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四十章请神
第二天,李家宝早早就醒了。他的病已经彻底好了,头脑清醒了,行动也自如了。可是,他看看赵岚,眼看到了八点,也没睁开眼睛。赵岚睡得使人心疼,脸上不时出现痛苦状。可能是她太疲惫了,辗转反侧的,让人看了不光跟着累,心里也不安。 李家宝急忙又去烧炕暖屋子,狠狠地向灶膛里面加柴火,恨不得把整个柴火垛全都烧进去。他要精心照顾自己的妻子,就像妻子对待自己那样。他给赵岚煮了五个鸡蛋,又为赵岚和面切面条,尽管他不会,也终于做成了。 他一次次进屋去看赵岚醒没醒,赵岚一直在睡。他不忍心喊醒疲惫的妻子,便屋里屋外来回忙活。他烧好了开水,灌好了暖壶,也备好了姜末和白糖,如果赵岚想喝水,他马上就能把姜糖水送到她的枕边去。如果她醒来觉得饿,锅里的水是开的,加把柴火马上就能下面条儿。他再次推门看了看,赵岚还在睡。 八点刚过,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来探望李家宝,见李家宝在烧火,赵岚却不在,便惊异地问他:“赵姐呢?” “还在睡,她实在是太累了。”李家宝像对待恩人一样,微笑着回答冯玉莲和魏长顺的问话。 “你还说呢,整整三天三宿,她几乎没合眼,能不累吗?你可倒好,替两姓旁人生病,惹自己的媳妇难过……”魏长顺心疼他的赵姐,禁不住又是抢白李家宝。 “我……” “可不就是你,守着媳妇喊人家,你都叫赵姐屈死了,那个郝玉梅,连着你的心肝肺啊?”冯玉莲也是埋怨他。 他很羞愧,也很悔恨,有苦难言,只能再去看赵岚。冯玉莲和魏长顺一起跟了进去,都是蹑手蹑脚的,生怕惊醒赵岚。冯玉莲轻轻地凑到赵岚的枕前,心疼不已地端详着,对她所崇敬的赵岚姐十分同情。突然,她慌乱地惊叫起来:“李家宝,不对!赵岚姐是病了。赵岚姐,赵岚姐, 赵岚姐你醒醒,快醒醒!” 冯玉莲的喊叫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焦急,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赵岚听见冯玉莲的喊叫声,睁开眼睛想回答,却说不出话来,用力去说,呜呜噜噜的,舌头不听使唤。 “赵岚姐,你说话,说话,你快说话呀!”顿时,冯玉莲害怕了,她知道这种病,生怕赵岚得的就是这种病。她的泪水汩汩地往外涌,赶紧把李家宝拉到外屋,急切告诉他:“真要是屯里那种病,就非得跳大神儿不可;了。可是如今,谁敢跳大神儿?谁又敢请大神儿啊……”眼见着,冯玉莲已是泪人了。 “跳大神儿?”李家宝又惊诧又慌恐。理论上他很明白,跳大神儿是一种封建迷信活动,是骗人的把戏,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并不明白。他虽在插队的第一天晚上见过一次,可那愚蠢的做法明明就是一种胡闹。此时,身为党员、非常要求上进的冯玉莲也笃信大神。他不理解,也很纳闷儿,但看着冯玉莲的泪水,又感到跳大神儿确实能治病。他不知如何是好了,紧忙问冯玉莲:“这种病大夫不能看吗?” “医院治不了,也不信,找大夫就得等死啊……”冯玉莲泪水涟涟的,不由李家宝不相信。 李家宝乱了方寸,赶紧让赵岚喝姜糖水。冯玉莲急了,竟然用平时对待魏长顺的态度对待李家宝,高声哭喊着:“姜糖水能救人命啊?还不快点儿去找书记和队长!” 李家宝和魏长顺心中都没了底数,听到冯玉莲的喊叫,慌慌张张就去找书记和队长,有人看见他们惊慌失措地疯跑,问他们出了什么事儿,魏长顺就匆忙回答,“也不知咋回事儿,赵岚不会说话了……” “啥,不会说话啦?”小屯子里顿时慌了,东家传西家,也就一顿饭工夫,家家都知道,知青院子里出大事儿了。 陈书记和耿队长急急忙忙赶了来,乡亲们也都扑了上来。大家都知道,这病得请大神儿。但是,当着陈书记的面儿,谁也不敢说,就那么你瞅我,我瞅你,心里干着急,拿不出办法来。 崔二老婆可不急,仰着脸,一个一个地嗑瓜子儿,眼睛一直瞟着陈书记,似乎在说:“看你们这回咋办?” 乡亲们交头接耳,心急火燎的,都指望陈书记痛痛快快发句话,赶紧把大神儿请来,救救年轻的小媳妇。 陈书记老伴儿把赵岚抱在怀里,不住地喊她的名字。赵岚急得直眨眼睛,就是说不出话来。耿队长老伴儿心里也没了底,连连哭叫着:“丫头,你说话,快说话,你倒是说话呀……” 耿队长急得来回直转悠。转悠来,转悠去,只得直接问陈书记:“老陈,眼见着丫头要出事儿,这可咋办?” 陈书记背着手,也是来回走。耿队长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老陈,不管咋样,也是救人要紧哪……” 大家都明白耿队长的意思,都把目光射向了陈书记。陈书记皱了皱眉头,猛地一摔烟尾巴,态度比砸夯还有劲:“去接老焦婆子,挨批挨斗也得认了,不能瞪眼糟践人。快!” 陈书记已是豁出去了,怕只怕赵岚出大事儿,回身就找齐金库。顿时,大家总算松了一口气,崔二老婆却不识好歹,立马把脸儿撂下了:“哟,陈书记也信大神儿呀?” 齐金库一回头,眼见着,尤爱丽在戏耍陈书记,立起眼珠子就损她:“你他妈住嘴!臊乎乎的,哪都有你!” 崔二老婆刚想发作,见是齐金库,吓得一哆嗦,赶紧就往人多的地方躲。陈书记怕耽误时间,急忙吆喝齐金库:“老齐,别搭理她,救人要紧,快去套车!” “唉。”齐金库答应一声,起身就向外跑。 齐金库套车去了,崔二老婆立马来了能耐,阴阳怪气地翻小肠儿:“啊,兴你们州官白天放火,就不许百姓夜间点灯啊?别人请老焦太太你们东拉西扯,又罚劳动又批判,还得敲着尿盆儿挨家挨户去认错儿,你们咋还请啊?看这回尿盆儿谁来敲,茅楼谁来扫?撒把粮食支筛子,咱也扣回鸟儿!” 尤爱丽只管个人出气,这一边急得火上房,她那里不光幸灾乐祸,还火上浇油。陈书记被她叨咕得心烦意乱,七窍生烟,猛然一声大喝:“尤爱丽,你还有没有人性?” 尤爱丽以为自己占着理,不但没住嘴,反倒撇撇嘴,立马能耐更大了,“姓陈的,今天你就少威风!戳你疼处了是不是?掉脸儿了是不是?怕掉脸儿你别熊人哪!我明明白白告诉你,事情不公,耳根不静,请神儿不送神儿,没那便宜事儿!便宜事儿都让你捡去,除非老天瞎了眼!你今天敢请大神儿,我明天就敢去县衙门,告你混线儿,告你一手遮天,告你搞资本主义道路!”尤爱丽不管烦人不烦人,跳着脚逞能耐,就是不管病人的死活。 “崔二家里的,人命关天,你那破嘴少损两句行不行?扯咸道淡的不消停,咋就没个人味儿呢?不想积德就不怕损寿?”耿队长沉下脸来不让了,对大神儿,他相信,但他不许瞎嚷嚷。 崔二老婆还想还嘴,崔二看出事儿不好,赶紧阻止她:“你就少说两句吧,没人拿你当哑巴,回家去!” “回家?你说回家就回家啊?姑奶奶还想参加批判会呢!光撒籽儿不见秧儿的孬种,你来管老娘?解开裤裆你瞧一瞧,你那家巴什儿打人不打人!跷起脚没有三块豆饼高,你还能耐了!告诉你,办事不公道,老娘就敢告!天王老子不讲理,老娘也咒他祖宗八辈儿!” 崔二老婆根本不拿崔二当回事儿,满嘴臊话一顿骂,骂得崔二屁也不敢放了,躲到一边儿,假模假式地发牢骚:“这个熊娘们儿,一发泼,谁也别想管她!” “滚,滚出去!”魏长顺心里煮油锅,生怕赵岚挺不住,眼瞅着,崔二老婆想搅事儿,油锅里冷丁进了水,呼啦一下,就炸了,箭步上前,揪住尤爱丽的脖领子,不管不顾就往外拎。 崔二老婆拼命朝下坠,被拎到外面还耍泼,躺在地上来回打滚儿,又哭又号:“老天爷呀,你快睁开眼睛看看吧!书记带头儿请大神儿,队长跟着就跑腿儿,民兵队长打妇女,妇女队长装眼瞎,这地场儿,老百姓可还咋活呀……” 在场的人们除了崔二,谁都讨厌她,她却没完没了儿,翻过来调过去地干号。弄得大家干生气,就是拿她没办法。 齐金库把车赶来了,见崔二老婆在撒泼,问明白咋回事,也不说话,抡起鞭子就要甩,却又收了手。他想起了陈书记对他说的话,崔二也是人。可是尤爱丽不知深浅,拣着队里的干部挨个儿骂,齐金库就冲着她的耳朵,啪地甩了一响空鞭子。鞭梢儿炸响,尤爱丽忽地坐了起来,一见是齐金库,就像耗子见了猫,立马哆嗦了。齐金库又举鞭子,吓得她连滚带爬,钻进了人群。 “臊娘们儿,你要是再敢作一作,我就叫你三天三夜爬不起炕来,滚,给我远远儿地滚!” 齐金库着鞭子教训尤爱丽,吓得她瞪着眼睛闭着嘴,也像崔二一样,屁都不敢放了。她偷粮耍泼,吃过老齐的大鞭子。前些日子崔二讲赵岚的坏话,也挨过他的大鞭子。尤爱丽恨他,也惧他。真耍泼,他那鞭子就真敢甩。眼见着,会耍泼的遇上了敢发威的,也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齐金库制住了尤爱丽,陈书记和耿队长赶紧上了马车,一路上,他们都很担心:老焦太太在不在家,敢来不敢来。 果然,老焦太太不敢去,这么大张旗鼓的,她怕他们队长知道喽。见了陈书记,她的心里也打鼓,不管耿队长咋求她,她也不答应。 她认识陈书记,陈书记当大队书记的时候,外号阴脸包公,让她在包公眼前跳大神儿,她不敢。 陈书记见她不识抬举,急眼了:“请你去看病,谁让你跳大神儿?今儿你把病治好喽,算你将功赎罪。天塌下来,有我姓陈的替你顶着!你敢见死不救,那咱就新账老账一块儿算!三更半夜你敢替崔二老婆装神儿弄鬼地求儿子,大太阳底下叫你救人你不去,你是真想挨斗是不是?” 一说挨斗,她怕了。挨斗的日子她记得比谁都清楚。脑袋上面顶砖头儿,大太阳底下跪搓衣板儿,那滋味儿,她领教过。戴高帽子游乡的苦头儿她也尝过。大木牌子上拴铁丝儿,勒得脖子直流血,汗水一浸,她根本不想活。可当时,一根绳揪在葛老五的儿子手里,她想死,都死不了。这边稍微一动,那边就狠很一拽 ,杀得老皮子老肉,就像红伤流血抹辣椒。她却不敢喊,也不敢叫,只能咬牙硬挺着。满脸流黑汗,挺过来没死,她庆幸,可是想想那情景,她就倒冷汗。老陈提了斗字儿,她不敢再说不去了,却趁势讨说法:“我知道你们那儿,斗也是文斗,可胡队长手太狠,他要是想斗我,你可得替我说句公道话,我是去救人,不是去跳神儿。” 胡队长是青山小队的小队长,大号胡三奎,外号胡老狠。陈书记了解他的的秉性,胡老狠,狠是狠,真急眼喽,连男人的裤裆也敢踹,可是,他办事讲良心,发狠分冲谁,对安分守己的老百姓,就从来不动狠。吆喝一嗓子,老百姓也真听他的。对一些不三不四的,他就真动狠,眼珠子一立棱,管你是谁,说撸袖子就撸袖子。车轴的汉子肉结实,结实肉里就有蛮力气。恶人堆儿里,就连坏透腔儿的葛老五,也惧他三分。老焦太太的政治名称是“坏分子”,还能不怕胡老狠?陈书记心里有数,又是救命要紧,就赶紧答应她:“你别怕,胡队长那儿我兜着,快走吧!” “那,那葛老五那儿,你也得替我顶着,要不价……” 齐金库的性子早就耐不住了,一提葛老五,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眼见老焦太太还要五讨价还价,一晃大鞭子,厉声吼了起来:“老焦太太,你还要脸不要脸?该上套儿你不上套儿,你皮子痒痒是不是?真痒痒你就说,打盆凉水来,给你熟皮子!” 大神儿吓得一激灵,颤抖抖的,赶紧走向破箱子,从里面翻出个红布包儿,朝腰兜里一揣,哆哆嗦嗦,立马出了门。 陈书记这才稍稍宽了心,急忙催促齐金库,“老齐,快,抓紧点儿,紧打两下马!” 齐金库爱马如命,打了几次马,心里怪不忍的,但为了救赵岚,心疼也认了。没想到,马车刚出青山小队,偏偏碰见了胡队长。本来忍痛打马抢的是速度,遇见了他,好不容易才抢来的速度眼睁睁又地糟践了。胡队长看见陈书记和耿队长,连忙上前打招呼,发现老焦太太也在马车上,立刻沉了脸:“老焦太太,你干什么去?”老焦太太见了他,腿软了,魂飞了,只知道筛糠,不敢回答,胡队长顿时瞪起了眼珠子,“下来,你给我下来!” 大神儿刺溜一下就下了车,滚了一个滚儿,慌慌张张地爬起来,往路边一跪,哆哆嗦嗦,把个脑袋低得贴地皮。 马车只得停了下来,陈书记赶紧替她解释:“老胡,是我请的她,快让她跟我走,回头,我再跟你说。” 胡队长一下子懵懂了:“你……你请她?” “有病人,情况急,你就先别管了。老焦太太,快上车!” 老焦太太抬起头,瞅着胡队长,动也不敢动。陈书记赶紧跳下了车,“老胡,一个知青得了这里的土病,救人要紧哪!” “她能治病?那好,冲你的面子,今儿我就好信儿了。我跟去,她真治好病,我就另眼高看她,她要是糊弄人,陈书记,你可不许护着她!老焦太太,你上车吧!” “唉,唉。”老焦太太慌里慌张地答应着,赶紧站了起来。 她笨手笨脚地往车上爬,上身爬了上去,两脚却够不到车沿子,陈书记赶紧搭她一把,她才上了车。老胡一蹿,就麻利地上了车,老陈也上了车,急切地催促齐金库:“快,快!” 齐金库连忙吆喝马:“驾,驾!”他的心里直蹿火,生怕赵岚挺不住,不得不狠心,爱马也打马。 大神儿请来了,屯里人顿时心里有底了。在好些人眼里,别看她常挨斗,那也得罪不起她。不管咋批判,人家真能治病。 老焦太太年轻时就跳大神儿,治土病确实有些土招法,但她历来装神弄鬼,明明有些病是她用土法治好的,她偏说是请下神仙显了灵。眼下,她露馅了,神儿不许跳,仙儿不许请,病还得治,她的心里别扭,又不敢不掏真本事。左边有阴脸包公,右边是胡老狠,就是她有一千个胆儿,她也不敢瞎糊弄。她迈步进了屋子,人们慌忙躲闪,一下子,她又暗暗自得了。她知道,这是人们怕她,不是怕她人,是怕她能请神。她弯弯着腰,从下向上白了一眼陈书记,这才磨身看赵岚,看了一会儿,回过头来,就阴沉沉地指挥陈书记:“你把闲人都撵到外面去!” 大家听见大神儿的口气,禁不住都看陈书记。陈书记琢磨琢磨,明白了,她大喇喇地指挥自己,是她跳神儿的时候吆喝别人吆喝惯了,请人家看病,也不能总是熊着来,就依着她的说法发了话:“我,胡队长,耿队长,民兵队长和妇女队长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 人们立时出去了,出去就扒窗户。老焦太太看看陈书记留下的人,张口就吩咐李家宝:“去,把你媳妇的裤腰带先解开!” 冯玉莲看看魏长顺,魏长顺看看耿队长,耿队长看了看胡队长,胡队长很奇怪,就看了看陈书记,大家的心里都纳闷,这老家伙,怎么一眼就能看出病人结了婚呢?怎么就知道小白脸儿就是病人的男人呢?其实道理很简单,陈书记喊的人里没有他,而且他阴沉着脸,比谁都焦急,老焦婆子当然看得相当明白。众人的疑惑正中了一句话,当事者迷。别看老焦太太不识字,由于常年干这行,还真懂这方面的心理学。就像小偷儿的手指头,平时也练基本功。歪道上跑江湖,多少少少,都有那么两下子。 老焦太太板着脸,眼见人人都奇怪,就心里偷着乐,沙哑着嗓子,再次支使李家宝:“你上炕!” 李家宝觉得老太婆阴森森的,但为了赵岚,他不得不听从老太婆的摆布,赶紧就上了炕。老太婆立马吩咐他:“把你媳妇掉过头去!”李家宝只得照办,老太婆利用李家宝和她的身体把赵岚的头部挡住了,语气恶狠狠的,就像下命令,“掰开她的嘴!” 李家宝心里讨厌她的态度,却什么也不能挑剔,急忙叫赵岚张开嘴,自己也帮忙,使赵岚的嘴张得大大的。老太婆回身瞧了一瞧,看见冯玉莲正在低声向陈书记嘀咕着,就像见了仇人,横了一眼冯玉莲,也不说话,猛然回身,向扒窗的人们一挥手,人们扑扑棱棱地退了下去。她趁势从小红包儿里拿出一根不长不短的银针来,用左手撬起赵岚的舌头,只一下,赵岚就满嘴都是血。舌中线的另一侧,又是一下,赵岚嘴里的血已径流出了嘴角。她趁抠住赵岚的左腮,也是针到见血,右腮也一样。总共四下扎完了,老太婆这才发话:“毛巾!” 冯玉莲连忙拽下一条毛巾递给她,她用毛巾接在赵岚的下巴低下,就吩咐赵岚:“说话!” 人们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儿,只见赵岚把污血吐在毛巾上,“哎呀”一声,舌头已是灵活自如了。 李家宝急切地催促她:“赵岚,你说话,快说话!” “能说了……”赵岚告诉过李家宝,勉强笑了笑。 李家宝赶紧到外屋去投毛巾,继续给赵岚擦污血。 “别高兴恁么早,下边还有呢!”老太婆冷冰冰的,救了病人恨病人,看着白得便宜的小白脸,心里十分不自在。 这要是往日,遇到这样的病人,她就可以狠狠敲一笔。你急的是救人,我图的是吃喝。手到病除,心中有数。小媳妇这么年轻,这么漂亮,我把神仙的招牌往外一亮,勒你大脖子,你也得服服帖帖听哟喝。你不听,我就不动手,小媳妇一命归天疼也疼死你!这要是戴上腰铃敲起扁扁鼓来,你就得低下头来一边跪着去。打下手的有二神儿,眼神轻轻一挑,唱啥词曲各有分工,还用你帮忙?恨过小白脸儿,她又恨小媳妇儿。这要是忙乎一阵“请”下“神”来,你就是再有知识再干净,我就是再埋汰,也得我骑在你身上,想咋耍巴就咋耍巴,就是把虱子过给你,你也得随我的心思如我的意,神仙了显灵,才扎你的“鬼”。照样是挑了你的血泡,我却是抖够了威风露足了脸。是我来大仙,才打得“鬼”流血,不敬我三分敢有谁?眼前可倒好,神儿没跳,仙儿没请,小媳妇儿立时病好了。自己证明自己以往是骗人,老太婆的心里能舒坦?肚子里有气有没处撒,她就想祸害祸害小媳妇。一搭眼,她早就看出来了,病人不止一样病。我治了你的上边儿还没治你的下边儿,我稍稍磨蹭一会儿,你就肯定受不了。一口气儿从你左肋下边往上走,直攻你的心口窝儿,隔一会儿,就来一次,已是折腾一宿了,一次比一次攻得紧,任你再能耐,也会挺不住。她得意地等待病人又喊又叫她再显身手,可是眼前的小媳妇就是不哼哼。她心里明镜似的,小女子非常有挺头儿,就暗暗和小媳妇叫劲儿,哼,我刚才说过了,你下边还有,你倒自己不拢茬儿,那咱就看看,你能还是我能! 突然,胡队长问她:“你说下边还有,咋还不动手?” 老焦太太立马害怕了,怕阴脸包公不替她做主,胡老狠翻脸不饶人。想叫劲她也不敢了,赶紧问病人:“你肚子疼不疼?” “疼。从左肋下往心口,一下一下拱着疼,越来越紧。” “疼你不喊?真耽误喽,算谁的?”一问一答,她把不是推给了病人,还巧妙地显了能耐:我早就把病看准了。 她眯住眼睛又睁开,板着脸,再次吩咐陈书记:“叫她男的留下,那个女的也留下,你们几个都出去,别叫闲人扒窗户!” 陈书记不能不依她,只得和耿队长、胡队长、魏长顺一起走了出去,依照她的吩咐,把窗下的人都给撵开了。 屋子里,老太婆让李家宝替赵岚扒去裤子,再扒开了她的肛门。有病不怕羞丑,赵岚和李家宝只得配合老太婆。老太婆又吩咐冯玉莲:“你去找瓣儿蒜来!” 冯玉莲莫名其妙,赶紧去找蒜瓣儿。老太婆很麻利,又拿出一根针来,接连挑破赵岚肛门里的几个血泡,伸手就向冯玉莲要蒜瓣儿,冯玉莲赶紧递给她,她放在嘴里咬巴咬巴,往赵岚的肛门里一塞,拍一下赵岚的屁股,就哑着嗓子宣布:“好了,没事儿啦!该干啥就干啥去吧!” 赵岚的肚子朝下坠,跳起来就朝门外跑,李家宝怕她感冒想拦她,老太婆抹搭着眼皮发了话:“你让她去!” 赵岚上了趟厕所,奇迹般地痊愈了。李家宝急切地问她,还难受不难受,她说什么感觉也没有了。这一来,好事的男女都朝里挤,个个害怕老太婆,偏又个个想看她,把个男宿舍弄得挤挤擦擦都是人,却谁也不敢靠近她。只见她眯住眼睛端详端详小白脸儿的小媳妇,谁也不知道她是啥意思。她又朝屋顶的四角瞧了一瞧,这才收拾她的小红包儿,收拾完了揣进兜里,连个招呼也不打,抬腿就朝外走,就像屋子里有邪气。赵岚急忙拦住她,见李家宝已经擀好了面条,就想请她吃了面再走。她一回身,跟她往外走的闲人吓得呼啦一下急忙往后退,她就向人们扫了一回白眼,煞有介事地瞎嘟囔:“这小媳妇儿,满肚子都是字儿,根本不是一般人儿!” 她的话刚落地,一眼看见了胡队长,吓得她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老胡卡巴卡巴眼睛,暗暗寻思,说话得算数,就用宽松的语气吩咐她:“你上车去吧,这回你没骗人,我不收拾你。” “唉,唉。”战战兢兢的老焦太太如同获得了大赦,加紧几步,慌里慌张来到外面,赶忙就往车上爬。 胡队长看了看陈书记,嘿嘿一笑,就先找脸面后道别:“真他妈怪了,老家伙妖妖道道的,还真有两下子。挑巴挑巴,真就叫她把病弄好了。你放心,陈书记,我老胡从来说话算数儿,回去保证不罚她。只要她不跳神儿,还真得高看她一眼了。再见!” 眼见大神儿被送走了,好些人信了大神儿的,当着陈书记不敢说,离开知青的院子,咋咋呼呼,立马讲得有鼻子有眼的:“李家宝的媳妇儿,真就不是一般人儿!要是一般人儿,敢在外边说结婚就结婚?能自个儿就把大学念完喽?咱就不说别的,就说看得见的,天底下最好看的五官让她一个人就给占了,摆得还那么匀称,就凭这,她能是一般人?” “就是呢,她身上要是没点儿灵气,啥也不给,老焦太太就能来?就能把病治好喽?明摆着,是赵岚内里的气势压着老焦太太,不掏真本事,她都不敢……” 小屯子啊小屯子,什么时候才能获得科学知识呢?又什么时候才能绝了这种西医不认、中医不看的怪病呢?它是病,经常能夺去人的生命,大夫却不看,究竟把这样的病人推给谁呢? 人们散去了,陈书记和耿队长眼见赵岚真的没事儿了,劝她好好休息休息,就叫上冯玉莲和魏长顺,各自回家了。 大家都走以后,李家宝替赵岚铺好被窝,让她躺下休息,她却不肯。吃过鸡蛋和面条,她只用被子盖住腿,偎在炕头靠住暖墙,心事重重的。李家宝见她面目憔悴,身体虚弱,就坐在炕沿上陪着她,心里充满了内疚。赵岚也看着李家宝,很不安地和他商量:“家宝,咱们应当马上回市里,不然玉梅会出事儿……” 李家宝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不知道回去以后应该怎样做,就试探着问她:“我们回去……回去又能怎样呢?” “尽全力帮助玉梅,彻底摆脱陈路的纠缠!” 她的语气十分果决,似乎她已经想出了可以解决问题的适当办法。 “我去,能合适吗?”李家宝犹豫不决,他始终没有想出解决问题的任何办法。 “只有你去,她才能听从。” “不会使她更伤心吗?” “不把事情向她讲明白,她才会伤心。” “她的父亲如果再把行李搬到京剧团去呢?” “鼓励她们母女相依为命。” “可能吗?” “她的母亲不是答应了吗?” “那时侯,她们并不知道咱俩已经结了婚。” 李家宝最发愁的就是这一点,玉梅要扑奔的是自己,自己已经结了婚,她唯一的出路已经被堵死了,就是替她赶走陈路,她又会怎样呢?赵岚敏感地察觉了李家宝的内心,她最打怵的也是这一点。玉梅出走的力量是对爱情的追求,如今自己同李家宝结了婚,她的追求事实上已变成了空幻,她经受得住打击能吗?他们的谈话一时中断了,只听见墙上的挂钟不紧不慢的,嘀答嘀答地响。时间不容人再拖延,玉梅在急盼回音,两个人却先后生了病,没能迅速返回去,玉梅会怎样想呢? 赵岚心里着急,就再次敦促李家宝:“家宝,咱们到底应该怎样做,可以在路上商量,再拖延时间,玉梅会失望的。” 李家宝不愿贸然行事,一场病已使他颇有自知之明,拿不出解决问题的根本办法就贸然行动,很可能会事与愿违。也许,玉梅的状况惨不忍睹,自己也会经不住打击,说不定,会再次伤害无辜的赵岚,就连家里人,注定也会跟着操心。真若如此,真就不如不回去。可是,如果真不回去,玉梅会不会…… 他进退维谷,心如油煎。突然,一辆北京吉普响着喇叭蹿进了知青的院子,不减车速,就急转弯掉头,骤然刹车,发出一种十分刺耳的怪音。赵岚探身依到窗台上,急切地向外张望,心里猛然一惊,不由得愤怒。 “什么人?”李家宝问赵岚。 “是陈路!还有在市里想和你撒野的那个小矮个儿。” “他们怎么会来?” 李家宝莫名其妙,立即爬上炕,也从窗里向外张望。陈路依旧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平顶皮帽不肯放下帽耳朵,用宽大的围脖连嘴巴和耳朵一起围住,戴着一副防雪镜,身穿皮夹克,脚蹬大皮靴,似乎很脱俗,恰恰俗不可耐。跟在陈路后面的,正是曹自立,一副狗腿子模样,似乎永远改不了。他煞有介事地看着这里的知青宿舍,撇撇着嘴,流露出鄙夷的神色。他的棉袄棉裤都很单薄,冻得缩缩着膀子抄着手,来回磕着两脚,还和陈路白话着什么。陈路扶着敞开的车门四处打量着,仿佛这里的一切必须经他审批之后方可继续存在。四处看过之后,他摘下眼镜,向曹自立和司机一挥手,直奔房门而来。赵岚急忙反身下地,匆匆穿鞋,恰好在陈路拉开房门的时候,将门口堵住了,她心里燃烧着怒火,面对陈路和曹自立,当头喝令:“出去!” 陈路吓了一跳,不由得向后退出两三步。赵岚走出房门,直视陈路,板着脸训斥他:“这不是你该进的屋子,有话到院子外面去说,你们必须退出去!” 陈路见状,不知所措。跟着他的司机惊疑地望着赵岚,也不知眼前的女知青凭什么如此对待陈路,转头看陈路,陈路已是强摆架子,不见了威风,没笑找笑,笑出来的样子似笑非笑。 蓦地,陈路想起了郝玉梅,她现在属于自己,不由得,讥笑挂嘴角,底气也足了,凭着郝玉梅未婚夫的身份霸气十足地开了口:“赵岚,是你的朋友郝玉梅,亲自叫我来找你的……” “不管谁叫你来,你也必须退出去,连你们的车,一起退到院子外面去!你事先并没有得到允许,凭什么就把车擅自开进我们的院子?凭什么连门也不敲,随随便便就闯我们的宿舍?”蓦然想起郝玉梅可怜的哭诉和哀求,赵岚对陈路早已视如仇敌,眼中冒火,言语强硬,只顾发泄心中的闷气,完全忘了策略。 曹自立不干了,恰如跟尾巴狗,主人没急,他先急了,冲上来就要对赵岚动手。陈路马上拉住他,心里恼火,却故作镇静,仍然不肯退出去。凭着兜里的底牌,想方设法地申辩:“我,我现在是郝玉梅的全权代表,有事儿要和你谈……” 李家宝跟出了屋门,见赵岚已然怒目对待陈路,自己不能当着陈路的面阻止她,就主动向前迎住陈路,很想借机与他开诚布公地谈一下郝玉梅的事情,不由得语气容人,开了口也掌握着分寸:“陈路,有事情好说,可以心平……” 适得其反,陈路惯会看人下菜碟儿,惹不起赵岚,却无视李家宝,当即打断他的话,开口就骂:“你少他妈装相!” “就是,猪鼻子眼儿里插葱白儿,你就真是象啊?也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眼前站的是谁!”跟屁虫立刻帮助陈路骂人。 李家宝看了看曹自立,一副熊德行,一把贱骨头,再来侵略者,准保是汉奸。可怜人世间,就有这种烂坯子。小的时候为讨一两块干粮,就不分青红皂白,人云亦云。如今长大了,仍不见他的尊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未免滑稽可笑。李家宝不愿理睬这种活奴才,只管质问陈路:“你凭什么骂人?” “骂你,骂你是轻的!”陈路摆出了不惜殴斗的架势。 “小心面死你!”曹自立发狠地帮腔。 赵岚立刻挡在李家宝的前面,疾言厉色地训斥陈路:“你住口!想撒野,你找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现在,我们是让你退出去,退到院子外面去!” 陈路奈何不得赵岚,只得收敛起他的刁蛮:“好好好,算我惹不起你!张师傅,咱们把车开出去,看他们还能咋样!” 张师傅是县里的小车司机,知道陈路是双齐市的一个干部子弟,一路上,听他一顿吹牛,就更加相信来人神通广大,便曲意逢迎,很想就此多条门路。眼见陈路始终惧怕一个女知青,司机很纳闷儿,但依然对他言听计从,表示自己够朋友。曹自立也很奇怪,堂堂大老爷们儿,胳膊没伤,腿也没瘸,陈路怎么就惹不起这个女流之辈呢?忽地,他想起来了,有一回,李家宝和这个脸蛋儿迷晕悍将的女子还没有下乡,哥儿几个眼看就要和李家宝打起来,陈路也是害怕这个小×养的,悍将还帮她打了自己,真他妈就怪了…… 尽管如此,小汽车却不得不朝外开,陈路威风扫地,曹自立憋了一肚子恶气,只得退到院子外面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