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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衷肠
赵岚和李家宝上炕坐下来,突然发现,陈书记真的会笑,不仅笑得很自然,还非常感人呢。耿队长额头上的愁疙瘩,也真的能舒展,舒展开来,连眼睛都大了。 陈书记端起酒盅,非常开心地看看李家宝和赵岚,美美地开了口:“先告诉你们俩一件大喜事儿吧……”说到这里,他卖了一个关子,只笑不出声,得意地将自己的酒盅放下来,给每个没满的盅儿里斟满酒,这才扬起眉毛道谜底,“刚才公社来人了,那工夫我去了大队,他们就告诉老耿了。人家头脚走,老耿后脚就往我这儿跑,心急腿脚跟不上,一下子,就弄了个大马趴,可他爬起来,还是眉开眼笑的,你俩猜是咋回事儿?告诉你俩吧,地革委认真研究了咱们老县长的意见,经反复讨论,最后认定啦,号召交‘红心粮’是错误的。一两天,就要发返销粮啦!” “真的呀?”李家宝和赵岚不由得大惊大喜。 “千真万确,来,碰个响儿!”陈书记兴奋不已,将酒盅向前一递,就要和大家“碰杯”。 “老陈哪……”陈书记的脸上有了笑容,耿队长的心里,却一拱又一拱地心酸,想说话,舌头根子打了横儿。他上下揉揉喉咙骨,咽了口唾沫,才把肚子里话掏出来,“陈书记,这些日子,我老耿可没少给你添乱,也给老县长惹了不小的麻烦,往日,是不敢告诉你呀,我这心里,就像没有吃的嚼麦秸,咋嚼也嚼不烂,生生地咽下去,一下子,就堵了心口窝儿,憋得我……喘气儿也难啊!这下好了,心里总算敞亮了……来,干了它,都干喽!” 赵岚本来不想喝酒,却与大家酒盅碰了酒盅,痛痛快快地喝了酒。她的心里发热,热得舒坦。 陈书记又给大家斟上酒,本来还想卖关子,喜悦的心情却使他沉不住气了,端起酒盅谁也没让,一口喝下去,无比痛快,抹抹嘴巴,又说出来一个好消息:“这回呀,你们队长的心口窝儿早就泡了蜜糖啦,老县长,解放啦!” “刘书记解放啦?” “解放了,真的解放啦!” 李家宝和赵岚喜出望外,看着眼里潮湿的陈书记,心里阵阵酸楚,触景生情,赵岚的眼睛里已经不是泪花闪闪,而是晶莹的泪珠噗噜噜地就滚成了线儿,不由得,李家宝窝在眼里的泪水也涌了出来。顿时,热泪将酒桌引向了深沉。老耿禁不住有些纳闷儿,说起来心酸是心酸,也不至于眼泪疙瘩不值钱啊,尤其是李家宝,又不是长头发,怎么有泪也不控制呢?忽然,他一本正经地问赵岚:“这么大的大喜事儿,你俩咋还满脸流泪啊?” 赵岚擦擦泪,赶紧把心里的憋屈说了出来:“队长,消息是好消息,可我和李家宝听到的,不是咱们‘有’粮食了,而是‘就要发返销粮啦’,“返销粮”三个字,对李家宝和我来说非常陌生,正是由于陌生,才引起了他和我格外的慨叹和心酸。耿队长,农民本来是种地的,却要吃返销粮,这到底是什么词汇呀?望文生义也明白,是把粮食交上去,再返回来销售。眼瞅着,地里的麦子发了芽,为什么就不能如实上报灾情,却惹得农民不得安宁,逼得基层干部不知如何是好呢?就说咱们队吧,文不借武借,武不借赖皮借。害得民兵队长,屁股蛋子吃枪子儿,弄得妇女队长呜呜哭。陈书记明明会笑,却整天阴着脸,好像没有笑感神经。你的额头上,成天拧着个大疙瘩,心口窝儿里堵麦秸。小屯子,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赵岚来这里来得晚,反而旁观者清,这一切一切,叫人怎能不伤感?怎能不悲哀?“耿队长,第二个好消息,同样也让人惊喜之后不是滋味……好人,好干部,实事求是说真话,就得反省,就得检查,还必须经过‘解放’,才能重新站起来,这老词汇的新意,到底是什么呢?没有无理的压迫,谈什么解放?凭什么无理的压迫就可以堂而皇之,再三又再四?刘叔叔那么好,那么好一个刘叔叔,却必须“解放”,又让人怎能不心酸,怎能不流泪……” 听了赵岚的感慨,老耿的眼睛也潮湿了:“你们俩啊……我老耿服气,服气呀!来,把咱仨落下的这盅酒,干喽!” “是啊,越是能看明白,心里才越酸啊……”陈书记十分理解赵岚和李家宝的感情,三盅酒下肚,不由得满腔义愤:“娘的,打倒实事求是的,拉进来整景儿胡闹的,小镰刀打败机械化,叫人咋能不心酸?捡来的破烂当宝贝,就不嫌寒碜!兵团那里时兴这句话,他们那官儿也是昏了头,会种地的,嘴上不说,心里谁还没个数?说真话要是不犯忌,不信咱就试试,不骂他们猪鼻子插葱硬装象,也得说他们不懂不学习!赵岚讲话了,‘这话是对科学进步的一种反动!’可是咱们县里,人家改了他们学,先进的不学学反动,反动了还光荣,谁能服气?驴粪蛋子挂白霜,硬说是胭粉。黄鼠狼子掏鸡窝,偏说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葛老五这些混蛋,除了成天整人和整景儿,还他妈会个啥?艰苦奋斗,谁能不赞成?就连老百姓居家过日子,也是这么个理儿。手头没有不摆阔,别人再有不眼馋热。穷,也得有个穷志气,落后了,咱们撵上去!要是知穷不治穷,调着法地玩儿花花肠子演杂耍,戴着蒙眼迈大步,堵着耳朵唱喜歌,老百姓可就活活遭罪了…… “牲口尖尖腚,大活人弯曲着腿,伸出个巴掌没人样儿,五个手指头像棒槌,你就是踮踮起脚尖儿拔胸脯,照样人家看你是矬子!裤裆里头抓蛤蟆,大腿肚子上搓泥鳅,一天到晚,连个人样儿都挣不来,不想着撇了小镰刀儿,还他妈打败机械化!踩高跷拔高个儿,纯粹是耍给人看的!不把脚底板儿实实在在地踩在地皮上,行吗?没吃过肥猪肉,见过肥猪走。咱们和人家兵团地挨地,咱们咋种咋收法,人家咋种咋收法?咱们是老牛瘦马歪把子犁杖,‘原始落后的生产工具’。人家是铁牛下地轰轰响,‘先进的大机器’。咱们是眼瞅地皮、腰酸腿疼的锄头板儿,脊梁朝天、哈腰撅腚的镰刀头儿,人家是收割机往外直接吐粮食,拉回场院就烘干!咱全队累死累活干一天,也不够机器跑一个点儿的,他葛老五就眼睛瞎?就耳朵聋?锄头板儿挂上大红花,硬充延安的大镢头,延安的大镢头,打破的是封锁,他那锄头杆儿,是要打败大机器!胸前一端,还他妈交传统,他们可知羞不知羞?不说不来气,就这套货,还样板儿,还标杆儿,莫说老县长要痛心,就是咱小屯子,但凡是有心有肺的,谁的心里不盛泪?说一说也是图解气,来,干喽!” 陈书记仿佛是借酒发泄,却是句句话都掏心窝子。李家宝和赵岚大有感触,陈书记非常讲究实际,说的是大实话,想的是大事情。他领导着一个很小很小的小屯子,却看清了一个非常重大的事实,让葛老五之流掌握权力,根本不行!可是葛老五之流却偏偏时髦,也很神气。搅得乌烟瘴气,反倒登报纸、上广播,介绍学大寨的经验,大讲育人的体会。像陈书记和耿队长这样实事求是的人,却时不时就得受打击。像老县长那样体贴民情的好干部,却一会儿被罢官,一会儿被停职,叫人怎能不气愤? 陈书记消消气,伸手向老伴要毛巾,擦把脸,又把话茬接上了:“平心静气地讲,赵岚这丫头,敢说话,叨得也在理。咱农民真想直直腰,就真得有人实打实地惦记着。要是再整“献红心粮”那一套,生疖子硬挤,不许喊疼,谁的心里还能受得了?一年到头,腰酸背疼,腿肚子转筋,三根儿肠子闲着两根儿半,秋后一算账,还欠队里的,哭都没场哭去,谁还乐意下地?就是成心想下地,人是铁饭是钢,肚子里头没食儿,拿啥变力气?”陈书记虽然很伤感,却不灰心,不丧气,仿佛遇到了体己人,要把窝在心里的话,全都向外抖搂抖搂。 “守着良心说实话,谁他娘的乐意弯弯腿?谁他娘的情愿大骨头节儿?眼下还治不了的克山病,咱能有啥法?扯着弯腿往外逃?地里流油舍不得!赵岚讲话儿了,真和贫下中农有感情,就得帮咱干点儿实诚事儿!这话不光我和老耿乐意听,随便找个农民,你让他别怕你,真心真意问一问,只要他心眼儿不坏,不不傻,他就肯定这么盼着呢!谁不乐意吃完饭溜着茶水儿听戏匣子,谁不乐意守着电视看完新闻看电影儿?咱没那大铁塔!扯上电线点油灯,冲啥?咱交不起电灯费,人家把电给掐了!要啥啥没有,想啥啥不来,还不就剩下老婆孩子热炕头儿了?” 陈书记停了停,发泄过不满,语气变成了商讨:“家宝儿,赵岚叫你当国宝,是真有眼光啊!人活一世,能学到多大能耐,就得学到多大能耐,有了多大能耐,就得使多大能耐,没这么再对劲儿了!该磨刀咱就得磨刀,该迈步咱就得迈步。说实在的,这里撸锄杠的,满地都是。弯弯腿的,也比你们产地快,还真不缺你们几个劳动力。咱缺啥?也不光是缺少你们肚子里的钢笔水儿,就是缺少赵岚说的大机器!大机器,指的是科学,赵岚的小字儿说明白了,你俩也给俺俩讲得心里透亮了。俺老哥俩早就琢磨着,真要是光拿你俩当劳力,就真把材料白瞎了。来来来,吃口菜!” 陈书记有意舒缓舒缓自己的情绪,接下来,就数落肚子里的小九九:“赵岚,你那小字儿算是让我想开了,你那钩钩文,肯定不会白钩钩儿。就凭你写出来的见识,俺老哥俩也服气呀!天灾病业的信大神儿,能治弯弯腿?你俩有文化,能看大学的书本本儿,明白外国话,早早晚晚,得给国家干大事儿。管着别人不长见识,委屈人哪。前天我和队长还嘀咕,到了这种地方,那钩钩文到底往哪派用场呢?真的扎了根儿,就是你钩钩出花来,会八国洋文,不是也得把种子撒到土里,按节气围着庄稼打磨磨?今儿下午听了你给李家宝的《赠言》,这心里,一下子就亮堂了,也总算是开窍儿了。人活不是一天两天,有今天,还有明天。每一天,不管阴晴,都得都活出个人样儿来。从今往后,队里不光由着你俩放量鼓捣,咱小屯子,也得有点儿眼光儿啦!” 陈书记把话停了下来,连着往赵岚和李家宝的碗里夹菜,对他俩就像对待孩子。可是当他摆出事情,想让他俩具体去做的时候,又仿佛他俩就是屯里的先生,“挑开窗户说亮话,今儿我和队长请你俩,可不想请你俩吃白食儿。俺们老哥俩,是揣着小心眼儿,有事儿求你俩呀。”明明是商量具体工作,陈书记用的却是个“求”字,那种感情,又真挚,又诚实,任谁也感动。说到此,他又动了情,“谁家的孩子谁不疼爱?就连家里养的小狗儿,高兴的时候还贴贴脸儿呢!咱这儿的孩子虽说腿儿弯弯,可也不是草绳裹泥甩出来的,也都有爹妈,爹妈拿他们也当宝儿!可孩子的爹妈没文化儿,想盼他们有出息,又能咋出息?十二三的,拉拉就下大地了,一辈子的辛苦,也就这么开头儿了。一辈儿又一辈儿,就这么穷骨碌,咽口吐沫问良心,心酸不心酸?谁要是不心酸,腔子里就少灯笼挂儿!还是赵岚有眼光,待在小屯子里,不忘看洋文,心里头有往后。两厢这么一比,咱这儿的孩子光认识土坷垃,往后能整机械化?能懂大机器?我和队长琢磨着,也得让这里的孩子往后长点儿出息,也得学点啥。这么一寻思,事儿就跟来了。在咱这儿,上小学得跑大队,上初中得去公社,上高中就得奔县城。住宿咱们穷,拿不出日常的花销来。来回跑,孩子们又是弯弯腿。可咱这儿的孩子个个都是二百五,就不能出息一个俩?”陈书记一酒盅,盅里的酒溅洒了,他把剩下的半盅儿酒一口送进肚子里,已是眼泪汪汪的,顿时,恨铁不成钢,“咱这儿的孩子,也是没志气,就像赵岚说的,只能看见眼皮底下的几尺距离。能念书的也不乐意念,大批判一搞更野了。小青年儿也不思上进,十七八岁,早早就想成家。成了家,就再生先天不良的苦娃娃……说真的,要不是冯玉莲看得紧,整个小屯子里,没一个结婚想过二十的。话又说回来了,这也是大人传染的……” 说到伤心处,他连鼻子带眼睛地抹了一把,又冲老婆要手巾,擦了手,也把眼睛擦一擦,这才接着说下去,“今儿下午,我和老耿合计了,将来你俩真能出去干大事儿,咱队里也不能把你们拴在这儿。真是千里马,就不能让它驾辕子。该进大海的,就不应当河沟。不过吗,只要你俩还在咱小屯子里待一天,咱小屯子就得诚心诚意求你俩,把赵岚那话也跟全屯讲一讲,开导开导大家伙儿,都拿孩子念书当回事儿,也叫咱这里的孩子,立点儿志气争口气。这是一。第二嘛,你俩也得帮咱小屯子带带人。咱这儿有几个还精灵,冯玉莲,魏长顺,还有头两批去修水利的十几个,这些年轻人腿脚都利落,起码还能闯一闯。你俩就给费费心,时不常的,也替队里教一教他们。第三,咱队儿也得抓一抓教育,你们不走就教书,课余时间,你们俩也能安心看书。我和老耿就代表咱屯子求你俩了,回去好好给琢磨琢磨,像咱这样的孩子真要念好书,到底该是个咋弄法,你俩也给出出注意,定定砣儿,事情这么思忖、这么掂量,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赵岚和李家宝十分感动,连连点头。陈书记心中有了数,就回头吩咐他老伴儿:“你去把冯玉莲和魏长顺叫过来,近水楼台先得月,叫他们也享受享受特殊待遇,听听赵岚那小字儿!” 陈书记老伴儿顺从地去找人,他们就边吃边聊,又喝了两盅酒。很快,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来了。由于陈书记老伴儿事先把话儿递了过去,两个人见了赵岚和李家宝,都很不好意思。陈书记就不露痕迹地给他俩搭了个台阶:“快上炕吧,你俩好好听听人家的见识!啥叫学问,这才叫学问呢!李家宝,还是你来念,慢着点儿,解释也详细点儿。我和耿队长没听够,还得再听听!” 李家宝遵从陈书记的吩咐,认认真真地又把《赠言》串讲了一遍。这回,冯玉莲一句一句都听懂了,听到最后,才知道人家磨刀是心忧国事,不忘个人的努力,可自己……冯玉莲的心里有愧意,禁不住眼生热泪,赶忙端起酒盅儿请求原谅:“赵岚姐,我和长顺文化水平低,看不懂……也不思量向你们请教……反倒大鹅眼睛看人小,见了真人,还抻着脖子瞎咬乱叫唤……赵岚姐,你就骂我、打我吧!李哥心里堵得慌,就拿长顺出出气……” 赵岚的心里早叫陈书记说得敞敞亮亮了,眼见冯玉莲流着眼泪自己责骂自己,就赶紧宽慰她:“玉莲,你和长顺也没和别人讲什么,和书记说,也是怕我和李家宝走邪路,你俩本来就是好心好意的,也不是成心整人,我还舍得骂你打你呀?” 赵岚陪冯玉莲喝了酒,心中暗暗佩服陈书记,别看他文化不高,但他很会做工作,解除一场误会这么自然,这么流畅,时机抓得也恰到火候,不由人不佩服。 陈书记见赵岚和冯玉莲真心真意碰了杯,也喝了酒,就单个儿叮嘱赵岚:“赵岚哪,不管葛老五他们咋蹦,你和李家宝都别往心里去。他们拿你当敌情,咱小屯子,就偏拿你俩当先生。他们跳他们的,咱们一时管不了,可咱们可以先干自己的。早早晚晚,有人挺胸脯,有人耷拉脑袋!有时间,你俩就多看书,犯不着寻思他们!何况,你俩都奔大事情,还真得抓紧时间,把底儿夯实喽!底子万一夯不实,塌架儿啊!” 耿队长也插了言,“陈书记说得对,脚正不怕鞋歪,自个儿的道儿自个儿走,敢过河,咱就不怕淹死!暂时吃点儿屈,就吃点儿屈。出门办事儿看大头,居家过日子看的是后头。春种秋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走着瞧,到时候谁栽跟斗谁知道,他们就是找不到门牙,也是活该,是他们不留念想,自己作的!” 听了陈书记和耿队长的劝说,赵岚笑了一笑,点点头。但谁都看得出来,提起葛老五,她就咬牙根儿,五官俊俏也立眉。 李家宝十分同情赵岚,尽管赵岚在他的心目中俨然已是一尊坚实的塑像--毅力的化身---一位目光远大、不惧任何艰难困苦的追求者,但得知她无端被人暗算的时候,却忽然觉得,她毕竟也是一位女同学。不禁对她格外怜惜。回到宿舍,他见赵岚闷闷不乐的,便语气格外柔和地劝慰她:“别生气,赵岚,跟葛老五他们生气不值得!他可以造谣中伤,却不能耽误咱们看书,陈书记和耿队长拿你当上宾,就说明你受人尊敬!” 赵岚见李家宝真心真意地关心自己,劝慰的语气如同对待刚刚懂事的小孩子,心中得到了前所未有慰藉,扑哧一下笑出了声音,颇动情感地表示感谢:“如今李兄也能把我当成小妹妹,真是难得啊。赵岚深知李兄的雅意,继续看书就是了!” 李家宝见她如此豁达,由衷地发出了一声赞叹:“了不起!” “说你自己啊!”赵岚的模样变得非常顽皮。 “我?”此时,李家宝只知自己已经被赵岚落得很远很远,哪里还敢自诩大智与大志,哪里还敢拿以往的成绩当光荣?他对赵岚的夸赞,甚至以为是激励。 不由得,赵岚深深地受到了触动,看着茫然不敢接受夸奖的李家宝,怜惜之情蓦然涌起,大有一种不说不快的感觉,便诙谐地夸赞他:“是啊,就是你!虽说自误了几年,但行动起来……怎么说呢?对了,犹如自舔红伤的兽王,一旦站立起来,还是那么威武雄壮!说真的,我就佩服这种性格,知过就改,知难而进,自强不息。这种人令人爱慕!真的,肯听人劝就非常了不起,我爸爸就有这个优点,我妈妈就真心真意地爱了他一辈子……” “你……”由于赵岚真情毕露,李家宝心头一热,分明是情感的强烈涌动,注目望向赵岚,蓦地,想起了郝玉梅,目光如同触电一样,赶紧收了回去,也不敢和赵岚继续谈下去了,赵岚是有心还是无心,为什么一下子谈到了爱? 赵岚看见了特殊的目光,敏锐地感受了他的真实感情,也发现了他对郝玉梅的留恋,顿时羞赧。略略思忖,她很想就此向李家宝表达自己的心思,又觉得时机还不成熟。可是,下乡以来,她接到了许多异性朋友的来信,再不掌握李家宝的感情脉搏,有的信她已是不好回复了。既然李家宝已从郝家逃回小屯子,郝玉梅认可了陈路,至今也不回自己的信,自己也该珍惜珍惜自己的情感了,想到这里,她爱怜不已地埋怨李家宝:“你呀你,应当专门抽出点儿时间,好好研究研究青年男女恋爱时的特殊心理。据说十之八九,初恋都以失败告终。说是初恋的男女往往只受感情的支配,血液是沸腾的,对爱情却是蒙的,对社会几乎就是脱离的,对对方的印象也是片面的,好的地方往往被盲目地夸大,对缺点和缺陷常常视而不见,或一味地姑息。这些我是从书上看来的,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但我相信而且现在已是坚信不移。例如郝玉梅对你,就没有发现你强烈的自尊后面隐藏着自卑……” “我自卑?”李家宝很惊异。 “当然,你害怕用自己的家庭比别人的家庭,就想凭自己的努力争气露脸,获得你的地位,让人家看得起你。因此,一旦你的幻想破灭,你就苦恼惆怅,只看得到眼前,想不到将来。在升不升学上如此,在恋爱上也是如此,遇到棘手的问题就不敢大胆地去争取,总是顾虑周围的脸色,总是把难题推给别人。” 李家宝见赵岚所品评的是他以往对待陈路和郝玉梅父亲的态度,以为她又是借机鼓励自己,去把郝玉梅拉过来一起比赛,心中消除了疑虑,便笑了一笑,依旧护短:“郝玉梅的父亲坚决不许郝玉梅和我一起来,难道也是我的过错?” “当然。在你和玉梅的关系中,你接受了玉梅的感情,又始终忧虑她家长的态度。尤其在关键时刻,你不但不想办法说服她父亲,还帮人家找理由,亲自劝说玉梅不要来。好好想一想,你维护的究竟是什么?说穿了,还不是面子?需要你赶走陈路的时候,你逃之夭夭,连自己的家,也不愿意待,怕见人,怕别人戳你脊梁骨,还不是自卑?男子汉强调自尊的时候,往往就是胆怯的表现。胆怯种种,你呢,那时属于外强中干那一种。”赵岚始终微笑着讲话,言辞上,却丝毫不留情面,见李家宝困惑不解,便一改话题,爽快地直诉衷肠,“不过,你也挺可爱。脑袋聪明又知错肯改。对爱情也痴心,痴的甚至有些愚。人家另有了打算,你却甘心独守,倒是叫痴心的女儿家信得过!只可惜,你的独守也过于脱离实际,就好像世界上只有一位值得你爱的女孩子。其实每个正派女孩子都有可爱处,将来你一定会体会得到。那时,你就会承认,恋爱成功率最高的,往往是男方有一段不如意的恋爱史,女方能够通情达理,又是初恋,这样,男方就会格外心疼他的知己,比如你和我,早早晚晚,必然如此!” 李家宝连忙阻止她:“赵岚……” 赵岚赶忙应答:“好好好,我不说了。什么时候,你如醉如痴了,赵岚还不干呢!” 说完,她一伸舌头,起身便回了女宿舍。赵岚走了,李家宝时心神不宁。赵岚关于爱情的演说竟然使他一时没有心思继续看书了。蓦地,他有一种非常真实的感觉,赵岚的话语,赵岚的神态,赵岚的率真,赵岚的真情,险些使他忘记了郝玉梅,甚至令他产生了受宠若惊的激动。当他明确得知赵岚是在向他示爱的时候,他才想到郝玉梅的切身利益。不行,这可不行,必须及时阻止赵岚,不能让她这样做。李家宝暗暗地叮嘱自己:“你不能另有所爱,就是可爱的赵岚也不能例外!”他坚信,不管赵岚的心理学具有怎样的普遍意义,对他肯定也是一个特例。他要清醒负责地对待赵岚,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到挚友为止。他们可以一起做饭,一起吃饭,一起看书。唯有谈情说爱,必须设为禁区。不然时间久了,自己的心中依然眷恋郝玉梅,赵岚就会失望,甚至陷入痛苦。如果弄成那种状况,自己就会对不起自己最敬重的好友了。与其长痛,莫如短痛。李家宝和郝玉梅的往事从他的心底浮了上来,曾经发生过的美好时刻,令他恋恋不舍。不由得,他望向挂在暖墙上的胡琴盒子,默默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琴盒取了下来,轻轻地放在桌子上,慢慢地将盒盖儿打开了。乌亮乌亮的二胡映入了他的眼帘,他和郝玉梅的感情早已凝入胡琴的弓弦,睹物思人,情浓意切。他缓缓地将二胡取出来,抚弄许久,开始调试琴弦,琴弓一动,引来了那曲牵扯魂魄的《病中吟》。 琴声骤然一响,立即惊动了另一个屋子里的赵岚。她急忙走过来,轻轻开门,诧异地望向李家宝,只见他面色凄楚,双目合闭,全神贯注,透过琴声,流露着他的悲哀。赵岚知道,他是因为自己流露真情而想起了郝玉梅,刚想制止他,一股愤愤不平的情绪遏止了她的不忍和怜惜。她悄悄地退回自己的宿舍,心里十分委屈,那琴声明明正在揉搓她的感情。尽管如此,她仍然能够控制住自己,也能够理解李家宝此时的心境,只是她不明白,李家宝在宣泄个人感情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顾及一下别人的感情呢?二胡声还在飘荡,那滑把滑出了极其伤怀的凄恻,赵岚忽地站起来,再次走出自己的宿舍,用力敲响了李家宝的宿舍门。二胡声停止了,她极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隔着门,很认真地告诫李家宝:“你破坏了读书的氛围。” 李家宝一惊,知道赵岚已然不满意了,赶紧放好二胡,打开自己的书,看见了赵岚写给他的《赠言》。他首先读《赠言》,一心一意想看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第二天早上,两人共同做饭,谁也没有做声。吃过早饭,往外捡碗筷儿的时候,李家宝才鼓足勇气,很不情愿,也很艰难地开了口:“赵岚,我想和你认认真真谈一谈……” “我知道,早就知道,你迟早会和我认真谈一谈的。你先进屋去吧,等我把碗刷完,静下心来和你谈。你愿意多么认真,就多么认真,愿意谈多长时间,就谈多长时间,即便谈它个三天三夜,我赵岚也熬得住,反正我已经必须舍出这样的时间了!” 李家宝回到屋子里,愧疚不安的情绪爬上了他的心头。赵岚的态度已然使他感左右为难。他无论如何也不想让郝玉梅遭受更大的委屈,又不能眼睁睁地伤害赵岚。 赵岚来了,神色坦然。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慌乱。他看着赵岚的眼睛,欲说,不忍;不说,不行;一时间,进退维谷,愧疚难当,早已乱了方寸。赵岚见他惴惴不安,犹豫不决,便主动坦言:“请讲吧,怎么说我也得洗耳聆听,自讨的没趣儿嘛!” 赵岚的话语重重地敲击着李家宝的心,令他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该怎样向赵岚解释才能使她能够谅解自己呢?说不好,会刺伤她的心,她痛苦,自己也会痛苦。她爱自己,确实发自她的内心,虽说自己不能答应她,但也不能不顾她的感情。李家宝仍旧犹犹豫豫的,赵岚已经开始催促他了:“李家宝,你的眼前还坐着一个大活人呢!” “赵岚,你……” 李家宝看看赵岚,低下了头,好不容易,总算开了口,却只说出这样半句话来。尽管如此,由于有语境和语气的具体作用,也算完整地表达了他的意思。 “我怎么样?” “你知道,我是不会忘记郝玉梅的……” “对呀,我知道,如果你忘记了郝玉梅,就是无情无义,连我也会瞧不起你。还怎么样?” “那……你能理解我的做法吗?” “不能理解。如果你不肯放弃玉梅,就马上回去争取,我仍然愿意帮助你,不然,怎么让人能够理解呢?” “你真的不能理解?” “当然。” “凭你的睿智,不可能……” 赵岚听得十分明白,李家宝话外有音,分明是在表示,他要永远记住郝玉梅,就不会再接受任何人的爱。忽然,赵岚觉得李家宝对郝玉梅的忠诚未免太愚。虽然他已从不能自拔的状态中找回了他自己,而当他重新涉足爱河之际,他却模糊了双眸。赵岚事前曾经想到他会眷恋郝玉梅,却没有想到,他的眷恋会达到一种愚忠的程度,他的良心竟将他情愿冷清自守,当作了他对郝玉梅的宽慰。可是,郝玉梅已经跳出了和他恋爱的圈子,如今是能看得见,还是感觉得到李家宝的情感和良心呢?这种空幻的自闭情感不但与事无补,所折磨的不过是他自己而已。不过,他愚得尽管十分可笑,却不可恨,反倒可怜。赵岚望着他的眼睛,几乎就像不认识他一样,真想把他暂且抛在一边不管,让他冷静冷静以后再说,却又怕他不能把握自己,连读书也会受到影响,就很理性地对他讲起了自己的看法:“初恋失败,你就自己封闭自己,仿佛我向你表示我的真实感情就会损害郝玉梅的利益一样。如果郝玉梅还肯来找你,我肯定会继续压迫我的感情,努力成全你和郝玉梅的好事。但郝玉梅还能来吗?你和我都是心知肚明的。如果你和我没有下乡以来的交往,如果你仍然只在痛苦中缠绵,不能像现在这样忘情地看书,我会向你重新表达我的真情实感吗?真的,你可以拒绝我,但我自信,你早已经深深地爱着我。只是由于你的情感包上了一层悲伤的结痂,深藏着你内心的创伤,只是由于我每天伴着你读书,寸步没有离开过你,你就没有真切地感悟到你对我的真情,只把你的深切感受当作对挚友的感激。但是我已经深深地感觉到了,并深信不移,你那裹着哀怨外壳的儿女之情,一旦被一种炽烈的情感熔化,就会与你早已经萌发的对我的好感相融,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力量,使你重新寻觅崭新境界里的情感归宿。再明确一些讲,你对我赵岚的爱迟早有一天会迸发,而且这一天,这一时刻,已经逼近你了,只因在此之前,我未曾直接触及你那深裹着悲哀的结痂,你就没有阵痛之后的强烈感受。其实就是眼前,你也否定不了一个事实,你不忍心伤害我的感情。否则,当我向你流露感情的时候你也不会想到必须和我认认真真谈一谈,只要轻轻告诉我一声,‘不要胡思乱想’,也就足够了。为什么你连这样的话也说不出来,你有意思索过吗?” “你,你应当……” “我应当怎样?说啊,你倒是说啊!”赵岚执意让李家宝把话都说出来,他仍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岚看见他的窘态,就放低了声音,态度十分坦诚,“你不讲,我就明明白白地对你讲,在校时,我就很喜欢你,现在,我已经强烈地爱上你了,几乎爱得很疯狂!我从不愿意把事情憋在肚子里,只有万不得已的时候才会掩饰、压迫自己的感情。你和郝玉梅好的时候,我曾经自认倒霉,你们都是我的朋友,玉梅又是行动在先,我和你的交往毕竟还没有你和她那样多。况且你我之间,爱慕之心以前只是我的心里有,你并没有,我才压迫自己的感情,为你们的结合忍悲含屈地操了不少心。可是,郝玉梅已经另有了打算,而且你已然蜕变为一个全新的你,我还无权说出我对你的爱吗?爱就是爱,不爱就是不爱,无须多愁善感,也无须藏着掖着,是不是呢?”赵岚低下了头,突然又把头抬了起来,目光变得十分明亮。 李家宝接触到赵岚的目光,愧疚地避开了,禁不住想起郝玉梅对赵岚的担心,便非常认真地强调自己的心境:“赵岚,你一定要原谅我,郝玉梅不能来的原因是你亲口对我讲述的,她有那么大的委屈,那么多的苦衷,我不能……” “那好吧,你拒绝得好,愚得令人敬佩!谁让我曾笃信,你在学生时代不会谈恋爱呢!谁让我对所有爱上我的人都看得不如你呢!谁让我对别人的真心追求始终不屑一顾,偏偏心仪一个被别人爱过以后、从此就不能自拔的愚人呢!” 赵岚说罢,看看打不起精神的李家宝,怜悯而又心疼,但是再说下去,就等于对牛弹琴,双方都浪费唾沫,无可奈何,赵岚起身便回了自己的宿舍。 李家宝愈发惶惑不安了,赵岚方才还说,谈上三天三夜她也熬得住,可是自己这里刚刚开个头儿,连劝还没有劝她一句,她就已经承受不住了。蓦地,李家宝忆起自己被郝玉梅父亲请出门外的心境,将心比心,他撞开门就奔女宿舍,也想劝劝好友,书中自有欣慰和快乐。他刚要敲门,屋子里传出了赵岚的声音:“岚岚,你疯了吗?不,不!” 屋子里静了下来,须臾,传来了赵岚读俄文小说的声音。李家宝不禁愕然。方才听到赵岚的自我训斥,他的心里不仅十分愧疚,而且是惴惴不安的,猛然听到赵岚的读书声,他不能不钦佩赵岚的毅力,赵岚遭到自己的再次回绝,痛苦是可想而知的,可是,赵岚读书的声音却是真真切切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