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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苦诉

  赵岚匆匆地跑出了小胡同。李家宝望着悲痛的郝玉梅,焦急地呼唤她:“玉梅,玉梅!”

  旧恋人重逢,有第三人在眼前不能叙说往事。赵岚一走,两人之间只剩下了往日的感情,郝玉梅却无法提及,如何能不悲怆?她躲开李家宝的目光,转身面向墙壁,任泪水流淌。

  李家宝望着她的背影,急切地要同她交谈,要向她解释,要劝告她自惜,要鼓励她振作起来,连连呼喊她:“玉梅,玉梅,玉梅,玉梅--”呼喊声恳切而又凄恻,急迫而又焦灼。

  郝玉梅慢慢地转过身来,望着昔日的恋人,自己认可的白马王子,自己的崇拜偶像,自己的精神寄托,至今,也不忍看他难过。可是,眼下自己却无法使他不难过,欲望已经破碎,美好不复存在,近在咫尺,已各属他方,郝玉梅禁不住惨叫一声:“家宝啊……”一下子便扑进李家宝的怀抱,呜呜呜地痛哭起来。

  她那喷发似的一声呼叫,倾泻出不尽的委屈,也透露出绝望中对于希望的一闪。她那凄惨的哭泣裹着悔恨,裹着悲痛,也裹着对于屈从的不忍和无奈……

  她本能地渴望李家宝亲抚她,怜爱她,吻她的嘴唇,吻她的脸颊,吻她的额头,吻她的眉毛,吻她的泪水,吻她的凄怆,吻她的哀怨。可是李家宝已是赵岚的爱人,情感被理智约束着,面对郝玉梅扑面而来的感情,他无法躲避,也不可能躲避,但对妻子的责任感却控制着他的血脉。他不能不负责地拥抱他昔日的恋人,也不能亲吻已经不属于他的女性,只能惨然地体味郝玉梅的凄怆及悲哀。他很有分寸地用他的双手拍着郝玉梅的后背,急切地希望,玉梅能够从痛苦和悲哀中跳出来,直面现实,泪眼向前看。他不住地恳求着:“玉梅,你听我说,别哭,你听我说!”

  郝玉梅抬起了头,两眼就像看着陌生人,从李家宝的怀里慢慢地退了出去,惶惑不安地喃喃着:“我不配,也不该……”

  “玉梅,你不要这样说,”李家宝见玉梅说话了,不管她在说什么,她终归理智地说话了,如获良机,立刻劝说她,“你千万不要这样说,你听我对你讲……”

  李家宝的态度十分诚恳。然而,郝玉梅对李家宝的诱导不但没有重视,反而因为没有得到他的亲吻感到非常伤心,她和李家宝已经不是恋爱关系,明天她就要同陈路结婚了……她抹了一把眼泪,打断李家宝的话语,声音沙哑地问他昔日的恋人:“你们怎么才回来?为什么才回来?”

  “好,好好,让我来回答你。我和赵岚接到你的信,先后大病了一场……你听我慢慢说--”李家宝倒叙着向她讲起自己下乡以后的事情,向她详细讲述了大病的过程,并再三向她解释了他和赵岚为什么会快速结婚。

  郝玉梅背靠着墙,木雕泥塑似的,静听着李家宝的讲述,仿佛她的泪水已经哭干了。李家宝痛苦地将一切讲完以后,请求原谅地问她:“玉梅,你恨我吗?”

  郝玉梅毫无表情地回答:“不,我不恨……”

  李家宝趁势启发她,“我和赵岚各自大病一场,都是因为心疼你,你知道吗?你能理解吗?”

  “理解又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有了理解,才能换个角度重新思考问题,大家才能互相帮助,一起来讨论未来的生活……”

  郝玉梅凄然一笑,不假思索就回答:“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来讨论呢?”从李家宝的讲述里,她已经得知,恰如她的判断,她的一封绝情信,使李家宝深深地痛苦过,凄凉地彷徨过。是赵岚凭着真诚和热情,终于使他重新振作。尽管他曾经封闭他的心,但赵岚火热的情感熔化了他悲哀感情的结痂,终于将赵岚的感情融了进去,他也就珍藏起曾经对自己炽热过的感情,开始同赵岚进行久已中断的比赛了。这种比赛,恰恰是她最担心一桩事情,也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可是,它发生了,还是发生了。对李家宝和赵岚的结合,她心有不甘,却不能怨恨,是自己请求赵岚替代自己的,就是悔恨,也只能恨自己了。她觉得,她已经没有必要可怜自己,只能揣起伤感,揣起遗憾,揣起悲哀,任凭命运摆布。眼下,自己还能从昔日恋人那里得到什么呢?仍然与赵岚暗暗夺爱?不,嫉妒心即使再煎熬感情,已遭受谴责的良心也不允许她再寻往事了,况且,是自己没能摆脱父亲的安排,对李家宝已经不配了,自己对未来还有什么可期待的呢?

  “玉梅,你必须重新振作起来,赵岚提倡的比赛是很有人生意义的。在有意义的生活中,就能重新感受生活的美好……”李家宝继续劝说她,一心希望她快快振作。

  李家宝不劝还罢,如此一劝,她反倒更加心无所依了。她非但不能理解李家宝的期待,反而因他欣赏赵岚的提倡的比赛,蓦然感到,李家宝的一颗心也不会永远不忘她了。

  “晚了,什么都晚了……”她无可奈何地哀叹着,沙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仿佛她根本不需要有意义的生活,已再没有什么前途,也不必再有任何希望。

  “不晚,什么也不晚,今天过去,还有明天……”李家宝想用赵岚的观点使她尽快醒悟。

  “明天,明天……”郝玉梅望着李家宝,凄然苦笑,就像她已经失却理智一样。

  “玉梅,玉梅!”李家宝真诚地恳求她,“玉梅,果断地重新选择生活吧,如果你的父亲再把行李抱到京剧团去,你可以和你的母亲暂时相依为命。只要凭着毅力始终向前看,即使我们不在一起,也可以比赛,你说对不对?”

  郝玉梅并不思索重新选择生活,却痛苦地忆起了她被陈路占有的那个夜晚,喃喃自语:“重新生活……”

  “对,什么时候都有以后,只要振作起来,就可以寻觅暂新的生活,追求自己的理想,你可以看看托尔斯泰的《复活》,赵岚手里就有这本书!”

  “我,我已经再也没有可以向往的生活了……”

  李家宝不理解,急切地问她:“为什么,这是为什么?难道你不想摆脱陈路?”

  郝玉梅勉强压住她对李家宝的真实感情,只求对李家宝有所交代,这才缓缓地向李家宝解释,为什么她会出尔反尔……

  郝玉梅给赵岚寄出那封求援的长信以后,心里惴惴不安,焦灼地期待着李家宝的回音。可是,已经答应与女儿相依为命的母亲却是默默的,心境比郝玉梅还要复杂。女儿痛苦的时候,她心疼,也难过。女儿对生身父亲的深恶痛绝也勾起了她的屈辱和怨恨。怨恨之极,她答应了女儿的要求,和女儿一起离开这个令人生厌的家,让郝志发一个人去当他的革委会主任。让他在没有妻女亲情的状况下,尽情地玩味当官的快乐。可是当她做出这样的决定之后,她很快又不忍心了。总是自己给自己创作郝志发的孤独形象。遭受折磨,她怨恨,一旦真的决定离去,想象之余,她又总能想到玉梅父亲的一些好处,就连鸡毛蒜皮的些许恩惠也想得起来。况且夫妻一场,毕竟不是天天不愉快,当丈夫需要妻子的时候,她也曾听到过许多诱人的言语,也曾得到过唯有丈夫才能够给予的恩爱,尽管青春不如愿,也是先天怨自己……虽然玉梅的父亲为此抱怨过,愤怒过,但他毕竟将就自己已是大半辈子了。细思细想,她忽然觉得,自己的男人其实也不容易。想到这紧要处,郝玉梅的母亲对郝志发便再也恨不起来了。一想到自己的男人将孤零零地一无所有,她便失去了最后一丝勇气。她默默地流眼泪,痛苦地又病倒,当玉梅宽慰她的时候,她便请求女儿宽恕她的软弱,谅解她的处境,也请求女儿,“要想到,你的父亲是生父,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不心疼亲生女儿,他是按照他的思考和方法在替你着想,尽管不合你的心意,却不能断言,他只是为了他自己。”母亲还提醒女儿:“你父亲怀揣绝技,就必须时时怀揣小心,怀揣苦闷,其实他也不遂愿,他也是够苦的了……”

  就这样,母亲反悔了。郝玉梅失去了母亲的支持,又得不到李家宝和赵岚的音讯,只觉得孤独无助,痛苦不堪。她以为,赵岚不回她的信,肯定是不肯再帮她。她暗暗地思索,赵岚写来第一封长信时,自己没有回信;赵岚又写来第二封长信,劝自己不要对李家宝绝情,自己也没有回信;现用现交时,人家不理,又能怪谁呢?悔恨之后,她就失去了对幸福的向往。

  母亲察觉了女儿的心思,一天夜里,悄悄来陪女儿,哽咽着向她倾吐内心的苦衷忧虑:“妈妈出尔反尔,实在是可怜你的父亲啊,咱娘俩要是真搬出去了,凭他的性格,他会不会疯啊……你要是不原谅妈妈,撒手不管妈妈,妈妈就莫如就先走。虽说你不是妈妈的亲生骨肉,可你是妈的心头肉啊,妈不怪你……”

  郝玉梅潸然落泪,仍不说话,母亲便什么也不再讲了,令死一般的沉寂给女儿留下了毛骨悚然的恐惧。

  第二天早晨,曾经借给李家宝绿军装的钱国志突然找到郝玉梅,说孟宪和与许爱萍要去兵团的新建点儿,途经市里探亲,想会一会老同学,邀郝玉梅务必出席。郝玉梅思虑再三,终于同钱国志走出了家门。聚会中,她从许爱萍的口中得知,李家宝与赵岚结了婚,心如刀绞,大失所望。恰恰就在这一天的上午,玉梅的母亲流着眼泪,将大量的安眠药送进了嘴里。郝玉梅父亲上班之后,心烦意乱的,想支一笔经费,却找不到玉梅的母亲。玉梅的母亲是出纳,无缘无故不上班,既耽误了工作,也丢了他革委会副主任的脸面。他气急败坏地回家找人,却看见玉梅母亲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他赶紧跑出去,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玉梅母亲活过来了,生死时刻,是郝志发及时救了她,她对郝志发还能抱怨什么呢?

  郝玉梅的父亲安顿好玉梅母亲,流着眼泪责问女儿:“你还想怎么逼?逼全家人一起死?”

  面对父亲的逼问,郝玉梅去安慰母亲:“妈,你不能死,女儿认命了,女儿不死,妈也千万别死……”

  郝玉梅死不起,活无趣,索性自己糟踏自己。

  一天晚上,她的父亲留陈路在家里吃饭,让她作陪。她一反常态,不但没有拒绝,反而提议喝酒。饭桌上,大量的红葡萄酒麻醉了她的神经,她两腮微红,不能自持了。玉梅的父亲借机秘授陈路:“夜长梦多,不如趁早儿将生米煮成熟饭。今晚你干脆别走了,该做丈夫就做丈夫吧,反正她早晚也是你的人,你早晚也是我的半个儿,不如让她就此死了心……”

  夜里,郝玉梅醒了,发现自己是赤条条的,再一看,自己是同陈路睡在一起,陈路也是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她猛然坐了起来,想要发作,想要拼死,蓦然想起李家宝与赵岚结了婚,甚至带着一种抱负的心理,无声无息地躺了下去。她心灰意冷,以为除了李家宝,她跟了任何一个男人都是被玩弄,好歹父亲已经规定自己嫁给陈路,两个人赤裸地躺在一张床上,也不算丢人。突然,陈路醒了,猛然爬到她的身上,不顾一切地亲近她。她默默无语,闭住眼睛,不拒绝,也不迎合,麻木地任由陈路摆弄她健康的胴体。在无能去死的状态下,她淌着屈辱的眼泪,任凭陈路满足了强烈的欲望,贞操观念当即麻醉了她……

  一切都向李家宝讲了出来,她无爱无恨也无悔似的,冷冷地下了结论:“陈路去你们那里以后,你和赵岚就不应该回来,你们就应该彻底忘了我……”

  “不,你不能糟践自己,你必须振作起来,你知道吗?赵岚为了从你的身边赶走陈路,甚至自己想离婚,你知道吗?你必须振作起来,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大家,为所有尊重你的人,你明白不明白?玉梅,你答应我,一定要答应我,不要自暴自弃,千万千万不要自我沦丧……” 李家宝内心凄然,眼含热泪,双手摇着郝玉梅的双肩,十分急切,期待她翻然省悟。

  郝玉梅欲作无情状,可是面对李家宝的热泪,她如何继续作得出?她曾下过决心,再也不要思想和感情,此时,她却如何能做冷血动物?思想和感情在折磨她,灵魂和人格在谴责她,贞操观念在羞辱她。她的委屈,她的悲哀,她的苦衷,她的悔恨,就像一把多股叉子扎住她的心,无情地搅动,搅得她难以自持,突然爆发一声惨叫,“家宝啊家宝,我对不起你……”她发疯一般,猛然扑进李家宝的怀抱,喃喃啜泣着:“家宝,这辈子,玉梅只能对不起你了……”

  李家宝扶住她,陪她落泪。突然,她止住了哭泣,猛然将李家宝用力推远,转身双手抓墙缝,无力地瘫了下去。

  “玉梅,玉梅--”李家宝拖起她,泪流满面地劝诱她:“跟我和赵岚走,走吧,我们不会嫌弃你,也会替你想办法,我们一起比赛,一起等以后……”

  “你肯同赵岚离婚吗?你实实在在地告诉我……”

  听到郝玉梅出人所料的问话,李家宝猛然一惊,却原来,她只知她自己的痛苦,依旧无视赵岚的情感,但是,为使她日后能清醒,李家宝只得违心地宽慰她:“日后可以和赵岚一起商量,她已经说了,她宁可和我离婚也要成全你。现在的事情是你必须首先珍视你自己,走出困扰你的圈子……”

  “就是你们离了婚,我又有什么颜面面对世人?我跟你到农村去,那里的人又该怎样看我?你已经不是没结过婚的你,我也不是以往那个纯洁的我,凑在一起,还有什么美好而言吗?倒莫如让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家宝,你不要再劝我,不要和他们一起折磨我了,让我麻木一些,也许比清醒还要好受一些……”

  “玉梅,生活中并不是只有爱情一件事情啊,认准了大智和大志,我们还有许多必须做的事情!生命是有创造力的,并且只有一次,应该无比珍惜才对!”

  “家宝,我不是你,我没有大志,也没有大智,对于我,没有一个幸福的家,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去做?就是勉强做了,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呢?”

  “你不要说这种话,千万千万要回到现实中来……”

  “家宝,没有了爱情,活着和死去又有什么差别?”

  李家宝的心头猛然一震,原来,原来……郝玉梅只为爱情而活着,并没有人生的思考……该李家宝该说的话已经都说了,满腔肺腑之言,却犹如对牛弹琴,面对郝玉梅的精神状态,他已经找不到任何言语可以再劝说她了,眼见她又瘫软下去,也只能苦涩而悲哀地陪她落泪……

  四处响起了寻找郝玉梅的声音。郝玉梅慢慢地站了起来,脱下赵岚的棉大衣,推到李家宝的怀里,蹒跚着,向呼唤她的声音一步步走去。

  “不!”李家宝快步追上去,不顾一切地拦阻她,“你不能自暴自弃,不能自我毁灭!”

  可是,面对真诚的拯救,郝玉梅却拼命挣扎,死死抗拒。她狠着心,咬开了李家宝的手,踉踉跄跄,委屈而又顺从地向招呼她的声音走了过去。李家宝忍着被咬的疼痛,凄惨地目送一个只要爱情、却又没有得到、因为失贞就不肯重新争取的生命,听从黑影里发出的召唤,自身也变作一团黑影,走到路灯下,被人搀扶着,转过路口就不见了……

  李家宝的灵魂在震颤,但他还清醒,对郝玉梅的麻木状态怎么也不能理喻,她也是一个老高三毕业生,也曾去作逍遥游,却只知珍惜生命中感情那一部分,再也无视理智那一部分。望着空旷的路口,李家宝的悲哀渐渐地变作了一种惋惜的沉痛……

  郝玉梅走后不多时,一辆小车缓缓地停在李家宝的面前。赵岚匆匆地下了车,不见郝玉梅,立刻急了起来,非常不满地问李家宝,“玉梅呢?玉梅呢?你说话呀!”

  李家宝默默的,不愿意回答。

  “人呢?我在问你,人呢?”赵岚急切地摇晃他。

  “她回去了……”李家宝忍住沉痛,捂着被咬伤的手,向赵岚简述了郝玉梅的遭遇和她现在的精神状态,无可奈何地发出了哀叹:“算了吧,她已经无视她的存在和她的灵魂……”

  “不,去把她拖出来,拖出来!”焦急的赵岚过于天真了,所想到的办法也非常单纯、幼稚,却越发令人怜爱她。

  李家宝心疼不已地问她:“就看那个曹自立,可能吗?”

  焦急的赵岚不由得误会了,以为李家宝是舍不得离婚,才把郝玉梅打发走了。她狠狠心,想赶走李家宝,看看他,舍不得那样做。可是不能救助郝玉梅,她又不甘心,不忍心,矛盾中,激愤的情绪主宰了她,她全然不顾自己真实的心境,突然,哭喊着向李家宝下了逐客令:“走开,你走开!”

  李家宝见赵岚动了怒,默默地忍受她的呵斥,只求她能借此消消火气,便什么也不再说了。赵岚觉出了李家的心思,无法控制错综复杂的心情,也不想让李家宝再看见她的眼泪,一跺脚,反身就跑。小轿车缓缓地去追赶赵岚,李家宝一动也不动,凄然地望着赵岚的身影,木木的,就像他真的会失去了赵岚一样,在黢黑黢黑的小胡同里,孑然而立……

  也许是哀伤过重,李家宝感到脑袋昏沉沉的,一时间,也不知该干什么,不干什么。他孤孤单单地站了许久,抬头望向那路口,昏黄的灯光下,早已不见了人影。忽然,他觉得应当亡羊补牢,还是先将郝玉梅带走,他才能对得起赵岚的一片真心。他绕到郝玉梅家的路对过,躲在一个大门洞里,望向郝家院子上空的明亮灯光。那灯光与李家宝的心境形成了巨大的反差,这反差使他不断地听见郝玉梅的啼哭声,令他活生生地看见了光明四周的黑暗……郝家院子里的灯光仿佛在向他炫耀,你根本没有能力将郝玉梅夺出来。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事实,只能期待郝玉梅自己从那黑暗里面走出来。也不知望了多久,他才失魂落魂地走出那个漆黑的大门洞,形单影只地在路上徘徊。他从这边的一个路口走到另一边的路口,再从另一边的路口走回这一边的路口。他等来了路上的冷寂,等来了愈深的深夜。他的两只眼睛始终盯着那灯光,那灯光使他联想起死人时的长明灯,似乎院子里停放着一口血红的棺材。他几次产生冲动,想像赵岚说的那样,径直闯进郝家,拉起玉梅就走。可是,这种想法也仅能让他想想而已。明天,郝玉梅就要委委屈屈地嫁给陈路了,他的心里就像有说不出的悲哀,仿佛郝玉梅明天就将下地狱一般。他绝望地望着,侥幸地期望郝玉梅翻然醒悟,走出来寻找他,与他一起去找赵岚。

  郝玉梅一直没有走出来,他已是疲惫不堪了,这才绝望地离开,觉得自己太无能,突然,好像黑旋风李逵在向他高喊:“一家子,俺借你板斧,去砍了他们,何苦自家生这般鸟气!”可是他不能像梁山英雄那样,一切都来得痛快,尽可以回到山寨便不了了之。他也不能忘记赵岚还是他的新婚妻子,他还必须比赛,必须理智地面对世间不平。思索到这里,他刻意地展了展胸膛,打算不顾一切地去赵岚的家里,蓦地,赵岚呵斥他的声音在他的耳边激愤地响了起来:“走开, 你走开!”

  那声音,不仅是激愤的,而且是认真的,仿佛就是不能救助郝玉梅赵岚与他断绝来往的口头通牒。禁不住,他的心里十分凄凉,忆起下乡以来同赵岚在一起的一个个日夜,似乎一切美好尽将失却一样。不,赵岚肯定是违心的,内心一定是痛苦的。她是万不得已的,是在敦促自己帮助郝玉梅获得美好的婚姻。她是不相信郝玉梅的精神状态会像自己说的那样。可是,李家宝忍受不了赵岚为他安排的命运,身不由己地停住了脚步,靠在路旁的一堵墙上,也不知该不该去找赵岚。想到赵岚将悲哀、痛苦、违背心愿地驱赶他离开,不由得,他便愈加伤感了。一对未出蜜月的新婚夫妻,一双共同比赛的知己,数百里之外,一起从乡下奔回故乡,新娘未曾见公婆,新郎不曾识泰山,此时此刻,竟然你东我西,也不知日后又将如何。身边没有赵岚,他默然觉得,他就像受伤迷途的孤雁,又觉得连可怜的孤雁也不如,孤雁尚可孤独地哀叫,而他连哀叫也不能。他忽然想起,这是郝玉梅描述披霜寒柳的句式,也就想起了郝玉梅面对泪蜡的描述,似乎她正在熬着心,用青春的生命,毫无意义地发出毁灭灵魂的幽光。他打了一个寒战,猛然感到自己的手脚和周身就像自己的心里一样,同样是冰凉冰凉的。他无可奈何地离开依靠着的冷墙,不知是该去寻找赵岚,还是马上回家。忽然,他再次听见了赵岚撵他离开的喊叫声,“走开,你走开!”只觉得,自己根本不该让赵岚来找郝玉梅,禁不住自己也让自己走开,远远地走开……

  他开始朝家里走去,想起必须向父母编假话,这才醒悟,一切尚未了结,今夜过去,还有未知的明天……

  敲开家门,父母又惊又喜。他连忙作出笑脸,瓢瓢着嘴,也得编假话:“车,车误点了,可冻、冻死我了……”谎话出口,凉意钻心,真是把假话编到家了。

  “你一个人回来的?”很显然,母亲想见儿媳妇。

  “嗯。”李家宝嘿嘿地傻笑,急急地搓脸又搓手,尽量做得逼真,将凄楚严严实实地关在心里。

  “快把鞋脱喽!”父亲裹着被,坐在炕上看他,关心他。

  他依照父亲的吩咐脱了鞋,不住地搓脚。

  “说你们不回来了,你怎么又跑回来了?她呢?”老婆婆惦记儿媳妇,盼望儿媳妇快些给她生孙子。

  作为深爱母亲的儿子,李家宝只好继续对母亲编假话:“她胡琴拉得特别好,参加了公社的演出队,春节必须到处慰问……”他顺嘴胡诌,好歹嘴已不瓢了,只求能把假话编得更圆满,却险些露出破绽。

  “演出队没要你?”儿子不想让父母操心,母亲反倒替儿子操起心来,就连问话的语气也替儿子抱屈。世界上,自己的儿子总是最好的。在母亲的眼里,不管让李家宝做什么,都不会比别人差。她天天想儿子,巴不得儿子带着媳妇早早回趟家,可是,当她以为儿子在外边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时候,却只希望儿子能够受到重用,宁肯自己不见儿子。

  母亲哪,总有一颗不能由人替代的心,为儿女,毫不犹豫便肯忘却自己!没有儿女的时候,她们仅仅是个女人,一旦有了儿女,她们就陡然发生了莫大的变化,再不仅仅是女人,而是由母性主宰的、大无畏的忘我者,伟大的母亲……

  望着母亲的神色,李家宝深受感动。或许是远离了母亲,才更能深切地感受到母爱吧?或许是经受过委屈,才会觉得亲人更亲吧?他不忍心让母亲为他担忧,急忙以新的假话为已经说出的假话弥补漏洞:“演出队哪能不要你儿子呢?我是出来采办用品的,明天就得赶回去,他们还等着松香和琴弦呢!”

  “我说嘛……”

  母亲笑了,儿子补充的假话满足了母亲对于儿子的期待,儿子就将悲苦深深地掩藏在心里。这时,五妹和六妹从隔扇里面走了出来,五妹叫一声哥,就赶紧到厨房去了,六妹却停下来问哥哥:“我嫂子长得好看不?”

  “我看挺好看的,也许让你看,就是丑八怪!”李家宝努力创造欢快的氛围。仿佛在用假牙嚼饭,在用假肢跳舞,不管怎么不舒服,也能填饱肚子,伴随音乐。

  臆造的假象十分逼真,真的把父母逗乐了,六妹很调皮,故意拿手指头刮脸蛋儿,表示羞哥哥,逗得哥哥觉得她很可爱,她才一边回头看哥哥,一边走出门,帮她五姐拉风箱去了。六妹刚出门儿,七妹玉琴也醒了,骨碌一下爬起来,睡眼惺忪地叫声“哥”,咧开嘴就乐了,四下里踅摸踅摸,没见到嫂子,连忙问哥哥:“我嫂子呢?”

  父母看见小女儿的神态,又笑了。父亲望着乖巧的儿女没说啥,却是心满意足的。母亲就笑吟吟地回答她:“还挺会问呢!你嫂子也会拉二胡,春节得四处慰问,没回来。你哥这趟回来,是替演出队买用品的。”

  七妹忽然钻出被窝儿,扒住哥哥的耳朵悄悄问:“郝姐明天要和别人结婚,叫我和五姐六姐都去。哥,你说去不去?”

  “不去。”李家宝再也笑不出来了,连掩饰也不会了。

  父母同时地看了一眼小玉琴,小玉琴立刻闭住嘴,连忙缩回被窝里,眼巴巴地看哥哥。

  李家宝冲父母咧咧嘴,赶紧到外屋,看五妹和六妹煮挂面去了。他怕一时谎话编不圆全,前功尽弃。

  吃完饭已经快三点了,玉茹和玉蓉把她们的行李搬到隔扇外面去了,她们早已习以为常了,总是把哥哥看得最重要,仿佛理所当然一样,哥哥就该睡在老地方。李家宝浑身疲乏,却没有睡意,闭了灯就仰坐在他昔日读书的椅子上,痴呆呆地望天棚。父母重新入睡了,李家宝听见父亲的鼾声,心里盛满了辛酸。身为儿子,不能在父母面前父母略尽孝心不说,还惹得父母操心,儿子岂能不思虑父母的身心健康?忽然,他听见外屋有人悄悄地起了身,立刻想到,准是玉茹。

  悄悄起身的果然是玉茹,她轻轻地开隔扇门,见哥哥真的还没睡,便用气声问哥哥:“哥,郝姐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李家宝只能如实地回答:“嗯。”

  “郝姐很为难……”

  “嗯。”

  “你看到她给我嫂子写的那封长信了吗?”

  “嗯。你怎么知道那封信?”

  “郝姐把底稿给我看了,信寄走以后,一连好几天,她天天都来,一天好几趟……”

  “她太苦了,哥也难办……”

  玉茹落了泪,又问哥哥:“你和嫂子过得好吗?”

  李家宝不敢对玉茹说假话,她机灵,也懂事,况且,什么也瞒不过她,什么也不该瞒她。和她说假话,她的心理压力就会更大,弄不好,也伤她的心。李家宝只好对她实话实说:“本来好好的,接到你郝姐的信以后,你嫂子和我都病了一场,你嫂子甚至认为,是她有意无意地排挤了你郝姐,坑害了你郝姐……”

  “前天才接到你和嫂子联笔写的信,可是……”

  “去睡吧,玉茹。”

  “不, 你回来得很奇怪……郝姐如果没给嫂子写那封信,你对咱爸咱妈怎么编……我都不难过,可现在,你到家的钟点儿根本不对……就是车晚点了,下了车你应该急着朝家走,进屋儿身上应该是热的,就算嘴可以冻瓢,浑身上下,也不会那么凉。”

  “好妹妹……”李家宝强压住酸楚哄劝她,“你就别难为自己了,也千万别跟咱爸妈讲……”

  顿时,玉茹的泪水夺眶而出,她急忙捂住嘴,蹑手蹑脚地走出了隔扇。李家宝听见屋门轻轻地响,急忙地跟了出去。他到处寻找,寻到院外,只见玉茹伏在路旁的一根电线杆子上,正在呜呜地哭泣。

  “玉茹--”李家宝想劝她。

  “哥……”玉茹凄惨地叫了一声,扑在哥哥的怀里,便哽咽着自责,“都怪我这该死的腿……”

  “玉茹!”李家宝热泪盈眶,妹妹实在是太懂事了,自己还能说什么呢?他又感动,又悲怆。

  许久,他才将五妹劝回屋子。五妹重新躺下了,李家宝也躺下了,心中暗想,五妹能睡得着吗?自己睡不着,自责的五妹肯定也一样。唉,他在心中打了一个咳声,禁不住思虑,玉梅的事情到底应该怎么办?赵岚让自己走开,自己走得开吗?李家宝辗转反侧,心里乱极了。玉梅拒绝帮助,却又问了一句,“你和赵岚真能离婚吗?”一种凄凉而且的感觉攫住了李家宝,令他难以承受。难道必须牺牲强者的感情来抚慰弱者的悲哀吗?不,不公平,无论如何也不公平!忽然,他想到了郝玉梅父亲的态度,联系到赵岚和郝玉梅的不同家庭,蓦然觉出,郝玉梅在她所处的环境里已是万般的可怜。他似乎也重新体味了他自己的可怜。不由得,他忆起了自己刚刚下乡时的心态,将心比心,悄然而生的凄凉感渐渐地消退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心悄然而生。郝玉梅不顾赵岚的感情,固然与赵岚的情操不可比较,但是,自己作为她昔日的恋人,能就此任其沉沦吗?不,细思她的苦闷,与当时的自己几乎没有什么差别。李家宝蓦然清醒了,眼前,首要的事情确实应该是帮助玉梅脱离困境,至于其他事情,都可以日后再去商量。他不禁扪心自问,你李家宝刚刚下乡的时候,如果没有赵岚对你的及时帮助,此时你李家宝又会怎样呢?如此一问,他立刻想起赵岚在火车上对他的断定,可怜可悲可叹。那么,赵岚能够帮助及时可怜可悲可叹的你,你就不该及时帮助可怜可悲可叹的玉梅吗?不受情感干扰的理性意识当即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玉梅也像当时的你一样,也需要复活,复活起来也需要一个过程。如此想来,他似乎体味了赵岚在火车上为自己流泪的那种感受,瞬间,他产生一种强烈而真切的感悟,赵岚为他所付出的爱,才是最深挚的爱。在不停的思索中,他对玉梅的心态已经能够完全谅解了,对赵岚赋予自己的爱,愈加有了深刻的理解,但是,他对赵岚宁愿离婚也要成全郝玉梅的主张,却是越发疑惑了。一种利他的主张,看似无可指责,甚至可谓高尚,却明明是非常脱离实际的,最起码,自己作为她的爱人,就不可能服从赵岚那样的安排,这该如何解释呢?难道是自己还没有达到赵岚那样的思想境界吗?他越想弄个水落石出,反倒越是云山雾罩的。渐渐地,他实在太累了,挂钟打五点的时候,他似乎听见了,迷迷糊糊的,又觉得他是在睡梦里。只见一群身着古装的怪物涂脂抹粉地踩着高跷,围着他们跳起舞来,李家宝心里着急,想大声喊叫,却发不出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