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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伤怀

  李家宝和赵岚回到生产队,陈书记和耿队长双双抄着手,正在知青的大门口耐心等待呢,一见他俩,立刻就迎了上去。

  “你们俩可回来啦!”陈书记微笑着,那语气,颇亲切。

  赵岚不好意思地抿嘴一笑,赶忙问他们:“有事儿吗?”

  “咱队里办学校的事儿,你俩究竟咋想的?也该说说啦!”陈书记的口气依然像求人。

  赵岚看看李家宝,实事求是地回答:“我们俩商量了几次,意见没统一起来,就让李家宝先说吧!”

  “家宝,让你先说你就快说说!”耿队长立刻催促他。

  “我的意见是,要做就得赶快做,必须抓紧,孩子的事情耽误不起!可以利用知青宿舍先开学,其他事情,干起来再说。但赵岚的意见好像比我的好。”

  “那你快说。”陈书记的心情也很急切。

  “我的意见是,真的办学校,首先就要考虑生源。不然,一两个学生一个教室,一两个教师,浪费人力,也浪费物力资源。按家宝的意思,各学年在一个屋子里上课,老师讲完一年级的课,就让他们做作业,再讲其他年级的。来回这么,倒是可以省人力物力资源,而且短期就可以见效益。可我觉得,这么做将就眼前还可以,长期就肯定不行!根据咱们队的具体情况,单独办校其实不太符合实际。咱们可不可以这样:队里出专门的老师,具体负责三件事情。第一,每天负责接送咱们的孩子到大队的学校去上学;第二,白天,咱们的老师也在大队的学校也当老师,回到队里还要单独对咱们队所有的学生负责;第三,咱们的老师要主动和屯里的家长沟通,随时都要照顾好孩子。这样,队里每天只要早晚各出一趟车,就可以解决问题了。腿脚不好的孩子可以坐马车,其他孩子跟随老师走路,安全也不成问题。”

  老陈心悦诚服,禁不住赞叹:“好,这个办法好!”

  “嗯,赵岚的想法儿贴铺衬,明天,咱们四个就到大队的学校去,陈书记和你们俩好好和他们商量商量。我是个大外行,跟着听听就中了。为咱屯里的弯弯腿孩子,你们俩可得削尖了脑袋想主意,听见没?”

  赵岚幽默地立正敬礼,顽皮地下保证:“是。尊敬的队长, 我和李家宝保证把脑袋削得尖尖的,见个缝儿,立刻就钻进去!”

  陈书记和耿队长互相看了看,乐得心里开了花。

  第二天一早,耿队长早早就让齐金库套好了马车,还特意让他把车一直赶进知青的院子里去,专门接李家宝和赵岚。赵岚和李家宝早有准备,看见车来了,立刻双双奔出来 ,跳上马车坐下来,立刻开始谈学校,谈孩子们的将来。

  李家宝非常兴奋,接二连三地为赵岚的想法作补充:“按赵岚的意见办,还有一个好处,咱们的孩子可以吃双灶。大队老师是他们的老师,回屯子我和赵岚还是他们的老师,他们的学习成绩肯定错不了!到了孩子们上中学的时候,按这个办法,我和赵岚就跟到中学去,小学可以交给周玲玲他们。赵岚不止英语好,在校从不偏科,我知道她的水平,在学校公布的红榜上,年年都是第一名。教初中哪一科,都肯定错不了!孩子上高中,赵岚就教外语,我正在学大学的数学课程,教数学也差不多!其他科,我们就负责辅导。咱屯的孩子,可以两口锅里盛饭吃!”

  听了李家宝的补充,陈书记的脸上透出了光彩:“嘿嘿,真是太好了!真这么抓弄起来,咱们的弯弯腿孩子真就有望啦!”

  说着孩子,耿队长自己乐得就像孩子:“你们俩呀,真是咱们屯的福气,也是孩子们的福气啊!”

  赶车的老齐也高兴,信誓旦旦的:“事儿真成了我赶车,刮风下雨不带耽误的!要背要扛要过坑,都是我老齐的事儿,你俩把孩子教好,吆喝好,就算完活儿。瞧着吧,驾!”

  他们愉愉快快地来到了大队,天还早 ,就直接把车赶到了童队长的家门口。童队长和陈书记在大队原本是老搭档,从来不见外,可是这一次,见了他们脱口就问:“你们怎么来啦?”不等别人回答,就慌忙朝屋里让人,“快,快进屋,快进屋说话!”

  陈书记了解老童的脾气,他啥都看得明白,就是胆儿小,看见老童的神色,进了屋子就问他:“咋,又有敌情啦?”

  童队长满脸忧虑,给四个人一家倒了一碗白开水,打了个咳声,才吐露实情:“老陈哪,算是让你问着了。 人家那边儿,确实发现敌情啦。他们把你们借粮的事情定了性,说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破坏屯垦戍边,就要找你们算账呢!他们还要坚决揪出总后台,你们说,这敌情该有多大吧!”

  老耿心里一激灵,皱了皱眉头,索性不在乎:“算账就让他们算。刮风戴风镜,下雨打雨伞。胆儿小就挺不直脊梁骨,别看我老耿腿弯弯,真瞪起眼来,也不怕谁!好啦大队长,顺口说说也是撒撒气,算是唆,俺们今天来,是找你说说学校的事儿。”

  “我的老耿大哥,”童队长连忙推辞,你可别提学校了!咱们大队的学校,清一色,是向阳公社往里掺的沙子。这些沙子,真是不得了。人人的嗓门儿都比校长大,个个的觉悟都比书记高。人人都会沉脸挺胸脯,一天到晚,五花八门,净是节目。学校的干部、老师算是遭殃了,时时都被监督着。稍不留神,就是资产阶级统治学校。要谈学校的事情,也得以后谈。雨过天晴,咋谈都行。现在你们哥俩可千万别露面儿!真让他们看见喽,大批判不上墙,小评论也得进课堂!葛老五就是李长德的一条狗,一粒粒沙子就是葛老五的密探。老县长来过两三趟,有人就要‘斩断伸向教育界的魔爪’,大字块儿,还在院墙的四周当啷着呢!”

  陈子宽明白了,刘书记带头否定了交红心粮的做法,人家不服气,这是要从另一个角度下狠手。你想领大家变个活法,就有人要把你打成反革命,许多日子咋能不白过?“走吧,老耿!既然是这样,还是保住一个是一个吧,咱们就别让老童为难了。”

  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耿队长也闻到了雨腥味儿,一路上,再没说话。进了屯里才忽然邀请赵岚:“丫头,你大婶儿想给老家写封信,家里人都是睁眼儿瞎,你就去给代代笔吧!”

  大家还不知道老耿的想法,赵岚自然得去。陈书记无精打采的,冲着李家宝苦苦一笑,又是一声哀叹:“可怜我陈子宽,也可怜你李家宝,一切想得好好的,却是一场空欢喜。唉,各回各的去处吧,我回去继续猫冬,你就回去看书吧!”

  李家宝望着陈书记高大的背影,十分怜悯。他一心要为队里办事儿,却是瞪眼没法办。忽然,魏长顺从后边蹿了上来,老远就喊:“李家宝,赵岚的信!”

  魏长顺把信交给李家宝,没有别的事情就转身就离去了。李家宝看了一看信封,上面写着赵岚收。是赵岚的信就得赵岚回来看。可是信又厚又沉,再次看一看落款,他悚然一惊,字体郝玉梅的。他立刻想看信,玉梅怎么会有那么多话要对赵岚说呢?他回到宿舍,立刻变得很不安,却只能耐心地等待,等待赵岚赶快回来。又等了好长时间,看看钟,才仅仅过了五分钟,他就站到院子外面去等,觉得过了相当长的时间,回宿舍看看钟,仅仅又过十五分钟。不由得,他十分焦躁,一狠心,将信打开了。

  岚岚姐:

  你好!

  傻玉梅实在不该不听你的劝说。

  陈路的确就是流氓,我已经实在无法再忍耐,只得求母亲和我一起离开我父亲,任父亲将行李搬到办公室去。几次重读你那两封长长的信,我的心都隐隐作痛。

  电突然停了,我同时点燃两支蜡烛,两支蜡烛双双陪我落泪,泪眼对着泪蜡,我的心里也像那蜡烛,熬着伤心事,自己耗损着自己。

  一遍一遍地看你的信,一次一次地踌躇。我欲作罢,却不忍心熄灭眼前的泪蜡,害怕失去刚刚鼓起来的一丝勇气,也怕母亲改变主意,将我去找家宝的决心,随之一口吹灭。

  原来,陈路是李家宝的初中同学,居然拿他欺负李家宝的往事当乐趣,又以从李家宝手里夺取了我而自我荣耀。他骂李家宝是癞蛤蟆,他才是一只癞蛤蟆!我不许他侮辱李家宝,愤怒地叫他滚开,他却嬉皮笑脸地纠缠我,说我是他的,应当一切顺从他,无耻之极!我宁可自我破碎,也不能容忍他用我来糟蹋李家宝!我已不怕惹你笑话,我爱李家宝,已经深深地爱了许久许久。从他的名字第一次排上红榜的时候起,我就偷偷地爱他。在他下乡的前一天晚上,我主动要把自己的一切都给他,而他为我着想,一直控制着他自己。他很聪明,却不仅仅是天生。他在学习上拼命地追赶你,几经挫折也不肯罢休,他赢得了我的心。在运动场上,他也不容同学追上他,再困难也一定要落下对手,我非常喜欢这样的男子汉,何况他英俊而又潇洒!他的家境很窘迫,十口之家当初只有一份工资,但他贫而不贱,一心想与家境优越的子弟争高低。他的姐姐亲口告诉过我,他的心里铭记着争气二字。

  今天我才知道,欺辱他的人竟然就是陈路。可是我的父亲却指定陈路做我的未婚夫。如今,已经知道了以前不曾知道的情况,如果我郝玉梅还屈从于陈路,我自己将是什么人?我又把李家宝当成了什么人?

  李家宝最忌遭人的白眼,我却亲自把他推向了最尴尬的境地。李家宝不愧是他父母的儿子,不管是什么事情,他从不忍叫他的父母伤心。可是我的父亲是个什么人呢?为升官,他竟用我去巴结他的上司,连陈路的品行也不以为然。你向我们全家揭露,陈路十五岁的时候就把一个少女堵在楼梯上被人打跑的事实以后,我的父亲却仍然逼迫我嫁给陈路,他还拿他的女儿当人待吗?

  李家宝并不情愿与我分离,却为我的父母着想,忍痛阻止我跟他去,怕的是我的父母老无所依。可是我的父亲,竟然是如此的父亲!

  我贪恋李家宝的风度,曾经因此放松过自己的学习,当女同学用敬慕的眼光看他的时候,我就害怕我会被他忽略。你曾经以敬佩的口吻向我赞赏李家宝:“能交这样一个男朋友,终

  生足矣!”老老实实承认,当时我就为自己担忧了。尽管你我从小无话不谈,但是那时,我不敢把我真实的想法告诉你,怕你将来会凭你的个性勇敢地征服他,一想到你们俩肯定都 能考进北京,我就很害怕,怕你把他领进你的情感天地。因此,我不顾自己还是中学生,也不顾羞臊,在高三上学期,他的名字终于排在你前面的时候,我就战战兢兢地试探着向他求了爱。虽然我羞得几乎无地自容,但是,我还是把我照得最好的照片送给了他。从此,我躲避你,怕你知道我的内心。他的名字终于排在你前面的时候,我由衷地替他高兴。此前,每次考试你的名字都排在他的前面,我曾暗暗恨过你,一点儿也不理解好人心!真的,当他对你不屑一顾时,我是暗暗高兴的。你从来对我都很好,而当你我同时喜欢一个男孩子的时候,我知道我的做法对不起你,也违背了咱俩看完《冰上姐妹》时曾许下的诺言--长大时,谁有了男朋友,都要告诉对方。虽然你说咱俩真的同时爱上一个人你会让我,但我还是害怕他被你得去,就和你耍了小心眼儿。

  他接到我的照片之后三天没有给我回音。我忐忑不安,茶饭无味,担心他不喜欢学习不突出的女孩子,真那样,值得他喜欢的,全高三也就只有你。三天之后,我得到了他应允的口信儿,我欣喜得慌乱,却仍然担心。每天晚上临睡前,我大脑里的银幕上,男主人公总是他。夜里,又常常梦见他和你结婚,哭醒之后才庆幸,多亏是梦。

  我钦佩他那惊人的忍耐力,给他照片之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他却能够既收下我的照片,又一心一意地扑在学习上面。我曾经想让自己也像他一样,可我怎么也做不到。手里拿着笔,想着不想他,一走神儿就又想他。

  文革初期,他像你一样,因学习成绩优异,被视为修正主义的苗子。他苦恼、烦躁,我心里非常不忍,便不顾羞怯地去陪伴他。他那样需要抚慰,而和我一起缱绻数日,他却及时发现,他忘记了争气。他不忍离开我,却下决心控制他的感情,让我不要去找他。我痛苦地离开了他,心里反而更想他。当我的父亲蹲进牛棚、我的母亲被迫进了学习班的时候,他为了安慰我,竟然不顾任何非议,把我和他的关系告诉了孟宪和。他们设法救出我的父亲,又带上我和大家一同去闯天下,去作逍遥游,他一路抚慰我,他的心总是撞击我的心,我真心真意愿为他牺牲一切。

  可是,我的父亲残酷地斩断了他和我之间的关系。我几乎想到死,但是,我不忍心就此抛下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样的养母。我若撒手自去,她将一无所有,万不得已,我向我的父亲屈服了,我折磨着我自己,也伤透了李家宝的一颗心。

  而今,我已无法忍耐,要么就去死,要么就出走。我向母亲分析了父亲的为人,要求她也离开我的父亲,我永远做她的女儿。她痛哭之后,总算是同意了。她告诉我,我的生母是一位演员,一九四六年,她和父亲恋爱,未婚而先孕。这时,我的祖父和外祖父给我的父亲和养母订下了终身。养母是个独生女,而且先天不能生育。外祖父直言不讳地告诉了祖父,祖父也如实告诉了父亲,但他们觊觎外祖父剧场老板的地位,父与子,谁也没有反对这桩婚姻。就在我的养母与我父亲结婚的当天晚上,我的生母把刚满月的我放在我父亲家的门前,便再也不知去向了。可怜我几乎被一脚踩死,幸亏我的伯父眼尖,一把推开我的父亲,我才留下一命。当天夜里,我的养母刚刚做妻子,就迫不得已地做了我的母亲。她悲痛欲绝,是我的一声哭叫,猛然唤醒了她的母性,是我的存在,才驱除了养母轻生的欲念。她颤颤抖抖地读了我生母塞在我怀里的信,养母与生母素不相识,她却怜惜我生母的血肉。一九五六年,剧场归公了,父亲的老板梦破灭了。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十分注重他的家庭成分,一直想当剧团的团长。如今,他连他女儿的尊严也不顾了,只把我当做他升官的阶梯,献给文化局革委会主任去做儿媳。

  一切真相大白了,我要去寻李家宝。可是,我不知李家宝会不会原谅我。我十分清楚,我的绝情信会使他怎样痛苦,将心比心,我就那样痛苦过。我真心希望哪怕他还能可怜我,但愿他不要痛恨我,如果他还能接受我,我将多么幸福啊!

  恳求岚岚姐,向他帮我说一说,我已经太可怜了。千错万错一步错,我不该等父母回来才要走。虽然我与你夺过爱,为李家宝疏远过你,但此时我也只能恳求你。你那前后两封长长的信,就是深深的姊妹情,我的良心才肯支配我,将我的一切隐私都向你坦白,我才敢恳求你。如能逃离陈路,重新回到家宝身边,我宁肯乞求你。我知道,我曾请你代替我在李家宝心中的位置,但我坚信我会得到你的谅解。从你那两封长长的信里我看见了你的勇敢,也看到了你的正义之心。我深信我的命运如今只能依赖你的救助!你的两封长信和你上次的恳谈,也曾字字句句如同利剑戳穿我的心。在你走后,我曾给李家宝写过一封信,也是长长的,但是我怕更伤他的心,就没有寄。

  我曾经和你说过,负心人难写负心信。如今可怜的负心人更难写悔过信,我怕他饮恨而心如铁石,也怕他因恨我之极宁愿另寻一个女孩子,从此封闭他苦涩的心。如果他已经这样做了,我也只能将终生的苦水从此咽尽了。

  岚岚姐,我写不下去了……

  岚岚姐,刚才我到外面去了,路旁的寒柳好像也是一夜不困倦。它们庄重地披裹了一身洁白的严霜。似乎是在向我显示它们的尊严。想必它们也似我,必须首先耐得住寒苦。我也耐得住寒苦,我却不如欲向严酷夺得自我纯洁的寒柳。不然,它们何以凭借一身霜白,向人们夸耀它们的冰清玉洁?冰清玉洁竟是如此不易,寒柳耐寒自得冰心,我欲冰洁,却有父母!不过,我总算有了一线希望,只望岚岚姐,切莫叫我真的变成残烛。请替我转告李家宝,即使他已经恨我,我也永远永远不会忘记他。今生今世,我的决心已下!

  拜托你了,岚岚姐!

  恳求你了, 岚岚姐!

  已不识羞的妹妹玉梅

  一九六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夜

  读罢郝玉梅的信,李家宝头晕目眩,他的心里仿佛被人用铁棍在拼命地搅。他想站起来,却闪了一下,手拿着信,一头扑到行李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玉梅在哭,玉梅在喊,玉梅已临深渊,眼泪汪汪,痛苦地望着李家宝,李家宝欲去扑救,玉梅已经坠了下去……

  李家宝挣扎着,一心想站起来,却无论如何也起不来,只好艰难地向前爬,勉勉强强,爬到悬崖的边上,只见玉梅在向下面飘,还没有飘到谷底。

  “玉梅,玉梅--”他怕玉梅摔坏,拼命地喊叫。

  玉梅落到了深底,她摔坏了没有?李家宝不顾一切,急忙也扑下去,也坠下了深渊。他也在轻轻地飘,提心吊胆,晕晕乎乎地飘,突然,坠到了谷底。

  “家宝啊家宝……”玉梅还活着,上前抱住他,痛哭不已。

  他心里酸楚,立刻陪泪,突然发现,抱住他痛哭的并不是玉梅,而是岚岚,是岚岚在叫他,哭得十分不忍。他觉得他已经摔死了,又觉得他好像还活着,抓住头发,用力摇头,果然,还活着。可是岚岚却不理他了,一转身就向远处飘去,飘得不快也不慢的。他起身就去追赶,心里干着急,却怎么也追不上。他急得大喊起来:“岚岚,你等等我,岚岚--”

  岚岚猛地跌倒了。他急急忙忙上去搀扶,搀扶起来的,竟然又是玉梅。玉梅凄惨地呼唤他的名字,他心如刀绞,却只能如实地告诉玉梅,他和赵岚已经结婚了。顷刻,玉梅化作一股长长的轻烟,从谷底向上飞,向上飞。

  “玉梅,玉梅--”他喊得谷底回响。

  那轻烟忽然向一起聚拢,聚成了一个大黑团,停在谷口的上空,慢慢地又变成了玉梅。

  他又急切地呼喊:“玉梅,玉梅--”

  玉梅飘了下来,落在他的身边,叮嘱他:“不要太软弱,千万不要太软弱!”

  他仔细看,是岚岚,“岚岚,岚岚,是你吗? ”

  他扑向岚岚,把她当成了母亲。岚岚好像变成了母亲,李家宝连忙喊她:“妈妈,妈妈--”定睛一看,却不是母亲,还是岚岚。正疑惑间,母亲真的出现了,“跟妈回家,快跟妈回家!”

  “不,妈妈,不,妈妈,你放开我!你快看看岚岚,快看看岚岚怎样了呀……”

  这一切,都是他的幻梦,连续不断,一次又一次,反反复复的。突然,他睁开了眼睛,亮光刺得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眯住眼睛,渐渐看清了,不禁非常奇怪,他已经躺在被窝里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脱的衣服。

  “岚岚,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虚弱地问赵岚。

  “已经三天了,你刚醒……”

  “三天?”

  “别动,大家都在这里……”

  李家宝挣扎着抬起头,却支持不住。耿队长、陈书记、他们的老伴儿、齐金库、冯玉莲和魏长顺,还有公社卫生院的医生都在他的身边。大家见他醒了,急忙凑上前,一个个,小心翼翼地呼唤他:“李家宝,李家宝--”

  李家宝要爬起来,赵岚赶紧用身体把他靠住了。

  “岚岚……”

  “别说话。”

  “水,岚岚,水……”

  赵岚急忙用羹匙喂他水,冯玉莲替赵岚端着碗。暖壶里倒出的是姜糖水,李家宝一勺一勺地喝下去,开始出汗了。片刻,他又睡了,整整一下午,出了一身透汗。再次醒来,他才觉得他是病了。他摇摇头,这才知道,他是病后清醒了。

  “李家宝,李家宝--”魏长顺试探地呼叫他,见他睁开眼睛点了点头,魏长顺立刻吐了一口气,带着感谢老天爷的语气,大大地慨叹:“我的天哪,你可总算活过来了……”

  冯玉莲打了魏长顺一下,魏长顺赶紧不出声了。赵岚立刻就劝说他俩:“玉莲,他好了。你俩也够累的了,替我去告诉陈书记和耿队长一声,你们就回去好好休息休息吧!”

  魏长顺再次呼叫李家宝,李家宝有气无力地回答:“长顺,我好了,不做梦了……”

  “李家宝啊李家宝,你可把我赵岚姐给折腾苦了……”魏长顺惊喜交加,禁不住埋怨他。

  李家宝想要坐起来,赵岚不让。

  “那,”冯玉莲想说什么,却问李家宝,“你真好了吗?”

  李家宝懵懵懂懂地反问:“我躺了很长时间吗?”

  冯玉莲再次告诉他:“你病了三天三宿。”

  “三天三宿?”李家宝不敢相信。

  “可不就是三天三宿,谁还能糊弄你呀?”魏长顺作证。

  李家宝不出声了,忽地坐起来,赵岚急忙上前靠住他,哄孩子一样:“你一身汗,别再冻着。听话,快好好躺下!”

  李家宝乖乖地听从赵岚的吩咐,歉然地向冯玉莲和魏长顺笑了笑,又躺了下去。

  “他真好了,你俩也够累的了,快回去休息休息吧!”赵岚又劝冯玉莲和魏长顺。

  “那好吧,俺俩马上就去告诉书记和队长。再有事儿,你可早点儿去喊我和魏长顺。火上房才喊人,容易耽误事儿!”嘱咐过赵岚,冯玉莲就推着魏长顺走了出去。

  魏长顺忽然又返了回来,生硬地嘱咐李家宝:“李家宝,你可不能让我赵姐再受委屈了,躺在自己媳妇的怀里喊郝玉梅,你知道赵姐流了多少泪,别说冯玉莲了,连我都受不了……”说到不忍处,魏长顺满眼盈泪,猛然抹一把,匆匆跑了出去。

  冯玉莲和魏长顺走了,赵岚给李家宝做了一碗鸡蛋羹。李家宝吃了下去,感到身上有了力气。他的头脑也完全清醒了,知道赵岚肯定看了郝玉梅的那封信,担心她受不了,心里很窘迫,就试探着,轻轻地呼唤她:“岚岚--”

  “嗯?”

  “岚岚,吻我一下吧……”李家宝忐忑不安地请求。

  赵岚顺从地吻了他,他才有些放心,爱怜不已地哄劝她:“岚岚,让我把你累坏了,你把衣服脱了睡吧……”

  赵岚没有心思再洗漱,磨身去闩上门,脱了衣服,温婉地在李家宝的身旁躺了下去,两只眼睛却不敢合上。

  “岚岚……”

  “别说话,你还太虚弱……”赵岚翻过身来,摸了摸李家宝的脸,又探起身来用舌头舔舔他的额头,知道他确实退烧了,情不自禁地长叹了一声,仿佛看见了郝玉梅悲苦无助的模样,嘴上却在安抚李家宝“听话,别出声!”赵岚嘱咐过这样一句话,便什么也不再说了,眼睛里忽然生泪,生怕被李家宝发现。

  夜里,李家宝忽地醒了,发现煤油灯还亮着,赵岚却不在身边。赵岚哪去了?他纳闷,三更半夜的,人呢?不由自主,他着急了,急急忙忙穿衣服,匆匆地走出了屋子。厨房里,女宿舍的煤油灯被放在男宿舍这边的锅台上,赵岚一边烧火,一边在看郝玉梅的信,看见李家宝突然闯了出来,她不禁一怔,想把郝玉梅的信藏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无可奈何地望着李家宝。

  李家宝望着疲惫不堪的赵岚,心中过意不去,愧疚的目光里闪动着不安和恳求,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岚岚……”

  赵岚急忙上前扶住他,心里矛盾重重,焦急地哄劝他:“快进去,你刚好,什么也不要说,不要说……”

  “岚岚……”李家宝回忆着错乱的梦境,心中惨然,两眼盯着赵岚手里的信,不忍心让她再看。

  赵岚把信递给了他,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赵岚打了一个咳声,又劝他:“快进去吧!”

  他望着赵岚,不肯动。

  “听话,快进屋里去,不听话,我可就不理你了……”赵岚依然像哄孩子一样,将他哄进了屋子。

  他坐在炕沿上,怜爱地摸摸赵岚的脸颊,愧疚而又心疼:“岚岚,你瘦了,瘦了那么多,连眼睛都眍进去了……”

  “躺下吧,有话明天再说。”赵岚替他解衣服。

  “你也快躺下,我离不开你……”李家宝一语双关。

  “好吧!”赵岚熄了灯,顺从地脱衣躺下了。

  李家宝知道赵岚必然难过,就把她搂进自己的被窝儿,想用自己的感情安抚她。她任由李家宝对她默默地疼爱,李家宝的被窝里汗津津的,她却像一个懂事的孩子乖乖地接受母亲的保护一样,被李家宝轻轻地拍打着,慢慢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