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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寒意
小汽车开进屯子,早已惊动了屯里人,自然也惊动了书记和队长。由于赵岚和李家宝接连出事儿,眼见有一辆北京吉普一溜烟儿地开进知青的院子,屯里一些好信儿的,猫冬的闲肉立马就找到了营生,反倒叫炕上的火盆儿冷冷清清。 他们聚到知青的院门口向里看汽车,突然间,汽车鸣着喇叭朝外开,吓得他们慌忙向两旁躲闪,躲闪中发现了陈书记和耿队长,就像本能似的,赶忙把他俩让到前边。他们明明知道自己不主事儿,却个个都想知道咋回事儿。你问我,我问他,相互打听一番,谁也说不出一二三,就都抻着脖子抄着手,只管看热闹。 北京吉普停到路边去了,陈路和曹自立离开知青的院子互相看一看,怒气难消,又没有办法,陈路悄声骂了一句国骂,曹自立就火上浇油:“干脆,日后废了他俩!” 赵岚站在院门的正当央,也不管屯里人的围观,威严地正告陈路:“在我们前进小队,你不受欢迎。我和李家宝无意请你进院子,有话就在这里说吧!” 好奇的屯里人已将赵岚他们围了起来,起初,还惧怕陈路的穿戴,缩着脖子不敢上前,眼见赵岚对他们一点儿不客气,就个顶个儿长了胆量,放出了看猴的眼光。 陈路见破衣烂衫的人们拿戏耍的眼光看着他,气急败坏,愤愤地向赵岚提出了自己的要求:“郝玉梅现在属于我,我不能允许她的胡琴由另一个男人摆弄!她的信你们也得还给我!” 赵岚看看色厉内荏的陈路,蔑视地一笑,往上撩撩头发,目光直逼他的眼睛,一句顶一句地反驳他:“郝玉梅永远也不会属于你,她属于她自己。她有她独立的人格和意志,她把她的东西送给谁,是她自己的权利。这把二胡由谁摆弄,与你毫不相干。就是有足够的证据能够证明你是受郝玉梅之托前来往回要的,那也可惜得很,这里的二胡是我赵岚的。我赵岚的胡琴愿意让谁动就由谁动,唯独不能让你碰一碰。郝玉梅的胡琴在哪里,她自己知道。她真想要回去,可以叫她后天早晨到我家里去取,我将专程回家等待她。我相信,你是没有什么脸面再进那个院子的。即便你不顾脸面真敢去,也会有人朝外轰赶你!” “好好好,我的姑奶奶,冤有头,债有主,我是来找李家宝往回要二胡的……”陈路被赵岚顶得脸色煞白,想怒怕揭底,不怒又窝火,不敢接触赵岚的锋芒,便将满腹怨气撒向李家宝,“李家宝儿,别装孙子,拿了人家的胡琴,就该乖乖交出来!你听见没有?痛快点儿,别他妈敬酒不吃吃罚酒!” 陈路的流氓腔调令李家宝十分恼怒,特别是他那因人而异的一张脸,更叫李家宝难以忍受,新仇旧恨,滚滚而来,想同陈路认真谈一谈的思考早已飞到南天门去了。只见他义正辞严,极其挖苦地开始反击:“这里的胡琴决不能交给你!第一,这把胡琴是赵岚和郝玉梅当年交换的纪念品,与你陈路丝毫无关。既然赵岚已经郑重声明,她用过的胡琴唯独不能叫你碰一碰,我当然尊重她的态度!第二,郝玉梅亲自把二胡送给了我,我就有权力,也有责任把它保存好,如果你想把郝玉梅对我的情谊讨回去,你就先向地上吐口痰,再把它舔起来,然后再说话!” “你,你,你小子想当太监是不是?”陈路无计可施,二目圆睁,虎视眈眈,又想动手。 “你敢怎么样?”李家宝毫无惧色。 “老子废了你!”曹自立嗖地掏出了一把匕首。 “你敢!”耿队长突然一声大喝,嗓子沙哑却魄力十足。 曹自立吓得一激灵,转过头去,非常奇怪,眼前这个小老头儿,矮个儿,弯腿儿,窝窝囊囊,他还敢喊。不由得,曹自立连天高地厚也忘了,扯脖子就对喊:“你他妈算老几?” “我是这里的队长,你说算老几?”耿队长听明白了,也看清楚了,先说话的大个儿就是城里那个陈路,带来一个小流氓,却不知深浅,就理直气壮地喝斥他们,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你们敢在这里撒野,耗子玩儿猫,休想!我们的民兵队长就在这里,你们敢戳李家宝一手指头,一声令下,就敢把你们捆起来!说了胡琴不给,就是不给!开小车吓唬人,还想玩儿刀子,火柴棍儿支眼皮,你们把眼睛好好睁大喽,瞧瞧谁怕!就是开飞机来,敢动机关枪,这里也没有你们的胡胡儿!没有就是没有!” 耿队长发了怒,魏长顺早已经站到他的身边,雄赳赳地叉起了腰,齐金库悄悄凑到耿队长的另一边,眼睛看准了,抽冷子扑了上去,一下子就把曹自立的手腕儿抓得牢牢的,用力一拧,曹自立“哎呀”一叫,那匕首就掉在地上了。一个胆大的小孩儿钻了过去,捡起来就当自己的。一帮孩子围上去,都想看看到底是把啥刀子。齐金库倒拽着曹自立的胳膊,弄得他龇牙咧嘴。陈书记赶忙上前阻止:“老齐,放开他,看他还咋样!” 齐金库松开了手,曹自立捂着被弄疼的肩膀子,连匕首也不敢找,赶忙躲到陈路身后去了。 屯里人见他没了胆儿,个个都长了威风,七嘴八舌,都向他俩挑衅:“动手啊!你俩不是有能耐吗?腿肚子别转筋哪!” “癞蛤蟆上井台,瞪眼当作点将台,你俩调兵遣将啊?” “翻跟头不穿死裆裤,你俩羞不羞?” 陈路面对无关者的挑衅和嘲讽,连连后退,无可奈何,只得又把头转向赵岚:“那,那封信总该还吧?” 赵岚只把陈路看作蛮不讲理,立刻以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回敬他:“我同郝玉梅的个人交往,与你陈路有什么关系?” “那你就看看这封信吧!”陈路从皮夹克里面的衣兜里掏出一封信来,朝赵岚的面前一递,忘记了胆怯,把嘴一撇,再一次将讥笑固定在他的嘴角上。 赵岚见他自我得意,就脸儿一扬,看别处,不屑一顾地羞辱他:“你捎来的信不值得我看,请自重,把你的脏手缩回去!” 陈路一打愣儿,挂在嘴角上的讥笑变成了尴尬,擎着信的一只手,缩也不是,递也不是,就连声音也像他的那只手,气得颤抖抖的:“这,这是郝玉梅亲笔写给你的……” “沾了你的手,我赵岚就不看!”赵岚怀着激愤只图能够还以颜色,明明是意气用事,自己却毫无察觉。 “不,”耿队长见赵岚连陈路带来的信也不看,觉得不妥,就一把将信夺在自己的手里,借机撵人,“信收到了,你们该走就走吧,这里不管饭!” “不走又怎么样?爷爷今天就不走了,想咋样你说吧!”陈路恼羞成怒,不顾人单势孤,拉出了拼命的架势,如同自己从来不讲理,碰到了更不讲理的。 曹自立急忙从后面拉他的衣服,偷偷提醒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好虎架不住群狼……” 陈路也够执拗的,尽管不敢动手,却不肯收回目光,曹自立赶紧拽他走,他反而往回挣,上前就逼问耿队长:“我不走,一堆一块儿我就交给你们了,你们能咋样吧?” 耿队长见他还敢耍威风,就天也不怕地回答:“咋样?扣你的车,扣你的人,告你强入知情宿舍,众人面前想行凶,破坏上山下乡!刀子就是物证,在场的都是人证,不信你试试?” 耿队长的话并没有什么道理,但他不是吓唬人,也不是故意不讲理。在他眼里,伸张正义就是理,为民做主就正确。理,就这么简单,就这么实在。别看他弯弯着两腿,大能耐没有,政策水平也不高,但是他耿直,他忠厚,光知道替老百姓当他的小队长,从来不怕折断乌纱翅儿。别看他说的只是他的理,小屯子却信他。呼啦啦,屯里人都把眼睛瞪大了,个个靠前,单等他们的队长发话了。如果他下令把车翻个个儿!吉普车立马就会四轮朝天。剑拔弩张之际,陈书记走了出来,低声劝老耿:“老耿,犯不上动真气,李家宝和赵岚也没吃亏,让他们赶紧走吧。” “滚!”老耿听到老陈的提醒,立起眼睛就撵人。 陈路见势不妙,却不知如何是好。要是走,白来了。真要是不走,这个小老头儿,还真能调兵遣将。他梗梗着脖子看看愤怒的人群,破衣烂衫,却是啥胆量都有,寡不敌众,他就没敢再出声。老耿见他俩还不动,厉声喊了起来:“叫你们滚!” 曹自立连忙扒住陈路的耳朵,小声小气的:“三十六招儿走为上,快撤,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小车司机也凑了过来,悄声劝他:“快走吧,可别叫人把车给扣喽。扣了容易,要就麻烦。万一惊动上边,县里是动用公车替你办私事,你看……” 陈路很不情愿却不得不退向小吉普。人在溜,嘴却硬:“李家宝,你好好等着,早早晚晚有你好!” 吉普车喷出一溜烟,真的被吓跑了。 “呸!”冯玉莲朝小汽车逃跑的方向,狠狠啐了一口。 屯里人如同打了一场大胜仗,你讲我说的,开心极了。他们佩服赵岚的口才,夸队长能耐,“咱们队长没说的,节骨眼上就是顶个儿!” 事实上,由于赵岚过于义愤已将事情引向了极端。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察觉,屯里人当然也不会深想,好些人连到底是怎么回事都不清楚,又怎么会深谋远虑呢?一时的痛快盲目地洋溢在人们的脸上,唯有陈书记,依旧沉着脸。他把兴奋的人们劝离知青的院子,赶紧向李家宝和赵岚询问:“到底咋回事儿?” 李家宝说了实情,陈书记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他同情城里那个郝玉梅,又觉得事情很不好办。那丫头想嫁李家宝,可李家宝已经和赵岚结了婚,“唉,卖出去的瓜,人家带回家,就是卖主不想卖了,也得看人家答应不答应啊。事情到了这个份儿上,莫不如你们俩也写一封长信把,事情说清楚,也就是尽心。” “不行啊陈书记,我和家宝不回去,会出大事儿呀……”赵岚方才对待陈路的做法虽说过于意气用事,但是,她对陈路突然来到前进小队,却是看得很清楚,想得也明白。她焦急万分,连忙向陈书记分辩,“陈路带着郝玉梅的信来向我讨要前一封信,还向李家宝索要二胡,说明郝玉梅已经绝望了。本来,她的信就到得晚,我和李家宝又是先后病了一场,她得不到回信,也盼不到人,很可能已是心灰意冷,就不再珍惜她的人格了。她一心爱李家宝,李家宝在这种时候如果不回去,她就会继续糟践自己。要是真有个好歹,李家宝就会一辈子悔恨。我和他结了婚,我要是只顾自己不回去,也是不负责任……” “可是,你们回去能有啥法?眼下,你们算是人家家里的什么人?没名没分啊!”陈书记说出了自己的思虑,“没有名分就讲话,人家说你们管闲事,你们咋回答?” “万不得已,我离婚……”赵岚的眼里涌出了泪水。 “你可别瞎扯!结婚过日子,也不是小孩儿过家家儿,哪能说聚就聚说散就散呢?”耿队长呵斥过赵岚,立刻又劝她,“要我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自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对得起天,对得起地,也对得起朋友。”琢磨琢磨,他又添了一大堆理由,“不知你注意没有,我是细细看了,也细细品了,那个陈路,还真有种儿。你吓唬他他也慌,他也怕,可他一个人对着一大群,梗梗着脖子就敢不服软。不像那个小地赖子,拔刀子,唬洋气,动真章儿就开溜。你们好好看一看,陈路替他媳妇带来的信,信是封着口儿的。媳妇让他送信半路他没看,这就是说明他心里相信他媳妇,有个相信,日子就能过。劣汉子结了婚,十有八九不管家,遇事都听媳妇的。人活也不是仨俩月,看人也别看死喽。说不定成了家,日后他还学好呢。我老耿不认字,落地就没看过书,可我听过评书,《水浒》里,李逵大闹江州,‘一字排开’,两只大板斧见人就砍,后来,不是心里也有百姓啦?听说宋大哥抢占了民 女,他抡起斧子就砍杏黄旗。鲁是鲁了点儿,可他的心眼儿还不是变好啦?再者说,如今那个郝玉梅,不管咋说,她和陈路也是两边认可了,就连过去的信,还有她送给李家宝的胡胡儿,她都往回要,谁和谁一家,不是明明白白的?你俩就听我老耿的,回宿舍好好消停消停,当好自己的新郎和新娘,比啥都强!” “不……”赵岚泪流不止。 “你疯啦,赵岚姐?刚结婚就说离婚,多不吉利……”冯玉莲也是先埋怨,后劝说,“赵岚姐,你俩就听书记队长的,一准没错儿,他们到底吃盐多呀!” 赵岚眼泪汪汪的,闷声不语了。她知道大家都是为她好,说的话也在理。何况,陈书记和耿队长都是正派的前辈,为民的官儿,自己哪能和他们对面锣当面鼓,只说自己的理呢? 赵岚好歹听劝了,陈书记掉过头来,就单独叮嘱李家宝:“家宝,耿队长说得在理。陈路捎来的信,你俩还得看,可不能意气用事,不知咋回事儿,就没法拿主意!看了信,你俩再好好商量商量,想好了就去找俺俩,赵岚不去你也得去,听见没?” “好。” 陈书记和老耿他们走了,李家宝立即就拆信: 岚岚姐: 傻妹妹又改主意了。 孟宪和与许爱萍途经市里,同钱国志一起找到我,说老高三留城的同学聚会,请老孟和许爱萍。他们对我都很热情,还拿我当个人,我只得去了。吃饭时,老孟幽默地谈登记,许爱萍就说你和李家宝结了婚,顿时刺激了我。但我不怨你俩,也不恨你俩,由你来代替我在李家宝心中的位置,本来是我求过你的。既然你已经应允并付出行动,傻妹妹就深深感谢你的真诚!你们结了婚,我就死了心,也就永远对得起李家宝了,也就认可什么人是什么命了! 今让陈路带着这封信去取二胡,就请你们满足愚妹的要求吧!一是,看见二胡,自然就能想到她是岚岚姐留给我的纪念;二是,也能把过去的事情抹淡一些,免得胡琴响就是我在想,胡琴用弦我用心了! 真的,知道你们结婚以后,我的内心反倒平静了,再也没有负疚感,也再没有怨恨了。敬请二位满足我的心愿,也祝你们天长地久,白头偕老! 傻妹妹 郝玉梅 一九七0年一月九日 看了信,李家宝很耐心地劝说赵岚:“岚岚,她写了信,又打发陈路来,也许她的心情真的相对平静了。” 赵岚对郝玉梅心疼不已,凄楚地反驳李家宝:“郝玉梅明明是在作践自己……你看看她的上一封信,那才是她真实的感情。这封信,是她宁肯与狼为伍的认命书……” 李家宝不肯埋怨赵岚,承认赵岚的分析是对的,但郝玉梅毕竟认可了现实,难道自己和赵岚还非得强迫她离家出走不可?如果自己和赵岚意气用事,岂不是把人家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家庭又给搅乱了?想到这里,他就很冷静地再次劝赵岚:“岚岚,咱俩都稍稍冷静一些。我看还是耿队长说的有道理对,现在,陈路已经非常听郝玉梅的话,日子久了,也许他会真的变好呢!” “家宝,可能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啊……”赵岚心存对郝玉梅的愧疚,又因前后两封信对她的刺激过大,也因她历来主张面对恶人必须强大,一时,反倒把李家宝的理性分析当成了李家宝的怯懦,甚至以为,关键时刻李家宝又在退缩。但她不肯刺激李家宝,李家宝的一场病早已使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李家宝自身的难处,她默然觉得,是自己插足于李家宝和郝玉梅之间,才使李家宝进退两难。想到此,她就很委婉地问李家宝:“家宝,你的态度是不是碍于我的情面啊?” “岚岚,你是不是以为,关键时刻我挺不起腰杆儿呀?不是那样,你一定要相信我。病归病,但我不是经不住打击。你别忘了,你我已是夫妻,是新婚夫妻呀!你说你宁可离婚,可我能认可吗?好好想一想,你和我是怎样才结合在一起的?我们又为什么要结合在一起?好了,岚岚,该做饭了,书本还在等人呢!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就破坏长远计划,想要谈,就在可以自由交谈的时间里再谈吧。现在,咱俩还是做饭吧。” 李家宝的一席话,令赵岚睁大了眼睛,他,他……赵岚暗暗觉得,李家宝尽管两难,但他已能不忘大事了。赵岚真想一头扑到自己爱人的怀里去,将这几天重新钻进自己心里的委屈,痛痛快快地哭出来…… 突然,冯玉莲和魏长顺噔噔地跑了进来,开口说话气喘吁吁的:“李家宝,赵岚,公社来、来人了,调查抢粮的事儿……你俩可得凭良心说话呀!”说罢,冯玉莲就和魏长顺就跑掉了。 李家宝和赵岚赶紧收拾屋子,单等公社来人,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态度。公社里来的是史副主任和政工助理来宝山。见了李家宝,史副主任以特有的温和,婉转地向李家宝暗示了自己的态度:“山不转水转,咱们又见面了,挺好的吧?” 李家宝冲史副主任一笑,想起他找自己谈话,并派“好人”送自己回生产队的情景,笑容里面充满了感激。史副主任同他握了握手,便和颜悦色地向他询问:“这位就是你们实验中学大名鼎鼎的赵岚吧?” 李家宝点点头,赵岚主动向史副主任伸出手去,史副主任和赵岚握了手,就向他俩介绍来助理。来助理绷着一副严肃的面孔点点头,赵岚和李家宝也就只向他点点头。 “你们别站着呀!在你们自己的宿舍里你们自己还客气,是不是不想让我坐啊?小来,你坐下,你俩也快坐下。”史副主任始终很客气,一心想把氛围调节得轻松一些。 来助理坐下以后,立刻掏出了笔记本儿,张嘴就使用讯问的口吻,冷峻地对待李家宝和赵岚:“陈子宽和耿文武带领民兵去抢粮的前一天晚上,开会没开会?你们都必须说真话!” “会是开了。是我和周玲玲去参加的,那时赵岚还不在我们队。耿队长本来是想告诉我和周玲玲,知青的口粮堵不上了,想让知青回家猫冬,但队里拿不出粮票来,一时激动,他才决定给兵团的连队打借条,到他们的场院偷着拉粮食。如果说是陈书记领着开的会,并且带领大家去抢粮,那就是歪曲事实了。那天晚上,他到附近兵团的一个团部去了。事前,他并不知道‘文不借武借’这件事情。”李家宝有意正告来助理不要诱供。 “他不在场是他和老耿事先串通好的,是他们有意作给人看的,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你说实话,你们知青的口粮被他们弄到哪去了?”来助理自以为是,先入为主,立刻就把李家宝的态度看成了中毒,而且是中毒不浅,他的口吻非常生硬。 “这位来同志,大小你也是个公社的干部,你不应该坐在屋子里瞎胡猜,也不要诬赖好人。你有什么根据说陈书记和耿队长是事先商量好的?如果你是抱着存心整人、无中生有的态度,你就猜去吧,我有我的事情还要做,根本就没工夫搭理你!” “你什么态度?” “实事求是的态度。我倒要问一问,你是什么态度?” “你,你不老实!” “来助理!”史副主任对来助理的态度很不满意,“你怎么可以这样和别人说话呢?” “你……” “我从来就主张实事求是,你不要再问了。”史副主任制止过来助理,很客气地问李家宝:“你知道知青口粮的下落吗?” 李家宝立刻心平气和地回答:”说是一部分运到水利工地去了。队里是担心,每天每人只有半斤粮食,会把队里的主要劳力累垮。另一部分说是分给困难户和五保户了。是怕有人万一出去要饭或者饿死人。有关粮食的下落,我就知道这些。” 来助理忍不住又插了嘴:“那天晚上,你们研究没研究抢粮的事情?你实事求是!” “没有。” “没有?”来助理叫了起来,“你怎么这么不老实?” “小来,”史副主任再次指出,“讲话要尊重事实。” “好好好,”来助理只得放低了声音,对李家宝的态度却仍然充满敌意,“那你说,他们到底研究没研究抢粮的事情?” “没有就是没有,不能无中生有。是会议的最后,耿队长临时决定的,文不借武借,他是即兴说出口的。” “文不借武借,还不是等于偷,等于抢?” “不等于。” “不等于?” “当然。偷,是根本不告诉你我是谁,日后也不还。抢,是不怕你认识我,敢告诉你我是谁,日后也不还。借,是明明白白事先声明,日后我肯定还。偷,抢,借,三者差别很大很大,完全就不是一码事儿。还与不还,是抢、偷、借三者之间的一条分界线。把日后肯定还的行为与日后肯定不还的行为混为一谈,未免就犯了左派幼稚病。还,是借的实质,绝对不容忽略。” “那你认为他们这样做正确吗?” “不正确。但他们是万不得已,有情可原的。我刚才已经说过了,他们是怕累垮劳力,是怕屯里有人出去要饭,是怕每天每人半斤粮食饿死人,是怕破坏社会的安定团结。强借,确实方法不得当,但你们必须注意,他们不得已的行为是被错误决定逼出来的!这里,乃至全县,极其需要号召交‘红心粮’的相关领导能够实事求是,堂堂正正地站出来,认真地承认错误,尽量减轻下面的压力,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根本途径!”李家宝始终维护前进小队的利益,凭着他的认识慷慨陈词,侃侃而谈。 来助顿时理恼火了,听不进别人的理,只想对走资派下狠碴子,禁不住叫喊起来:“你,你简直是走资派的狗头军师!” 李家宝也提高了声音:“我是实事求是,反对无中生有。每人每天只有半斤口粮还必须大干苦干,我问你,不吃粮食拿什么变力气?难道你要把老百姓当成牛马对待吗?” “其他的一概先不说,我就问你一句话,你今天能不能同我们一起到公社去?”来助理一闪他的阴笑,显示他的威风,突然改变了办法。 “不能!” “为什么?” “我家里有事儿,必须回市里!” “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回家?” “有事儿就是有事儿,不能没事儿生生找事儿。我的事情还就得这个时候去办。你来了,就有事儿也不许办吗?可惜,你不是我们队的领导,我没必要看你的脸色行事!” 来助理忽然转换了话题:“听说你和赵岚结婚啦?” 赵岚见来助理带着主观色彩采证言,无理地对待李家宝,心中不平,听他的问话涉及了自己,立刻就把话头接了过来:“一点儿不错,我们俩结婚了,婚后很幸福,怎么样呢?” “谁给你们主持的婚礼?” “高兴请谁就请了谁,用你管吗?你又管的着吗?” “我是政工助理,有权过问这一块儿!” “符合不符合结婚条件,你过问得着。早婚、离婚你也过问得着,可谁主持婚礼也得向你汇报?捡破烂的查户口,谁敢向你亮家底儿?看鱼塘的管黄河,你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你们结婚根本没有登记,是非法同居!” “可惜,结婚证在这里,说明我们是合法夫妻。” “那是陈子宽和耿文武替你们办的,根本就不算数!走资派是在利用糖衣炮弹拉拢腐蚀你们,是有意唆使你们非法同居,你们知道不知道?” “我们情愿被他们拉拢,你想拉拢,我们就不愿意!” “你什么态度?不行,你们今天必须去公社!” “来助理,”史副主任第三次制止他,“你我是来调查借粮事件的,你东拉西扯地拼材料、耍派头,还怪人家顶撞你?拼凑的材料有用吗?咱们又有什么权力强令证人去公社?” “史主任,不该憋的闷气我已经憋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我要郑重地指出,在这件事情上,你总是偏袒走资派!”来助理一心要挖走资派,对史副主任亮出了亲不亲线上分的态度。 “你说偏袒就偏袒,不想憋闷气,回去你就往死揭发我,但是在这里,现在我是调查组的组长,你还是个组员。不应该由你决定的事情,你就必须少伸手。走吧,明天人家还有事情,你就别借一件事又挑另一事啦!再见,李家宝!再见,赵岚!”史副主任分别同李家宝和赵岚握过手,起身就朝外走。 来助理戗了一鼻子灰,无可奈何,只得跟着调查组组长往外走,脸上板板的,心里恨恨的,目光冷冷的,回头向李家宝和赵岚狠狠地瞥一眼,才悻悻地离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郝玉梅的事情还没商量好怎么办,队里的事情又来了。赵岚和李家宝互相看了看,都觉得这里的事态很严峻,却谁也没有说话。忽然,冯玉莲和魏长顺一先一后,匆匆闪了进来,冯玉莲开口就夸赞:“李大哥,好样的!赵岚姐,你们俩真厉害,把姓来的顶得哏喽哏喽的,真解气!” “你们俩在偷听?” “嗯。你们俩不知道啊,来你们这儿之前,那个来助理和陈书记都拍桌子啦!” “怎么办?”赵岚问李家宝。 “去看看书记和队长!”李家宝果决地回答。 四个人说走就走,一起去了队长家。刚一进房门,就听见来助理在尖刺地吼叫:“我是在问你,是你提出去抢粮的,还是陈子宽提出来的?” “是我,是我,就是我!我已经说一百遍了,事儿是我老耿定的,粮食是我老耿领人分的。陈书记当时外出了,他回来以后非常生气,不光和我掰了脸,还主张把送到水利工地的粮食立刻拉回来,可我没同意。文不借武借,不光是我老耿定下来的,也是我老耿亲自领人去的。当时老陈正耗在人家团部想辙呢,根本就不在队里!不在队里你明白吗?要是连这你也不明白,糊纸条子牵牲口,你就别瞎扯了。老耿就是再不值钱,就是再没用,也没空儿陪你闲磨牙!明明白白告诉你,烤猪皮,下夹子,我老耿从来不馋嘴!想拿耿文武当甫志高,撅钢针做曲别针,你可咋寻思的呢?别看我老耿了了腿弯弯,可是我的膝盖骨,在你面前是直的!打折我的弯弯腿,我宁可躺着,想让老耿帮你唬洋气儿,老爷们儿生孩子,天下奇闻!肚脐眼儿放屁,没门儿!” “你贫什么嘴?我不得不同情地问问你,怎么出了事儿都是你一个人的?你傻呀,你呀,你就没有老婆孩儿呀?” “是我就是我,你少扯老婆孩儿。让我老耿昧良心,祖上没缺那份德,现学老耿也学不会!就是老婆孩子遭了罪,耿文武也不会屈打成招,顶多顶多,让我更恨你! “你就不怕坐大牢?” “有人存心让我坐,想不坐也得坐!你们嘴大我嘴小,小虾米还想不啃泥?可你给我记着,想让我顺着你们,守着瓜子说花生,你就是往我嘴里塞蜂蜜,往我指甲盖儿里钉竹刺儿,也得瓜子是瓜子,花生是花生。把扁的说成圆的,我怕老百姓戳我脊梁骨。红口白牙嚼臭虫,我怕祖宗坟头冒黑烟!就是大红烙铁吃红枣儿,我也不能自己冤枉,就拉垫背的!” “你还冤枉?硬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你还冤枉?” “你小子心眼咋长的,跟谁学得这么坏呢?认贼作父,你三姓家奴!瞪着眼睛,你四处扒瞎,你作孽不作孽?” “你老实点儿!给你台阶儿你不下,到时候,吃不了叫你兜着走,看你还硬棒不硬棒!” 忽然,史副主任打开房门走了进来,竖着耳朵偷听的,猛然一惊,碰掉扁担,弄响了水桶。四个人,都是满脸尴尬。 “没关系,你们能够听得见,是他熊人的时候嗓门儿大。请进屋,大家可以一起说说嘛!”史副主任仍然很客气。 四个人消除了紧张情绪,进了屋子,人人怒视来助理。来助理瞪起了眼珠子,顿时喷邪火:“谁让你们来的?” “我。”史副主任强硬地回答,“调查组组长。” “你……”来助理对史副主任相当不满意。 “你为什么诱供?”赵岚一针见血地质问他。 “你们,你们都出去!”来助理气急败坏,明着对赵岚,暗里对抗史副主任。 “我请的客人你撵,什么意思?”史副主任不容他放肆。 “他们妨碍公务!”来助理强词夺理。 “姓来的,你是哪家的警察?”李家宝见来助理对史副主任耿耿于怀,便义正辞严地摆事实,“告诉你,你明明是在整人,用心何在?你诱供的言辞,威胁的用语,我们听得一清儿楚,需要澄清事实的那一天,我们都会挺身而出,不会有一个惧怕你!” 赵岚立刻也出面警告他:“一点儿不错,你要是人为地制造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我敢说,除非你悬崖勒马,否则,你自己就会走向反面,掉下悬崖,粉身碎骨!” 来助理恼羞成怒,突然狂叫:“你们是在包庇走资派!这就是不可调和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你们知道不知道?” “小来,你能不能有个记性?你说,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不能把和你意见不同的同志,都当成落后分子对待,你,你怎么就这么偏激呢? 好了,该了解的情况,我已经完全了解了,你自己给自己树立的对立面也不算少了,你我还是赶紧打道回府吧!” “你,你就不怕……” “我怕什么?你想让我怕什么?我老史,就连名字都叫史忠实,从来堂堂正正。有实事求是为我撑腰,还怕你无中生有?对你目前的做法,我倒是真有些怕,怕就怕官欲诱惑你,怕就怕你一意孤行犯下大错误,日后我没法向你的父母交代。所以,你和我现在必须回公社,连夜练长腿,也必须返回去!” “史,史……史忠实!”箭在弦上,来助理再也憋不住了,点名道姓的,把他的心思愤怒地喊了出来,“别以为你现在是公社革委会的副主任,就可以一意孤行!你还不是县革委会的领导,也不是地区革委会的一员!别以为你是调查组的组长,就可以为所欲为,就可以明目张胆地包庇走资派!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亲不亲,线上分!’就是我爸胆敢走资本主义道路,照样我也会大义灭亲!为保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我来宝山,豁出去了!” “好,你灭亲,你豁出去了,”史副主任双眉紧蹙,声音有些颤抖,却啪地一拍桌子,冲着来宝山也吼了起来,“为保社会主义江山永不变色,就冲你不识好歹,我史忠实也豁出去了,工作组的调查到此结束!”吼过以后,他义正词严地正告来宝山,“从现在起,我这个小组长就向前进小队正式宣布,你来宝山已经没有任何权力代表工作组讲任何一句话!” 史副主任说罢,起身就往外走,来宝山眨巴眨巴眼睛,无可奈何,只得讪讪地跟了出去。 老耿喘了两口粗气,禁不住为老史担忧:“唉,阴沟里头生泥鳅,不是好来头啊!”忽然,他急切地吩咐魏长顺,“你赶快去拴挂车,把老史送回家去!姓来的要搭车,你就让他搭。” 魏长顺听到吩咐,急急忙忙就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