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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阴霾
第二天一早,队里的领导都来到了知青宿舍。他们的面目都很严肃,陈子宽向李家宝和赵岚非常认真地强调,“你们俩虽然还不是党员,但我也愿意以前进小队书记的身份郑重地通知你们两个,我们四个支委以小队党支部的名义,劝说你们俩暂时先回市里去,如果你们尊重这个党支部,明天早晨就起程。” 队长耿文武,民兵队长魏长顺,妇女队长冯玉莲,都以支部委员的身份,一致表示,支持党支部书记陈子宽同志代表党支部的劝说。看得出来,他们谁也不想让李家宝和赵岚卷进一场与他们关系不大的是非旋涡,何况李家宝和赵岚在市里又是确实有事儿要办,他们的时间又非常宝贵呢。 特殊的时刻,郑重的劝说催人泪下,这里没有战争,自然不是敌占区,他们却被这里的党支部如此郑重的劝说,李家宝和赵岚万千地感慨,只得答应,服从劝说,保证回家。 陈书记见他俩答应了回家,就语重心长地叮嘱他俩:“你俩放心,队里的事情我们几个扛得住。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们几个就是想帮忙,也帮不到正地方,你们俩可一定要把握好分寸!” 陈书记他们走了,赵岚比驱赶陈路的时候沉静了许多,很认真地问李家宝:“回去怎么办?” 李家宝没有回答,看看墙上的挂钟,提醒赵岚,到了应该学英语的时间。赵岚颇有感触,立刻点了点头,努力从情感的旋涡里走出来,找来教案,认真地打开了。赵岚辅导过李家宝,按照程序,两个人又开始各自看书。 到了休息的钟点儿,李家宝不容赵岚开口,百感交集,深切地叫了一声“岚岚”,二话不说,抱住她就亲吻,吻得赵岚热泪盈眶,深深地领悟了他的情感语言:李家宝无论如何也离不开相濡以沫的妻子,我们必须以大事为重。 洗漱过后,他们钻进了被窝儿,李家宝把赵岚搂进自己的怀抱,她就安静地偎在李家宝的怀抱里,内心错综复杂,仿佛重新听见了李家宝在病中的呼叫。他呼喊郝玉梅和自己的时候,是那么忘我,那么动情,声声撕心裂肺,声声动人魂魄。可是,同是李家宝的知心人,此时此刻,自己正躺在他的怀抱里,被他爱抚着,宽慰着,可怜的郝玉梅……也许,正在被强暴,痛苦地忍受着煎熬,自己怎能任随她遭受苦不堪言的折磨而独自心满意足呢?赵岚的热泪潸然而下,李家宝连忙用枕巾替她擦拭泪水,轻声问她:“岚岚,你是在想郝玉梅的事情吧?” “嗯。” “岚岚,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再提离婚二字。” “家宝,”赵岚的热泪汩汩地流淌,一心一意地恳求深爱自己的爱人,“家宝,我心里很清楚,你爱着我,肯定也忘不了违心服从她父亲的郝玉梅。我知道,无论你同我们两个人中的哪一个在一起,你的心中都会牵挂另一个。但你想过没有?你和她在一起,决不会有你的仇人来纠缠我。你和我在一起,陈路就会一辈子蹂躏玉梅,你的心里就会长期地难过和自责。既然如此,就莫如让我为你减少一份痛苦。我爱你,我才心甘情愿地这么做,日后,我也会从你们的快乐中感受到巨大的欣慰……” “岚岚,你快住口!如今,我不能没有你,无论如何,也不能没有你,这是我最真实的感觉。聪明人办糊涂事儿,不应该是你赵岚!你再看一看《别旧》和《图新》。只要你不再胡思乱想,我可以和你一起想办法帮助郝玉梅重新振作起来,使她和我们一起想着以后,她也是老高三,你一定要相信她……” “家宝……”赵岚重新钻进李家宝的怀里,只管流泪。她的心里十分清楚,让郝玉梅像李家宝说的那样去做,她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两人之间选择感情上的牺牲,只能自己来做…… 第二天,李家宝和赵岚凄然地登上了回家的列车。一对新婚夫妻,回家不是探亲,也不是度蜜月,是屯子里的党支部为了保护他们,他们才必须回家,也是他们为了帮助他们的朋友--他们婚姻间的第三人,他们才回家。 天,阴沉沉的,令人心情抑郁。风,湿冷湿冷的,刺人的肌肤,浸人的筋骨。熟悉东北天气的老人都知道,这是一场大风雪的前兆。赵岚和李家宝还是下乡不久的知识青年,他们只感到此时冷得出奇,尚不知风雪到后的酷寒。 列车启动了,车厢里,还不算太挤。李家宝和赵岚各自占住一个座位,然后又将座位换到一起,只觉得,到处都是冰凉冰凉的。严冬里,列车上却没有取暖设备,时时都能听到大头鞋跺地的声音,他们自己也不住地跺脚,看见别人的鼻子尖被冻得变了颜色,自己的鼻子尖也感到不好受。他们连连地搓手捂鼻子,李家宝真想把赵岚的双手焐到自己的胸前,但他怕人笑话。 火车的车头是笨重的蒸汽机车,寒冷中,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咣当咣当地来回甩着车厢。有时,列车十五六分钟就要在一个小站停一停,好像是不歇一歇,它就会爬不动。 大约过了两个多小时,列车驶入了兵团、农场、公社比邻交错的地域,也是上车最难的地方。列车一停下来,马上就拥上来一拨一拨的知识青年,都是急于回家过年的。很快,不算太挤的车厢里就变得拥挤不堪了,连上车也十分困难。抢先上了车的青年立刻把住门,一个一个地往上接包裹,再一个一个地往上拽同伙儿。被往上拽的人,很难掌握身体的平衡,踩了别人的肩膀和脑袋也不管不顾。被踩的人心里窝火,也只能嘴里骂杂,仍然拼命朝上挤。可是,‘登上火车板儿,立刻变心眼儿。’在下边的,拼命要挤上去,挤上来以后,就不希望车厢里太拥挤…… 兵团和农场的南方知青都往家里带黄豆、白糖、土豆。本省的,大多数往家里带的是白面、肉类和豆油,几乎人人都是大包小裹。上车后,马上就查数,前呼后叫的,满车厢里都是他们互助的声音。这一带插队的知青,知青里的末等公民,几乎都是两手空空,神情十分呆滞。李家宝和赵岚却是揣着满腹的忧虑,既忧虑市里的郝玉梅,也忧虑屯里的书记和队长。 车厢里,没有座位的乘客非常多,已是前胸贴着后背了,偏偏就在这一路段,列车开始检票了。突然,李家宝和赵岚所坐的车厢里发生了骚乱。检票员严肃地要求,旅客必须出示车票,一大群插队青年根本没有买票,便与检票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票!” “没有。” “没有就赶紧补,快点儿,别磨蹭!” “不挣钱拿什么补?” “没钱就别坐车,你们先到餐车去,车停就下去!” “人民列车人民坐!” “坐就得买票!” “那你就为我们发动募捐吧!” “我凭什么为你们发动募捐?” “那你就让我们免票吧,我们都谢谢你!” 乘警和列车长浑身用力地挤了过来,坚持秉公处理。青年们只讲自己的理:“不挣钱,就没有钱。虽说没有钱,家里却也有父亲和母亲!你们有父母没有?你们的父母过年想不想儿女?你们想不想爷爷和奶奶?你们的爷爷奶奶想不想隔辈人?” 乘警勒令嚷得最凶的一个到餐车去,一大群知识青年,早已顾不得知识不知识,连男带女,呼啦一下,将乘警团团围住,围得水泄不通,七嘴八舌,个个不惧:“去就都去,翻出钱来都算你的,怎么样?” 严厉的乘警想脱身都办不到了,列车长没有办法,皱了皱眉头,拍拍乘警的肩膀,临时决断:“他们的票不检了。” 顿时,靠歪理获胜的插队知青们满脸喜气,不知道应该怎样宣泄内心的情绪,有人玩世不恭地高喊起来:“列车长万岁!”他们的同伙立刻都凑热闹,“列车长万万岁!” 列车长和他的同志们无可奈何,摇着头,使出浑身解数,挤到另一节车厢里去了。车厢里依然议论纷纷: “简直是土匪!”一位干部模样的旅客愤愤不平,用低低的声音向他的同伴儿发表了他的见解。 “你家没有下乡的吧?”一位工人打扮的,毫不客气地对那位干部进行反诘。 “有没有也应该买票啊!”干部模样的很认真,很严肃。 “应该是应该,坐车买车票谁都知道。兜里有个百八的,花五块钱谁也不会心疼。可干一年活不挣钱,还欠队里的,应该不应该呢?”一位中年妇女反问那位干部,很显然,她对不讲究实际的干部十分不满意。 一个大个子青年,明明不是没钱那一伙儿的,却看着那位干部大骂起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他妈是不是绝户器?” 那个干部听大个子青年说话粗野,本想教育他几句,却见他破棉袄上缺扣子,白色胶布打补丁,腰间系着一条破麻绳,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架势,就板着脸不敢出声了。 一位上年岁的老太太忽然问那个工人打扮的:“大兄弟,你们家也有下乡的孩子吧?” “仨!”老工人回答。 “就是嘛,我们家两股儿五个!”老太太遇到了话能说到一起的,就打开了话匣子,“这不是,我刚看完老大一股的老疙瘩,又惦记另一股的老疙瘩。唉,十指连心,哪个不是隔辈的骨血?可是惦记归惦记,咂咂嘴,也只能打咳声,惦记不过来哟!”老人的眼睛不禁湿润了,说不下去了。 又一位工人打扮的也搭了话:“知识青年连万家,哪家不是揪心巴拉的?尤其是插到穷队的,光干活,不挣钱,还得家里养活着,谁家能高兴啊?要我说,干脆就别下乡了,就是养在家里憋屈着,也不至于这么闹心。这可倒好,儿女下了乡,爹妈就悬着心,乡下也多了负担,算是咋回事儿呢?” “你老兄是不是吃错药啦?不下乡城里还搁得下吗?耍枪动炮的你就都忘啦?顶着门板攻大楼,爬上房顶互相摔,抬着死尸游大街,都留在城里你给看着啊?”谁都看得出,那个吃错药的,大大咧咧,没吃错药的,嫌他嘴上不上锁,怕他惹祸。 “咋的?你小子还抓我反革命啊?”吃错药的老兄不服气,似乎他有天大的理。 “得得得,你能,你多能!没皮没脸没记性,下回挨批,没人理你!”很显然,没吃错药的,比吃错药的言行谨慎。 听到这样的议论,李家宝看看赵岚,心里极不是滋味,若不是他们的口袋里装着家里给的钱,他们也是没钱买票的。他们不禁想起了家,可是,他们却无心考虑同家人团聚。 李家宝悄悄问赵岚:“回去先上哪儿?” 赵岚回答:“直接去找郝玉梅。” “见了面怎么说呢?” “实话实说……” “不行,得讲点儿策略。” “好吧,那就见机行事。” 碍于周围人多,他们没法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赵岚就冲李家宝笑了笑,开始看她的《简 走出车站,李家宝突然提议:“咱们先去京剧团,同郝玉梅的父亲好好谈一谈,你看怎么样?” 赵岚也思考过这个方案,真想解决问题,郝玉梅的父亲很重要。他如果让步,一切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如果只是鼓励郝玉梅走自己的路,就等于劝她离家出走,真的如此,如果没有李家宝的爱情力量,她就很难做到。想到此,赵岚凭自己对郝玉梅父亲的了解,就郑重地叮嘱李家宝:“见到郝玉梅的父亲,你无论如何也不要说咱们已经结婚了,听见没有?” 李家宝不回答,只管奔京剧团,却未料到,在他们赶到京剧团之前,郝玉梅的父亲刚刚送走陈路。陈路的一番讲述,令他对李家宝和赵岚充满了怨恨。回到办公室,他沏了一杯茶,恼怒地偎在圈椅里,边溜茶水边看报,借此磨钟点儿,等待下班。他想赶紧回家,再做做女儿的工作,免得节外生枝。听到敲门声,他动也不动,只是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声,“进来。” 李家宝和赵岚走了进去,郝玉梅的父亲依旧原样看报纸,李家宝和赵岚相互探询一下,赵岚便干咳了一声,提醒郝玉梅的父亲,人已经进来了。郝玉梅的父亲没有听到叫他“郝主任”的声音,反而听到干咳的动静,心中愈发不快,便十分不满地将圈椅转向外面,成心想看看,到底是哪一位,如此没有礼貌。冷丁看见是赵岚和李家宝,他瞬间一惊,赶紧做出了很热情的样子:“哎呀,小岚岚,怎么会是你呀?你听大叔跟你说,陈路那孩子,不大懂事儿,舞马长枪地闯到你们那儿,差一点儿就惹祸,看在郝叔叔的面子上,你可得原谅他……” 郝玉梅的父亲不想惹赵岚,灵机一动,迅速把他的怨恨藏起来,释放出他的热情,主动同赵岚握手,拉过来一把椅子,就请赵岚坐,对李家宝,却视而不见,理也未理。 “郝叔,打扰您了,”赵岚满脸微笑,礼貌地开了口,“我和李家宝想和您谈一谈……” “谈谈好啊,郝叔请你去我家,咱们好好谈一谈,好吧?” 赵岚不想和郝玉梅父亲弄僵,见他故意不理李家宝,便自己也站着,有意提醒他:“郝叔,是我和李家宝两个人,想和您单独谈一谈……” 郝玉梅父亲笑了一笑,自言自语,“是你们两个要和我单独谈一谈,那你们就坐吧。” 他依然不理睬李家宝,说出个“你们”把李家宝包括进去,似乎已是很给情面了。 李家宝很窘迫,但是,为了赵岚和郝玉梅的命运,他宁肯忍受屈辱也要认真说一说,不管郝玉梅父亲对他是否客气,就自己找把椅子,放到郝玉梅父亲的斜对面,毫无挑剔地坐下去,很有礼貌地开了口:“郝叔,是这样,我和赵岚想和您谈一谈有关郝玉梅的事情……” “和我谈一谈有关郝玉梅的事情?那你根本没资格!你好好想一想,下乡前你是怎么说的?为什么你说变卦就变卦呢?” “郝叔……” “停!”李家宝两次开口,郝玉梅的父亲两次都给打断了,并且故意对他上下打量,见他不知所措,就把脸绷了起来,“俗话说得好哇,‘你不仁,我不义’,如今,你是哪个衙门挑泔水的?你凭什么跑到我的办公室里对别人家的事情多嘴多舌?现在我不是你郝叔,也不想让你套近乎。不冲你是和岚岚一起进来的,我马上就可以轰你走。一米八十好几的大个子,不识好歹,你还有脸来找我谈一谈?实在对不起,你有工夫我没空儿,你有那好意,我没那闲心,该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去,别惹我心烦!” 顷刻间,郝玉梅父亲的态度转了一百八十度,李家宝始料不及,在火车上的思考全都被打翻了。愤怒的情绪令他真想起身就走,但他强咽口唾沫,硬是将怒火咽进了肚子。眼前的人固然不可爱,但他毕竟是郝玉梅的父亲,自己也曾和他学过胡琴,也曾认可他做自己的岳父,道理应当讲,出言不逊却不宜,他极力强迫自己镇静,声音有些梗阻,还是耐着性子哄劝他:“郝叔,你消消火儿,也别生气……” “出去,你给我出去!”郝玉梅的父亲忽地站了起来,暴跳如雷,手指着门,语调和动作十分做作,就像蹩脚的演员在演最糟糕的戏剧。 赵岚见他拒绝和李家宝谈话,还刻意羞辱李家宝,心中的火苗忽忽地窜,忍了好几忍,还是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仍然管他叫郝叔,用李家宝和孟宪和他们曾经救他出牛棚的往事,委婉地提醒他,“郝叔,蹲牛棚抹黑脸儿的往事你不记得啦?” “岚岚,别怪你郝叔不冷静,你千万别怪你郝叔,此一时彼一时啊。当初我要是知道,李家宝帮助我,图的是我女儿,我就是身子骨再不济,也宁愿将牢底坐穿!”郝玉梅的父亲很刁钻,言语自不量力,却不乏反击的力量。 李家宝勉强压住心中的大不悦,尽量和蔼地对待他,努力寻求谈话的契机:“郝叔,我这次来,并不是想打你女儿的主意。实际上,我和赵岚已经结婚了。我们这次来找你,只是想和你说说陈路,为了你女儿的命运,向你说几句知心话……” “什么什么?你,你个臭流氓!这一边,你勾着玉梅,害得她要死要活,那一边,你骗得小岚岚和你结了婚。你说,你算个什么东西?郝玉梅拿你还当宝儿,你个下三烂,滚!你给我马上滚出去!”郝玉梅的父亲抓到要害处,立即耍威风咆哮。他虽在咆哮,脑袋里的转数却不减,只抓理,不给对方留话把儿,以长辈自居,凭气势压人,靠家门口发威,单求避而不谈万事大吉。 赵岚见他毫无顾忌地欺负李家宝,李家宝已是有口难辨,立即改变了态度:“唉,郝叔也罢,郝副主任也罢,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如果你说李家宝是流氓,就等于说,有两个流氓同时在纠缠你的女儿。你想让全京戏团都为你家的事情交头接耳吗?那好,你喊吧,再大点儿声才好。你喊呀,尽情地喊,喊他个人人皆知!来,我替你打开门,你先喊,喊来众人也让我说一说,说说你如何用你的女儿换乌纱!” 赵岚说开门,真的就去开门,顿时,就把郝玉梅的父亲给镇住了。可是,他丢了气派头脑却清醒,走过去关上门,也不再向外轰赶李家宝了。他早就知道,赵岚就有气不公的秉性,害怕赵岚把他家的丑事张扬出去,也怕他的周密计划被全盘颠翻,外强中干,也要绵里藏针。官欲已使他难以清醒,人前飘飘然的感觉早已使他不再注重人格。混乱社会的权力之争,已经使他相信了没皮没脸的《变脸歌》:“对上笑脸,对下板脸,人前买脸,人后卖脸,求人厚脸,赖账翻脸,可以戴假脸,不能露真脸。”这样的歌明明是“八不要脸”,如今,却被他奉为接人待物的准则。有的时候,他心里也有愧,就用世故的哲学来宽慰自己,既然都不是好东西,自己何苦来装犊子?装犊子还不如装孙子,往后有个好结果,也可以让别人给自己当孙子。他的心,已经打了横儿,根本不管女儿愉快不愉快,也不管玉梅的母亲愁苦不愁苦。他暗暗地祈祷,但愿女儿过上舒服日子能够理解他,他就可以向女儿解释解释,他的操作不是父亲狠心,而是父亲煞费苦心。他早已忘记了艺人应有的品格,对梅兰芳面对日本鬼子蓄髯罢戏的美传也想不起来了。他只看得见京剧团的金交椅,第一把还是空着的。 此时,他对照“八不要脸”的《变脸歌》,迅速权衡利弊,眼皮一眨得出了策略。对赵岚,还是得看她的父亲,决不能使用对李家宝突然翻脸的办法,只能继续戴假脸。他对赵岚的嘲讽难以忍耐,却依照策略,依然笑脸相迎,宁愿装孙子:“岚岚,你的好心郝叔心领了,不过,郝叔也得实事求是地告诉你,玉梅和陈路已经办理完结婚登记了,明天就举行婚礼。说老实话,以前她对陈路是不大满意,但她回心转意了,也心甘情愿了。你可以亲口问问她,她现在到底同意不同意嫁给陈路。如果她说她愿意,你就别再埋怨你郝叔了。郝叔不但不会怪罪你,还真心欢迎你参加她的婚礼。要是你不愿意参加,郝叔也不强求你。既然你是她最好的好朋友,就得体谅体谅她的难处。郝叔只求你一件事儿,不要把她的事情当成你的。既然你和李家宝已经结了婚,你们就应该过好自己的日子。你郝叔刚才有些不冷静,冷静之后对你提出这样的请求,也不算过分吧?” 赵岚听了他的一番话,看着他那自以为得计的神态,当即针锋相对:“好吧,既然如此,我和李家宝马上就去找郝玉梅!” “等等,你可以去找玉梅,啥时候都行,但李家宝不行,我现在就正式宣布,李家宝是我们郝家不受欢迎的人。” “你宣布什么都可以,不过,对别人的行动你还是没有权力干涉吧?李家宝可以不进你们郝家,但郝玉梅还是有权从你家迈出她的双腿吧?我们家同时欢迎郝玉梅和李家宝,就没什么不可以吧?家宝,咱们走!”赵岚扔下硬邦邦的态度,说走就走。 “岚岚,你回来,”郝玉梅的父亲心里明明白白的,玉梅的一颗心,至今也属于李家宝。他不想让玉梅见到心上人,免得风云突变,痴女变卦。要是女儿变了卦,他就得罪了陈路,得罪了陈路,就得罪了陈路的母亲。得罪了陈路的母亲,自己就会从现在的椅子上摔下去,一旦摔下去,就会成为阶下囚。那,那可就鸡飞蛋打了。不由得,他连连高喊,“岚岚,岚岚,你别走!” 赵岚和李家宝不再理他,头也不回,毅然决然,离开了京剧团。李家宝再次尝受了郝志发的羞辱,来到外面,便征求赵岚的意见:“下一步怎么办?” “关键就在你了……” “我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啊?” “你应该带她走……” “你让我带她走,我能把她带到哪里去?” “永远带在你身边。” 李家宝听出了赵岚的意思,心中焦急,立刻问她:“你怎么还有这种想法啊?” 赵岚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她明明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伤害自己的,却别无他法,便忍痛坚持己见:“只有这个办法,才能让玉梅获得她的幸福……” “岚岚,如果我们没有好办法,我们就退一步想想吧,你我是不是可以找陈路心平气和地谈一谈,让他能有自知之明。” “他可能退出去吗?我和他积怨很深,很深,他又总是瞧不起你,他可能听从你我对他的劝说吗?家宝,别再犹豫了,你我再舍不得分开,还能见死不救吗?” “死?” “你想想她的上一封信,他是怎么说的?” “不,她不可能不顾她的养母,如果她真的那样想,她就不会和陈路去登记……” “可是,你就情愿让她终生抑郁吗?家宝,我十分了解玉梅的秉性,关键时刻她常常挺不起来,一旦有人拉她一把,替她顶住压力,她也能站住自己的脚跟。 现在唯一能改变她命运的,只有你,你们相爱一回,她仍深深地爱着你,你能袖手旁观吗?” “你……” “家宝,我说过了,你不要顾忌我。这么长时间了,你应该了解我。在这样的时刻,无论如何,我也不会把我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你要相信我,委屈的滋味再不好咽,我也咽得下去。家宝,你真心爱我,就别让我的良心遭受谴责,我宁可选择委屈,也不能丧失我的人格……成全我吧,家宝,去把郝玉梅带出来,你就是成全两个人,你不应该吗?” “岚岚,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我不能这么做……” “家宝,你明明还爱着郝玉梅,就忍心让她糟蹋自己吗?还是把你的爱呈给她,让她做一个有尊严的妻子吧……” “不,你的想法肯定有偏差,可我现在说不明白……”他隐隐感到,事情肯定是赵岚出了错,却又难以说出她错在哪里。李家宝心里很清楚,他和郝玉梅的感情虽然曾经很深很深,但终归只是谈过恋爱,准备过建立家庭。可是,他和赵岚已是和谐的夫妻,怎能在感情上拆东墙补西墙呢?蓦地,他再次陷入了难言的痛苦。郝玉梅的信令他难过之后,也迫使他对赵岚和郝玉梅进行过极为客观的比较。他凄然地发现,两个人对待同一问题的做法几乎不可比较。他不情愿也不忍心把比较的结果说出口,如今赵岚所坚持的选择,明明是让他心头割肉自己吃,逼得他再也不能缄默了,“岚岚,”话到口边,他还是不情愿讲郝玉梅的不是,仿佛讲了,他对郝玉梅就是雪上加霜。可是,赵岚却依然坚持她的想法:“家宝,你就别再犹豫了……” “不,”李家宝看着可怜可爱的妻子,只得艰难地开了口:“岚岚,和你结了婚,对你,对郝玉梅,我都没有权利像你说的那样做。接到她求你让我与她重新修好的信,我确实很痛苦,恨不能立即和你一起,领她走出迷茫的苦海。可是,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使我蓦然加深了早已得到的一种印象。在校时,她知道你暗暗地喜欢我,就抢先把她的照片送给了我,并且,时时害怕我和你接触。你们明明有约在先,谁有了男朋友,都要告诉对方,她却没有这样做。当她决定不来找我的时候,她嘱托你,替她来爱我。她不能来,确实有她的难处,也不能责怪她。只不过,如今她又求你,让我继续爱她,确确实实,也是她出于对我的真实感情。可是,这前前后后,她始终也没有顾及你的感情。相比之下,当她求你让我重新爱她时,你就真的来求我,我能什么也不想吗?当她得知你和我结婚以后,她就破罐子破摔,连理想,前途,以及自我的价值,统统都不要了。而你却宁可不顾自己的一切也要重新成全她。这一切,太不公平。我知道,她的做法都是事出有因的,她痛苦,你我也很痛苦。但她对你的做法和你对她的做法,只有我心里最清楚。你我结婚以前,你明明也是爱着我的,当你知道我的心已属于她的时候,你就压下你自己的痛苦和悲哀,委屈你的感情和心愿,却来成全她和我。你做这做那,含着苦泪,写长信劝她,陪我回去说服她,失败之后,你又绞尽脑汁,千方百计地拉我复活,催促我重新进行终生的比赛,帮助我撑住了一切。况且,你是在郝玉梅认可她自己的选择以后,是在我懂得了什么时候都有‘以后’、重新捧起书本的时候,你才下决心,执著地追求我。如今,你我刚刚遂了心愿,你还要舍出你自己来,重新成全我和她,你的所作所为早已触动了我的魂魄,使我只能更加疼爱你。可是,玉梅的一次次做法,却使我对她的感情渐渐地变成了同情和怜悯。她对你的伤害,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恰恰是你对她的一片真心,在熨帖着我的一颗心,不然,她接受陈路以后,我就只会记住我在郝家门前的耻辱……” “家宝,我理解你的心情……”赵岚的热泪唰地成了行。可是她却觉得,眼前不能只谈爱情,而是挽救郝玉梅要紧。她不得不重申她的思考,“我早就知道,玉梅爱耍个小心眼儿,但是让她嫁给陈路,却等于让她去跳火坑,眼瞅着是火坑,她偏偏就要去跳,如今能拉住她的只有你,那么,就是出于同情和怜悯,你也该伸手拉她一把……” “岚岚,你应当相信,如果她肯自救,她不跟我走,得到你我的支持,她也应该自觉自立,如果她做不到这一点,她又如何能挣脱她父亲的摆布,同我一起走呢?” “可你不拉住她,她还凭什么力量驱赶陈路?” “岚岚,你疯了吗?难道我能把你从我的心中抹去吗?” “家宝,”赵岚凄然地叫了一声,苦不堪言地继续申辩,“我不是疯了,其实我是醒了。真的,看了玉梅的长信,听到你在重病中的呼喊,我想了许多。事实已说明我有错处,是我没有事先处理好玉梅这边的事情,就向你表达了我的心迹……”赵岚忍不住悲哀,不得不停下来抹去遮眸的泪水,却固执己见,“家宝,有玉梅对你的感情,其实就是你我有情无缘。尽管我舍不得你,我也必须支持你去挽救她……”赵岚坚持替郝玉梅着想。似乎《冰上姐妹》中的爱情理念在她的头脑中已是根深蒂固了,信守诺言的品质也在支持她的选择。 李家宝早已看不得爱妻遭受委屈,为什么有苦衷就必须憋在她的肚子里呢?为什么有磨难就必须由她承担呢?蓦地,李家宝十分痛恨自己,大病一场,害得赵岚如此折磨自己。不由得,他带着愤懑的语气质问已不能自已的赵岚:“岚岚,陈书记是怎么叮嘱你我的?大家是怎样期待你我的?难道你还希望出现‘二桃杀三士’的结局吗?你和我,并没有权力忘记自己的规划,还必须比赛!”眼见着,赵岚被他激昂慷慨的言辞惊呆了,李家宝便继续启发她,“岚岚,你我都想积极地帮助郝玉梅,但她到底要走什么路,终归还需要她自己觉醒。况且,你让她跟我走,她就能跟我走吗?岚岚,应该我做的,我一定要做!不该我做的,我也不能生硬地去做!走吧,一起去唤醒她。如果我们实在唤不醒她,也不能强求。一场大病,已然使我非常清醒,我不能毫无道理地缠绵旧情,对你造成心灵上的伤害,你也不能自己伤害自己,无视我的感情!”李家宝说罢,起身就走,直奔郝玉梅家。 天已经黑了,郝玉梅家的院子里,如同白昼,几个大灯泡同时亮着,将一切都照得真真切切。院子门敞开着,院子里自行车成排,窗户上,贴着特大的双喜字,屋子里笑语喧哗,这里,正在准备明天的婚礼。赵岚挽住李家宝的胳膊匆匆穿过院子,来到了房门前。赵岚心中有些慌乱,站下来稳了稳情绪,毅然决然地走上前去,当当当地敲门。来迎接客人的是陈路,看见赵岚和李家宝,顿时火冒三丈,立刻用赵岚阻止他进知青宿舍的言语高声大吼:“出去!你们没有得到允许,凭什么闯进我们的院子?” 赵岚视陈路如同仇敌,满腔的悲愤立刻化成了怒火,冷冷一笑,厉声喝道:“闪开,这里是郝家,你没有权利阻止我们!” “一个女婿半个儿,我也是这里的主人!” “让开!莫说你还没有成为这里的半个儿,即便能成,半个儿也只配管半扇门儿,我们还可以走你管不着的半扇门!” 忽然,曹自立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双手攥着一根大棒子,抡起来就向李家宝砸去。李家宝急忙一闪,曹自立用力过猛,向前打个趔趄,扑腾一下,摔倒在地。郝玉梅的父亲慌慌张张跑了出来,赶紧制止曹自立:“别胡闹!快把棒子放下!” 曹自立站起身来,不管郝父的叫喊,抡起大棒子又向李家宝砸去。忽然,一条腿伸出来,将他绊了一个狗抢屎,比上一个跟斗,摔得还要狠,他回头一看,又是可恨的悍将,双臂依旧抱在胸前。他气急败坏,恼怒地质问:“你咋又帮他们?” 悍将依旧抱着膀子,板着脸回答:“我是在帮陈路,明天是他的婚礼,你懂不懂?不懂就滚蛋!” 曹自立爬了起来,歪脖子瞪眼睛,却是惹不起,只得返回郝家的屋子。原来,郝玉梅的父亲抢先回家悄悄地同陈路作了必要的准备,却没想到曹自立敢下死手,多亏悍将,才没出事儿,他赶紧吩咐陈路:“快请岚岚进屋儿,把李家宝撵出去就得了!” “不!”一声凄厉的叫喊,惊呆了所有人。郝玉梅从屋子里冲了出来。她的双眸失去了昔日的明亮,双目中,淡蓝的湖水已经锈得昏黄,脸颊上,不见了春天的气息,代之以晚秋的肃杀,见了李家宝和赵岚,痴呆许久,眼睛里才涌出汩汩的泪水。 李家宝心中凄惨,赵岚心似油煎。往日丰腴白皙的郝玉梅竟然变得瘦弱憔悴,失魂落魄。她的心里,该是怎样的凄苦啊! “走,他们不许你们跨进他们的屋子,我同你们到外面去,不进他们的屋子……”郝玉梅声音虚弱,举止言谈,伤心惨目。 “回来!”郝玉梅的父亲愤怒地吼叫,那架势,要吃人。 郝玉梅站住了,回身望着她的父亲,不动也不说话,只是苦笑着,犹如落叶枯枝上面遭霜的孤果。她的父亲缓和了语气,以父亲的身份哄劝女儿:“玉梅,赶紧回屋儿去,你自己的事情还能依赖别人?真心疼你的,还不是你的父母?” 郝玉梅凄楚地望着父亲,悲悲切切地哀求:“爸,我明白你的用心,你也不用焦急。我已经是陈路的人了,我还会同李家宝私奔吗?就是想,也早已被你弄得不配了……难道,难道和他们道个别,也必须遵从父母的意愿吗?” 郝玉梅的言辞逼人心酸,她父亲当着众人已是无可言语,一转身,忍住怒气返了回去。郝玉梅如同迷途的羔羊,惶惑地望着李家宝和赵岚,仿佛他俩也是伤害她的异类。 “玉梅……”李家宝声音颤抖地呼唤她,苦不堪言。 郝玉梅似乎被唤醒了,双眸一亮,恨不能立即扑进李家宝的怀抱,瞬间,她那重新一闪的希望之火,却被汪在心中的泪水淹灭了,她猛然扑到门柱子上,埋头痛哭。陈路醋意大发,真想和李家宝拼命,但他是在郝家,必须有所顾忌,一甩身,愤愤地踹开了郝家的屋门不管她了。那悍将向赵岚看了一眼,立刻跟了进去。赵岚的泪水再也噙不住了,索性不再控制,任同情不忍和委屈不堪的情绪随之涌出。玉梅想要扑的怀抱是她爱人的胸膛,她不忍舍弃从那里获得温暖的权利,又希望她的朋友不顾一切地扑进去。她隐忍地规劝着:“别哭,玉梅,咱们离开这里,把话好好说一说……”赵岚搀扶着郝玉梅,缓缓地走出了院子,郑重地鼓励她,玉梅,到我家去,我们总会有办法……” “不,不……”郝玉梅突然靠在墙上不肯迈步了。不管赵岚怎样哄劝,她也不听。 李家宝赶忙开导她:“玉梅,我和赵岚会切实地帮助你,有泪也要向前看,咱们会有好些要做的事情……”说到这里,李家宝已然忍了许久的泪水到底还是淌了下来。 郝玉梅望着李家宝的泪眼,似乎变得很听话,赵岚借机搀扶她继续朝前走,她也不向后打坠了,怆然移步,徐徐缓缓。当拐进一个小胡同时,她扑到一堵墙上,喊了一声“赵岚姐”,便呜呜地痛哭起来,再也不肯移步了。 赵岚哽咽着吩咐李家宝:“带她走……帮我架她走!” 李家宝立刻帮助赵岚搀扶郝玉梅,郝玉梅却死死不配合,连蹬带踹地拼命朝下坠。赵岚不得不松了手,急忙脱下自己的大衣交给李家宝,悄声同他耳语:“你一定让玉梅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找一辆车来,强迫她走!” 李家宝赶紧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