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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惊魂

  第二天早晨,李家宝和赵岚依旧早起,一边做饭一边复习外语。似乎他们之间根本没有发生过什么不痛快的事情,只记得他们已经互相表白了心迹。

  他们的心已然贴得很近很近,一些动作也变得亲昵起来。你打了一下我的手,我立即也要还击。热恋中的男女其实都是大孩子,只要是背着人,就会孩子般地嬉戏。

  吃饭时,李家宝深切地望着赵岚的眼睛,非常认真地同她商量:“赵岚,春节咱们还是回家吧……”

  “说好了的,谁也不许再提回家!” 赵岚不容朝令夕改,似乎是在提醒李家宝,言必信,行必果。

  “我想见一见你的父母……”

  “我的父母一定不会让我接近你!”

  “那……”

  “那怎么办?”

  “那我将全力说服他们!”莫名其妙,李家宝甚至希望当真能有这样的机会,也让赵岚看一看如今的自己。

  “你能?”

  “当然!即便他们不认可我和你的关系,我也会想方设法拉你与我月夜踏雪同行!”

  “不可能。”

  “为什么?”

  “你说呢?”

  “我不知道。”

  “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他们会找来郝玉梅和她的父亲。他们知道你和郝玉梅的一切,也愿意帮助你同她重修旧好……”

  “这……”

  “这怎么办?”

  “这是你的设想!”

  “如果你了解我的父亲,你就会相信这是完全可能的!”

  “就算可能,你怎么办?”

  “我当然帮他们。”

  “口是心非。”

  “我仍想成人之美!”

  “那……”

  “那你怎么办?”

  李家宝颇为感动,刚想说,“那我就要吻你”,然后就把她抢进自己的怀里,热烈地拥抱她,尽情宣泄自己的感情,也让她切实体会一下,爱情还有另一番滋味。

  偏偏这时,魏长顺和冯玉莲兴冲冲地闯了进来。

  “李家宝,快看,公社下文件了,成立‘毛泽东思想慰问贫下中农演出队!’咱们都被指名儿了!在这儿,你看,郑小微,周玲玲,你,吴同峰,我,冯玉莲,这回看队长还咋说!”魏长顺兴奋不已,笑嘻嘻地告诉李家宝,文件是公社管宣传的王助理顺路送到他家的,耿队长和陈书记还没看到。

  冯玉莲赶紧又补充,“王助理留话了,中午就来接人。汽车是借兵团的,让咱们事先都把行李打好,车一到,马上就把行李扔上去。咱们赶紧去找队长吧,让他快把事情定下来!”

  热恋中的李家宝对参加慰问演出队的事情并不感兴趣,许多数学题在等他去做,英语一天不能扔,自由交谈的时候,他还想和赵岚畅谈他们两人之间的事情。面对魏长顺和冯玉莲他说不出口,只好用托词回绝:“我春节想回家,没法去公社。”

  “你可得了吧,就是周玲玲他们,还得写信往回叫呢,你还想回家?再说了,回家还有演出有意思呀?”魏长顺一心一意要把事情促成,不惜兴师动众,只图欢欢喜喜过年。

  冯玉莲更急迫,见李家宝不抬屁股,坐得稳稳当当的,她微微一笑,丝毫也不见外,上前就把李家宝的饭碗夺下来,往桌子上一放,推着他就朝外走。

  “别,让我吃完饭啊!”

  “回来再吃饿不死你吧!”冯玉莲和魏长顺笑嘻嘻的,不由分说,硬是把李家宝推出了屋子,马上就去找队长。

  队长到马号去了,他俩又推着李家宝去马号。一路上,两个人兴高采烈的,说去年,讲前年,不一而足。到马号见了队长,魏长顺把公社文件向耿队长一递,好像真经在手,只要你是虔诚的和尚就必然称赞佛祖,模样得意,幽默的语气也盛气凌人:“队长大人,请您过目!”

  耿队长见冯玉莲和魏长顺喜笑颜开地拥着李家宝前来,以为又有了高兴事儿小魏是故意和他卖关子,笑口一开,也是满脸喜兴:“嘿嘿,臭小子,明知我是睁眼瞎,你还拿带字的玩艺儿让我看,是找骂还是讨打呀?还不快点儿念!”

  魏长顺一听队长让他念,立刻打怵了。他认字,却不多,当着李家宝的面儿,怕念出大白字来丢人现眼,赶紧就把文件交给了冯玉莲。冯玉莲正在兴头上,立刻得意洋洋地念了文件,又念附在文件后面的名单,念到自己队里的人名时,就故意拔高嗓子拖长调儿,全都念完了,就双手展着公社的红头文件,十分俏皮地号令自己的队长:“文件在此,赶紧下命令往回召人吧!我们亲爱的耿队长,革命的耿文武同志!”

  耿队长早就不笑了,见冯玉莲满腔子都是兴奋,反倒皱起了眉头,寻思寻思,当即吩咐他俩:“这么着,你俩赶紧给市里的知青挨家好好写封信。告诉他们,返销粮发下来了,叫他们安下心来,高高兴兴地在家过年,也捎带着表示一下队里的慰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叫他们等队里的通知。嘿嘿,你们俩要是不这么咋呼,我倒差点就给忘了,就这么办吧。”

  “啥?”魏长顺惊叫了起来。

  “队长,你……”冯玉莲也发出了疑义。

  “我咋啦?事情明摆着,都是你俩往外吹乎的。你俩老老实实给我说,咱队的人名上边是咋听说的?他们是千里眼还是顺风耳?咋就知道咱们队有个郑小微会说《三打白骨精》呢?都给借了去,万一叫人家相中喽,别人还不要紧,顶多听不到《三打白骨精》了,要是调走李家宝,赵岚就得跟着。他俩走了,你俩鼓捣学校啊?小学你俩八成还能凑合,初中呢?高中呢?肚子里有食儿就闲不住,脑瓜子一热就忘事儿,你俩是傻还是?”耿队长把脸绷了起来,不知不觉,脑门儿上的愁疙瘩又聚了起来。

  冯玉莲和魏长顺都是小队党支部的支部委员,知道队里要筹办学校,叫耿队长气呼呼地一顿撸,如同秋后的茄子遭霜打,一下子,都蔫巴了。蔫巴归蔫巴,魏长顺心里不愿意,嘴上就嘟嘟囔囊的:“那咋办?公社已经下了红头文件,人家王助理还大老远地往咱屯里跑了一趟,我和冯玉莲要是半道拐弯儿,人家能高兴吗?就是眼下不说,日后也得点名儿批评咱。再说了,事情已经叫俺们两个发热的脑袋给忘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就是想收也收不回来呀?要是再闹个本位主义,唱本讲话了,损了夫人又折兵,不就更不合适啦?”

  耿队长仔细琢磨琢磨,魏长顺想不开归想不开,可他说的也在理,就嘴里埋怨着,不得不让一步:“你呀你,就知道出去显能耐!肚子里有仨就不说俩,该藏藏心眼儿的时候,也不知道好好藏一藏。走吧,跟我去找陈书记!”

  耿队长一晃一晃地在前面走,冯玉莲和魏长顺无精打采,慢腾腾地在后面跟着,李家宝却暗暗庆幸。他们各怀心腹事,一起来到了积肥点儿,听凭陈书记的最后定夺。

  陈书记看了文件,也不同意往回召知青。他很冷静,想得也现实:“演出也就是个把月的事儿,演出结束以后,队里没活儿就得闲待着,都是年轻人,闲得住吗?”

  “那俺们仨到底去不去呀?”魏长顺嘟噜着脸,看看队长,蔫声蔫气地问书记。

  “在队里的要是真不去,好像不大好,可要是真去了……别催,让我好好再想一想。”

  陈书记一边回答,一边思索,也不知他还要想什么。耿队长却是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在队里的不去是不好。再说了,也真得李家宝去搪着点儿……”话刚撂下,他马上又捡了起来,连连嘱咐李家宝,“家宝啊,你可得好好掂量掂量。你不光是你们老李家的一块宝,如今你也是咱队的一块宝啊。到了公社,你可千万别单个拉那胡胡儿。就是大家伙一块儿鼓捣,你也得别扭一点儿。咱这儿真是离不开你啊!就算我老耿求求你,为咱们前进小队的孩子,到那儿你就装点儿熊,人家问你,就跟他们解释,你根本没啥大本事,被他们点名儿要借的那几个,其实也不像魏长顺吹乎得那么邪乎。听见没?眼目前,这话就得你说了,要是他俩改口这么说,先好后孬的,人家准起疑心。”

  听了队长的话,陈书记也嘱咐李家宝:“家宝啊,我刚才想的也是你的事儿。去了以后,可千万留点儿神,在红星小队,你顶撞过县里的宣传科长,葛老五和县知青办,跟咱们公社的上上下下没少嘀咕你,加小心没坏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真要是不顺当,你就想法快点儿脱身,可别让他们抓住口实和把柄。”嘱咐过李家宝,他又叮嘱冯玉莲和魏长顺,“你俩也把这些话揣在肚子里,眼睛多看事儿,耳朵竖起来,脑袋也得机灵点儿,咋也不能让李家宝吃着亏,听见没有?”

  “嗯。”冯玉莲很听话地点了点头。她十分认可耿队长刚才说的话,李家宝如今也是队里的一块宝。听了陈书记的叮嘱,她不禁暗暗琢磨,万一真有情况,宁可自己和魏长顺挡在前边,也不能叫李家宝有什么闪失。

  陈书记和耿队长统一了意见,李家宝必须去拉二胡了,不由得,郝玉梅从他的思绪中悄悄地走了出来。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面依旧汪着一泓清澈的湖水,泪水涟涟地向他哀诉:“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

  回宿舍的路上,李家宝走得很慢,明明知道这样的情绪对不起赵岚,可是一想到拉二胡,他就无法摆脱对郝玉梅的忧虑。忽然,他看见赵岚向他迎了过来,心里就更不好受了。赵岚是特意前来接李家宝回宿舍的,不仅要催他回去把饭吃完,还想劝他冷静一点儿。两个人面对面地走到一起了,李家宝很窘迫。赵岚早已从他低头慢走的样态中看出了他的矛盾心境,没等他开口,就主动向他表示自己的态度:“家宝,或许是我太急躁了,不该过早地点破你真的爱我……也许是我还不完全懂得真实的生活,你想吧,思恋吧,我承受得了,什么都承受得了……”

  “不……”

  “不什么不?演出队调你去,为的就是让你拉二胡。睹物思人,人之常情。连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郝玉梅,何况你呢?你我都是活生生的人,想骗自己其实也骗不了。除非是涉世很深又很有自我约束能力的人,有着脱俗的观念和清醒的意识,即便睹物思人也不惊不乱。一般人就很难具备这种非凡的能力。”

  李家宝觉出了赵岚的宽宏与大度,也听出了她对自己的殷切期待。不由得,对她愈加怜爱。她的话讲得很婉转,要求的是脱俗和清醒。也许,这就是层次吧?默然想到郝玉梅和赵岚的不同家庭,李家宝似有所悟,赵岚正在以她的家庭影响,影响着她的家庭里的未来一员。似乎在这样的家庭里,潜移默化地就能熏染出高尚的情操。蓦地,他大有所感,如梦方醒,却原来,一男一女之间的情感只属于爱情的天地,爱情并不等于婚姻。婚姻,婚姻,结婚而联姻。一对新人恰如一个纽结,牵引联结着两个固有的家庭。爱情只是两个独立的异性个体追求结合的行为,失去两个固有家庭的支持和正面的影响,爱情便很难幸福。只有二者和谐,爱情和婚姻才会同时美满。李家宝尚未娶赵岚为妻,却已经感知了美好家庭的魅力。它是完善人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且是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反之,爱情就会受到来自不良家庭的种种干扰,即便相爱的男女情深意笃,也会遭遇意想不到的麻烦。偶然得到这样的启发,再看赵岚,赵岚就更加可亲可爱了……

  回到宿舍里,他发现他的书被赵岚打开了,打开的书页上有湿迹,分明是泪痕。顿时,他的心就像被锥子扎了一样,他真想对赵岚表白:现在我只爱你。但是,墙上的二胡却不允许他这样开口。他恨假话,每次不得已地讲假话,他都很伤感。赵岚已是很有层次的知识女性,不得已,可以对她保持沉默,但是绝不能和她说假话。李家宝茫然地望着那胡琴盒儿,犹如一只受了伤的大鸟,被善良人带回家里调养,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什么地方,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吃饭吧,快到看书时间了……”赵岚替李家宝重新盛好了饭,送到他的手里。

  李家宝再次觉得赵岚像妻子,马上就感到,如果自己依然思恋郝玉梅就实在有愧于这位好妻子。忽然,他赎罪一般,非常诚恳地同赵岚商量:“要不,咱俩都去吧?”

  “卖一个搭一个?你倒是乐意,我不是什么都暴露啦?精力有限,我只想把我的精力用在我最感兴趣的地方。”

  “这就是‘不上大学不动琴’的原因吗?”

  “当然。”

  “那,那你还是先回市里吧,让你一个人守着里外三间大屋子,我不放心……”李家宝已是在其位负其责的态度,人还没有分开,心里早有了牵挂。

  “不,你能想到我是一个人在这里盼你快些回来,也许对你会有很大好处……我的心里也许还能稍稍踏实一些……”

  李家宝吃过饭,他们仍旧看书,赵岚有意向李家宝的身边凑了凑,蓦地,李家宝受到了极大的鼓励和鞭策。

  中午,来了一辆大卡车,卡车上已经接了许多人。公社的宣传助理脸很酸,没好声儿地催促李家宝快打行李,又急赤白脸地埋怨魏长顺办事太拖沓。李家宝匆忙打行李,赵岚就不动声色地帮忙。就要上车了,李家宝摘下了墙上的胡琴盒子,赵岚赶忙拿来抹布帮他擦拭,擦了一遍她还擦,一边擦一边嘱咐:“家宝,控制点儿感情,别伤害身体……”

  李家宝深受感动,心情平静了许多,也清醒了许多,拎起二胡盒子,也轻松了许多。他爬上没有棚大的卡车,深情地望着他们的宿舍。大卡车就要启动了,赵岚跑了出来,匆匆地把她须臾不离的《英汉词典》举向李家宝,李家宝深深理解她的用意,连忙接在手里。一路上,心潮滚滚……

  胡琴响了。

  李家宝记着耿队长对他的叮嘱,心中刻意想着赵岚特意为他带在身边的《英汉词典》。拉二胡时故意跟不上拍节,奏出的音符十分僵硬。乐队指挥对李家宝的表现相当不满意,沉着脸突然问他:“你到底会不会演奏?怎么总是慢半拍儿?”

  “对不起,指挥,刚到这里我就说了,我还不行。”李家宝遵照耿队长的意思,温和地搪塞乐队指挥,

  “那你坐到后面去!”乐队指挥处事果决,毫不客气。

  “好,好好好。”李家宝作出唯命是听的样子,老老实实地坐到后面,初步完成了耿队长交给他的特殊任务,脸上却是热辣辣的。眼前不光有乐队指挥,还有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用蔑视的目光看着他,弄得他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心里自然也不是滋味。

  突然,乐队指挥吩咐他:“你和首席换一下二胡儿!”

  “这,这可不行……”

  “音色那么好的二胡在后排太可惜了,还是换一换吧。你们俩只是临时换一下,临时,明白吗?”

  “不明白……”

  “咱们应当服从大局,服从大局你懂不懂?目前,公社还很穷,我们是在艰苦奋斗,这你明白不明白?”

  “明白是明白……”

  “明白就马上换!”

  “不,我这把二胡……不能交给其他人……

  “大个子,小气鬼!”刚直的乐队指挥见李家宝不听从指挥的指挥,十分恼怒,真想当即就说,“好了,不肯换二胡,你就靠边儿站吧,我们可以不用你!”可是他舍不得那把琴杆儿乌亮、蛇皮爽人的二胡,忖了几忖,只好把后半截话强咽了下去。演出队的所有乐器都是队员自带的,如果只图解气撵走大个子小气鬼,就意味着演出队少了一件上好的乐器。指挥愤愤地压住火气,为了那把诱人的二胡,只得把李家宝勉勉强强地留下来。

  合曲子,李家宝还是佯装只能跟得上。他的二胡音量大,他的动作稍一慢,谁都听得见。乐队里,谁都惋惜,一把上好的乐器落在一个小气鬼的手里实在是太可惜了。小气鬼的大个子真是白长了,相貌堂堂的,身板儿也不糠,行为上,怎么这么堆堆水水呢?指挥愈发气恼,愈演奏愈不能容忍,突然给一个停止的手势,整个乐队戛然而止,又是大个子小气鬼,落下小半拍。指挥的胸脯上下起伏,忍无可忍,厉声叫道:“李家宝,拿上你的二胡,赶紧走人!”

  第一天是测试,不够格的要退回去,接来五十多人,实际上只需要三十人。魏长顺被淘汰了,知青里能人多,人家上海知青那舞蹈动作,他根本就没见过。他那两下子,把人家测试人员逗得侧着脸,捂着嘴,想乐又不敢乐,最后,连他自己都磨不开再试巴了。他的诗朗诵也不行,激情倒是有余,可惜没嗓子。诗是喊出来的,内容是抄袭的,形式是居高临下的蛮不讲理,人家明里不说,只强调,不是独创作品再好也不能入选。眼睁睁的,魏长顺没戏了。他只好去看冯玉莲的命运。等了好长时间,冯玉莲也落选了。遴选人认为:她的声音很高,音准也不成问题,但是声音太尖太白,没有经过训练,她的表情和动作太僵硬,无论哪一种缺陷和不足,都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纠正的。

  绝大多数本地青年的热情都遭到了无情的冷落,整个演出队几乎叫知青包园了。可怜好些落选人,以往曾是公社的重点文艺骨干,彼此知名知姓,各踞一方,遇事当仁不让,也曾经决定过别人的命运。可是,如今他们就是心甘情愿地打下手,都通不过了。被淘汰的人得往回送,第二天晚上才有车。到头来,他们被弄得灰溜溜的,没有事情可做。冯玉莲和魏长顺同他们一样,心里也有意见,可是意见再大,也只能窝在心里。他们的文艺细胞确实不如人家。知识青年各有一技之长又能兼项,一切都在那儿明摆着呢。况且他们插了队,如今也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当然能代表公社了。尽管如此,本地青年还是不甘心。忽然,有人实在憋不住了,十分大胆地断言:“知青的水准代表的是城里的文化,根本就不是咱们农村的。”

  第一个搂了火,立刻就有跟着放炮的:“就是,他们演的是他们自己!各公社要是都这么选人,往后县里再汇演,不就成了知青大汇演啦?农村的文化工作还搞不搞啦?”

  这些人说的不无道理,只是管事儿的谁也没听见。冯玉莲真想把李家宝拽回去,他们能,就让他们自己搞去!可是她没敢,她怕自己一张罗,别人就会注意李家宝。李家宝也很着急,一心想落选,命运还未定,他心里很明白,乐队组开会,并不在乎他本人,是在研究他的二胡。他一时很为难,若不是自己的二胡有那么一番来历,他肯定会把二胡留下来,自己立刻返回去。但他怕二胡留下没人爱惜,一轮关,再好的东西也得完。他的心里非常烦乱,仿佛他低人一等。却原来,被误会的滋味并不好受,能经得住这样的误会,也需要强大的毅力和高尚的情操……

  留在屋子里的落选队员不甘寂寞,把个乐器弄得咿呀响,却不管别人的心绪,只管排遣他们内心的烦躁。殊不知,他们的宣泄也叫别人烦得受不了。李家宝躺在自己的行李上用两手堵住了耳朵。可是,时间长了也不能总是堵耳朵,他不得不重新坐了起来,开始端详他的二胡,渐渐地,他的耳朵听不见噪音了,心里想起了郝玉梅的话,不由得,他的心情沉重了,他和郝玉梅在一起的往事清清楚楚地浮现于他的脑海。他暗暗觉得,不管怎样他也是对不起郝玉梅……不,不,决不能再陷于往事的圈子里,否则自己就更对不起把他唤醒的赵岚。可是,玉梅梅能够这样理解吗?沉思中,郝玉梅的音容笑貌使他忘掉了这里的一切,昔日的狂吻烧红了他的脸颊。郝玉梅那白皙的手曾惊动过他的魂魄,而郝玉梅已经认可了陈路,他这里,仅仅空剩一把胡琴……不知不觉,他把二胡放在他的腿上了;不知不觉,他摘下了琴弓;不知不觉的,二胡响了;一曲《病中呤》,凄凄恻恻,融进了他的幽怨和怅惘。他闭住了眼睛,只管准确地表现凄苦的心境,心境越是凄苦,曲子就越发哀惋;曲子越发哀婉,就越感染哀怨人。他沉浸在乐曲里,早已忘记了一切……

  屋子里早就安静了,唯有李家宝的琴声在幽怨地飘荡。人们十分吃惊,呀,这个被淘汰队员的独奏竟然这么好!他们被李家宝的琴声征服了,无不洗耳静听。奇静中,悦耳的琴声愈发动人情怀。 李家宝全然不知,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双目紧闭,只知抒发痛苦难耐的心境……

  一曲终了,有人突然大赞一声:“好!”

  李家宝猛然一惊,这才清醒,他并不是一个人独处。那叫好的,是乐队指挥。被选中的乐队队员都站在他的身后,无不流露惊异的神色。

  “太好了!你这家伙,简直太好了!”乐队指挥走了过来,兴奋不已,啪地拍一下李家宝的后肩。李家宝后悔不迭,可是,早已晚三秋了。乐队指挥当即宣布,“会不开了,明天,把位置换回来。嘿嘿,李家宝,大丈夫当仁不让,你少给我装熊!”

  乐队指挥只顾了高兴,向李家宝问这问那,却忽略了和李家宝交换位置那位青年的思想情绪。乐队指挥叫关天雷,是一位上海知识青年,出身音乐世家,家学不浅,生性直率而又爱才。当晚,便将李家宝引以为友,邀李家宝到外面去散步,他了解了李家宝故作不行的原因,感慨不已,很佩服这种负责的精神。听了李家宝的爱情故事,他更为感动,对李家宝肯让席次不肯让乐器的行为,也十分赞赏。可是,谁也未料到,被换到前排又被换回去的青年,竟然连夜向公社领导打了小报告。以他特殊的敏感发现李家宝对革命乐曲不感兴趣,演奏起来像拉锯;对小资产阶级情调却如醉如痴,爱不释手;不仅绵绵入境,而且动情伤怀。他还发现关天雷不突出政治,立场不稳,用人唯才,丝毫不考虑无产阶级的革命性和路线斗争觉悟……

  第二天一早,公社宣传助理面若冰霜,气势汹汹地来找李家宝,疾言厉色,向他追问昨天拉曲子判若两人的原因和目的。眼见着,李家宝快成反革命了。关天雷懵懂了,没想到,路线斗争觉悟极高的宣传助理训斥过李家宝,立刻就找他,将李家宝前后的表现死死地联系在一起,向他一讲再讲,不厌其烦,上纲上线地反复分析,弄得他晕头晕脑,想替李家宝辩护,又无法否定一个无法更改的基本事实,李家宝前后的表现确实判若两人。他知道,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把李家宝对他说的真心话告诉这位宣传助理,他心里明镜似的,《病中吟》是一支著名的二胡独奏曲,当年在上海,刘天华曾以它震惊过专为听小提琴独奏而参加音乐会的东方文化史专家。怎么拉一拉这样的曲子,如今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呢?可是关天雷被人家的政治警惕性逼得有口难言,有苦难诉。只因广播里不放这支曲子,宣传助理就一再追问:“你说一说吧,严肃认真地说一说,广播里不放,说明什么呢?关天雷,你不用不服,别的先都抛开,你就首先回答这个问题吧!”

  关天雷几乎出了冷汗,他父亲的遭遇他清楚,他想辞去指挥的位置一走了之。可是,宣传助理却一再提醒他:“你一定要提高路线斗争觉悟,转变立场。否则,公社就会把你的表现如实地向你所在的生产队,进行全面的反映。”

  他无话可说,迫不得已,只得对这位助理一忍再忍,点头再点头,表面上像个傻子,顺着宣传助理的认识“嗯嗯”着,心里却愤愤不平,“你懂个屁!”

  李家宝更是不服气。他在郝玉梅家里读过有关刘天华的评介文章,在宗老师家里听宗老师讲过刘天华。他不相信刘天华的曲子有什么问题。他拒绝检讨,讨厌打小报告的行为,对路线斗争觉悟极高的宣传助理嗤之以鼻。然而,他是一只被俘虏的羔羊,跑不掉,反抗也无力,大气候压着他,他只能耿耿于怀。

  魏长顺心急火燎的,索性火烧眉毛顾眼前,演出队开现场批判会时,他向人家如实讲了李家宝不认真拉曲子的原因,冯玉莲也出来作证。宣传助理却不管其它,只管突出一点,他带文艺宣传队是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一再是追问《病中吟》到底是一支什么曲子,李家宝为什么到毛泽东思想文艺演出队里来贩卖。李家宝满腔愤怒,对王助理的尖嗓门儿,心里只想着一个字:呸!

  身临其境地挨了批,李家宝深深理解了无辜蒙冤的人,非但没想退路,反倒要坚决顶下去,看看宣传助理究竟能怎样!

  刚刚成立的演出队出现了重大的政治问题,刘天民书记不在家,公社的史副主任听过汇报,深觉不安,立即赶来参加现场批判会。会上,他神色抑郁,紧锁眉头,认真听了许久,心中渐渐有了数。当主持会议的宣传助理唾沫横飞、没完没了地给李家宝无限上纲上线的时候,他忽地站了起来,愤慨地宣布:“好了,我们没有必要再浪费时间了!没有乐器,我们可以敲碟子敲碗。就是瓶子里灌水当乐器,也要奏响革命的旋律!既然他小资产阶级情调浓厚,就叫他从哪个生产队来,马上就回哪个生产队去!没必要再留他,我来和他谈,你们抓紧时间排练吧!”

  他说散会,现场批判会只得散了。他叫李家宝跟他走,到外面去谈。李家宝怒气未消,梗梗着脖子,起身就跟他向外走。

  “来向阳公社,同情赵岚的李家宝,是不是你?”没想到,史副主任比宣传助理还要了解他的底细。

  “不错,就是我,怎么样?”李家宝怒火中烧,决心抗争。

  “是,就先回去吧。你我都是肉眼凡胎,我根本不想把你怎么样,但身不由己,不能不来及时处理重大问题啊。”史副主任的态度令人不解,是非不清,前后矛盾,简直在开真理的玩笑。忽然,他变得非常认真,低声叮嘱李家宝,“赶紧回去吧,不要再抛头露面,免得被抓住什么口实。一定要相信,老县长是决不会屈服的!葛老五也不会永远趾高气扬!你走吧,我相信你,也相信那位赵岚。老县长亲口对我讲过你们俩……记住,不管目前怎么样,事情终归会有头绪的。天也不会总不开清,刘书记很欣赏赵岚母亲关于‘以后’的判断,你就回去和赵岚就抓紧时间做你们该做的事情吧!你不要等他们的车,委屈点儿就委屈点儿,累点儿就累点儿,有自己的志向,就没什么可以斤斤计较的。既然你可以前后判若两人,就得允许我会上会下矛盾不一吧?”

  李家宝愕然地望着他,他镇静地向李家宝摆摆手,示意李家宝赶快离开是非之地。原来如此,李家宝理解了他的做法,觉得他很聪明,向他施个注目礼,起身就走。

  回宿舍的路上,李家宝突然被宣传助理给截住了。他盯住宣传助理的眼睛,拒不说话,宣传助理板着脸,严肃地向他下了命令:“送淘汰队员的汽车晚上才能到,下午这段时间,你必须老老实实地反省,严肃认真地写检查!你听见没有?”

  李家宝对他不理不睬,回宿舍就打行李,扛起来就去搭兵团的客车。冯玉莲和魏长顺去送他,他就再次劝他们一起走,他们就再次拒绝,说什么也不肯让李家宝费钱。

  李家宝上了车,却见关天雷气喘吁吁地跑来送行,瓮声瓮气地向他高声大喊:“李家宝--一言难尽,记住,我叫关天雷。关天雷是汉子,绝不会卑躬屈节,保重!”

  李家宝放下行李,急忙下了车,与他慨然惜别。

  大客车慢悠悠地摇晃着,李家宝急切地想见到赵岚。下车以后还有七八里路,他扛起行李就走。可是,他刚走了几步,一辆不带挂车的“罗马”超到他的前面突然停住了。驾驶员跳下驾驶楼,就像老熟人一样,笑嘻嘻地问他:“你是回前进小队吧?”

  “是。”

  “你叫李家宝?”

  “是啊。”

  “上车吧,我送你!”

  李家宝莫名其妙,愣怔怔地望着驾驶员,驾驶员一笑,神秘地向他卖了一个关子:“你信不信?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李家宝顿时明白了,十分感动,情不自禁地问他:“是公社史副主任派你来的吧?”

  “他把电话打到了我们农机站。这老头儿,先是恳求我,我和他耍贫嘴,他就下了死令,‘不管多忙,你也得到李家宝下车的站点儿去等他!’看起来,你是个人物啊!”驾驶员说完,得意地笑了一笑。

  “罗马”把他送到屯子口就不往里开了,驾驶员跳下舵楼,帮他接行李,和他握别。

  “您贵姓?”李家宝想留个纪念。

  “我姓好,叫好人!”说罢,他登上驾驶楼,笑着向李家宝摆摆手,缩进身子,便将“罗马”突突突地开走了。

  李家宝目送“罗马”远去,心里叨咕着,“郝仁,郝仁”,翻然醒悟,他不叫郝仁,是好人。

  李家宝对史副主任和那位好人都很感激,扛起行李就朝屯里奔,一路小跑,急切地想见赵岚,想向她倾诉一切。他急急忙忙进院子,恨不得一下子就奔进屋子里,就像他和赵岚阔别已久已久,好不容易才得以重逢一样。他蓦然明白了,这就是爱,深深的爱,任谁也无法否定的挚爱!突然,屋子里传出来一种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是赵岚,是赵岚求救的声音:“来人哪--快来人哪--快来人哪--快快来人哪……”

  不好!李家宝陡然一惊,本能似的,把肩上的行李朝地上一拱,扔掉手里的所有东西,疾速冲向房门。房门被闩上了,他运足全身力气,双手猛拽,门钩被他拽直了。

  他飞步扑进女宿舍,只见一个家伙用头将赵岚顶在炕上,赵岚在拼命地挣扎,那家伙已经扯开了赵岚的上衣,正在解她的裤子,突然发现有人进来,慌忙放弃赵岚,跳起身来,一脚就踹坏了窗户。赵岚爬起身,想抱住那坏人的腿,却被他狠狠地揣了一个窝心脚。这一脚,如同揣在李家宝的心上,他眼睛里冒火,不顾一切,忽地跳到炕上,上前就是狠狠的一拳。那家伙却灵巧地一闪,李家宝的拳头打空了,用力过猛,打了个前失,那淫贼趁机跳下炕去,慌里慌张,夺门飞逃。

  李家宝怜惜赵岚,心如刀绞,根本想不到去擒淫贼,只顾看赵岚要紧,慌忙蹲下身来,急切地抱起她,连连呼唤:“赵岚,赵岚--赵岚--赵岚!”

  可怜的赵岚,挣扎着坐了起来,本能一般,一头扑进李家宝的怀抱,呜呜地痛哭起来,哭叫声里,声声流露着后怕:“李家宝啊,李家宝,你可及时回来了,你可及时回来了……”

  赵岚凄惨求助的哭喊声,声声剜李家宝的心,他连忙坐在炕上,将赵岚紧紧地搂在自己的怀里,拍打着她的肩头,急切地安抚她:“赵岚,别怕,别怕!我回来了,有我在,你不用怕,不用怕了,歹人已经吓跑了,他绝不敢再来!”

  赵岚的头埋在李家宝的胸前,双肩颤抖着,紧紧地抓着李家宝,不住地啜泣。

  “赵岚,赵岚!”李家宝急切呼喊着,那声音,恰恰就是深深的自责,只觉得,保护赵岚,爱护赵岚,已是他己天经地义的责任。可是,自己偏偏没有尽到这样的责任。眼见赵岚哭得抽抽咽咽,委委屈屈,不由得,自己也是泪花闪闪,连连哄劝赵岚:“好了好了,别哭了,快别哭了,别哭伤了身体,听话,快听话!”

  许久,赵岚才止住哭泣,擦擦眼睛抬起头来,看见李家宝的泪水还留在脸上,伸手替他去擦拭,这才发现,自己就像依赖母亲一样,深深地偎在他的怀抱里。赵岚顿时羞怯,要坐起来,李家宝仍然像哄孩子一样搂着她,拍着她,关切地问她:“你的感觉怎么样,踢坏了没有?疼不疼?”

  赵岚十分感激地看一眼李家宝,挣扎着坐了起来,被冷风一吹,猛然发现,自己的前胸已经没有一丝遮护,慌忙用双手捂住平时最怕见人的两只乳房,赶紧背过身去,掩上毛衣,又掩上棉袄。赵岚的羞赧和慌乱蓦然提醒、惊动了李家宝的生理本能。他忽地涨红了脸,懵懵懂懂,禁不住,心脏咚咚乱跳,又向赵岚望去,羞得赵岚立刻撵他:“你快出去呀!”

  赵岚驱赶李家宝的声音猛然唤醒了李家宝的理智,她必须重新换衣服,可是,女宿舍的屋子已是太冷了,冷风不停,呼呼地从被揣坏的窗户还在朝里灌,她可怎么换内衣?李家宝想让她到自己的宿舍去换衣服,急忙提醒她:“你应当到男宿舍去……”

  赵岚越发急了起来,抱着怀就往外撵他:“应当什么呀,应当你快出去!你倒是快一点儿啊!”

  李家宝这才慌忙离开女宿舍,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地站在厨房里,想到赵岚方才是裸露着上身,他仍然感到恐慌 。突然,他看见房门大敞四开,这才想起,他应当往屋子里搬行李,应当马上把这里发生的事情去告诉队长,赶快把窗户收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