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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敌情

  小屯子里的风波消停了。李家宝重新捧起了书本。每次读书前,他都读一遍赵岚写在教材扉页上的《赠言》,学习完了,就摆弄摆弄小不倒翁。睡觉时,也小心翼翼地把小不倒翁放在他的枕边。很快,书本压住了他心中的凄苦,尽管具体的目标尚无从预见,但几代人的大目标,富民强国,中华民族必须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愿望,在他的心里却是再也不可动摇了。夜里,躺在枕头上,他的眼前经常浮现一位位老学者,期待的目光,似乎都在叮嘱他:“孩子,不管哪个领域,都不能后继无人,一朝落后,就要追赶几十年,上百年啊!”

  李家宝面对他想象出的一副副焦灼的面容,不服输的劲头儿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每当书中的一个难点经他反复思考突然被攻克之际,无比兴奋和快慰的情绪又回到了他的心间。这久违的感受令他感触颇深,似乎让他领悟了复活的境界。此时,他越发理解了赵岚一再提倡的终生比赛。他喜悦,他振奋,就把他的感受愉快地告诉给赵岚。饭前饭后,也常常向赵岚讨教一些其他知识,以此放松放松紧张的神经。

  一天上午,他看书看累了,就放下书本又去找赵岚。

  “赵岚,你能给我讲一讲《复活》的大概内容吗?”

  “李兄的要求,赵岚还敢不答应?”

  “你挖苦我?”

  “岂敢!只是想起来,真的好心酸……”

  “你是说……”

  “好心好意让你读书还那么难,如今,看见你捧起书本就着迷,反倒有点儿耿耿于怀!”

  “曾经多有冒犯,那是李家宝太愚钝,明明在真人面前,却自以为是,敬请谅解,尊敬的赵老师!”

  “坏蛋!”赵岚眼见他的精神已然振作,内心十分满足,情不自禁,就说出一种独特的感受:“真的,眼见你贪婪地读书,真想狠狠地揍你几拳头!或者在你看书的时候,突然把你手里的书本夺下来,扔到灶膛里就烧,烧得化成灰烬!”

  “那你不是前功尽弃啦?”

  “现在我只想解恨出气!”

  “君子不记小人过,还是敬请不吝赐教吧!”

  赵岚欣喜满怀,就向李家宝讲起了玛斯洛娃和聂赫留道夫的故事。兴犹未尽,又讲了他们的初始性格和后来性格的变化,还讲了《复活》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讲完了一般的现实意义,她忽然盯住李家宝的眼睛,抿住嘴,只管笑,就不再开口了。

  “在我身上,你也看见了它的现实意义,是吧?”

  “当然,不信我把中文版的《复活》借给你。”

  此时,李家宝已能够准确地理解赵岚的目光,情知她针对自己能说出一大堆话来,她是有意不说。李家宝看在眼里,颇有自知之明,明明也有深刻的体会,也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却不愿班门弄斧,只想让赵岚对他讲出来。

  赵岚明白他的心思,依然不讲,调皮地一紧鼻子,做出一个顽皮相,意在强调,你自己看书,体会才更深。

  “不,”李家宝得便宜卖乖,有意创作幽默,我现在只能抓紧时间学数学,一问就知道的事情,何苦还要浪费时间呢?还是现成的吧,既有收获,又可以轻松轻松!”

  “啊,浪费我的时间,省你的时间?”赵岚拿起一本书来,要打李家宝的脑袋。

  李家宝一躲,赶紧笑着告辞:“既然如此,学生就暂时不再讨教了,敬请老师快做自己的事情吧!”

  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连忙又捧起自己的书,读,写,琢磨,演算,陷入一种忘我的状态。将近做午饭的时候,他累了,就躺在自己的行李上,一边休息,一边思索。忽地,他坐了起来,看看桌子上高高的书摞,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令他十分焦灼。原来自己会得是那么少,那么少!要学的还有那么多,那么多!他立即放弃了休息,重新坐到桌前,把开春以后可能的自学进度与所学教材的总容量,换算出学完全部教材所需的时间,不由得,十分惊诧,进而推出那时的年龄,呀,他简直不敢相信会是真的。猛然间,他觉出了人生的短暂,事业和生命的不确定性,追求上的不可间断性,就愈加感知了酿造蹉跎的罪过和浪费时间的愚昧。他的手心已然攥着湿汗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醒,对赵岚煞费苦心地唤醒他,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是她,珍惜着时间和生命,唤起了另一个生命的自我珍视。不,不仅如此,她还影响了孟宪和他们。恰巧,赵岚走了进来,招呼李家宝一起做午饭,见他愕然不语地盯着一张纸,连忙问他:“你怎么啦?”

  “时间,时间太紧了,你看--”

  赵岚听他讲了白纸上的时间的换算,暗暗欣喜,为他产生这样的紧迫感而替他高兴,刚要同他开玩笑,不经意间,看见了桌子上高高的书摞,不由得,她的心情受到了难言的触动。她早已感受过李家宝此时的焦灼感,看看墙上的挂钟,禁不住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和感慨:“时间无声无息,从不吝啬,对待每一个人同样公允。它允许分分秒秒与它相争的人,大步超到它的前面去,也不管与它相安无事的人,究竟会被它落下有多远。它似乎从不过问是非,每一个人,乃至任何一个民族,尽可以在它面前为所欲为,不可一世;也可以在它面前奋发图强励精图治。它从不表示赞赏或反对,它却永远默默地充当着衡量人生和历史的尺度,认真负责地比量着伟大和狂妄,充实与空虚……”

  李家宝听懂了她的每一句话,甚至听到了她对现实的忧虑和谴责,不由得,李家宝打了一个咳声,深悔对时间的浪费。

  “走吧,抓紧时间做饭去吧!”赵岚十分理解李家宝此时的心情,便有意强调“抓紧时间”,也来平复自己的心绪。

  点着了火,李家宝禁不住又打了一个咳声,赵岚很奇怪,立刻问他:“你又怎么啦?”

  他笑了一笑,不回答。

  “说话呀,大英雄还婆婆妈妈呀?”

  “念不好,英语总是念不好,背也背得太慢……”

  李家宝一只手里攥着烧火棍,蹲在灶膛前不住地捅柴火,一只手不安地挠着头发,态度老老实实的。

  “请老师呀!”

  “你?”

  “当然。”

  “你教我?”

  “不相信我?”

  “那可不是……”

  “那就每晚两小时吧,开春以后,就每晚一小时。至于该交的学费吗,日后再说,现在算你欠我的。既然是朋友,赊账就赊账吧,怎么样,肯不肯放下架子,认我这个老师?”

  赵岚幽默得可爱,李家宝默允了,也不言谢。本来,他就是想求赵岚的,一想到赵岚的时间同样宝贵,他才打了咳声。眼见赵岚又要帮他,他非常感动。他已经非常了解赵岚的性格,助人为乐似乎就是赵岚的天性,尤其是对她认可的朋友,她的心肠热得就像火,说了就会认真去做,你想反对,也没有用。

  从此,赵岚每晚都来辅导他。在赵岚的辅导中,李家宝对赵岚的外语水平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她讲起大学英语教材,就像专业广播员朗读小学生的课本一样,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她声调优雅,语流酣畅,吐词清晰,音色纯正,活脱脱,就是一个黄色皮肤的小老外。不由得,他忆起了徐老师对他的一次批评:“李家宝,别嫌我这个老头子嘴碎。现在,我必须毫不客气地让你认清一个基本事实,你的学习成绩看似和赵岚不相上下,如今在红榜上你又胜出零点儿五分,可是运用知识的实际能力,你远远不及赵岚!就说外语,她‘听说读写’都有深厚的基本功, 卷子上没有读音,彼此不能交谈,实际上,你的一百分比得了她的九十九点儿五吗?她能准确地听,她能尽量地说,你能不能呢?你还明明处在聋子外语、哑巴外语阶段。你们之间的差距,仅仅是上下零点儿五分吗?可人家,从不在同学面前显示些许,你获得第一以后是怎么处理问题的呢?对学校的安排不服气,对人家的热情泼冷水,有气度吗?有修养吗?你这个孩子很有毅力,但你也太固执,太片面了。难道市长的女儿就一定是纨绔子弟吗?我和你打过赌,这个问题不需要你回答,但我要重复地再问你,难道你们毕业之后不是为同一个国家贡献你们的力量吗?去吧,去吧……正确处理你应该认真处理的事情去吧,也别叫我这个糟老头子过分地伤心……”

  忆往事,看如今,李家宝感触颇深。那时,自己与赵岚的差距还只在她多学一门外语上,如今,将近四年的学与不学,同学间,水平已然论出了师生。

  李家宝非常感激徐老师,对赵岚的辅导便十分珍惜,对她要求用英语叙述解题过程,也就更加理解了。他还敏锐地发现,赵岚做事非常认真,每天的辅导,她都有事先的准备,就连每篇应背的课文具体应当怎样背,她也想得十分周到。她为自己付出的时间每天何止两个小时?李家宝暗下决心,要以加倍的刻苦努力来报答她的真诚,让将来的成就给她一个称心如意的宽慰。

  李家宝的时间观念变得更加强烈了。至此,他把赵岚每天辅导他、以及备课所用的时间,都看成是为他作出的自我牺牲。有了这样切实的感喟 ,李家宝几乎足不出户了,就连魏长顺住院的事情也被他忘记了。似乎小屯子里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事情,他和赵岚,本来就应当一人占据一个屋子,吃饭,看书,讨论,收获。

  魏长顺出院那天,魏长顺回到家里没说上三句话,他爹就告诉他,李家宝和赵岚都回到了生产队。魏长顺的屁股刚沾炕,扑棱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让冯玉莲陪他马上到知青宿舍去。冯玉莲巴不得要去呢,关键时刻,人家既肯出力,又肯出钱。借粮的事情如果没有人家和人家的同学,如今说不定小屯子会是什么光景呢?两个人一拍即合,兴致勃勃,起身就走。一心想看看,李家宝和赵岚憋在宿舍里,一天到晚究竟在干什么。

  进了房门,他们先去看赵岚。赵岚一见魏长顺,禁不住惊喜交加:“呀,魏长顺!快坐,快坐!伤好了吗?”

  她向魏长顺问这问那,好一阵关心,忽然想起,应当为魏长顺泡杯茶。魏长顺连忙阻止:“我还喝茶呀?就是喝茶,也得见了李家宝再喝呀!”

  赵岚理解他的心情,马上就陪他俩去看李家宝。

  “李家宝--”魏长顺非常热情,非常亲切,就像好兄弟之间阔别已久,偶然相见似的。

  李家宝猛然一惊,一半儿神经回到了现实中,另一半儿神经却仍然留在他的数学王国里。就在他刚要站起来的一刹那,久思未得的解题思路突然在他的大脑里一闪。他怕忘掉,急忙回过身去写公式,写着写着,就把身后的事情忘记了。

  “李家宝--”赵岚轻声提醒他。

  李家宝抬头一看,禁不住笑了,连忙向魏长顺和冯玉莲表示歉意:“你看你看……这时间,也真是太紧了……”

  他的本意是在讲:“你看,你看,你们来了,我还把你们给晾起来了。也真是时间太紧了,弄得我顾前不顾后的。”可是,他却把两个半截句子稀里糊涂、丢三落四地硬给拼在一起了。

  魏长顺懵懂了,自己刚想坐下,人家就说时间紧,这……冯玉莲嘴不让人,刚想发牢骚,却猛然打住了。面前是她所敬重的李家宝,就压下火气暗暗嘀咕:咋地,你学问大啊?俺们长顺这么高兴地呼唤你,你头不抬,眼不睁,动静也没有,进来的是条狗啊?俺们长顺就是能耐比你小呗,可人家出了院,到家屁股刚沾炕,就大步流星来看你。你可倒是好,屁股贴在凳子上,连个缝儿也不欠一欠,你那屁股级别大啊?好不容易,总算是抬起了头,开口又是时间紧。谁不是早上起来晚上睡呀!立个杆子围着看,谁和谁看的不是一条影?她忖了几忖,还是不好直接数叨李家宝,就借着问张三,把话说给李四听:“咋地呀,赵岚姐,三天没见面,就长派头啦?”

  “什么什么?” 咳,魏长顺的屁股是挨了枪子儿的呀!李家宝如梦方醒,这才想起来,魏长顺是刚刚出院,回到家,立刻就来了这里。连忙站起来,嘴上还是半截话,“你看,你看我……”

  看着李家宝窘迫的样子,赵岚既高兴又觉得好笑,急忙用调侃的话语向冯玉莲解释:“他是看书走火入魔啦,书没看多少,人就先愚了,就请二位多多见谅吧!”

  “看书走火入魔?”冯玉莲十分不理解。

  李家宝清醒了,赶紧道歉:“真是的,和你们说着话,脑袋里突然一闪,有了解题思路。怕忘了,就想先记下来。思路倒是记下来了,把你们俩就给慢待了。不过,你冯玉莲的一张嘴,也是真够厉害的,简直是把刀子,哪儿痛往哪儿戳,可不得了!”

  冯玉莲笑了,心中却很奇怪,做题入迷还能忘记眼前的人和事儿,长这么大可是头一次见到。她情不自禁地将目光移向李家宝的书,不由得大为惊异:“呀,这么多书?”

  “啥书啊,这么吸引人?”魏长顺一向大咧咧,起身就去拿人家的书。如果是高中课本,他就想随便翻一翻,要是有小说什么的,他就想看一看。拿到手里一看书皮儿,他立刻傻眼了,“我的妈呀,大学高等代数!李家宝,你在看大学课本?你,你自个儿就能看懂?”魏长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连发问。

  冯玉莲听魏长顺一说,顺手拿起一本书,恰恰是赵岚的赠言写得最长的那一本。李家宝立刻观察赵岚,不想让他们看那篇《赠言》,怕产生不必要的误会。赵岚明明看见了李家宝的神情,却满不在乎,只管对冯玉莲和魏长顺表达心意:“玉莲,待会儿咱们再说看书的事情。你们俩先坐着,我和李家宝马上就去做饭。我从市里带回来一些好吃的,一直给魏长顺留着呢。今天咱们得慰劳慰劳他,为咱们队和我们知青,他真是够遭罪的了。”

  赵岚的言语特别亲切,让人听了心里非常舒服,就像大夏天口渴,冷丁喝到了深井里的凉水;更像心里上火嘴苦,吃到了蜜糖。魏长顺听出了赵岚的敬意,禁不住心里自豪,开口就问:“有啥好吃的呀?”仿佛在借粮事件中,他真的就是英雄。

  冯玉莲推了他一把,故意申斥他:“咋就这么没出息!”

  “嘿嘿……”魏长顺有些不好意思了。

  “别总管人家好不好?有好吃的你就不馋?等着吧,看你一会儿馋不馋?”赵岚给魏长顺搭了个台阶,转身就出去了。

  李家宝立刻把实情告诉给冯玉莲:“五连那位孟副连长,你还记得吧?他和我的另一个同学特意送来了白面和豆油,今天,咱们好好为长顺接接风,你俩就先养养肚子里的馋虫吧,我去给赵岚打下手,她还带回来不少红场呢!”

  冯玉莲本来也想马上到厨房去帮把手儿,突然,她看见了书上的加页和上面的小字儿,瞄见了开头儿,像是诗歌,就十分好奇地往下看。看着看着,她的心里有些突突,呀,赵岚这是在说啥呀?难道?她几乎不敢看了,越看越害怕,反倒更想看完。赵岚咋会说这样的话呀?啊?他俩不是“永久”,是“飞鸽”!

  “永久”和“飞鸽”是自行车的两个名牌,会琢磨的人就把表示在乡下扎根的知青叫永久,管那些想走的叫飞鸽。

  冯玉莲继续看《赠言》,哎呀妈呀,赵岚这是咋地啦?冯玉莲的心里更加慌乱了。她觉得,赵岚的《赠言》话里话外都瞧不起贫下中农,反对光荣传统,还挖苦讽刺吃苦耐劳和任劳任怨的美德,而且,他俩已经在看书,准备起飞了,这到底是咋回事儿啊?她看一眼伸着脖子跟她一起看的魏长顺,悄声同他商量:“看来,咱俩得赶紧走!”

  魏长顺早已有了警觉,对冯玉莲的警惕性非常服气,十分认真地冲她点了点头。冯玉莲忐忑不安走出男宿舍,看见赵岚和李家宝,有些尴尬,就像他们偷了人家屋子里的东西一样。但重大的发现已经不允许她讲情面,顾不得赵岚和李家宝要给魏长顺接风,急忙撒了一个谎:“你们俩快别忙活了,我和魏长顺突然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得马上就去找陈书记!”

  赵岚莫名其妙,连忙问她:“真的啊?”

  “真的。快走啊,长顺!”招呼过魏长顺,冯玉莲转身就往外走,出了房门,才摆脱尴尬。

  魏长顺很认真地看了看赵岚和李家宝,寻思寻思,转身就去追冯玉莲,他似乎看出了更大的问题,可是,他们的恩情……

  他俩逃也似的,急急忙忙奔向陈书记家。他俩是党员,是支部委员,是屯里的干部,眼看着,祸事就要惊天了, 就是再不情愿讲李家宝和赵岚的坏话,也不能不向党支部如实汇报啊。

  冯玉莲和魏长顺急三火四地来到陈书记家,进了门,冯玉莲气喘吁吁地就开了口:“陈书记,有件事儿……”

  “啥事儿?坐下说。”

  “赵岚和咱们不是一条心……”

  “净瞎扯,人家一到咱们队,就和李家宝替魏长顺忙活,你们俩是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两回事儿啊,陈书记。真的,她污蔑丑化贫下中农,一心当飞鸽,也不知道她想往哪儿飞?她还反对光荣传统,反对艰苦奋斗精神,劝李家宝早磨宝刀早锋利,叫人心里怪怕的!”

  “真的?”

  “真的!她的话就像诗歌一样,清清楚楚地写在一张故意加页的白纸上,就在翻开书的第一篇儿,可显眼了。她鼓动李家宝像她一样,不能扎根儿。我从头一直看到尾,魏长顺也看了。”

  陈书记不禁疑惑了,冯玉莲一直和知青相处得很好,她人也诚实,敢说话,又从不说谎话。难道县知青办说的是真的?不可能,陈书记仍然不敢相信,就问魏长顺:“你也看出问题啦?”

  “嗯,就像冯玉莲说的那样。看来,是知青里边的阶级斗争新动向。要不价,就冲他们对咱屯子恁么好,对我恁么关心,不是大是大非问题,俺俩咋也不能讲他俩的坏话啊?现在看,可能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也许,他们以前的热情是伪装出来的。我还突然想起来,他们俩一起回到屯里,是不是想找机会……”

  “你俩给我学学,赵岚是咋写的。”

  “学不上来,你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那就先不要往外张扬,也别胡乱猜疑。你俩先回去,我这就去找老耿。”

  冯玉莲和魏长顺走了,陈书记的心里立马犯了寻思,魏长顺和冯玉莲,一个是民兵队长,一个是妇女队长,都看了赵岚写的小字儿,一起前来把那小字的内容当作敌情汇报,说得板儿上钉钉似的,几乎就是大义灭亲的态度。不由得,陈书记想起了一件他根本没往心里去的事情。

  几天前,公社的政工助理来宝山,突然来到他们屯子,一本正经地找他特殊谈话。谈话之前,首先把向阳公社反映到县里的情况转给了他。他一看,是向阳公社的葛书记和县知青办主任在赵岚身上发现了重大敌情,用书面的形式向县里作的汇报,县里发文内部作了转载。他看后笑了一笑,不以为然,来宝山未容他说话,立刻就强调:“阶级斗争无时不有,无处不在,万万不可粗心大意!特别要防止有人跑到老修那边儿去,尤其是知青!”来宝山理还扒着他的耳朵告诉他,“赵岚在学校学的是英语,现在偷偷练俄语,她突然要求调到你们这里来,你们可得加小心!她父亲虽然被结合进市革委会了,但有心人始终还盯着她父亲呢。万一不加小心,出了叛国投敌的事情,咱们可就担待不起啦!”

  陈书记耳里听着,心里却大骂葛老五,老县长曾经亲口叮嘱过:“赵岚人小志大,还有你们那个李家宝,都是好料,一定要谨慎地保护他们,将来,他们都是人才啊!”

  可是,冯玉莲和魏长顺却同时在他们身上发现了敌情……

  中午,陈书记和耿队长一起来到了知青宿舍,陈书记刚一坐下,就对李家宝和赵岚直截了当地说明了来意:“家宝啊,冯玉莲和魏长顺反映,赵岚在数学书上贴了一张白纸,在上面给你写了一份《赠言》,你能不能给我和老耿念一念?”

  李家宝心里一惊,顿觉大意失荆州,立刻回答:“既然冯玉莲和魏长顺已经看过了,就让他俩念吧,我没有义务。”

  陈书记略略思忖,很婉转地表示他的不安:“冯玉莲和魏长顺的文化水平,我和耿队长都清楚,很可能是他们看不明白,胡乱理解,瞎猜疑。你们俩就好好地给我和耿队长念一念吧,深奥的地方就解释着点儿,看我和耿队长能不能听明白。”

  李家宝立即将陈书记说的那本书合了起来,对书记和队长突然关心这一篇并不合时宜的言辞,他非常紧张。

  “念吧,我老陈和老耿,是不会拿人当球儿搓的,也不会听风就是雨。李家宝,我和老耿一点儿也不怀疑你和赵岚,你还怀疑我和老耿有歹意吗?”听得出,也看得见,陈书记对李家宝的紧张很理解,好像在宽慰他俩,文革以来因一句话被打成反革命的事情到处都有,屡见不鲜,像葛老五那种人,说不定在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在哪里,冷丁就会钻出一个俩,人们怎能不谨慎,又怎能不时时处处加小心?他的言谈始终带着对李家宝和赵岚的充分信任,一心希望是冯玉莲和魏长顺没把那篇《赠言》看明白。

  李家宝看看陈书记,仍然不肯念。他并不怀疑陈书记和耿队长有歹意,但他害怕他们也听不明白,招惹更大的麻烦。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真的那样,对赵岚就会十分不利。赵岚苦苦一笑,对李家宝保护自己的态度很感激,但是,也从他那谨慎慌乱的态度里,却引发出一种愤慨的情绪来。她痛恨葛老五之流把人们弄得谨小慎微,连真话也不敢讲,见陈书记出言坦率,便把手伸向李家宝,让他把书给自己。李家宝不肯把书递过去,也不说话,可是赵岚执意伸着胳膊,神色十分庄重。陈书记眼见李家宝对赵岚的保护很幼稚,就像小孩子怕挨打躲进柴火垛还是没有离开家门口一样,心中不禁凄惨。人有了知识,本来是增强了本领,却要从此担心挨整,事事处处都得加小心,怎能叫人心情舒畅?又不是战争年代,空气里总是飘忽着恐怖,又怎能叫人不心酸?他怀揣着不忍,脸上没有表情,劝说李家宝的口吻里却充满了关怀和疼爱:“李家宝,我看出了你的心思,你要保护赵岚,那就叫赵岚念念吧。我是这里的支部书记,老耿是队长,你还能拒绝俺俩掌握实际情况吗?家宝啊,真要说心里不痛快,我和老耿的心里……其实更不痛快,我和老耿认定你和赵岚是金子,我们老哥俩就不能不向人家证明,你们确实是金子啊……”

  陈书记的声音十分凄楚,伤感的语气催人泪下,李家宝这才把书交给赵岚,心里暗暗叨咕着,反正真金不怕火炼。

  赵岚开始“好好地”念那小字儿了,陈书记依旧没有表情,耿队长却渐渐阴了脸,焦急地问赵岚:“赵岚,你这是咋地啦?”

  “别……”陈书记打断了耿队长,一心想听完。

  赵岚念完了,陈书记没有完全听明白,就让赵岚歇一歇,叫李家宝慢一点儿,一句一句重新念,认真讲一讲。李家宝觉得陈书记听出了赵岚的胸臆,就依照他的吩咐,逐字逐句地串讲,容易被人误解的地方,更是讲了又讲,既打比喻,又举实例。陈书记这回听懂了。噢,只能看见眼皮底下的几尺距离,说的是小农意识。小农意识是几千年封建社会遗留下来的。原来,存在决定意识,没有大机器生产的物质基础和先进的科学知识,就很难改变这种意识。赵岚说得对,简直就说进了自己的心坎。谁说贫下中农就没有小农意识?那才瞎扯呢!也难怪冯玉莲和魏长顺连学舌也学不好,人家那话里这么有学问,就他们那点儿文化水平,囫囵吞枣儿地看一遍,就看得懂?唉,看不懂你们倒是问啊……冯玉莲啊,冯玉莲,魏长顺爱毛楞,你咋也稳不住架呢?看起来,党性强,文化低,误大事啊。陈书记磨过了弯儿,也顺过了劲儿,也能用屯里话把赵岚写的意思说出来了。锄头板儿,镰刀头儿,老婆孩子热炕头儿!几千年的真事儿,哪家不是往自各儿家里搂柴火?锄头杆儿,辈辈儿传,镰刀头,年年耍,老牛,破车,疙瘩套,咋就不是真话呢?坐着舒服,还是哈腰撅腚舒服?就是舵楼子里边好受嘛!又有哪句话不对啦?蓦地,他觉得屯里人都该听听这些话,活就得活个明白。从初一到十五,就得知道每天该干啥!他舒了一口气,那一向凝滞的眼睑忽然向上挑了起来,语气十分生动地问赵岚:“这么好的想法,点灯熬油地写了出来,就鼓励一个人儿?”

  赵岚不好意思地笑了,羞涩之后还坦然。对陈书记的态度她感激,对陈书记了解情况的做法,她也佩服。身居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屯子,时刻不忘他是当家人,不会的东西他肯学,不明白的地方他肯问,不肯平白无故冤枉任何一个人。他这样的干部才是老百姓的主心骨,葛老五他们,算是什么东西?

  通过陈书记像翻译一样的解释,耿队长也把话听明白了,脸上放了晴,心里立马敞快了。可不就是,小屯子天天吃着苦,可家顶家,有块大饼子就咸菜,就心满意足了,从来不知往大处远处想一想,咋能去掉苦根儿呢?也真是苦惯了,也忍耐惯了,不要说别人,就连自己这个当队长的,也是混一天算一天,哪有啥长远打算?魏长顺倒是能朗诵,可他光知道抄报纸,没有自个儿的脑瓜瓤儿。不由得,他夸赵岚,埋怨自己:“怪不得你能顶住葛老五!我这当队长的,差不点儿就错怪了你!你可不兴生气,你们队长没文化儿,听见没?”他笑了,额上的疙瘩也舒展了,痛痛快快地说感受,“丫头,我老耿服气你。你那小字儿,叫人听着心里舒坦,往后真像你说的,咱小屯子,兴许真有望儿!”

  听了耿队长的一番话,赵岚对他也服气。该认错就认错,十分自然,一点儿不护短。哪像红星小队的领导,面对老百姓,从来没错过。她看看李家宝,李家宝笑了笑,如释重负。陈书记仍在思索,拿起写着蝇头小字的那本书,端详好一阵子,长长地打了一个咳声。李家宝和赵岚情不自禁地望向他,他放下书来琢磨琢磨,忽然向他们发出了邀请:“你俩今晚上到我家去吃饭,我和耿队长想和你们好好唠扯唠扯,也是真有事儿,想求求你们俩!”陈书记的态度非常认真,叫人不能不依他。

  傍晚,陈书记和耿队长亲自来接李家宝和赵岚,仿佛李家宝和赵岚不是必须来这里插队落户的知识青年,而是整个小屯子求之不得的特等嘉宾。必须像对待先生那样,礼貌地对待他们。

  下午,陈书记亲手杀了一只老母鸡,让老伴在家先炖上,就抱起一笸箩鸡蛋到大队供销社去换酒,换醋,换白糖。戴着老花镜的供销社主任知道,他经常是自己家请客为公家,禁不住问他为啥要请客,搭耳一听,又是自个儿花钱办公事儿,可老陈却丝毫没察觉。供销社主任暗暗替他鸣不平,把老百姓认可的阴脸儿包公硬是从大队贬到小队去,弄得大队没了主心骨,眼看着要塌架儿。贬他的人是耳聋还是眼瞎?供销社主任出门去送他,望着他的背影,心里翻腾着老感情,不知不觉,就摘下了老花镜,自言自语:“不公道啊,不公道……”

  从大队回来,家里再也没有鸡蛋了,他就打发老伴儿到耿队长家去掏老底儿。老伴儿不禁奇怪:“干啥这么大扯呀?”

  陈书记心里明明白白的,老伴儿攒俩鸡蛋也不容易,就哄着她,给她解心宽:“孩子娘,咱可不冲赵岚是市长的闺女。咱就冲她能把咱心窝子里的话说出来,咱就得请人家当先生啊!咱肚子里有,可咋也说不出来。人家来了没几天,就看明白了,也写出来了。就冲这,咱不光要请她,还得求她,求她把咱这里的青年也给带巴带巴。快去吧,叫老耿婆子也大方一点儿,家里有啥就麻麻利利端出来,可别小里小气的!”

  李家宝和赵岚看见桌子上的菜,心里清清楚楚的,桌子上的六个菜,是生生凑出来的。对小屯子任何一家来说,已是尽其所有了。饭还没吃,赵岚就心疼不忍了,开春就要下蛋的老母鸡,被主人下了菜锅。在许多人眼里,他和李家宝不过是小青年儿,偏偏在这里,说个事情还这么讲究,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可是陈书记要唱的,就是这一出!

  “你俩愣什么神儿,还不快上炕?”陈书记的老伴笑吟吟地催促他俩,也不知他俩为啥才愣神儿。

  “大婶儿,你不该杀了老母鸡……”赵岚和李家宝看着炖菜里的蛋茬子,从乒乓球儿大到玻璃球儿大,再到黄豆粒儿大。按大按排列,一点点儿变小,最小的,比小米粒儿还要小,开春以后,一个一个,一粒儿一粒儿,就都是鸡蛋啊……不由得,赵岚眼泪汪汪的,心里又感动,又难过。在屯子里,老母猪是“小银行”,老母鸡,那是家顶家的“小金库”啊……

  “你瞧你,亲人上门儿,小鸡儿没魂儿。咱屯里,都是这个规矩,快上炕吧!咳,你这丫头,咋还……你大婶儿乐意,你还心疼?听话,快别当回事,该吃就吃,不吃大婶儿可不高兴!”

  “我吃……我吃……”大婶的话听起来平平常常,赵岚却深有感触,赶紧擦眼泪,已不知说啥好了。她感激好心的大婶,也感激书记和队长,关键时刻理解她,让她感受了亲情。

  李家宝深深地体味了赵岚的感情,大婶家里,除了一摞小板凳就是另一摞小板凳,却是队里在他家开会用的,大婶明明在减少她家的钱路,却是心疼也情愿,她说的是,“亲人上门儿,小鸡没魂儿”,莫说是赵岚感动,谁有良心,谁能不动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