的情绪:“我不能不回来……” 赵岚什么都明白了,就以同样的方式回答他刚刚的问话,婉转地透露着她的关怀:“那我就不能不回来!” “你回来……你回来可咋办?” “咋办都比孤独强!” 李家宝还能说什么呢?只觉得赵岚理解人的心意,让人心里暖和。他感激不尽,却无可报答,转身就去帮她提手提包,一搭手,立刻作出了准确的判断,又是书。不由自主,怜惜的情绪主宰了他,连忙问赵岚:“你从县里扛回来的?” “我不扛,你帮我?”赵岚心洋洋自得地嗔怪他。 李家宝不知道应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绪,只觉得,赵岚的身上有许多许可敬的东西。忽然,赵岚看着李家宝神秘地一笑,李家宝却看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便用探询的目光等她道谜底,赵岚得意地又一笑,赶紧岔开了话题,非常讨人欢喜地问他,“你看看我,像个小伙子吧?” “远看不会像,近看更不像……” “咋不像?” “远看有体形,近看眼睛太大,耳朵略小,脸也太嫩。” “胡说,带着大帽子,谁能看到耳朵啊?” 她把棉帽子摘了下来,满头立即冒白气。她把用发卡卡在一起的小辫子放下来,抖搂抖搂,就像她刚刚洗了热水浴,本来就俊俏的面目,显得愈加动人了。 李家宝明白了,赵岚是假扮小伙子壮着胆子走回来的。他内心不忍,磨身就到外屋去点火,一把一把往灶膛里面添柴火,心甘情愿地为赵岚烧洗脸水,替她做饭。赵岚心头一热,索性任他去做,洗过脸,赶紧整理刚刚带回来的书籍。整理好以后,为避免李家宝的注意,就把高高一大摞子书藏到箱子后面去了。 很快,李家宝把饭替她端来了,一小盆儿稠稠的疙瘩汤,上面漂着油花儿。赵岚立刻想起了给他们送来面和油的孟宪和与董金华,吃得特别有味道。李家宝看她烫嘴,就用笑意取笑她,她却美滋滋地任凭李家宝去笑。吃得浑身出汗,舒舒服服的。吃完了饭,已是深夜两点多了,李家宝想让她早一点儿休息,轻轻地坐到她的对面,像对待已经十分劳累的小妹妹一样,带着哄劝的口吻同她商量:“赵岚,我送你到冯玉莲家去吧,这屋子实在是太冷了,明天烧暖了你再回来,不然……” “不然,三间房子里只住两个人,一男一女,正是动人的青春年华,是吧?”不等李家宝回答,她就郑重地宣布,“让我老老实实告诉你吧,我哪儿也不去!如果回到队里还到别人家去住,我还回来干什么呢?”赵岚把李家宝要说不好说的话直截了当就给端了出来,说罢,她只管把得意的微笑挂在嘴角上。 李家宝看着她那神秘的笑容感到很奇怪,赵岚却依然不揭谜底地微笑着,按照她自己的意志畅所欲言:“屋子冷,一会儿可以猛烧。炕烧热了,就冻不死人。屯子里家家都是这样,你我既然已经插了队,还能特殊吗?走吧,咱俩一边烧火一边聊,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赵岚起身就走出了屋子,重新燃起灶膛里的火,忽然变得满脸严肃,仿佛是要声讨李家宝:“还是言归正传吧,让我来好好问问你,在郝玉梅家,你为什么要逃跑?” “唉,就别提那事儿了,你帮我,我感激你。可我……难道我还要向他们乞求不成?”本来,陈路突然出现在郝玉梅家里,李家宝心中不平,又无计可施,被赵岚一问,不禁又羞又恼,但眼前问话的是赵岚,他无从泄愤,只得忍辱含屈,不再言语。 “你知道陈路是什么人吗?”赵岚一心想把陈路的实底告诉他,激他返回去,把郝玉梅从陈路的手里夺回来,也好和郝玉梅一起,三个人躲在小屯子里,正式开始比赛。 可是,她刚刚叫了板,回龙的过门儿还没响起来,就被李家宝拦腰打断了:“赵岚,什么都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是一心一意为我和郝玉梅着想,可是你不知道,连郝玉梅也不会想到,我和陈路是初中的同班同学,还坐过一桌儿。就因为我和他坐了同桌,他就无端地欺负我,整整三年……” “什么,他是你的同桌?”赵岚非常惊讶。 面对可敬的赵岚,李家宝知道她是要激励自己回去争取,只好不顾面子,如实地向她讲起了自己被陈路欺辱的经过,也讲述了自己为什么会发誓,一定要争气。 听着李家宝的讲述,赵岚阵阵不忍,听到李家宝的大姐由于误会,忍无可忍地打了弟弟,她落泪了。她了解了李家宝曾经贫困的家庭,完全理解李家宝的大姐,也理解了李家宝以前对干部子弟的憎恶。她暗暗地思索,看起来,陈路纠缠郝玉梅本身,就是对李家宝的莫大讥讽,如果再把自己所知道的事情告诉他,万一郝玉梅不肯跟他走,岂不是自己也羞辱了他?赵岚素来钦敬贫困家庭的顽强者,心里替李家宝感到委屈,就一心想让他摆脱郁闷,能够快乐一些。便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巧妙无痕地转换了话题:“当年陈路欺负你,你就恨上了干部子弟,恨上了干部子弟,就拿我撒气,是这样吧?” “是,那时我真的恨你,总是差那么几分儿,你就不容我争下这口气……”李家宝无话不实说,几乎变得憨态可掬。 顷刻,赵岚感到李家宝十分需要温暖,甚至后悔在校时对他了解得太少。如果当年自己了解他的心境和家境,也许会主动让他一两回。不,赵岚忽然又觉得,李家宝未免太狭隘,便叹了口气,很认真地责备他:“在校时,我曾钦佩你顽强地拼比我,却不知道,你仅仅是为了报复陈路。可是争个第一就是争气吗?你呀你,还根本不知道怎样做才能争气……” 赵岚快人快语,吐出了发自肺腑的嗟叹。没想到,李家宝却不服气,几乎很委屈。他实事求是地向赵岚讲了他的无奈,显出一副迫不得已的样子,恳切地向赵岚倾诉苦衷:“移恨于你,的确是我过于偏颇,可是一个瓦匠的儿子,一个几乎连中学也上不成的贫寒子弟,不在学习上同他们较量和拼比,还能怎样呢?打不能打,骂不能骂,说理他们又不进盐酱,我还有什么办法呢?设身处地,你有其他办法你就告诉我,我愿意洗耳恭听。” 赵岚被李家宝猛地问住了,蓦地,想起这次回家母亲对她的特殊叮嘱:“岚岚,你这丫头嫉恶如仇,遇事也太急躁,因此,当你认为你自己完全正确的时候,就应当设身处地,从对方的立场重新想一想,然后再考虑一下,自己是否真的就正确。”此时,李家宝也叫她“设身处地”,她便有意冷静下来,从李家宝的角度认真地思考问题。角度一变,她自己也找不到应当如何对付陈路向李家宝摇晃大锅饼的办法了,反倒觉得,李家宝的偏颇其实也是大可原谅的。他,他,他曾经连午饭也吃不上啊……作为一个干部子弟,怎么可以无端欺凌一个贫家子弟呢?李家宝迫不得已打了陈路,纯粹是陈路自找的,活该!赵岚的眼睛潮湿了,越是心疼李家宝,越是感到自己也很委屈。陈路蛮横无理地欺负他,他就无端地拿自己当陈路,弄得自己喜欢他,却无法接近他,还曾被他憎恨那么久。如今自己了解了他,他的心却早已被郝玉梅占据了,郝玉梅偏偏又屈从了她的父亲,迫使自己处于一种不尴不尬的境地,明明自己仍然喜欢他,又不得不成全他和郝玉梅。赵岚的心里就像钻进了毛毛虫,扰得她浑身不舒服,只觉得,月下老儿根本不会拴红绳,那个丘比特,也是常常乱放箭…… 沉默了,三间屋子都是静静的。沉默了许久,李家宝忽然又劝她:“赵岚,我看你还是应当到冯玉莲家去……” “不去,不去,我哪也不去!”赵岚簌簌地落了泪,看看李家宝,见他愁眉苦脸地不知所措,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谋划,不由得,申辩中夹杂着调侃和幽默,“你要是心里害怕,你就自己回屋把门闩上。或者你到外面去找宿。这是你的自由,我不管。我住的是我自己的宿舍,合理合法,我不会骚扰任何人,就谁也不能干涉我的自由。我不是强词夺理吧,尊敬的李国宝同志?” 李家宝哭笑不得,知道她是同情自己,拿她没办法,真想自己回到队长家去住,可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屯子外边的三间屋子里,又怎么得了?赵岚看着李家宝那可笑的样子只管笑,也不管眼里还有残泪。 “那你就休息吧……”李家宝拿她没办法,只得重新挂上房门的门钩,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了。 赵岚悄悄地走了出来,好奇地去拉李家宝的门,李家宝真的把屋门闩上了。他的做法几乎愚得可笑,却是保护郝玉梅的心理在支配他,蓦地,赵岚感到自己很凄清,也无暇笑他可笑了,只得默默地返回自己的宿舍…… 天亮了,李家宝还没起来,赵岚就去找耿队长。进门笑了一笑,和耿大婶打了个招呼,就主动向队长解释起来,为什么李家宝返回来她也要跟回来。耿队长见了她,本来就是一愣神儿,搭耳一听,是她拉李家宝去找郝玉梅的,马上觉得,事情里面有蹊跷。听她又说,为了使李家宝不至于太难过,她有责任陪陪好朋友,老耿的心里就更找不到东西南北了。说了归齐,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三间房里住俩人儿,一头儿一个单身大小伙子,一头儿一个黄花大闺女,晚上房门一闩,不管咋说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呀?不打鱼和弄水儿,能不招腥吗?赵岚不住地讲着,老耿连连地“嗯嗯”着,赵岚讲得明明白白的,可他就是听不明白。 赵岚走了,他犯愁了。往回撵还是不往回撵?他一时拿不定主意了。真撵吧,小屯子现在也有人家的份儿,人家是来这里插队落户的。万不得已回市里,也是自己分了人家的口粮。人家心甘情愿地回来,管你是队长还是书记,谁能管得着呢?不撵吧,小屯子不大嘴可杂,扯老婆舌就像咬口咸菜就干粮,家常便饭。别看一个个没文化,可是望着风,就能捕出影儿来。管你有没有,一传俩, 俩传仨,三传两传,没边没沿儿的事情也能给你捏出花儿,描出叶儿,编出有鼻子有眼儿的故事来。清清白白,水水灵灵一个大闺女,遭这样的诋毁,那可哪行呢?他正寻思着,崔二突然闯了进来,进了门就咋呼:“队长,不好啦,可不好啦!” 耿队长眼见崔二满脸惊慌,气喘吁吁的,以为屯里又出了啥大事儿,赶紧把赵岚的事情先放下,连忙问崔二:“啥事儿不好啦?出了啥事儿啦?” “后、后到咱队的那个赵岚,昨晚悄没声地也回屯子了。看样子,她和李家宝准是,准是那个了……” “红口白牙,不许胡说!”耿队长紧忙拦住崔二的嘴,心里暗暗思忖:你看看,你看看,刚刚说阴天,这就下雨了! “我可没胡说,是我亲眼看见的!” “你亲眼看见人家那个啦?” “那、那倒没有……” “没有你就别瞎猜!小心烂舌头!” “那可不行,你要是不管,我就去找陈书记!” “你呀你,自己浑身尿臊不觉味儿,还四处瞎嚷嚷!夜里的尿盆儿,挨呲(刺)儿没够儿!爱找你就找去!” “找就找,你以为我不敢找啊!”崔二说完,磨头就走。 “唉!”耿队长打了个咳声,已是愁上加愁了。眼睁睁的,没见蛤蟆影儿,连蛤蟆骨朵也出来了。 他老伴儿立刻提醒他:“你还不赶紧跟过去,不堵住崔二那张嘴,崔二家里的一张扬,说不定把人家糟践成啥样儿呢!姑娘家家的,受得了她作弄?” 老耿赶忙从炕里往外挪屁股,搭炕沿儿顺下两条弯弯腿,斜着身子,拿脚指头扒拉他的鞋,一趿拉,赶紧就往外晃。 崔二早已到了陈书记家,一本正经地向陈书记反映敌情,对耿队长的做法,也给上了纲,上了线儿:“这么严重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耿队长也不调查,开口就说我胡说,他明明就是包庇!陈书记你说说,他是站在啥立场上了,啊?” “你呀你,看见云彩就是雨,你还能不能消停点儿?你说耿队长不调查,我替你调查,你去把李家宝喊来吧。” “那好,干净人不怕泡臊的!”崔二浑身积极性,掉头就走。 崔二头脚走,老耿后脚就到了。他向老陈学了赵岚的话,老陈也觉着,三间房里只住一男一女,难免惹闲话。 不大工夫,李家宝来了,愁眉苦脸的。他身后的崔二倒是挺有精神头儿,背手挺胸脯,板板儿的,浑身上下,鼻子眼睛嘴,处处都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陈书记看在眼里,心中反感,又不能不调查,就随口吩咐他:“李家宝来了,你先回去吧!” “啥?你们,你们……”崔二不想走。他以为,这回是他最早发现阶级斗争的,这场斗争就不该背着他,他要革命到底。 老耿顿时立起了眼睛:“让你走,你就赶紧走!” “你们,你们……好,我走!”崔二气急败坏,顺口就歪:“咱可丑话说头里,你们要是串通一气偏袒他俩,我崔二,就是狗急喽,还会跳墙呢!我可告诉你们,兔子咬人,是你们逼的,到时候,可别说我没良心!” 崔二气哼哼地走了,陈书记就问李家宝:“赵岚回来啦?” “回来了。” “她回来了,你怎么不来告诉我和耿队长一声?” “她是三更半夜从县里徒步走回来的,今天一大早,就去找了耿队长。她是一片好心,是一心为我着想,怕我处理不好失恋的事情。她绝对不是那种轻浮的姑娘,她是非常有头脑的,家教也不一般……”李家宝生怕别人说出赵岚的不是来,还没到解释的时候,就连连解释起来。 “你不用解释,崔二的嘴不值钱,”陈书记打断了他的话,说真的,李家宝,我和老耿非常信任你们俩。可是咱这小屯子,人不算多,嘴可杂,没啥事儿,也鼓捣事儿……” “赵岚明白瓜田李下的道理,但她很脱俗。她一回来,我就劝她返回去,可是她有她的修养,她有她的性格,她认准的事情她就办,并不计较别人怎么说。我怕毁坏她的名声,就劝她住到冯玉莲家里去,可她说啥也不去。我这里干着急,她那里就是一个劲儿地笑,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笑啥,但我敢保证,她肯定是出于好心,是在向我卖关子……” “她笑,你不知道她笑啥。你回来,她也跟了回来。她还和耿队长说她要帮帮你,陪陪你,你就不知道她要帮你什么吗?” “她,她就是关心我,希望我能和郝玉梅重新和好……” 李家宝不自然地低下了头,暗暗决定,不能把赵岚动员大家都参加比赛的事情说出来。他不是不相信书记和队长,是怕万一有个风吹草动,他俩知道反倒不如不知道。知道不制止,可能就是煽动返城风,不知道,顶多是没有警惕性…… 耿队长早已不拿李家宝当外人了,见他吞吞吐吐的,一点儿不敞快,就直截了当地说了自己的想法:“赵岚要是不回市里,干脆,咱就就像你说的,让她住冯玉莲家去,我和陈书记给她下死令。你呢,还住我家。省得你们还得烧火做饭。你看行不行?” “不行,这可不行……” “不行?咋就不行?”耿队长对李家宝的回答不理解,心里就犯了嘀咕,我这里张了嘴,他那里连寻思也没寻思,开口就不行。一个不行还不行,还加上一个这可不行,可我老耿的主张咋就不行呢?人哪,长不了大能耐,千万别念书。不管多好的人,哪怕认识个书皮儿,办起事儿来也磨牙。耿队长不服气,眼见李家宝不回答,就浑身是理地催促他:“那你说,咋就不行?” 面对耿队长焦急而又不满的问话,李家宝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心平气和地反问他:“那我和赵岚每天做什么呢?” 耿队长也是连寻思也没寻思,就好像机敏的猎手发现了傻狍子,二拇手指头一钩就搂了扳机,也没等陈书记寻思寻思,他的枪已经响了:“这还不好说,别人猫冬你们就跟着猫冬呗!” “老耿啊,”陈书记打断了他的话,心平气和的,“让省重点中学老高三的毕业生,东家串了串西家,张家长李家短,坐在炕头上嚼舌头?人家都是又都是学习上的尖子,能习惯吗?” “对了,光顾了着急,我就给忘了,他俩都是老高三,还是尖子里的尖子。”老耿一下子没辙了,“那……” “我看这样吧,”陈书记很耐心地同李家宝商量,“我和老耿都知道,你是失了恋,不愿意在城里待。那就算我们老哥俩就求求你,委屈点儿,你再回趟家。只要你回去,她就得回去。她回去了,你再偷着跑回来,咋样?” “好吧,这倒是个办法。”李家宝答应了,只要能维护赵岚的名声,他情愿麻烦些。 李家宝和书记、队长商量好了,就心有成算地回了宿舍,直截了当地问赵岚:“你知道书记和队长为什么找我吗?” 赵岚十分乖觉,立刻反问李家宝:“你和他们都想把我撵回市里去,对不对?” “你不应当回去?” “你呢?” “我也回去。” “然后你再跑回来!” 简简单单几句话,陈书记的主意就泡汤了,不由得,李家宝心里着急,便直来直去地同赵岚争了起来。他急得不得了,赵岚仍是只管笑,一句不落地和你争,偏偏还笑得很开心。 “赵岚,我不骗你,我回去真是没法待。你不知道,我们家住的是明三暗五的房子,我们家只住一个前暖阁儿。一铺炕上硬隔出一个隔扇来,你说,让我咋在家里待?” “从小儿到下乡,你待在哪儿了?你都待到二十三岁了,怎么现在就没法待了?你在家没法待,我就有法待?” “你看你的《复活》嘛!” “你首先应当复活!” “你说我堕落?” “起码你消沉!” 赵岚坚持己见,李家宝无计可施了,不得不默默地思忖。赵岚见他皱了眉头,心里已有几分焦灼。几天来,她思前想后,真想等一等李家宝,什么时候这家伙悟出紧迫感来,什么时候再同他制订学习规划。可是,这种想法刚刚一冒头儿,种种理由,立刻就反驳她。不,不能拖沓。李家宝扔下书本已是多年,不催一催他,或许他就不会产生紧迫感。也不会自己给自己施压。他已答应了比赛,照理说,这次回家就是他筹备比赛的最好机会。必备的书籍,他应该操办齐了才回来。但是,他的情绪陷在失恋的打击中,还没有迫切读书的热望。况且,停止了高考,他们曾到处逍遥,他已经习惯于没有定向的游学,做起事情有很大的随意性,一时很难进入正式比赛的状态,外力不逼迫一下,就是他心里明明白白的,依旧会有种种借口。赵岚十分怀恋运动场上那个从来不让人的男十号,一心希望,眼前的李家宝还能像从前那样不服输,哪怕就是再次跳起来抹红榜,也比现在好。这次回到市里,赵岚曾找到他家里,得知他第二天就回了屯子,就知道他还没有把比赛的事情摆上他的日程表。赵岚心里不满意,可是李家宝已经走了,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再浪费时间,就想方设法为他寻找数学教材,可一下找到了整套教材,不顾车次就往回跑,在火车上就把自己的想法当作赠言,写在每一本书的扉页上,劝说他驱除悲哀,摒弃烦恼,尽快投入比赛,在知识的海洋里寻求脱俗的乐趣与快慰。回到屯子里,她恨不得早早就让李家宝捧起书本儿来。可是,她的赠言还没有写完,她想让李家宝拿起哪一本书都能获得鼓励。昨夜她忘记了瞬间的冷清,一夜未眠,写啊写,终于在去队长家之前,完成了她的心愿。她明明要给李家宝一个惊喜,李家宝抱着瓜田李下的俗念,光知道往回撵她,连个说话机会也不给,想到这里,她再也笑不出来了,不由得打了个咳声,有意向李家宝正话反问:“李家宝,你是不是不想比赛呀?” “不,不不,”李家宝急忙辩解:“赵岚,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关心我,我感激,我也真的害怕失去你的友谊,但我们总该顺应现实,顾及周围的环境吧?” “顺应?顾及?如果说顺应,当初你就应当去斗老师,去斗走资派,去武斗。如果说顾及,你们就不该去闯天下,去作‘逍遥游’,不该追求‘大志与大智’。真的,李家宝,就是唾沫说干了,嘴唇磨薄了,我也得对你说,你,我,郝玉梅,以及老孟他们几个,就是应当互相比赛。你可不能一拖再拖了……” 说到认真处,赵岚反身就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宿舍,把她事先准备好的一大摞子书抱了过来,贴胸向上,一直顶到她的下颏。书还没有放下,她就迫不及待地劝诱李家宝:“这些书都是给你准备的,你应当学数学,快接过去,应该重新开始啦!” 李家宝不由得惊讶,这么多书,都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李家宝心里一热,越是感激她,反而越是急于保护她。这么善解人意的赵岚,哪能让她听闲话呢?不行,就是一句也不行。她虽不是郝玉梅,但她已经是自己的知心朋友,自己不能不关心她。 昨夜,李家宝也是心潮滚滚的。他承认赵岚有胆有识,只是她的做法令人难以接受。玉梅来,三个人在一起无可非议。玉梅不来,而且已经是确确实实来不了了,那么,自己和她形影不离的,将会怎样呢?他担心外界舆论会无情地伤害她,使她无端受委屈。果然,只一夜,小屯子里就刮起了风言风语,就连书记和队长也被惊动了,赵岚却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怎么可以呢?不行,不能让她一意孤行,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平白无故地遭非议,她聪明,她心肠热,她大度,可她偏偏处事过于简单而且非常率真,想到这里,李家宝的态度不禁也很焦灼:“赵岚,你不要强迫我,”他停了下来,有意笑了笑,讨价还价似的,“如果你答应回市里,我立刻就把书接过来,你不答应,我就不接。” “你把它接过去,好好看一看再说!” 李家宝知她执拗,便以自己的执拗顶住了她的执拗:“你还是让我把话说完……” “你先把书接过去!” “你不能强迫人啊……” “你接过去!”赵岚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不!”李家宝不由人驾驭,他要对好友负责到底。 “你,你庸俗,太庸俗!”赵岚又急又恼,将一大摞子书朝桌子上一搿,转身就回女宿舍。 可是,书时,一摞子书直抵到她的下颏,她根本看不见桌沿儿,恰恰把书在桌沿儿上了。她往回一跑,高高一摞子书立刻倾倒了。她回过头来,心疼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书本,真想亲手把书捡起来,可是她忍不住要哭,一咬嘴唇,就跑了出去。 李家宝顾不得收拾书籍,赶忙到女宿舍去找她,仍然想说服她,不能意气用事。赵岚见了李家宝,恨爱交加,委屈不堪,就满脸热泪地向外驱赶他:“出去,你出去,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你伤人心……你把我的不倒翁还给我,就算我有眼无珠……” 李家宝无可奈何,讪讪的,只好返回了男宿舍。难道就让小屯子继续风言风语?不,那是对朋友不负责任。可是,赵岚明明已经伤心了,这,这可怎么办?莫非只能顺从她?思忖许久,他还是想同赵岚认真谈一谈,耐心地解释一下自己的内心深处,请她谅解。他硬着头皮,再次进了女宿舍。 赵岚还没等他开口,立即问他:“是来还我不倒翁吗?” “不,你听我说……” “我不听,我没时间听你说。你走吧,我赵岚的时间还从来没有这么廉价过……” 蓦地,李家宝听出了话外音,赵岚分明在说,你言不由衷,不可信赖。从此,你做你的,我做我的,我再也不会难为你了。李家宝顿时尴尬,只得返回自己的宿舍,默默地,开始收拾散落在地的书籍。忽然,他看见一本书裸露了扉页,扉页后,精心地镶贴着一张同书页一样大的白纸,两面都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捡起来细看,那整篇的小字儿是赵岚精心写给他的。 敬赠国宝而不是家宝: 谁能料到,神州的大地原来还如此贫瘠? 谁能料到,中国的农民原来还缺衣少米? 古而有之的锄头与镰刀,时至今日,仍是农村的主要劳作 工具,还有黄牛,还有木犁…… 原始的工具不能保证人类自身的温饱,先祖们才抛弃了石器,使用铁器。铁器并非不可改造,为什么锄头和镰刀,竟有如此顽强的活力?当去不去,依然故我,耗损着农民疲惫的身躯;我行我素,毫不客气,规定着操作者,只能看见眼皮底下 的几尺距离!几十年的习以为常已令人悲哀,如今的反常更使 人窒息!小镰刀打败机械化,何等炫耀的荣誉?锄头杆披红挂彩,何等动人的志气? 莫怪我惊讶,如果这一切世代相传,传统的美德岂不是垃圾?吃苦耐劳受到全民族的嘉奖,它却始终同劳苦联系在一起。莫怪我惊讶,如果这一切日复一日,历史的长河岂不是越 流越细?任劳任怨地不思变革,即使累死也阻碍进取。劳苦大众倘若苦恋劳苦,我们的革命还有什么意义? 用传统的美德打破农村懒散的传统,传统的美德才会富有朝气!凭着劳苦的操作努力摆脱劳苦,任劳任怨才会有积极义!没有科学文化渲染广阔的天地,广阔的天地就不会日新月异!真正对农民有情有意,就应当握着锄杆思索抛弃,以先进的思想,帮他们甩掉落后的东西!新与旧必然代替,小生产终将让位于大机器!不怕暂时还握锄杆儿,只怕人们永远不思摒弃。小发明离不开动脑筋,大变革更需要大智力。大智力并非人人可得,聪明人也须不遗余力。一个人只能走完自己的一生,不可能单枪匹马包办代替。掷一力于未来吧,你就会惊奇地发现,自己原来力大无比!愿家宝着眼于做国宝吧,只有这样,你的生活才不会再空虚!任何追求都不可半途而废,艰难中,最可贵的是自强不息! 早磨宝刀早锋利,闲而生锈烂成泥。 天生我才莫自弃,无力报国将惋惜。 虚怀若谷方自知,时日抓紧才珍惜。 怀才自有当用时,一误再误悔亦迟! 岚岚的心愿 一九六九十二月二十一日一时 呀!看罢赵岚的赠言,李家宝十分震惊。赵岚她……她看问题怎么会如此与众不同?她的思索完全是通过她自己的观察由她自己的笔写出来的。没有一句是时髦的现成话,没有一丝情感是随波逐流的,通篇文字几乎都是针砭时弊和落后习俗的。她对自己的国家,对自己的民族,以及对农民的感情,是那么深厚,又是那么赤诚;对朋友的感情是那么真挚,又是那么珍惜…… 李家宝禁不住一字一句地重看这一篇震撼人心的《赠言》,从中,再次看到了赵岚的襟怀。李家宝是老高三里的高才生,尽管酷爱数学,却从来不是偏科的学生,对赵岚的思想和感情,他完全读得明白。可是,同样下乡将近两个月,为什么这些明摆着的事理,自己却视而不见,想也未曾想过呢?原因是什么?究竟是什么?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见了他的二胡盒子,不得不暗暗承认,他的主要精力已经被他与郝玉梅之间的情感占去了。他不由得惊骇,却原来,赵岚是因为自己失去大志与大智,才痛惜地热泪潸潸。 从赵岚这一篇实事求是的《赠言》里,李家宝越发理解了她急于比赛的目的。国穷偏混乱,落后也是大话多,你李家宝能够读书,却失于偏见和短见。《赠言》的字里行间,无不透露赵岚的焦灼和期盼。李家宝默默地拾起另一本书,轻轻翻到扉页,果然上面也有赵岚的赠言。他急急地看过,又翻一本,仍有赠言。他紧忙翻开每一本书的封面看扉页,细读那上面的每一句话,也看了每份《赠言》的落款时间。他的心不由得震颤,真切地感知赵岚的一颗心;此时此刻他才真正理解天下什么是情谊。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赵岚为什么会神秘地微笑,原来她所期待的,恰恰就是此时此刻。蓦地,他变得十分深沉,把一本本书认认真真地整理好,规规矩矩地放在白碴木桌上,颇有感触地坐了下来,庄重而严肃地望着它们。沉思良久,他开始详细重读每一册书上的《赠言》,似乎他正在接受极为深刻的教诲,重温着人生的意义。读罢所有的《赠言》,他站了起来,毅然决然,推开自己的屋门,穿过厨房,愧疚地叩响了赵岚的屋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