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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心迹
赵岚和李家宝正在灶膛前嬉笑,突然,房门被拉开了。 他们急忙侧头看房门,“呀,陈书记,耿队长!” 陈书记和耿队长走了进来,跺跺脚,摘下狗皮棉帽子,都是喜盈盈的。陈书记脸上的笑容很生动,耿队长的快慰都在一条条皱纹里。陈书记首先开了口,得意地向他俩卖关子:“你们俩快进屋去,让我和队长送给你们一样好东西!” 说罢,他和队长径自进了屋子。赵岚和李家宝相视一笑,知道书记和队长肯定是关心他俩,却不知道他们究竟卖的是什么关子。他俩将柴火收拾好,扫扫地,洗洗手,就跟进了屋子,只见陈书记和耿队长喜气洋洋地坐在炕沿上,都是笑眯眯的,很神秘地看他俩。他俩双双面带微笑,却被蒙在鼓里。 “回头朝桌子上看看!”陈书记的语气非常畅快,连他的眼睛也会说话了。 “呀!”赵岚惊喜地叫出了声音。 白碴木桌上,在一摞书的前面,端端正正地立着她和李家宝的结婚证。很显然,陈书记和耿队长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是有意让新婚夫妻惊喜,兴奋,满足。赵岚和李家宝发自肺腑地感谢陈书记和耿队长,理解他们的心,更领他们的情。他们对结婚的新人真心真意地表示祝贺,拿不出什么礼物来,他们有感人的行动。赵岚欢欣雀跃,认认真真地欣赏结婚证,不知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新情,孩子一样,毫无羞涩地表达心中的快意:“真好,真好!” 兴奋中,她不由自主地把结婚证按在胸前,心中充满感激地望向书记和队长。两位长者多么忠厚,多么淳朴,又是多么善良啊!他们明明就是送来了深情和厚意,可以让人永生难忘。 陈书记和耿队长的做法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两个人美滋滋地看着新婚夫妻享受快乐,就像出远门的父亲回到家里,看着孩子们得到糖块儿又蹦又跳的,心里也是甜甜的。当年,他们还不知道结婚证不能代领,那时候不但能代领,还能领来欢笑。 赵岚和李家宝想请陈书记和耿队长吃了饭再走,书记和队长说啥也不答应。临走的时候,耿队长反倒笑呵呵地邀请李家宝和赵岚,晚上必须到他的家里去吃饭,说是早就通知别人了,家里也早就准备了,“新婚夫妇咋也不能冷席吧?” 书记和队长离去了,赵岚和李家宝头碰着头,继续欣赏他们的结婚证。忽然,赵岚让李家宝认真念一念,李家宝理解她的心情,学着广播员的语调认认真真地念了一遍。赵岚听了,心里特别痛快,接过结婚证来,自己也认认真真地念了起来。念罢,两个人立刻愉悦地拥抱…… 释放过一番欢喜,他们又开始享用另一番快乐。他们同时拿起笔来,开始给家里写信。赵岚的脑袋里盛装着许多智慧,李家宝对自己的妻子流露出无限的满足。 赵岚展开了信纸,一封诙谐而奇特的信,在他们两人暗暗的比试中,在他们两人的欢声笑语里,在他们婚后的新鲜感觉中顺顺畅畅地问世了。 亲爱的爸爸妈妈: 你们好! 你们的孩子已经结婚了,正在自己度蜜月。我们是自由恋爱,我们就自己结婚了。事后告诉双方的父母,请你们为我们祝贺。也请你们代问全家好,让他们同享我们的快乐。 我们头三天将尽情地玩耍,然后就认认真真地读书。家宝的爱人叫赵岚,小名叫岚岚。岚岚的爱人叫李家宝,岚岚私下里称他为国宝--大熊猫。我们的结合曲折而又迅速,一天夜里说结婚立即就结婚了。 家宝尊重岚岚的意愿,书记队长和许多人都举杯为我们祝福。祝我们志同道合白头偕老,我们一定会白头偕老。因为我们将共同努力,实现我们自己设计的蓝图。 你们为我们高兴吗?爸爸妈妈一定会。岚岚始终在激励家宝,家宝也鞭策着岚岚。我们互相爱护和体贴,我们非常愉快和幸福。我们决定先不回家,春节也在这里读书。现在我们在猫冬,猫冬是一个潜心读书的大好机会。一开春我们就要忙着种地了,据说那时将很忙很忙。所以我们要充分利用猫冬的时间,争取得到较大的收获。 岚岚长得清秀可人,家宝生得高大健壮。 岚岚的头脑非常聪明,家宝天生有一颗难得的数学脑袋。我们彼此喜欢,爸爸妈妈也一定会替我们高兴,家宝又多了一双父母,岚岚也有了两双父母。爸妈从此都多了一个孩子,自然也都多了一头至亲。在我们回去的时候,让两家来一次大团圆。多么美好的情景啊,我们有着生动的想象。 我们的信是一人写半句,事先并不商量。但我们写得浑然一体,爸爸妈妈一定会觉得我们很和谐。虽然我们的字体不一样,我们的心情却相同。 祝全家幸福! 祝爸爸妈妈身体健康! 岚岚的家宝 家宝的岚岚 一九七0年一月六日 信写好了,李家宝主张再推敲一遍,赵岚主张保持即兴,只改病句和错字。李家宝看着她笑,她就大谈体会:“即兴的东西往往最真实,最宝贵,也最值得珍藏。一修饰,就容易做作,考虑这顾虑那的,改着改着就成假话了。” “如今有些心里话能即兴就说吗?” “咱们是给家里写信啊!” “有些话羞口……” “羞口也是心里话呀!” 李家宝拗不过赵岚,心里反而更喜欢她的纯真。不由得暗思索,人与人要是都像她这么真实,那该多好啊! 他们凭着他们真实的心境开始一起抄信。一边抄,还一边品评。一张信纸从你的手里,到我的手里,再从我的手里,到你的手里,两个人尽情地享受着和谐的快乐。 “岚岚,写信时我曾故意想使你接不下去。” “两个人是一样的心情,自然而然,也是一样的思路,不可能接不下去。知人知心,岚岚是家宝的妻子嘛!” 抄好了信,他们有意一人揣一封,愉愉快快,高高兴兴地到大队去邮寄。临出门,赵岚想起晚上要到队长家去吃饭,应该买些东西,他们就带上一个手提包,准备丰盛而归。 路上没有人,他们胳膊挽着胳膊,一路亲热地朝前走。李家宝发现,赵岚原来很会开玩笑,常常是妙语连珠。有时他们笑得前仰后合,有时甚至停下来,笑个够儿再走。 到了大队供销社,他们先去买喜糖,柜台上只有散装的糖块儿。他们要买五斤,人家伸出手来要糖票儿,眼睁睁的,他们一两也没买到。他们又去买罐头,只有瓶装的午餐肉和一种不认识的小鱼儿。不买就得空手,他们互相看一看,只好每样都多买了几个。实在买不到像样的东西,赵岚就提议,“那就买两瓶好酒弥补一下不足吧”,来到了烟酒柜台,好酒也没有,只有服务员的好态度:“对不起,在咱们屯子里,能喝瓶装酒就是好酒了。真想买地方名酒,就得上县里,咱这儿不敢上货,上货就压底子钱。要是买八大名酒,那你们就得坐火车上北京了,想晚上就用,可说啥也不赶趟儿了。” 结果,他们只得用单一品种的数量充满了包儿。仿佛大队供销社的所有物品都在告诉他们,这里是农村,结婚想热闹,豆腐渣丸子其实就是挺不错了。 离开大队供销社,李家宝很有感慨,便以自我解嘲的方式尽量地幽默:“岚岚,我感谢你的每一份《赠言》,就是为了改变农村供销社的面貌,中国人也得奋发图强啊!” 忽然,赵岚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家宝问她笑什么,她憋住笑声才回答:“一个傻小子领个一个笨媳妇,逛着屯里的供销社,偏问城里的俊俏货。你说,是我脑袋里少根弦儿,还是你肚子里缺心眼儿?五百除以二,一对儿二百五!” “就是,就是。刚刚结了婚,就忘了知青已是乡下人,一点儿都没错,的确是傻小子领个笨媳妇!” 回到宿舍,赵岚忽然又笑了起来:“咱俩应该炕席上边铺金丝绒,炕沿儿底下摆沙发!” 李家宝看着入乡随俗的赵岚,很有感触,她是一位市长的女儿,对农村的生活却毫无挑剔,只想着要改变。婚姻上,她拒绝了那位副团职的军官,却情愿嫁给一个瓦匠的儿子…… 傍晚,队长和书记一起来了,李家宝和赵岚立即拎起他们事先准备好的手提包,也不嫌没有好酒了。 酒桌上,赵岚不让李家宝多喝酒,理由是他们明天还要去爬山,酒喝多了就没有力气。齐金库不答应,说李家宝刚结婚就怕媳妇。陈书记劝他尊重新娘,他不尽兴,偏偏这个节骨眼儿上,魏长顺向冯玉莲提出,陪新郎和新娘一起去爬山。齐金库立即寻开心:“人家背人去亲嘴儿,你俩跟人家一块儿亲呀?” 冯玉莲夹起一个丸子,饶到齐金库的后面,一下子就把一个丸子塞在他的嘴里了,他一愣神,丸子早把他的嘴给封住了,人们立即哈哈大笑。欢笑中,谁也没有想到,喜从天降,大家的老县长,热气腾腾地闯了进来。 “呀,刘书记!”众人又惊又喜,都觉得他来得正是时候,就连坐在炕里的,也要站起来。 刘书记连忙阻止:“别动,谁也别动!” 赵岚跪在炕上直起身体,以撒娇掩饰她的羞涩,主动告诉她的刘叔叔:“刘叔叔,你来得真巧,昨天夜里,我和李家宝结婚啦!耿队长夫妇请客,正为我们庆贺呢!” “什么什么,你和李家宝结婚啦?我的老天爷呀,你小岚岚是不是胆儿也忒大了一点儿?” 赵岚笑而不答,刘书记却由惊转喜,立刻逗弄李家宝:“亲爱的新郎,我们的李国宝同志,是你把小岚岚骗到手的吧?” “那可不是,”赵岚笑么滋儿地向刘叔叔辩解,“是我夜里冻得实在受不了,才逼他和我结婚的。” “哈哈,结婚取暖,真有想像力和创造力!好,好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老耿,既然是庆贺小岚岚和咱们的国宝结婚,也得给我添个酒盅吧?” 耿队长老伴儿心中高兴,早已给老县长拿来了碗筷儿,单等他坐在哪儿,就给他放在哪儿,见他跟老耿开玩笑,连忙就把话茬儿接住了:“让你说的,没谁的酒盅还能没老县长的酒盅?好酒敬亲人,唾沫吐歹人,请还请不来呢,你就快上炕里吧!” 刘书记连忙表示遵命,脱了大衣就上炕里,拍一拍赵岚的肩膀,盘起腿来就坐在她的身边,乐哈哈的,好像他这趟来,什么事情也没有,只为喝喜酒似的。 耿队长老伴儿赶忙把碗筷儿递给赵岚,由赵岚放在刘书记的面前。她又接过孩子投湿的手巾,也递给了赵岚。 陈书记见老县长擦完了手,立刻端起酒盅提议:“刘书记,为新郎新娘摆的酒,让新娘的叔叔赶上了,那就为赵岚的刘叔叔突然登门,大家共同干一杯!” 刘书记同大家干了酒,放下酒盅儿笑一笑,就十分关切地问赵岚:“岚岚,这么急就结婚,还是事出有因吧?” “你就啥也别说了……”耿队长赶紧说了事情的真相。 刘书记一惊,立刻问老耿:“坏人抓住没有?” “没找到。” 刘书记沉思片刻,忽然亮起了嗓子:“结婚好,结婚好啊!互相学习,直奔大目标,好!”他的语气既高兴,又感慨,就转过身故意向主人请示:“老耿大哥,既然赵岚和咱们的‘国宝’结了婚,我这个当叔叔的事先没有准备,那就借花献佛,让我单敬他们小两口儿一杯,也算是献上一份儿心意,可以吧?” 刘天民同李家宝和赵岚干了杯,这才乐哈哈地问老陈:“在公社,咱们的国宝不认真拉胡琴,是你和老耿的主意?” 老耿一听,刘书记的问话有了解情况的意思,立马抢先,宁可不讲究,也不想让老陈担责任:“不是俺俩,死令儿是我给李家宝下的,让他别露真本事!” “为什么呢?” “不为别的,是怕他胡胡儿拉得好,把他弄到别场儿去。有人不拿他当回事儿,老陈可当宝,老陈认准他是宝,那他指定就是宝,俺们还指望他和赵岚手拉手,在小屯子里办学校呢!” “让他和赵岚办学校?”刘书记很意外。 “是,是有这个打算,唉,”陈子宽从刘书记的问话里,听出了他此行的目的。很显然,上边已经有人拿李家宝的事情做文章了,情不自禁,发出了深切的感慨:“歪嘴的和尚歪念经。嘴一歪歪,就没有好下水。你明明要敬佛,他偏偏说你想拆庙!你一心一意想办点事儿,他就调着法地抓不是,这还有整儿!” 刘书记听见老陈的感慨,知道他对自己此行的目的作出了准确的判断,深觉他被降职是公社的一大损失。可眼下,就像他刚才说的,歪嘴的和尚歪念经,县里任何一个公社想有秩序地调整干部队伍都不大可能。县革委会主任金口玉牙,老陈反对交红心粮的号召,李长德就亲口下令,“大队书记坚决不能让他当,小队书记他想不当也得让他当!”莫说给老陈官复原职了,明明让他当小队书记是对他的刻意惩罚,还有人觉得他是捡了便宜呢。明知是大材小用,也不公道,也只能首先保他免遭冲击了。想到这里,老县长有意抛开不痛快,依旧乐哈哈的:“你们要办学校?有眼光!想法很好!做事儿就得这样,从长远打算,一步步地认真干。既然你们认识到必须优先抓教育,就真得好好研究研究,像你们这样的屯子,真要办学校,到底应该采用什么办法办?拿出具体的办法来,你们也和我打个招呼。只要切实可行,我就为你们鸣锣开道!老陈,老耿,说起来凑巧,李家宝和赵岚为了取暖突然就结了婚,听起来叫人心酸,倒是暖的很是时候。今后,不管他俩怎么在一起,多近乎,谁也不能说是非法同居或者是不正经了吧?来,暂且扔了烦心事,为咱们的国宝和赵岚合理合法成夫妻,咱们就拧个劲儿,再干它一杯!” 大家干了酒,刘天民见老陈仍然忧虑重重的,就故作不以为然,撸撸袖子,向他叫号:“老陈大哥,我刘天民这趟来,从现在起就没有公事了,咱们是在家里,敢不敢划两拳?” 眼见着,老县长和大家亲亲热热的,捋一根肠子,顺一口气儿,心有愁事儿,也就啥也不想了,一时兴起,会划拳的,都想和老县长比划两下,过两招儿。 热热闹闹喝完了酒,刘天民表示不走了,老陈就让他到自己家去住,说是心里有话,想和他好好唠扯唠扯。刘天民没法把自己分成两半儿,就向老耿两口子道个歉,满足了老陈的心愿。 去老陈家之前,他悄悄叮嘱赵岚和李家宝:“你们俩是不是也得加点儿小心啊?昨天有人要对赵岚施暴,歹人却不是你们屯子的,你俩想过没有,一个外屯子人,如果只是淫贼,他怎么敢进你们那么大的院套儿呢?莫非他事前摸过底?真的摸过底,恐怕他就不只是要采花了。那个葛老五,以前是他们屯里的一霸,借着四处劁猪,在外边还和几个不三不四的磕了头。如今他却火线入党,当上了向阳公社的书记。岚岚得罪过他,方方面面,你们俩就不能不防着点儿啊!风声紧哪,虽说咱们脚正不怕鞋歪,心中坦然,但遇到具体情况,如何应对,还是得沉着冷静,机灵着点儿。”嘱咐到这里,他就再次同李家宝开玩笑,“好啦!我们的李国宝同志,如今,你已经是小岚岚的爱人了,我可告诉你,你必须好好保护她!往后小岚岚要是磕破一点皮儿,我也得找你认真算账。不多说了,刘叔叔祝你们新婚幸福!” 从刘书记的话里,李家宝听出了“风声紧”的含义,那是“天低云暗”的开场白。联想到他所说的结婚取暖,暖的是时候,李家宝心里明白,已经有人无中生有地告了他们的黑状。回到宿舍里,他看了看赵岚,赵岚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笑一笑,以自得其乐的姿态发泄她的愤懑:“家宝,你娶媳妇我嫁郎,该美咱们就照样美,红袖伴郎夜读书,活该他们不舒服。明早儿送走老县长,咱们照样去爬山,天低云暗也得喘气,喘气就得喘得匀!” 第二天,他们爬的是一座不太高的火山。有人说,那是一座死火山,也有人说,还是一座活火山。赵岚爬到山顶上,捡起一块火山石就用力向远处撇去。回过头来,就向李家宝暗喻昨晚的话题,“不管火山现在是活的还是死的,当年,那岩浆一定非常炽烈。是热情,留下了历史的遗迹,造就了今天的山河……” 李家宝听出了她的心志,遥望着远处,回应她的话语:“你说的不错,虽然人们不能目睹当年,但火山自己热情地喷发过!” “正是。后人未必能够知道,你我坐在这里正在为我们的努力,以火山的喷发鞭策自己,但我们来了,以后我们讲起来,就是我们曾经去过!” “不错,虽然我们无权要求历史记住我们,我们却无权愧对我们自己的历史!” “不……家宝,应该是我们有权要求历史记住我们。” “有权要求?” “家宝,其实我们这一代,更应该有历史留名的勇气,应当强烈地要求历史,必须记住我们这一代……” “历史留名?” “当然。有人以革命的名义剥夺了我们实现志愿的权利,我们就要凭着自己的毅力,顽强地告诉历史,我们曾经也是炽烈的火山,终将留下我们这一代的热情。即便后人不能感知我们的热度,但总会像你我一样,看见火山的遗址想到火山曾经炽烈。” “我们要求历史……” “当然,我们的处境要求我们必须这样。人与人都是生活在同一个地球上,只要承认历史,我们就有权利自己来写。‘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是古训,是志气,是追求,是中华民族奋然向上的优良传统,后人责无旁贷地应当继承这种向上的心志,凭什么就胡乱地批判?你也默默无闻地奉献,我也默默无闻地奉献,做个好事还算可以,如果不敢大张旗鼓地号召有志气的人们作大贡献,中国人的名字怎样才能写进世界史?我们就永远喋喋不休地只讲老祖宗的四大发明?奉献以后默默无闻,注定不是很大的奉献,有益于全人类的奉献可能默默无闻吗?令人深思的是,为什么只允许追求默默无闻的贡献,就不允许追求令人类有闻的贡献呢?为什么有远大的追求就是‘追求个人名利思想’呢 ?” “我们有权要求历史留名……” “当然。这是历史赋予每一个人的不容剥夺的权利!不是野心,是雄心。生活中的每一个人,自觉不自觉,其实都在写自己的历史。只不过,史书最终记载什么,必须由后人筛选,选真正伟大的。任何人想刻意突出自己,不是人杰也枉然。既然我们想到了这一点,我们就有权利按照我们自己的意志真实地写下我们自己的每一笔!你要是发现、论证出一个全新的数学公式,被命名为‘李家宝定理’,谁能不敬服?关键是能不能。” 对赵岚的感慨和激愤,李家宝先是惊讶,继而沉思起来,不由得想起赵岚起草的《倡议》,深深感到,她志向远大,胸怀也博大,信念坚定,持之以恒。历史和民族在她的心里不仅有根,而且很深很深。自己也曾立志为国家为民族争光,但是,自己曾经彷徨过,为有一个好工作,有一个温馨的小家就舍弃了数学。尽管后来也曾另立宏愿,但是一说下乡,就以为一切幻想都被毁灭了。可是赵岚的目光却始终都向着远方,并且如今也在鞭策自己要心中有史地生活…… 李家宝的凝思引起了赵岚的注意,她已然从激愤中回到了眼前,悄悄地把一块火山石向李家宝撇了过去。李家宝一惊,赵岚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家宝站起身向她走去,她就故意不让李家宝接近,转身就下山,逗引李家宝追逐她。李家宝当然会追逐她,半山坡处,他们热烈地拥抱在一起,似乎是在用他们的真实的行动告诉历史,他们这些人也会拥抱,也会接吻,是活生生的人。 爬山回来,李家宝感慨不已。赵岚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顽皮地嬉笑,心中却有说不出的欢喜。 突然,冯玉莲和魏长顺来了。进了屋子冯玉莲就问赵岚:“春节就要到了,你俩回家去过年吗?” “不回去。我们已经说好了,从后天起,读书度蜜月。你有什么事儿吗?”赵岚敏锐地看出,冯玉莲的心绪不大好。 “党支部开会决定了,春节你俩回家,就在开春以后,你俩不回家,就在节前,请赵姐给屯里的党团员和所有青年讲一讲赵姐的那篇《赠言》……”说到这里,冯玉莲眼圈儿一红,热泪突然滚了下来,哽咽着请求原谅,“赵姐……李哥,你们一定要原谅我……我看不懂赵姐那篇《赠言》,还怀疑过你们,都是我不学无知,文化水平太浅……而且还有结了婚就当家庭妇女的思想,也不为咱们小屯子的将来着想。我错了,你们一定得原谅我……” “玉莲,别哭,你别哭哇!你和魏长顺也不是图私利,有意坏别人,我和李家宝心里都是明明白白的,快别哭!” 赵岚不劝,冯玉莲还忍得住,赵岚一劝,她反倒伏在白碴木桌上痛哭起来。魏长顺赶忙也劝她:“人家赵岚都说了,你不是图私利,人家也不怪你,你还哭个啥呀?” 冯玉莲抬起头,含着眼泪申斥好心的魏长顺:“你懂个啥呀?”说完,她捂住脸,起身就跑了出去。魏长顺冲赵岚和李家宝看了一看,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赶紧追了出去。 冯玉莲痛哭着走了,赵岚立即有所猜测:“家宝,你知道冯玉莲为什么会哭吗?” “她肯定是心里感到惭愧了。” “此其一,其二呢?” “我没感到有其二。” “我想,在党支部的会议上,她一定是挨了批评,她也诚恳地接受了批评,不然,她为什么还要重新向你我表示道歉呢?陈书记明明已经巧妙地解决了咱俩和她俩的关系啊!” “照你的分析看,陈书记相当重视你那份《赠言》。冯玉莲看不懂,他不满意。也是冯玉莲悔恨自己文化浅,看不懂就把你的《赠言》当成了敌情,她心里确实过意不去。不管怎么说,都可以看出来,陈书记对党团员的要求是相当严格的。他是希望队里的党团员在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方面,能起带头作用……” “有道理,他好像还在要求,天低云暗的时候,不要忘记太阳从哪边出来。这就要求,你在讲那《赠言》的时候,事前一定有个精心的准备。” “我讲?人家是让你讲啊!” “你想让我吹嘘自己呀?就是你讲,也不能带着框框讲,赵岚看了什么,不禁怎么样,于是怎么样。我那些心里话本来是写给你一个人的,根本没有‘不禁’和‘于是’。当时,我是看你白白浪费时间心里着急。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了,如今,竟有人今天让你趴下,明天又让他趴下,令人不寒而栗!该做的事情人们也不能理直气壮地去做。眼睁睁的,到处还是贫穷和落后,却强迫人们绷着脸高喊‘就是好,就是好’,可那时,你却兜在小圈子里不能自知,我在心里偷偷爱着你,能不着急吗?能不心疼吗?没有想到,陈书记还要拿它教育别人,我能借梯子爬高吗?” “赵岚--” “嗯?” “你刚才说,‘竟有人’到底是什么人啊?”李家宝担心赵岚的率真会惹出祸事来,赵岚把话讲完,他立刻就把这句惊心动魄的话语单独提了出来。 面对李家宝的担心,赵岚吐舌一笑,立刻放低了声音:“有那么多领袖人物在,‘三敬三祝’里敬江青,到底是什么意思?明明有人在利用她,她居然厚着脸皮受之无愧,你说她是什么人?凭什么要说她是‘呕心沥血的中央首长?’她呕心沥血地在底下大搞‘三敬三祝’,不成文地把她排在每天都要祝福的第三位,却是伟大领袖和接班人后边的第一位,不就是为她挤进领袖的行列大造声势吗?她的老底子,在延安时就有史在案,妈妈说,她是利令智昏,已经不知道她是老几啦!” “有史在案?” “当然,”说到这里,赵岚停了下来,走过去推开宿舍门,看了一看,返回来就把声音放得更低了,“妈妈说,红军到达陕北的时候,毛主席的夫人还是贺子珍,后来,就因为她到了延安,贺子珍才离开了毛主席。” “贺子珍?毛主席的夫人?她还活着吗?” “据说在上海。” “江青原来是干什么的?” “三十年代是个电影演员,投奔延安以后,她顶走了那时的“贺大姐”。党中央对她本来是有特殊规定的,可是文革中,她却千方百计地要‘露峥嵘!’” “原来是这样……岚岚,难怪你的母亲会坚信‘以后’。” “好了,不说了。可别让我的父母被打成反革命!” “岚岚,你方才说的‘三敬三祝’,我也偷偷地反感过,我们院的院儿长还笑话我,连国母娘娘都不知道,其他的,以前我一点儿都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背景。岚岚,你使我终于知道了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以后’。真的,以前对文化大革命我一点都不理解,至今我才算摸到了一点儿须子。为什么绝大多数干部明明是好的,中央文革小组却要把那么多当权派都打成走资派,为什么知识青年本来是到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却被改成了扎根农村干革命,原来是这样……” “刚才你是想劝我说话要谨慎,是吧?” “是这个意思,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一,我非常嫉妒你的家教!不过二,我又很庆幸,你的家教也在影响我。不过三,如今我也是你的家里的人了,也能听到不能到外面乱说的话和不能对别人乱讲的事情了!” “你真聪明!”赵岚不再激愤了,突然,在李家宝的脸颊上兴奋地一吻,旋即,便起身做饭去了。 吃过午饭,李家宝将赵岚的《赠言》摆到眼前开始备课了,几易其稿,仍不断修改。晚上,陈书记来了,见李家宝在备课,心里非常高兴。忽然,他语重心长地启发他们:“你俩也该要求入党了吧?在校时,赵岚写过入党申请,李家宝可没要求过呀!不管有人怎么看你俩,你俩也不是在他们那里,你俩是在前进小队对不对?”不由自主,他又发出了深沉的叹息,“唉,一个党,同时在发展两种品质的党员,弄出两种干部来,一时,要使组织能够正常发展,还真是很难啊……” 陈书记走后,他的话引起了赵岚的强烈感慨,“陈书记是党员,一屯之霸--葛老五,竟然也是党员,而且,还能当一个公社的书记,简直荒唐!” “不过,有刘书记和陈书记这样的书记在,葛老五他们,早晚得垮台!” “家宝,能讲讲,还真得讲讲。小镰刀打败机械化,锄头杆披红戴花,又不是延安时期的镢头可以做文物,五花八门,冠冕堂皇,他们鼓捣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啊?气也气死人啦!” 第二天上午,李家宝怀着一种愤懑的心情,在小屯子里的党团员和青年面前,认认真真地讲解了赵岚对现实生活充满焦灼的《赠言》。受陈书记的影响,他的讲解非常结合实际:“〈〈赠言〉〉一开始,赵岚是让我睁开眼睛看事实。咱们里,有许多事情都出人意料。大活人弯弯着腿,黑棉袄蓝补丁,牲口尖尖腚,车轴没有油,穷得吱嘎响,交不起电费,至今晚上也得摸黑,能说不是事实吗?”他把适于朗诵的押韵词句,变成了生动的屯里话,他讲得相当投入,不知不觉,几乎达到了忘我的程度。讲解完毕,他又激愤地将全文朗诵了一遍,获得了热烈的掌声和赞许声。 陈书记十分激动,带着满腹的感慨对大家进行动员:“赵岚要求李家宝这样做,那我们的党团员应当怎样做呢?我们的年轻人应当怎样做呢?大伙儿回去都好好寻思寻思,然后咱们再认真讨论两个晚上,想一想前进小队到底应当怎样过日子。特别是年轻人,更应该好好想一想,到底应当怎样过好你的一辈子!” 赵岚的《赠言》受到了众人的赞许,李家宝非常高兴,讲得口干舌燥,也不肯改变他和赵岚的事前计划。当天下午,就和赵岚乘兴去看老孟他们。途经兵团的一个团部,他们找到照相馆去照相。交了钱,开了票儿,李家宝很兴奋,甚至很自豪。赵岚是他的妻子,同时在学两种外语,能看出江青有司马昭之心。如今自己和她是一家人,多么令人庆幸啊!可是,当他们穿着毛衣自觉地肩压肩地坐在一起、面带笑容等待摄影师给他们留下这心心相印的写照时,摄影师却茫然不知所措,走来走去的,就是不靠近照相机。过了好半天,也许是他想好应该怎么办,才突然站定身躯,很严肃地发问:“你们是哪个营,哪个连的?” “我们是附近公社的。” “你们照什么相?” “结婚纪念照儿!” “你们是知识青年吗?” “是呀!” “这……”摄影师立即表示了他的为难。 “怎么?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吗?” 李家宝对摄影师古怪的态度十分不理解。 “你们连红宝书也不拿,还那么……我要是真给你们这样照了,万一有人问,‘这是谁照的?’远近传播出去,我还不得遭殃啊?”摄影师说出了他的担心,仿佛他俩是从外星球来的。 许多人开始围观,好像他们在追求资产阶级的甜甜蜜蜜。 “我们就按我们自己的意思照,劳驾了!”赵岚反而向李家宝更靠近一些,把头依在李家宝的耳畔。李家宝十分窘迫,看着照相机的镜头,欲作潇洒的姿态,却是说什么也笑不出来。 身边的赵岚已在催促他:“你笑啊!” 李家宝面部紧张,下意识地看左右,有那么多眼光,都在望着他们,他怎么想笑也笑不出来,弄得看热闹的反倒笑了。赵岚索性催促摄影师:“照吧,反正也是一种真实!” 看见赵岚的态度,周围的人不笑了,氛围变得很怪异。赵岚也不笑了,仿佛是在向一种不可言语的势力进行无声的抗议,也仿佛是向现实的压力进行顽强的抵抗。她用愤怒的眼光盯住照相机镜头,就像照相机正在窥视她的隐私一样。 摄影师不以为然,捏一下手里的胶皮球儿,哧的一下,留下了李家宝和赵岚在特定时刻的真实写照。 离开人家的照相馆,赵岚立刻直言不讳地责问李家宝:“和我照相你不高兴啊?” “那可不是!” “那你为什么不笑?” “你没见周围的眼睛?” “周围的眼睛?如今有多少眼睛连书也不看,为什么我们还要天天看呢?家宝啊,结婚一回,要是连张带笑模样的照片也留不下,你说咱们可怜不可怜?” “那,回来的时候重新去照!” “不,现在就返回去!” 他们当真回去又开了票儿,赵岚很兴奋,看着已然符合自己心意的李家宝,悄悄鼓励他:“要想到咱们的结合不容易,再想想咱们的比赛,一定要会心地笑。” 李家宝受到了激励,深深地领悟,应该如同爬山爬到山顶一样,惬意地笑,该怎么笑就怎么笑,管他围观不围观。既然自己要生活,就得在真实中生活,就得看得见自己的存在。 围观的人们眼见已走的一对新婚夫妻返回来重新照相,又见他们已经那么自然,流露着幸福的模样,不但不再讥笑他们,反而另眼相待了。李家宝看看微笑自如的赵岚,想起她方才所说的话,心中非常认可,望着照相机的镜头当真会心地笑了。摄影师似乎受到了感染,突然,从遮挡摄影箱的黑布下面拿出一个玩具娃娃来,喊一声注意,板着脸一捏玩具娃娃,怪怪的声响逗得赵岚和李家宝扑哧一下,笑得真像孩子一样。严肃的摄影师立即抓拍了这一瞬。忽然,他向李家宝一挑大拇指,由衷地赞叹:“幸福的一对儿!第一张,退掉吧。” “不,那也是一种纪念!”李家宝感触颇深地回答。 摄影师点点头,就什么也不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