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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知爱
李家宝受到了强烈的震撼,急忙回到自己的屋子,坐在桌前打开书,强迫自己集中思想,凭借赵岚那一声“不”,开始背诵赵岚昨天晚上让他今天必须背下来的英语课文。 钟摆滴答滴答地响,不知不觉,已将时针牵向了12,李家宝依然全神贯注地埋头解题。突然,有人敲门,是赵岚将饭菜端了进来,他只好请求原谅:“我把做饭的事情给忘了……” “废寝忘食无可责怪,请吧!”赵岚的语气不温不火,态度不卑不亢,用毫无表情的表情对待李家宝。 李家宝窘迫地看一眼赵岚,赵岚只作没看见。两个人各怀心腹事,默默地共进午餐,似乎都在躲避躲不过的话题。午饭吃得索然无味,该收拾碗筷儿了,赵岚才打破沉寂:“李家宝,我想给你看一封别人写给我的信,如果你情愿,我现在就交给你。” “郝玉梅的?” “不,在我的交往里,并不是只有你和郝玉梅,还有许多你不认识的人,这个人你就不认识。”说罢,赵岚从上衣的衣袋里掏出信来,貌似平静地递给李家宝,言语空前客气,“对不起,不得不耽误您一些时间。我这么做绝无恶意,只图您能有个思想准备……”赵岚果决地表示过态度,毫不客气,将收拾碗筷儿的事情丢给了李家宝。李家宝却顾不得收拾碗筷儿,立刻看信: 尊敬的赵岚妹妹: 你好! 又是我,你一定要原谅我!得不到你确切的答复,我就 觉得你是在折磨我。我却心甘情愿地任你折磨。听说伯父重 新站起来了,并当上了市革委会的一把手,我真是万分的高 兴。请相信我,其实我并不计较你父亲的职位,在你父亲被 打倒时,我不是也照样向你表示我的心迹吗?我真心高兴的 是,从此,我再也不用担心别人说我政治觉悟不高,经常给 一个“狗崽子”写信了。可是,不知为什么,你一直都不给 我回信。不得已,我曾给伯父、伯母写过一封信,向他们真 实地讲述了我对你的追求。 伯母给我回了信,她鼓励我:“你们已经大了,你们自己 的事情应该由你们自己决定。如果你喜欢我的女儿,就大胆 地同她自己谈。”还说,“据我所知,她仍然在挤时间学习外 语,也许正是如此,她才没有回你的信吧。” 此前,我已毫无保留地把我的感情向你和盘托出了,现 在,我已是副团职,可以带家属了!我真心希望你能尽快答 应我,也好让我在我的战友面前骄傲一下:我有一位天下最 好的妻子!更主要的我是考虑,如果你能随军,你自学外语 的时候,就不用在乡下守着锅台挤睡眠的时间了,你可以有 一个温暖的家,在家里看书! 我现在正在双齐市探亲,希望你能回来一次。如果你回 不来,我就立刻到你那里去看你,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也会。 啊?读罢陌生人写给赵岚的求爱信,李家宝十分震惊。赵岚会离开这里?赵岚会离开自己随他人而去?不,不可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啊!可是……可是这信……这信能是假的吗? 是谁,怎么这么大胆?是谁,怎么这么不识趣?竟然向每天督促自己亡羊补牢的赵岚倾心地求爱?这个大胆而又不识趣的军官究竟会是谁? 赵岚事前已把载有姓名的部分整齐地剪掉了。 李家宝慌忙再读那封求爱信,蓦地,心里产生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赵岚经过那么的磨难,也没想过要走,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她却要走了。她“再读外语的时候,就不用在乡下守着锅台挤睡眠的时间了”,她“可以有一个温暖的家”……多么不可想象,又是多么不可思议,不远的将来,赵岚将通过军婚,合理合法地离开这里,名正言顺地走向另一人的身边。从此,自己就再也不能和她一起做饭,一起吃饭;再也不能和她一起看书,一起讨论;再也不能和她一起散步,一起说笑了……习惯成自然,已经习以为常的现实生活,难道即将被打破?和谐的一切,一切的和谐,难道统统将化为乌有?这怎么可以,怎么就可以弄成这个样子呢?事情真是怪怪的,自从赵岚来到前进小队以后,李家宝从未感到,也从未想过,赵岚还会远走他乡。可是,可是并没有一个情感的法庭能作出什么特殊的判决,规定赵岚必须永远陪伴你李家宝一起等待“以后”啊。你宁愿孤守回忆,封闭你的情感,她并不需要啊。李家宝如梦方醒,这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赵岚也是有血有肉的青春女儿,终归要有她的情感归宿。此时此刻,她让自己看别人写给她的求爱信,意味着什么?,难道她已经当真决定离开这里?哎呀,一定的,一定是这样的。自己已经拒绝她的情感要求,她就会给那位年轻军官一个准确的答复。你不答应我,我才答应别人,难道你还不允许吗?这……李家宝几乎就像了一样。赵岚一旦离开自己,自己将怎样生活?可怎样生活?实在是莫名其妙,不可能的事情,不可接受的事情,竟然本来就是完全可能,而且是不考虑他人情感的事情;不可想象、不可思议的事情,竟然本来就是情理之中、无可非议的事情。这是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这种明摆着的事情,自己却会想也没有想过呢? 一种空虚的感觉陡然袭来,李家宝几乎难以忍耐。此时的失落感,甚至比他接到郝玉梅绝情信的时候还要强烈,还要令人茫然。郝玉梅给他的打击固然不小,不过,由于他早就担心郝玉梅父亲的态度,他的思想深处毕竟还是有所准备的,所受的刺激只是感情上的无奈。由于他对赵岚的依恋此前并无察觉,骤然感知于遭受无情打击的即刻,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在理智上,都令他陷入了一种难以自拔的境地。是赵岚始终在复活自己,自己也真的复活了;是赵岚在督促自己,必须看书比赛,自己也真的看书比赛了;可是,可是赵岚却要投身他去,自己即将孑然一身,这这,这也太无情,太残酷了。他急得不得了,起身就奔女宿舍,呼地拉开屋子门,禁不住目瞪口呆。赵岚明明就是一副出远门的打扮,大头鞋,棉大衣,皮帽子,厚厚的长围脖,已然穿戴停当,就连面部御寒的大口罩,也挂在脖子上了。她分明是要接受那位军官的邀请,马上回市里去和他会面。 “你,你这是要去哪儿?” “对不起,我的事情就不用李兄再关心了,如果你非要关心不可,那就麻烦你,替我向队长补个假吧……” “你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商量?” “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怎么会找你去商量呢?” “不,你不能离开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离开这里呢?你自己说说,厚着脸皮,送上门去你都不要,你还有什么理由这样要求我呢?” 赵岚委屈地流出了眼泪,毅然决然地擦去泪水,起身就走了出去。顿时,李家宝呆若木鸡,木然地立在女宿舍的地当央,懵懵懂懂,不知如何是好。不,不能这样。他突然清醒过来,起身就去追赵岚。 “赵岚,赵岚,赵岚--” 赵岚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猛然间,李家宝的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望着赵岚远去的背影,连呼吸也发闷了。 赵岚的身影消逝了,李家宝无精打采地回到院子里,院子里万般的清冷和空旷。进到屋子里,屋子里面没有一丝声响,无限地沉寂。他四处扫视,哪里都没有生气,哪里都凝固着凄惨。一转眼,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将孤身守着三间空屋子,独自作数学题,独自练习英语单词的发音,独自背诵课文;他将独自做饭,独自咀嚼老三样的滋味,独自思考问题,再也不能向任何人倾吐真情实感了;他思想深处的一切,一切思想的深处,将只能白天面对自己孤单的影子,晚上面向一盏煤油灯或者是一个小小的不倒翁了……他心境凄然地走出宿舍,一心想到陈书记家里去坐一坐,也好替赵岚请假。走出院子以后,他忽然向西走去,悲凉地向远处望过去。偌大的苍穹下,只有孤零零的几棵歪树怜惜着残留在枯枝上的败叶,白皑皑的寒雪笼罩着苍凉的四野,寒风凛冽,仿佛专与孤客为敌。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只得默默地朝回走。他不再想把他和赵岚的情况去告诉陈书记了,宁肯自食苦果。他回到宿舍,宿舍里比他刚刚走出去的时候还要凄清。白碴木桌的颜色原来不堪联想,泥黑的土墙原来白天也惨目。他仿佛已不再是他了。对面的屋子里有赵岚,他一个人在屋子里,就一切坦然;那个屋子突然空了,他的心里仿佛也空了。他禁不住又看那位年轻军官的信,一位年轻军官的形象在他的脑海里浮现出来,模样分明就是当红的男影星。赵岚热心地陪伴着那军官,同他一起看书学习,按时辅导他英语;也同她顽皮而又幽默地谈论“以后”,也同他激烈而又认真地争论,也同他拉钩发誓,表示进行终生的比赛;赵岚理所当然地向自己索要她的小不倒翁,郑重地送给那位令她寄予希望的年轻军官;总结教训一般,庄重地叮嘱那位军官,一定要做真实可信的不倒翁,千万不要光说不做…… “不,不!”李家宝妒意横生,啪地拍了一下白碴木桌,忽地站起来,起身就奔女宿舍,拉开门,屋子里空空如也。他这才想起,赵岚已经走了,到哪儿去,去干什么,他已无权过问,可是那位年轻的军官,却正在市里等待赵岚…… 凉意钻心,李家宝的心里早已充满了悲凉。那位军官已是副团职,可以带家属了。是他,就是他,凭着他的优越条件,把自己身边的知己毫不客气地邀回市里去了。他可以把赵岚安排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使她不受任何干扰,随心如意地读书…… 妒意彻底惊醒了李家宝。却原来,自己对赵岚的依恋程度竟是如此之深。至此他才切切实实地感到,赵岚分明已是自己灵魂里的精灵,情感中的主宰,精神上的支柱,自己已是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李家宝的心里禁不住大声地叫喊:赵岚,你我临时分别做事可以,但从此诀别,万万不行,无论如何也不行!不由得,他陷入了深沉的反思。 在下乡的火车上,赵岚曾向自己流露过真情实感,由于自己怜惜郝玉梅,无情地拒绝了她。但她忍受着痛苦的打击,一心一意地成全自己和郝玉梅。给郝玉梅写长长的信,陪自己登门去找郝玉梅……如果她的情感,当时也是不忍离开自己,那么将心比心,她做这一切的时候,该是多么隐忍而又凄怆啊?昨天,她再次坦率地向自己敞开了心扉,自己要永远不忘郝玉梅,她那热腾腾的感情再次被自己兜头泼上了冷水,她的心情又该是怎样的啊?伤心之后,她难过地流出了泪水,但她却没有颓丧,也没有陷入悲哀中不能自拔,立即果断地重新选择她情感的归宿。她她她,她该是多么坚韧而又隐忍啊!可是自己,恰恰是自己,却逼迫着她,痛苦地割舍她对自己的深挚情感,必须另选他途…… 她毅然决然而去,去寻找真心爱她的伴侣,自己对她的真实感情,将被人置于何地?人去屋空时,李家宝才追悔莫及,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她生活范围里的异性并非只有自己,她的爱也是可以转投他方的呢?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像她这样被人们称为“德才貌三全”的年轻女性,肯定会有许多追求者呢?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她就是被自己拒绝了,即使痛苦一时,她也会像她的小不倒翁一样,仍然能够顽强地站立起来重新去寻觅呢?自己怎么就从未想过,一旦离开她对自己的支撑自己将怎样生活呢?惶恐之至,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是自己,是自己这个冷酷无情而又可恶的家伙,将深藏未觉的挚爱亲手抛给了他人…… 李家宝在炕上胡乱地躺了下去,那位年轻的军官再次闯入了他的脑海。年轻的军官英俊而又潇洒,一身十分合体的草绿色军装,胸前佩戴着耀眼的军功章,坦然地微笑着,手里摇着鲜艳美丽的花束,大步奔向无比可敬的赵岚,欣然而又由衷地庆幸:经过不懈地的努力,终于获得了赵岚的一颗芳心!阳光下,绿茸茸的草地上,赵岚愉快地从自己的身边迅速离开,欢欣雀跃,无羞无愧地向他迎了上去,放情亲密过之后,她擦去委屈的泪水,回过头来,才怜悯地向狠心抛开她的李家宝轻轻地招一招手,以示她会永远不忘老朋友,心里也会留一快地方,牢记曾经发生过的令人怀念的友谊。从此,她将随着肯于将真心呈献给她的年轻军官,幸福地远走高飞,自由自在地追求终生的比赛…… 李家宝惊慌地睁开了眼睛,幻象没有了,他的心里却如遭熬煎一般。不,不!他在心里狂叫着,忽地坐了起来,左右看看才确信,自己想象的情景并未真实地发生,禁不住也庆幸:方才的一切都是幻觉,自己还有时间,还可以把赵岚夺回来。 忽然,他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二胡盒子,想起了郝玉梅。怎么办?到底应该怎么办?他在心里询问已屈从于陈路的郝玉梅,不由自主地把二胡盒子从墙上摘了来,重新回到白碴木桌前,下意识地打开琴盒,看着乌亮的二胡,十分颓丧地坐了下去。不经意间,他碰到了赵岚送给她的小不倒翁,那小不倒翁就像明白一切似的,笑嘻嘻地摇晃着,仿佛在关键的时刻会给他出主意。 他似乎真的听见了声音:不可否定,我曾是赵岚的爱物,现在已属于你,但我更愿意属于你们两个人!你为什么不好好回忆一下郝玉梅的绝笔信呢?郝玉梅明明恳求赵岚,由赵岚替代她在你心目中的位置。她如此恳求赵岚,赵岚的心里肯定不好过,当然,也不会按照她的赏赉屈辱地去做。赵岚为你和郝玉梅曾饱尝委屈,表示初恋的言语刚刚打开心扉倾吐出双唇,就被她自己精心设计的小梅花压回了她的心底,她却隐忍地帮助你和郝玉梅做这做那,然而,你们却双双忍辱含屈,各自认可了所发生的一切悲哀。而今,赵岚面对终于醒悟而重新读书的你,主动争取她未来的感情生活,你还有什么理由难为她呢?难道在她的启发、引领下,已经振作向上的你,还会因为眷恋旧情不敢接受来自赵岚的爱情吗?未来的大事将由赵岚陪伴你做,早已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况且,你已然感知了人生的短暂,时间的宝贵,真情的无价,那么,你还要犹豫什么呢?本来你和赵岚就是在困境中,你却无端地摧残最值得你欣慰的感情,难道你就不知道痛惜吗?不珍惜现实中的美好,那么,你将如何面对“以后”呢?莫非你只想获得一个令人惋惜的遗憾,孤零零地面对“以后”得到来?莫非你情愿终生陷于回忆痛苦往事的旋涡里孤独地欣赏你未来的收获?再好好想一想,为什么你能想到并且也赞赏赵岚,被拒绝以后就敢顽强地重新去寻觅,那么,为什么你失恋以后就一定要厮守着熬煎人的空幻而无视真实的现实呢?莫非你的思想水平只与祥林嫂匹敌,单知道冬天有狼?也请你扪心自问,此时此刻,你为什么会突然感到你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赵岚呢?你要永远记住郝玉梅固然可以,赵岚从不反对,但你怎么就不敢实事求是地承认,你对赵岚这种摄魂夺魄的依恋,就是爱呢?你可以去问问任何一个好人,如此的依恋不舍,难道还不是深深的爱吗?是爱,就是真实的爱,这是你无论如何也否定不了的。它不仅是爱,而且是极为深沉的爱!这种爱与你和郝玉梅曾经发生过的爱甚至有着巨大的差别,你认真比较过吗?还是让我来告诉你吧:突然受到郝玉梅情爱袭击的时候,你大有一种猛然坠入爱河而不能自我控制的强烈冲动,一丝没有寻求终生伴侣的认真思考和准备;而如今,你对赵岚的爱却完全是被她的优秀品质深深打动的结果,不仅没有初涉爱河的浪漫,而且同她的交往,似乎总是与人生的责任紧紧地联系在一起;或许正是有着这样重大、深刻的内涵,情感早已受触,你却仅仅理解为一种深挚的友谊吧?注定的,注定是这样的。从你重新读书以来,你和赵岚每一天的生活以及那温馨充实的感受,恰恰就是你和赵岚彼此间的认同并且达成了相互依存的默契,只是你心存不忘郝玉梅的意念,才不知不觉,以至感情早已幽幽暗通,却未曾炽烈地爆发吧!我要真实地告诉你,强烈的生理冲动是性本能的骤然崛起,固然属于爱情,却不是爱情的深邃内涵。否则,社会上的许多婚姻和性行为,为什么有一些男女当事人尽情宣泄之后,感情反而会渐渐地冷却,以至彼此离异呢?你自己也可以将你同郝玉梅的初恋与此时怀恋赵岚的感受进行一下比较。无可否认,前者来得相当猛烈,如石击水,即刻就激起了性的躁动以至魂不守舍,忘记严肃的红榜。是你的徐老师及时提醒了你,你这种忘却理智的情感才趋于冷静。最终,你和郝玉梅还是从不顾一切的遐想里面痛苦地走了出来,面对残酷的现实产生种种的忧虑,导致了凄然的诀别。如今,赵岚离你而去,你对她的感情反而炽烈地燃烧起来,并且容不得割舍,究竟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你和赵岚的爱从相识、相知,直到相依,始终都是处在没有任何主观臆想的具体环境里,是在风雨同舟相濡以沫的切实行为里,潜移默化地发生与发展的;每时每刻都伴随着清醒的理智,牵扯、缠绕着灵魂,从沉稳中逐渐升温才终于达到熔点的。你再想一想,为什么你强烈地爱着郝玉梅,却因郝玉梅父亲的态度宁可和郝玉梅分手,也要维护所谓的尊严呢?为什么郝玉梅对你曾经信誓旦旦,最终还是屈从于她的父亲,宁可与陈路将就终生,也要对得起她的养母呢?实际情况是,处于性觉悟的初恋中,你和郝玉梅还很难体会更深层次里的爱情。初恋失败被迫分离并忍受痛苦固然是对初涉爱河的思恋,却怎么也不是对神圣爱情的自觉捍卫。你明白了吗? 一朝的变故引来了深沉的思索,李家宝终于体味了理智与情感和谐、统一的挚爱,也深深地感知,这种允许理智参与指导的情爱,同排斥理智的性觉醒,有着积淀与冲动的巨大差别…… 有了这样的感悟,李家宝就更加眷恋他和赵岚相互依存的美好生活了。他急切地盼望赵岚快快返回来,心有所思,便歉然地再次走进了此时只归赵岚一个人的女宿舍。这一次,他异常敏感地觉出了男女宿舍的不同气息,此前,他却丝毫也没有这样的感受。白碴木桌上,赵岚书旁的手帕十分小巧,叠得四四方方;女青年们回城未带走的雪花膏瓶有粉色的,红色的,绿色的,乳白色的,鸭蛋青的……那小镜子,也都是很有色彩的,至今也摆得整整齐齐。温馨的感受令他想起,每次饭后一小时之内,他和赵岚之间是可以闲谈的,每一次闲谈,都是非常愉悦、兴奋、温馨的。此时此刻,站在女生的宿舍里,他的心里却是空落落的。失去赵岚的空旷,令他清冷自知。强烈的爱慕之情反而趁机升到了沸点,恼恨的情绪便随之达到了顶点,沸腾的水有时会掀动壶盖儿上下地颠动,他甚至想把房盖儿挑起来宣泄心境。他深深地恼恨自己,对依恋赵岚的反应,竟是赵岚走后才猛醒。他默默地回到男宿舍,下意识地坐下去,悄然捧起赵岚送给他的书,开始阅读赵岚的每一份《赠言》,感奋的情绪不禁愈加强烈,而且更加理解了赵岚的良苦用心和期待,这才惊讶地发现,每份〈〈赠言〉〉里的字字句句,无不凝聚着赵岚的真挚感情,无不透露着赵岚对他的深切爱怜与渴望。侧身看看每日赵岚所坐的地方,他急切地盼望赵岚迅速归来,也好向她虔诚地倾吐自己猛然获得的感受。他等啊等,明知赵岚来去起码得两天时间,却心存侥幸,希望赵岚即刻就闯回来。夜里,他不肯脱衣睡觉,害怕门响以后不能马上就去开门,不由得,对赵岚的思恋便悄然打开了回忆的屏幕: “你是谁?” “我是我。” “你想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为什么要抹红榜?” “什么东西,这么沉啊?” “书哇!” “书?这么多?” “难道你没带书?” “李家宝已经下乡,为什么还要累赘地带着书呢?” “继续和我争第一呀!” “继续争第一?” “当然。言必信,行必果。《我们的倡议:让我们进行终生的比赛》,这可是咱俩联合倡议比赛的大标题啊!” “李家宝早已厌倦了书本儿,连仅有的几本教科书,也叫他一把火给烧光了!” “烧了?你不想和我比高低了?” “承蒙你仍把我当成你的对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我李家宝已经再也不敢做美梦了,如今坐在下乡的火车板儿上,就连和你同时签名发起的《倡议》,我也连想都不敢想了。” “不争气?你母亲骂你不争气?” “她骂得有道理,非常有道理。那时候,我只知道耍脾气,赌气,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还都有以后……” “你知道什么叫争气?你可能知道吗?” “我不仅知道什么叫争气,同时在你身上还看见了什么是不争气……我能读俄文的托尔斯泰,就自信我有能力,有目标,有毅力,难道这也可悲可叹?而你……”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话,你说,当初你就很同情我,是吗?” “赵岚,你还不了解我……” “当然。不过嘛,……你想向我承认你恨过我,是吗?” “……” “说实在的,我倒不完全恨你……反而还有些喜欢你!” “是你把玉梅拉来的?” “玉梅?” “玉梅不在招待所?” “不在呀……” “那,那怎么叫我到这里来接女朋友呢?” “他们说的那个女朋友就是我……” “你还没睡?” “我还没醉!大醉的五个小时和看书的四个小时……” “你回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能不回来!” “那我就不能不回来!” “你回来……你回来可咋办……” “咋办都比孤独强!” “我回去可怎么待?” “我回去又怎么待?” “你看你的《复活》……” “你首先应当复活!” “你知道我是不会忘记郝玉梅的……” “当然,如果你忘记郝玉梅,连我也会瞧不起你……” 新旧往事历历在目,赵岚的音容笑貌无不动人。蓦地,他担心赵岚已经答应那位年轻的军官,忽地一下坐了起来。不行,坚决不行!就是赵岚答应了,她也必须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哎呀,不好!李家宝猛然想起,夺军人的未婚妻是破坏军婚的。 不,不能被动!必须抢在那位军官的前面,免得明知犯罪也必须去做。李家宝扑棱一下就下了地,下了地就穿鞋,匆匆穿好棉大衣,抓起帽子,起身就往外跑。就连外出一定要锁门的常识也被他忘记了。 他不顾一切,连夜奔火车站而去。 他跑啊跑,跑啊跑,跑得通身是汗,一步也不肯慢下来,仿佛独自在跑马拉松。可是,他赶到车站时,夜里去双齐市的火车已经开走了。万不得已,他只好焦急地等待下一趟火车。他不敢坐在椅子上打盹,他身上的凉汗早已使他感到很冷,他怕万一睡着会感冒。这个时候感冒,那可就耽误大事了。他裹紧大衣绕着车站来回走,在候车室里不停地踱步。幽灵一般如此往返,艰难地熬到第二天早晨,他才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他实在太困了,睡睡醒醒,醒了又睡,终于,疲惫地回到了市里。 他匆匆忙忙出站,急急忙忙往赵岚的家里赶,赶到市委大院的门卫室,急切地给赵岚打电话:“喂,你好,你好!我是赵岚的同学。我叫李家宝。您是哪一位?” “我是她家的亲戚,你是找赵岚吗?” “对,我就是找赵岚,请你让她接电话!” “她走了,今天一大早就走了。” “走啦?她上哪儿了?” “回乡下了。” 唉,可真是的!李家宝当即决定,马上也赶回去。如果自己万一回去晚了,赵岚办好调转关系……他开始焦急地等车,乏味地消磨时间。明明回家吃顿饭再赶回来时间也很充裕,但他宁可在车站内外来回游荡,也不肯回家。终于,踏上了归程,他便恼恨老式的火车开得太慢,火车的咣当声令他一夜没得安宁。第二天清晨,他才疲惫地回到北疆县。下了火车,他急忙去赶公共汽车,下了汽车,振振胸脯,拔腿就往屯里跑。他的长跑技能成全了他,但还是把他累得气喘吁吁。 回到知青的院子,他直奔女宿舍,拉开门就闯了进去,一眼看见赵岚坐在桌子前面正在看书,一口气总算松下来,往门框上一靠,靠开了屋门,一下子就坐在地上了。他顾不得起身,就那么坐在地上,两眼盯盯地看赵岚。赵岚不知所以,见他的帽耳朵以及眉眼上都挂着白霜,大汗淋漓,疲惫不堪,也是一副出远门的打扮,定睛再看他,他的脸上灰土土的,有的地方和了泥。 赵岚心疼不已,忘记了自己的委屈,连忙问他:“你这是跑哪儿去啦?出门连门也不锁?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 “我回市里追你去了,你却回来了……” “你快起来呀!” “不,不,让我就这么先歇一会儿,你快告诉我……你答应那位军人了吗?” 赵岚什么都明白了,看着他那可怜巴巴的样子,满肚子的怨恨似乎瞬间消散了,急忙上前往起搀扶他。他站了起来,屁股刚一沾炕,就再次发问:“你答应他了吗?你快告诉我!” 赵岚心里一酸,蓦地,那位军官的问话从她的耳朵里冒了出来,她的委屈和怨恨一下子绕了回来,热泪汩汩地向外涌,她擦也不擦,手里明明还拿着刚刚要给李家宝倒水的茶缸子,嘴上却立刻就往外撵他:“你快回你的宿舍去吧,从今往后,你不要问我的个人问题……” “不,你必须马上告诉我……不然,我就不走。” “那你在这儿吧,我到你们宿舍去。” 说罢,赵岚拿起自己的书和笔记本,起身就走了出去。李家宝不甘心, 立刻跟了过去。赵岚见他如此,起身又回女宿舍。 就在这时,一阵扑通扑通的脚步声惊动了李家宝。魏长顺不管不顾地闯了进来,进来就喊:“快,李家宝,快!返销粮拉回来啦!耿队长说马上就分,叫你和赵岚去帮着记记数儿,也是让你们俩跟着大家伙儿高兴高兴,快!” 魏长顺太兴奋了,那动作真像疯了一般,难怪现代汉语的词汇里,还会保留一个“欣喜若狂”。他气喘吁吁地跑出男宿舍,又闯进女宿舍,传达了队长的话,立刻就往回踅。李家宝和赵岚顿时忘记了不悦,被同一件喜事牵引着,急急忙忙奔向场院。 喜从天降,小屯子乐得啊,过大年了!男女老少齐出动,热火朝天。能走能动的,都向场院奔,就连裹着小脚的老太太也着三寸金莲紧着摇。那位跳忠字舞时最能耍的老冯太太,处处都爱表现,摇在最后面,嘴里还在喊,“老钱婆子,看我撵上你!” 人人都知道分粮了,人们仍然大声喊,“分粮啦!分粮啦!”仿佛不多喊几嗓子,就不能表达他们的激奋。 耿队长咧着嘴乐,连额头上的愁疙也瘩舒展了,虽然两腿依旧弯弯着,腰板儿可是直多了。他原打算等粮食到齐以后再按人头一家一家分,拎着空口袋的人们却纷纷要求:“队长,先分一百斤,先分一百斤吧,让俺们往家扛一趟,心里也舒坦啊!” 耿队长理解大家的心情,就和陈书记商量:“乡亲们高兴,麻烦点儿就麻烦点儿吧,就当提前过年了,先吃顿饱饭,行吧?” 陈书记答应了。顿时,满场院里全是笑,笑得李家宝和赵岚直想哭。你看哪,一个人背着粮口袋,一家人簇拥着前后跑。跑回家里,又急火火地踅回来。说笑话,耍把式,扳起一条腿蹦蹦着互相碰撞,也有扯膀子摔跤的……他们可一下有了粮食,情不自禁地撒欢儿。可是,他们是农民,粮食是他们亲手种出来的,在高度的兴奋里,他们却忘记了一切…… 一车粮食还没卸完,魏长顺就想起了周玲玲他们,满面春风地向队长建议:“把回城猫冬的知识青年召回来吧,排节目,迎春节,出去慰问,也该欢欢喜喜过个年啦!” 耿队长笑着嗔怪他:“你小子知道过年,人家家里就不知道过年?年三十儿把你派出去,你娘高兴不,嗯?刚出了院就想着蹦, 就不知让你那屁股蛋子舒舒服服养两天!” 大家都笑了,陈书记也笑了。 突然,耿队长的老爹拄着拐杖磕磕绊绊地闯进了场院,一进来,就用拐杖指着他的儿子颤巍巍地破口大骂:“耿文武,你个王八羔子!有了粮食咋就不把人家知青的口粮先还上?你那心喂狗了?你个不知好歹的兔崽子,短揍是不是?”他一眼看见了陈书记,就指名道姓地数落起来,“陈子宽,你小子也昏了头啦?好了伤疤忘了疼,是咱们爷们儿该干的事儿吗?恁么大个书记,还阴脸包公呢,你咋就不知道先往人家知青的院子里拉粮食,嗯?没人家知青,文借武借赖皮借,你们就真能把粮食借来啊?顶不上粮食,你和耿文武还不早就进大狱啦?不是人家知青大仁大义不记你们过儿,一个心眼儿地向着你们,要不价,斗也把你俩斗扁了,你们还能在这儿装明公,一秤一秤地分粮食?” 老爷子一顿骂,骂得谁也笑不出来了。陈书记被他骂出了泪花, 嗓子眼儿发硬。他清了清嗓子,赶紧招呼大家:“耿老爷子骂得对,大家都凑把手,先把知青的口粮拉过去……” 喜悦和兴奋化作了感动和深沉,在场的人人都动手,一声不响,把卸下来的麻袋,一袋儿一袋儿,重新甩上了马车。 “对喽,这才讲良心呢……”耿老爷子破涕为笑了,每条皱纹里,都透着他那质朴的良心。 第一天拉回来的粮食分完了,知识青年的堂屋里,地当央起了一个粮囤子。 陈书记和耿队长冲着那冒尖儿的粮囤子端详了好一阵,才拍拍李家宝的肩膀,慨然离去了。 男宿舍里,又剩下李家宝和赵岚两个人了,李家宝的状态非常窘迫,偷偷瞧一眼赵岚,紧忙把目光盯向桌子上的书本。赵岚好半天也不出声,屋子里,出奇的静谧。忽然,赵岚开了口:“人家准备过春节了,我想回家,你回去不回去?” 李家宝听到商量的口吻,心头一热,几近受宠若惊,一种被谅解的感动情绪强烈地涌动起来,仿佛他本来犯了罪,突然被大赦,对赵岚离他而去的忧虑几乎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一种将功补过的殷切愿望。不过,他不想回家,又不是不想家。他有所察觉,恰恰是赵岚所说的自卑心态在作怪,实质上,他是不情愿让赵岚看见他的家。他明明知道这种心态不可取,也曾被赵岚善意地批评过,但是,积习依然在支配他。 赵岚敏锐地发现了他的心态,却很平静地问他:“我在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呀?” “应当回家,不过……” “你父亲的脾气不好?” “他的脾气非常好。” “你母亲的脾气不好?” “家里人的脾气都很好。” “那你还‘不过’什么呢?”赵岚明明猜到了他的顾虑,但有意指东问西,婉转地平复他的尴尬,间接地向他表示,自己看的是人,并不在乎家境。 李家宝大有感触,仿佛要痛改前非脱胎换骨一般,既说明难处,也不坚持己见,“我承认我曾经逃避过现实,不过我家的条件确实没有过年也可以看书的地方,你坚持回去,那就回去。” 赵岚见他诚惶诚恐的,并强调过年也要看书,略略思忖,便温婉地遵从他的意愿:“好吧,那就不许再提回家的事情!” 李家宝听到赵岚的回答,深情地望着她,不由得,也很关心她的实际情况:“你过年不回去,你的父母会不会惦记你呢?” “你的父母呢?”面对李家宝的真诚关怀,情不自禁,赵岚对李家宝流露出怜惜之情,尽管她的理智仍想惩罚一下这个可恨可恼也很可怜的坏家伙,可是她的感情偏偏不忍,不知不觉,眼看就要原谅这个可恨可恼也很可怜的坏家伙。 女性啊,只要心地善良,多么刚烈也柔情! 李家宝心头滚热,深感赵岚为他付出的已然太多太多,敬意犹在,爱怜骤至,他恨不能剖出自己的心来让赵岚看,其实他该有多么爱赵岚。但他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只是极其虔诚地吐露心曲:“赵岚,我真对不起你……”李家宝的道歉言语很简单,也很普通,情感却相当浓烈,听那语气,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连着他心脏的跳动。 赵岚望着高大、英俊而又情意无限的李家宝,真想扑进他的怀抱就满足自己的渴望,可是,那位军官的一句话,蓦然勾起了她的巨大委屈…… 在市里,赵岚刚刚找到那位军官邀她会面的地点,那位军官就热情洋溢地向她扑奔过来:“赵岚,你真的回来了,我太高兴啦!简直不知道我还是不是我自己了!”他握住赵岚的手,不住地表白,“赵岚,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会让你永远幸福的……” “对不起,实在对不起……”赵岚连忙抽回自己的手,看见他那火辣辣的目光,赶紧顺下自己的眼睛,连忙道歉,“我,我是回来当面拒绝你的,我已经有了男朋友,实在对不起……” “你有了男朋友?他是谁?” “还是别问吧……” “不,你不能只给我留下一个陡然的凄凉……” “振作吧,我只能走了。” “你等等,我还有话!” 赵岚站住了,那位军官强忍凄怆,关切地问她:“那个人,那个人……他比我还要爱你吗?” “当然。”话一出口,赵岚的心里泛起了巨大的委屈,但她不能同那位军官讲,只能找李家宝算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