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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栓柱(上)
全家人闷声不语地吃过饭,李家宝的父亲脱鞋上了炕,愁眉苦脸的,将后脑勺往隔扇上面一仰,窝着脖子,垫着两只大手,就眯起了眼睛。渐渐地,他认准了一个理,心里边就像有了一杆秤。当年,家里要生李家宝,心思明明白白的,起初是盼他长大能打小日本儿,狠狠收拾狗汉奸。小日本儿投降了,家里就指望他念点儿书,考大学,长大成人和外国人平起平坐,也算给中国老百姓争一口气。就冲这心思,俺李家宝还能资产阶级?还能修正主义?还能右派?不可能,咋也不可能!孩子他大伯,是为打小日本儿才和家里断音信的,孩子早就刻在心里了。莫说让他忘,想抠你都抠不掉!况且,他老子挨过日本鬼子的大耳光,当儿子的,还能念书念忘喽?就凭这,谁想横扫李家宝,就肯定是使坏!再说了,学习好是学生应该应分的,理当的,学习不好,骡子马不分,将来还能和外国人平起平坐?李祖炎相信他的一杆秤,就接过他老婆递给他的枕头,横躺在炕上了。脑袋粘了枕头,他好像是要睡,忘不掉的往事却越来越清晰,如同演电影一样,浮现于他的脑海…… 那是一九四五年三月,闯关东的大汉李祖炎又一次失业了。他愤怒不已,心里恨透了日本鬼子和狗汉奸,傍晚,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看见他的老婆,也不出声,只是深深地打了一个咳声。他老婆见他满脸愠色,就关心地问他:“你这是咋啦?” 他不回答,屋里屋外地转悠两圈儿,突然,将饭盒往桌子上啪地一拍,大声吼叫起来:“中国人咋地?中国人就是中国人,是中国人就不该忘祖宗!就是骨头化成灰,照样也是中国人!” “玉霞她爸,你疯啦?这里不是关里家,是日本鬼子枪炮底下的满洲国!墙缝儿里边儿有耳朵,你不要命啦?” “疯了,疯了,就是不疯也得疯了。管他娘的关里关外,中国人就是中国人,咋地吧?守在自己家门口,中国人不能说自己是中国人,我日他小日本儿八辈子祖宗!还有狗汉奸,血脉里流着祖宗的血,替他妈小日本鬼子卖命,人模狗样的两脚兽,咱就瞪大眼睛瞅着吧,早早晚晚,天打五雷轰,劈他个粉身碎骨!” “你消停一会儿不行啊!狗汉奸都是下三烂,舔窗户纸,扒门缝儿,真把宪兵惹家来,是闹着玩儿的吗?你活够了,我跟你去,可还有孩子呢!孩子要是有个好歹,你对得起她们吗?” 孩子妈怕他惹事儿,劝完他,赶紧替他打来水,让他洗手洗脸,连忙又给他端来饭菜,填他的肚子堵他的嘴,掉着法的,化解他的怒气。李祖炎不骂了,脑袋里却抹不掉那个身穿长衫被大枪打倒的中年人,还有那个吃了豹子胆的中国人…… “爸,你咋啦?”大女儿跑了过来,很关切地问他。 他眨巴眨巴眼睛,糊弄孩子:“爸没咋,玩儿去吧!” 可是,刚刚六岁的孩子偏偏懂事儿,乖乖的,一心想讨爸爸的喜欢:“爸,是小日本儿欺负你了吗?小日本儿真坏,我要是个小子,长大一定去当兵!” “我也是。”仅仅四岁的二女儿,也凑了过来,事事都跟姐姐学,两眼看着爸爸,弱不禁风的,也要去打鬼子。 李祖炎被女儿的真情感动了,左手放下咬在嘴里的大葱和窝头,用拿着筷子的右手摸了摸二女儿的脸蛋儿,故意拖长声音逗弄她:“好汉不当兵,好铁不捻钉,你们为啥想当兵啊?” 老大李玉霞抢先回答:“打跑小日本儿,不吃橡子面儿。” 老二李玉雯慢声细语的,马上学姐姐:“我也是。橡子面儿又苦又辣,还噎嗓子眼儿。我妈说,过去连牲口都不吃。” 蓦地,李祖炎没有心思再逗孩子了,沉思片刻,他把一个窝头掰成两半儿,递给两个女儿,一家一半儿。 大女儿慌忙往后躲,神情十分紧张,嘴里连连拒绝:“我不要,我不要!你干活累,你得身体强壮……” 二女儿文声文气的,还是跟姐姐学,童言无忌,四岁孩子说出来的话,却比姐姐说的还凄凉:“我也不要。我妈说,我是个小姑娘,一天垫巴点儿,能喘上气儿来就行了。你不行,你得天天出去卖力气,把吃的给家里挣回来。” 看着两个懂事的女儿,瘦瘦的,说的都是她们娘亲平时对她们说的话,吃不饱,却给也不要,心里只想着她们的爸爸,心甘情愿的,能喘上气儿来就行,可是自己这个当爸爸的……李祖炎的内心十分惭愧,禁不住,眼睛发潮,想到明天就没有活儿干,怎么能把吃的挣回来?不由得,他急,他恨,他怒火中烧,他忍无可忍,把筷子啪地朝桌子上一拍,却是有话无处说,有理无处讲。抬起头来看顶棚,肚子里还是憋得受不了。他索性闭住眼睛,强迫自己不发火,可孩子那挨饿的眼睛就像一直望着他,望得他实在忍不住,冲着天棚,发疯般大骂:“小日本儿--我日你八辈儿祖宗!” 他骂出了怒气,饭也不吃了,沉着脸,硬把两个半拉窝头递给孩子。两个孩子眼见发怒的爸爸眼里有泪水,她们的眼眼睛里也汪着热泪,看着父亲手里的窝头,都把小手背到身后去了。 李祖炎激愤的喊骂声惊动了孩子妈。只见她满脸怨气,抱着老三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她本来想好好数落数落自己的男人:连身份也不顾,在孩子面前就破口大骂……忽然,她看见自己的男人和两个孩子都是眼泪汪汪的,心中暗想,男子汉回到家里发脾气,含着眼泪破口大骂,肯定是受了没法说的窝囊气,在外面没法发泄。她了解自己的男人,见他委屈不堪,心里一软,就赶紧叮嘱孩子:“出去啥也不许说,你俩听见没有?” 老大脸上挂着眼泪回答:“听见了,不给爸妈添麻烦!” 老二依然学大姐:“妈,我也是,不能惹来宪兵队。” 李祖炎见老婆如此关心自己,孩子这般懂事儿,心中发酸,忽地下了地,起身就朝外走。他老婆急忙追上他,一只胳膊抱着还没断奶的李玉霁,另一只胳膊死死拉住他,嘴里连连劝阻:“你快回来,天大的事情今天咱也不去办。今晚上你在家好好陪陪俺,你快进屋去,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就连剃头的都明白,着急出秃子,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俺和孩子可咋过?” 老婆的眼里也含着泪,汪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转转,李祖炎心里不忍,默默地回到屋子里,看着桌子上的两个半拉窝头,狠狠地喷了一口长气,将饭桌儿留给他老婆,自己出去打来水,闷声不语地洗了脚,脏水也不倒,铺上被褥,倒头便睡。他老婆赶紧轻手轻脚地撤桌子,倒洗脚水,又安顿好孩子,才悄然躺下。 深夜里,李祖炎醒了,醒来就捅他老婆:“醒醒,醒醒!” 老婆醒了,发出一种疲惫的声音。 他压住嗓子,用气声招呼他的女人:“你过来,过来!” 他女人什么也没说,见他急切地要自己,就顺从地钻进他的被窝儿,静静地躺在他的身边。 “脱喽,上下都脱喽!今天就是流八身大汗,我李祖炎也得要一个能打小日本儿的!”他坐了起来,光着膀子抱住双腿,一边等他的老婆脱衣裤,一边愤愤不平地嘟囔着,“中国人咋啦?是中国人,就得有中国人的骨气!管他关里还是关外,不管谁,出卖祖宗就是汉奸!是汉奸,就不得好死!就是死了,也有掘坟的!” 他老婆见他不管不顾的,连忙朝隔扇里面指了指,提醒他,隔扇里面睡着大女儿和二女儿,不由得,他看了看睡在老婆身边的三女儿,不敢大声说话了,见老婆悄没声儿地体贴自己,就钻进被窝儿,赶紧把老婆搂得紧紧的。老婆心疼他,怜惜他,他就只管尽男人的责任,呼哧呼哧,几乎疯狂,雄壮而又猛烈,下决心,要儿子,儿子长大,不光要狠狠打鬼子,也得狠狠收拾狗汉奸! 他老婆非常理解他,一边捂他的嘴,一边悄声埋怨他:“你要是早这么有能耐,不早就……” 他听清了老婆的话,却不搭言,只管带着对鬼子和汉奸的满腔仇恨,一心一意地尽责任。责任尽完了,他往炕上一倒,又骂了两句小日本儿,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去了。 他老婆还醒着,一心希望真能生个儿子。前三个,肩儿挨肩儿的,都是丫头。打不打小日本儿且不说,要是接着怀丫头,四个孩子里,连个传宗接代的都没有,自己可咋对得起老李家?她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一九四二年,鬼子大扫荡,白净净的大伯嫂一时疏忽,忘记了弄乱头发,也忘记了脸上抹黑灰,因为双身板儿,腿脚不灵活,被几个日本兵堵在柴火垛里生生地给轮奸了。大伯嫂拖着就要流产的血迹,跌跌撞撞,好不容易才回到家里,哭得死去活来,瘫在她男人的腿边,凄惨地哀求:“你是俺的男人,你可得给俺报仇,给俺报仇啊……” 她怀的孩子流产了,她的眼泪哭干了,她哭没了活的念头,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溜出家门,勉强捱出村子,把她的红裤带挂在一棵枯树上,上吊自尽了。那样子,让人不敢睁眼睛…… 大伯哥是条硬汉子,是硬汉子,就有血性。第二天,他恨得直咬牙,搓着手,屋里屋外来回打转转。忽然,他扛起大铡刀,起身就朝外走,还没走出院子,咣啷啷,又把大铡刀狠狠地扔在地上了。李祖炎急忙跑出去劝哥哥,当弟妹的,赶紧跟着丈夫慌里慌张地也跑了出去。大哥明明还活着,托付的却是后事,“哥是铁心要打小日本子去了,哥要是一直不回来,你们就给哥……不,什么都不用了。哥能亲手杀鬼子,就什么都知足了。只是今后……你们也不能呆在村子里了。哥去抗日打鬼子,大事小情的,你们就得自己靠自己了……哥走后,狗汉奸肯定拿你们当‘匪属’,你们千万要听哥的话,家里那点儿地,虽说连着心,牵着肺,你们俩也不能再种了。闯关东去找二舅吧,尽管那里也被日本鬼子占领着,但谁也不知道你哥是打小日本儿的,你们就耐心地熬吧。家里还有几个小钱儿,你们都带上……往后,主家的事儿哥是不会再想了,老李家的家谱……哥就指望你们两个往下续了……” 大哥的声音好像越来越响,李祖炎的老婆有些害怕,抹去辛酸的泪水,止住往事,暗暗地叹息,女人没有个男孩儿,不出门儿也矮人一头,还说啥家谱不家谱?有朝一日,要是日本鬼子真被打跑了,自己和当家的,拿啥脸面回关里家呀?转而,她想起了李祖炎刚才的能耐,禁不住窃喜。今天,孩子爸爸准是让小日本儿给逼急眼了,和往常相比,他壮得不得了。这一回,十有八九能怀上儿子,要是真的生儿子……李祖炎的老婆兴奋了,悄悄捅醒已经酣睡的男人,立刻刨根问底:“白天,小日本儿咋把你惹啦?” “他娘的,简直气死人啦!”听老婆问白天的事情,睡眼惺忪的李祖炎扑棱一下就坐了起来…… 早晨, “新满洲”双齐市的火车站里,警笛突然大作,紧急刺耳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怖,浸人的骨髓,人的肝胆。 车站的全体工作人员和铁路护卫队的警察们紧急集合。火车站入口里面的广场上,一个“满洲国”的官员穿着一身协和服走了出来,要求所有集合起来的“满洲国”人,首先唱“满洲国”的“国歌”,必须大声唱。他的嗓音已是在扯着脖子号叫了,以此表示他对“满洲国”的效忠。唱罢,他就哈下腰,请出一个日本军官来。这个日本宪兵队的军官端着一副大架子,傲慢地走到前面,叉开穿着大皮靴的双腿,用戴着白手套的两手拄着战刀,满脸都是杀气,向火车站里的所有工作人员严厉地训话:“……必须大大地反走私的干活,这个的,对于我们大日本帝国和你们满洲国的,共同地大大地重要!警护队的每一个人的,必须加强防范,每一个铁路劳工的,都必须履行劳工的责任!检票员眼睛的,必须大大地明亮,尤其对外伤药品的,要大大、大大地警惕……” 日本军官直接用汉语讲话,汉奸翻译无事可做,就没笑找笑地仰着脸,表示他的主子汉语说得好。训话结束了,顿时,车站内外的氛围又紧张,又恐怖。每一位旅客都变成了被怀疑的对象,警护队的警察们狗仗人势,蛮横地吆喝着,借机搜身翻口袋,顺手捞外快,抓挠女人的胸脯和裤裆。 排成队的“满洲国”人在大枪面前都是提心吊胆的,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出什么口实来。明晃晃的刺刀晃来晃去,就连站外的广场上,也弥漫着恐怖的气氛。不管是做小买卖的,还是蹬三轮儿的,远远向站口望一眼,心里也是胆儿突突的。刚进火车站工作还没有几天的李祖炎心里很紧张,也有些害怕,既怕自己万一弄出错来,也怕人群中的哪一个,真被他们挑在刺刀下。突然,一个身穿长衫的中年人回身飞跑,几个日本鬼子端起大枪同时向他射击。一颗子弹打中了他的一条腿,他跑不动了,满腔仇恨地怒视着日本鬼子不肯倒下。追上来的鬼子七手八脚地将他塞进警车,弄响刺耳的警笛,就将警车一溜烟儿地开走了。站前广场上,留下一片惊悸唏嘘的声音,说是警护队的警察在他贴身的衣兜里搜出了几个小瓶儿,里面是云南白药,治外伤最灵。 李祖炎心中暗骂小日本儿,嘴巴却闭得严严的,他“大大”地睁着眼睛,“大大”地紧张了六个多小时。直到下午四点多钟,警察们懈怠了,其他人也都进屋休息去了,只让他这个新来的精神一点儿。他这才斜着身依在冰凉的铁护栏上,开始活动早已站得发酸发僵的双腿,然后又搓热双手,上下揉搓已被冻得麻木的脸颊。搓巴完了,他也想好好歇一歇,忽然,当真有了情况。只见一个身穿铁路工人服装的中年人,敞着大棉袄,拎着一个破旧的工具口袋,大摇大摆地朝旅客入口走了过来。李祖炎赶紧站好身姿,伸出胳膊把那个人拦住了:“对不起,路内的工友请走出勤口。” 穿铁路服的男子平静地笑了笑,样子大咧咧的,四处瞧了一瞧,眼睛看着远方,低促的声音却是冲着李祖炎:“快,赶快放我进去,人命关天,情况紧急,咱们都是中国人!” “中国人?咱们?” 李祖炎的心里咯噔一下,突突直跳。在小日本儿说了算的“满洲国”,在日本鬼子眼皮底下的火车站入口,他就敢说“咱们都是中国人”,吃了豹子胆啦? 那个吃了豹子胆的中国人特别沉着,机警地冲李祖炎一递眼神儿,就像面对自己人,肯定不会受到阻拦一样,大摇大摆地就向车站里面走了进去。李祖炎的心里十分慌张,怀揣小兔子,却瞬间认定,那个中国人肯定是个独闯狼窝的大英雄。他警惕地用余光向站里望去,只盼那个中国人赶快混到人堆儿里去。转眼之间,那个中国人不见了,不由得,李祖炎想起了他大哥,心里暗暗高兴。他亲眼看见了打小日本儿的英雄,亲自帮助了一个打小日本儿的中国人。仿佛他自己也是个抗日的,关照了自家人。 忽然,集合警护队的哨音紧急响了起来。顿时,已经疲惫的警护队警察慌乱地从各处跑了过来。几个日本大兵端着大枪,子弹上膛,也从屋子里面冲了出来。车站入口,又是戒备森严。大约过了半小时,警护队队长和汉奸翻译陪着一个日本军官朝李祖炎走了过来,翻译官瞪着眼珠子吓唬他:“有人从你这里进去了,给我痛快一点儿,老老实实向皇军禀告!” 李祖炎的心里十分紧张,担心那个中国人是不是出了事儿,醒过神儿来,禁不住有些口吃:“没没没、没有,大大地没有!绝对绝对地没有!” 翻译官是个铁杆儿汉奸,在他的主子面前低三下四,摇头摆尾地像只狗,可是,在中国人面前,却摇头晃脑,挺胸迭肚地耍派头。就像日本人排行是老大,他就板上钉钉是老二。他怀疑李祖炎往车站里面放了人,又抓不着证据,就一个劲地找碴儿,挑刺儿:“你小子怎么磨磨蹭蹭的?还敢学皇军说话笑话皇军,简直是秃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了!‘大大地没有’,是你能说的吗?你小子,小看皇军是不是?” “八嘎!”日本军官被汉奸翻译挑起了火,啪地煽了李祖炎一记大耳光,当即下令:“你的,明天的,滚蛋地干活!” 那个汉奸翻译眼见日本军官听信了他的话,满脸奴才相,狗仗人势一般,冲着被打的李祖炎立刻摆谱儿逞能:“皇军说了,你小子被开除了,明天不许再来出勤。敢来,就死啦死啦的有!” 在中国人自己的国土上,小日本儿说啥就是啥,拿中国人只当亡国奴。王八蛋汉奸反倒厚着脸皮帮主子咬人,拿日本鬼子当亲爹,当祖宗,就这种人,他还脸活着,你说气人不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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