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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宽慰

  到了大姐家里,大姐夫已经做好了饭菜,每盘菜里,肉都特别多。这些肉加起来,大概已经耗尽了他家一个月的肉票。楚鲲笑呵呵的,和李家宝握了握手。

  寒暄过后,楚鲲要陪李家宝喝酒,李玉霞赶紧也递给玉茹一个杯子,想让她喝口果酒。玉茹一推杯子,默默地落泪。李玉霞知道妹妹的心思,只得忍下自己内心的不快,劝说五妹:“该吃饭就吃饭,听见没?来,大姐也喝酒,咱姐俩也碰碰杯!”

  大姐不哄不劝还罢,大姐一哄一劝,玉茹的眼泪反倒滴成了串儿。她恨自己的两条腿,关键时刻走不动,害得哥哥和她的郝姐如今这么凄惨,就连嫂子也跟着倒霉。

  “别哭,玉茹,”楚鲲赶紧也劝她,生怕她的情绪影会响伤感的李家宝,“如果哭能管用,干脆我来喊一二三,咱们几个,就集体大哭一场,明明不管用嘛……”

  玉茹勉勉强强止住泪水,突然问哥哥:“哥,我的腿眼看就要好了,下乡的和留城的,还能换不能换?”

  大姐的眼泪忽地涌了出来,玉茹的话很单纯,玉茹的话也很直白,但玉茹那单纯、直白的话语里,却涌动着妹妹为哥哥舍得一切的真情。她的话虽质朴,尚有天真的成分,却非常恳切,非常深挚。她的单纯止住了她自己的泪水,却使大姐的热泪汩汩流淌。李玉霞情不自禁地揽住她的肩头,用脸颊抚弄她的头顶,疼爱不已地恳求她:“我那傻妹妹,你可别总是难为自己了……”

  说罢,大姐把五妹搂进怀里,姐俩一起落泪。大姐心疼自己的妹妹,也心疼自己的弟弟,弟弟和妹妹越是懂事,她就越发不忍心,似乎家里的一切一切,只能是姐姐的责任。

  李家宝极力控制自己的伤感,玉茹的话催人泪下,姐姐的态度感人肺腑,他必须劝说玉茹,也必须宽慰姐姐,而他能说出什么呢?蓦地,他想起了赵岚关于“以后”的言谈,索性直接问姐姐:“大姐,你知道我和赵岚为什么说结婚就结了婚吗?”

  李玉霞拭去泪水抬起头,直视弟弟,非常负责地申斥他:“我本来还要问你呢,下乡没几天,你怎么说结婚就结婚啦?连大姐的意见你也不来征求,你说,你对吗?”

  李家宝感激妹妹和姐姐对他的一片真情,可是,又觉得她们并不了解他的真实心境,面对大姐非常负责的申斥,他急于自我表白,也急于替赵岚辩解,不知不觉的,反倒从悲哀的情绪里面跳了出来,很深沉地回答:“大概,也不能算错……”

  李玉霞听了弟弟的回答,很不满意。在她眼里,李家宝今天的所作所为非常唐突,几乎不可想象,立刻反诘:“不错?不错今天算怎么回事儿?”

  李家宝敏锐地发现,大姐的言谈话语里,大有对赵岚不满的情绪,似乎对自己和赵岚的婚姻也存有很大的疑虑。他立刻着了急,几乎忘掉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开口就为赵岚进行精心的辩护:“大姐,如果你听完我的话,就会理解赵岚。她的脾气的确有些太急,做法也超乎人们的想象,那是被逼无奈,她并不全错,甚至可爱就可爱在这里……”

  “你说吧,说得越详细越好,让我好好听听你的理……”大姐对李家宝的态度想要责备,又不忍心,谁都看得出来,她是在尽家长的责任,正在了解事情的始末。

  面对如同母亲一般的大姐,李家宝略略思忖片刻,索性从初中的争气说起,一步一步讲开去,一直讲到今天的事情,竟然一连气讲了一个多小时。而且,还有许多话他还没有讲出来,也有许多关涉情感的往事没有直接表达出来。

  楚鲲听得非常认真,暗暗发现,李家宝极力要使家人理解赵岚,在讲述的过程中,充满了情感,也非常理性,而且十分注重用事实说话。讲出的事情既曲折,又感人。他还发现。内弟于不知不觉中,对今天的事情也进行了冷静的分析,对赵岚,没有一句批评,只有赞誉、呵护的言辞,以及很有必要的辩解。楚鲲十分惊异,对内弟所讲述的赵岚已然萌生敬意,又觉得不可思议。内弟的讲述如果是真的,那么赵岚就是非常可爱可敬的,即便今天的做法不大合适,也是有情可原的。楚鲲是一位大学毕业生,念大学的时候英语很不错,听说赵岚已经学完外语本科的课程,俄语、英语都能说,而且,不用辞典就能看俄文原版小说,惊羡之余,亟盼是真的,不能得见,便仍是将信将疑。不约而同,李玉霞和李玉茹对赵岚的言行也是十分惊异,蒙的想象中,赵岚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人物,甚至立刻就想见到她,一辨虚实。

  李家宝看到了每个人的神情变化,蓦然感到,在宽慰姐姐和妹妹的同时,潜移默化的,自己也宽慰了自己,眼见他们对赵岚既敬佩又怀疑,尤其姐夫的眼神,令他替赵岚感到骄傲也感到委屈。他非常清楚,楚鲲无缘像董金华那样,可以面对面地直接对赵岚进行试探,那么,赵岚的水平就只能由自己现有的水平和能力加以佐证了。想到此,他便以十分自信的目光迎向姐夫,立即熟练地背诵一篇英语课文,不等姐夫表态,又以表白的口吻问姐夫:“我的发音、语感、语流,以及情感的表达,怎么样?”

  “不错,相当不错!”

  “都是她教我的!”

  “你还能背多少篇?”

  “没有具体统计过,不过,大学本科教学大纲要求背诵的课文或段落,凡是已经学过的,一课不落,我全都能像刚才那样熟练地背诵出来!”李家宝不顾谦虚,只顾实事求是,一心一意,烘托赵岚的水平和能力。硬朗朗的态度不容人有丝毫的怀疑。

  楚鲲也不说话,走到书架前,取出一本大学英语教材的第二册,随便翻开一课,然后就问李家宝:“能读吗?”

  李家宝明白,眼前的楚鲲不是教自己二胡的宗之琳,却像宗之琳一样,有意在考验自己。他相信,自己受到赵岚的影响,自己也曾努力,相对于同代人,所学已有些超前,人们对这样的超前是生疏的,但是一旦耳闻目睹,却难免惊羡。眼见着,就连眼前的姐夫也一样,巴不得内弟说的都是真的,只想切实地得到验证。他不禁暗想,如果赵岚在这里那该多好啊,她所带来的,肯定是奋然的情绪和奋进者的自豪。她本人马上也会获得家人的认可。可惜,阴差阳错,她不可能在这里,只能由自己的水平和能力继续烘托她,那么自己还能谦虚吗?不,只能当仁不让,无论如何也不能矜持,必须大胆地去表现。在无言的自勉中,他看看姐夫递过来的教材,巧极了,正是赵岚送给他的那种教材。面对考验,他心中有数,姐夫让他所读的课文他已能流利自如地背颂出来,不由得,暗暗思忖,自己背得好,他们自然就会信服赵岚,解疑心切,表白的欲望陡然大增,他索性将姐夫递过来的教材交还姐夫,刻意让姐夫对照课本检验他,立刻开始富有感情的背诵。楚鲲的态度认认真真,眼睛看,耳朵听,禁不住,暗暗惊讶,连连点头。李家宝背过一篇,他立刻又翻出教材要求背诵的另一篇,李家宝依然情感自如,背诵如流。楚鲲不过瘾,又把第三篇送来了,李家宝照样是不负众望。这一次,李家宝刚一停下来,楚鲲立刻就诙谐地下了评语:“从你的水平看,可见你那赵岚很不一般。从你那赵岚的见识和能力看,你姐就是杞人忧天,五妹就是庸人自扰,唯有你姐夫还冷静,自不量力地考察别人,却已是心悦诚服!来,姐夫敬你一杯!”

  楚鲲颇为感慨,从心里钦佩内弟和弟媳,自己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触动。他的几句话不仅表示了他对赵岚的信服,分明也在帮助李家宝说服眼前的姐俩。李家宝明白他的意图,和姐夫立即撞杯,两个人爽爽快快地干了酒,不约而同,都把杯底亮给李玉霞姐俩看。本来,李玉霞是要开导弟弟的,弟弟对赵岚的讲述和弟弟现有的外语水平,以及楚鲲对弟弟的赞许态度,反倒使她不知不觉地接受了弟弟的开导。她异样地看着弟弟,心里产生一种空前的自豪。便借机劝慰苦心的五妹:“玉茹,什么时候都有‘以后’,记住了吗?以后,可不兴再憋憋屈屈的!要是像你哥你嫂子一样,少一点儿忧愁,多看点儿书,勤想着比赛,免得牢骚,该有多好!听你哥这么一讲赵岚,一背诵,大姐觉得,你哥遇见你嫂子,就像被你嫂子带进了大学,连后脑勺儿都像大学生了!”

  玉茹点点头,仿佛烟消云散,见了天日一般,她非常欣赏同学间进行终生的比赛。比,就会上进;不比,就有差距;不禁对哥哥嫂子佩服有加,忽然问哥哥:“哥,嫂子还能对你好吗?”

  “放心,她和我总是要比赛的……”

  潇洒的楚鲲再次举起了杯子,慨然邀亲人,亦庄亦谐:“我楚鲲素来有些小视人,可是今天,我真心敬佩你们,先弟妹,再内弟。家宝,一家之宝,名字的灵气已露端倪,平添大雅,非但不见俗气,反而名副其实,别有一番意味!宝者喻人,难得珍贵也哉!来来来,玉霞,玉茹,为家宝和赵岚坚韧不拔,也为他们对社会和人生有深刻的见解,大家共同干一杯!”

  丈夫夸赞自己的弟弟,李玉霞的心里十分舒坦;姐夫以钦敬的口吻赞赏自己的哥哥,李玉茹获得了极大的安慰;姐俩互相看了一看,都举起了装着葡萄酒的酒杯,心照不宣,当真同楚鲲和李家宝碰了个响杯。喝过这一杯酒,李家宝立即信心有余地问大姐:“姐,这回该放我走了吧?”

  “不,不能走,不能走!”楚鲲颇为豪气,立刻抢在李玉霞的前面表了态,“你姐和我尚未谋面的小弟妹--玉茹也是仅仅早晨见过一面的她嫂子,既然如此德才兼备,内弟对人家就应该多爱多谅。人家没走你先走,就不尽情理。依姐夫说,她生气,你多哄;她不理你,你理她;练练你的耐性,考验考验你的定力;岂不是一举两得?你要是怕爸妈不放心,干脆你就不回爸妈家,也不露面。姐夫的工资虽然不高,供你十天八天‘一元糠麸’,几快豆腐几棵葱,总还不成问题吧?托你的洪福,姐夫也能借机喂喂肚子里的馋虫,岂不妙哉!”

  “油嘴滑舌!”李玉霞嘴上嘲讽楚鲲,心里却十分感激他,赞许他,真切地感到,自己也豁达了许多。

  “谢夫人夸赞,油嘴滑舌的楚鲲仍有话说。”楚鲲同李玉霞开过玩笑,就转向了李家宝,“弟妹既然对家宝弟要求甚高,期望值极大,内弟就认真表现表现叫她看!她能百折不挠,咱就锲而不舍;她能手不释卷,永生比赛;咱就不舍苦学,不舍苦恋。就不信才女不爱才,也不信才女不柔情!你说呢,家宝弟?”

  楚鲲的话语逗笑了李玉茹,也逗笑了李玉霞,可是李家宝却没有笑。他深深领会姐夫的意图,顿觉得遇了知己。姐夫的每一句话,貌似即兴出口,却于引人发笑的诙谐中,发自肺腑地表达着他的深切思虑。李家宝端起空杯站了起来,面目庄严,自己给自己倒满酒,怀着满腹的感激和感慨,冲着姐夫,一饮而尽。

  “家宝,姐夫的好内弟!”楚鲲见李家宝心有灵犀,也是自己倒满酒,双手擎杯,美酒入心,杯子见底。

  李玉茹惊奇地看着哥哥和姐夫,似乎也悟出了什么。她的心情不仅舒畅了,而且感到空前的清爽。姐夫和哥哥都很豁达,也都很有抱负,好像他们的志气直触了她的胸怀,不由得,暗下决心,自己也要看书自学,还要告诉四姐和妹妹,大家都同他们比赛,有朝一日,要以一个惊喜,报答自己的哥哥和嫂子。

  李玉霞已然看出,自己的弟弟和自己的爱人好像达成了一种默契,不禁心里更加畅快,但她有话不直说,满面笑容,故意奚落楚鲲:“人家能耐你臭美,李家宝是我弟弟!”

  楚鲲立即反驳她:“夫人之言差矣!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不是兄弟,胜似兄弟。意气相投,不必是亲戚。今后我和家宝自成兄弟,瞧着吧,不远的将来,准比你近!”

  李家宝很激动,大姐的声音里,流露着心满意足的情绪,姐夫的话语里,饱含着对自己的信任和期待。他非常理解大姐的情感,更尊重楚鲲的心意……

  第二天,他真的去看赵岚。不出所料,赵岚当着她的母亲仍然往外撵他,他的心中有些伤感,却未觉得尴尬和窘迫,来也坦然,去也坦然。尽管所获不大,却留下了他的态度和信心,他的执著和坚韧,他的礼貌和为人。

  第三天,他仍去赵岚家,这一次,只有赵岚在家里。赵岚虽然还是撵他走,但在他临走的时候,却蔫蔫地告诉他:“晚上我爸要见你,七点钟,现在你走吧!”

  亡羊补牢,已有收效,晚上七点钟,他怀着接受巨大考验的心理,准时来到了赵岚家,不卑不亢地进了屋子,在会客厅里见到了赵岚的父母。

  “二位老人好!”他依然巧妙地避开了对赵岚父母的称呼。

  “快坐吧!”赵岚的母亲很热情,起身就到里屋去喊女儿,有意提醒她:“岚岚,家宝已经来了,快去倒杯茶!”

  赵岚从里屋走了出来,板着脸,也没同李家宝打招呼,只管去沏茶。沏了茶,她先在父母面前各放一杯,最后才递给李家宝一杯。一切都在静默中,直到坐下来,她也没开口。

  四个人,围着一张椭圆形的桌面,分明是开家庭会议。

  “家宝,”赵岚的父亲首先开了口,“在你和赵岚一起给家里写的信中,你称我为‘亲爱的爸爸’,那我这个‘亲爱的爸爸’就真想和你像贴心的父子一样,不隔心地讲话,可以吧,我们未来的大数学家?”赵岚的父亲和蔼可亲地微笑着,一番诙谐幽默的话语,将拘谨的氛围瞬间打破了,他那男低音似的嗓音,令李家宝得到一种极为特殊而又舒心的宽慰。

  “我愿意。”李家宝从赵岚父亲的言语里已然听出他对自己的信任、关怀与认可,并且有一种预感,他是有充分准备的,对劫婚的事情似乎已有他自己的见解,只是还不能确切地知道,他要从哪里谈起,也不能预测,他的见解会有什么样的独到处。

  “那好吧,”赵岚的父亲停顿一下,深吸一口气,又从鼻孔里将那口长气呼出去,好像胸有成竹,胜算在握一样,将柔和的目光深切地投向李家宝的双眸,非常认真地开始了解很有必要的具体情况:“家宝啊,不要有什么顾忌,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问话,在你没下乡以前,你真心真意地爱过郝玉梅吗?”

  李家宝低下了头,但是马上又把头抬了起来,见他仍然望着自己,就顺下眼睛看着茶杯,老老实实地回答:“爱过,的确爱得也很深,但是又很慌恐。当时我很虚荣,也很自卑,甚至害怕接触郝玉梅的家庭。我总是担心,她的父母不会同意我和郝玉梅相处,就时刻保持一种可能被他们拒绝的心理。后来,她的家庭认可了我,但他的父亲曾使我的自尊心受过很大的伤害,我时时都有一种寄人篱下之感。当我必须下乡的时候,我不忍与郝玉梅分离,但凭我的感觉预料,她父亲不会放她跟我走,我就摆出一副大丈夫的姿态,貌似通情达理,暗暗维护面子,宁可把我和郝玉梅的感情从此埋在心里,事先也没有对她的父亲说。

  “他刺激过你的自尊心,是怎么回事呢?”

  李家宝如实讲述了他被请出郝家的情景,也讲了郝父对自己家庭的蔑视,以及他和郝玉梅相处必须要有好工作的前提。

  “你下乡之前,郝玉梅的父亲辅导过你学琴吗?”赵岚父亲的态度里,流露出不尽的真诚,就连问话的声音里,也充满对李家宝的信任与呵护。

  “辅导过,由于我学琴的进度和已经掌握的二胡技巧令他非常惊异,他立刻改变了对我的态度。他嗜琴如命,爱屋及乌,对待我如同家人一样,直至我下乡以前,他一有空闲,就耐心地教我。每当我按他的要求纠正一处错误或掌握一个新技巧时,他都会露出笑容,甚至比我还高兴。但是我始终忘不了我的屈辱。”

  “你知道他亲自辅导你学胡琴,究竟意味着什么吗?”赵岚父亲的声音变得很深沉,仿佛他有着准确的、至关重要的推断。

  “我感觉到了,是对我和郝玉梅亲密往来,无言的默许。而且,因为我能学会胡琴,他相信我会找到好工作。”受赵岚父亲的启发,李家宝似乎重温了郝玉梅父亲当时对他的特殊关照。

  “你临下乡的时候,他没有挽留你吗?”

  “他到我家去了一次,由于我对他始终心有芥蒂,我只以为他是利用我和玉梅的特殊关系,让我劝郝玉梅留城。”

  “你知道他当时很痛苦吗?”

  “不知道。我只想过,他肯定会阻拦郝玉梅跟我一起去插队落户,别的,什么都没有想过。”

  赵岚的父亲沉思片刻,不再发问了,面色忧郁,开始缓慢地倾诉他的见解:“家宝,听了你的诉说,再加上我和玉梅父亲数次交往所得到的印象,我有这样一种判断,他肯辅导你学胡琴,就说明他不仅认可了你和他女儿的关系,而且,他还想在适当的时候,把他的皮黄绝技也传授给你。他要把你培养成才,将你当成他的‘半个儿’,把他对将来的希望寄托于你。可是面临下乡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事先没有同他商量,或是怎样留下来,或是下乡之后你们怎么办,只是告诉他和郝玉梅,你必须走了。紧接着,就是郝玉梅也要跟你走,并且是非走不可。不得已,他带着他的妻子去你家找你,但你抱着成见,只把他的行为看作是他求你留下他的女儿,从未想过他当时的心境,况且,后来的事实又造成如下的结果:当着人家面,你劝说玉梅留下来,也亲口答应人家,不带郝玉梅走,但到了乡下,你又按照赵岚的意思,写信呼唤玉梅去找你。尽管你有你的苦心,你也有认识上的变化,可是,站在玉梅父亲的角度思索一下,你的行为妥当吗?在互不沟通,互不了解真实情况的前提下,在你给郝玉梅的信里,期盼郝玉梅扑到你的身边去,他是玉梅的父亲,你对他没有半句信任的言辞,只把他看成是你和玉梅相好的障碍,那么,他认为你是出尔反尔,不是顺理成章吗?”

  顿时,李家宝目瞪口呆,被赵岚父亲尊重事实、讲究情理的一番言辞说得心服口服。

  得到李家宝相应的态度,赵岚的父亲马上又开了口:“你一走了之,玉梅的父亲想到的,却是很多很多!在他的心里,本来你已是他的传人、他未来的希望、他死后的寄托。可是,在具体的事情面前,你却没有拿他当父亲,只想到他不会放女儿走,甚至为了你可怜的面子,宁肯永远离别一心一意爱你的、由他辛辛苦苦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女儿,突兀间,他能接受得了吗?这一切,又都发生在意外,明明他的孩子是独生女儿,按政策是完全可以留城的。可是,你要走,他的女儿就执意要走。先是你,没有尊重他,等于没理他。后是他的女儿,态度不近情理。一个父亲,独生女的父亲,女儿就这样随你而去,他能放心吗?”赵岚父亲虽未提高声调,但在他对郝志发充满同情的措词里,在他对李家宝不客气的反问语气里,已经显示他有些激动了。

  “爸。”赵岚打断了父亲的话。

  她父亲将一只手举到半空止住她,下保证似的:“放心,我会平心静气的。”说罢,他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看看怨气未消的女儿,十分冷静地面向她,“既然你要讲话,那我就先问一问你,你已经思考了三天,还觉得三天前你的所作所为,以及你对你们家家宝的态度,都是正确的吗?”赵岚父亲的表情,已经变得非常严肃,那问话的声音和语调使整个屋子里静得出奇。

  “我可能急躁了些,但是,郝志发逼迫玉梅嫁陈路,是自私的,卑鄙的。”赵岚依旧对郝父充满了痛恨,尽管她的父亲已经说了许多应当谅解郝父的话,她仍然坚持自己的态度。

  “岚岚哪,岚岚,你的所作所为,仅仅是急躁一些吗?你和咱们的家宝明明已经结了婚,你却让玉梅在她父亲面前挺起胸膛跟咱们的家宝一起走。可以说,你情愿作出自我牺牲,有你自己的一定觉悟和情操,可是在人家女儿出嫁的场合,你逼迫人家按照你的意志和行为标准,接受你的大道理和你所选择的办法,你这种严重脱离实际的行为,该是要求玉梅的父亲具有何等先进与何等高尚的思想觉悟和道德修养啊?”赵岚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在为玉梅父亲着想,他对赵岚的批评,更是大大出乎李家宝和赵岚的意料。很显然,他是站在他的位置上,并不要求所有人都是思想家和革命者,尽管像郝志发这样的人,他们的身上有缺点,也会犯

  错误,但是他们也有长处和贡献,他就照样尊重他们……

  赵岚听懂了父亲的话,但仍然不服气:“我,我……可是不管怎样,他也不该拿他的女儿做向上爬的梯子,陈路的父亲也不该拿金交椅去换人家的女儿,就是这样嘛!”

  “岚岚,”赵岚的父亲努力保持稳定的情绪,可是说起要说的话来,他却无法不难过,“岚岚,你错了,错了呀……首先,你就冤枉了一位好同志……你知道吗?去年,就是去年,陈路的母亲揭发陈路的父亲,说他阳奉阴违,在家里为歌颂头号走资派视察林区的话剧大唱赞歌,说他为大个走资派送黑戏看,说他大肆反对批判《海瑞罢官》,逼得他宁肯丢弃乌纱,也坚决同陈路的母亲离了婚,至今,他也不承认他反党,你知道吗?”

  赵岚不禁愕然,顿时不知所措了,李家宝更是惊诧不已,简直不敢相信,也不情愿相信,赵岚父亲所讲的一切都是事实。

  赵岚的父亲真的有些激动了,停下来,有意稳定稳定情绪,才接着讲下去:“你不仅不知道我刚才所讲的情况而且也不知道,在陈路和郝玉梅的婚姻上,是陈路的母亲看上了郝玉梅,利用郝玉梅父亲的弱点,软硬兼施,才逼就的啊。我敢说,你肯定也不知道,陈路的母亲早已坐在陈路父亲原来的椅子上,将陈路的父亲取而代之了。你有这么多的不知道,你怎么就可以断言,是陈路的父亲在用金交椅为他的儿子换媳妇呢?此时此刻,陈路的父亲仍在干校里等待结论呢,你知道吗?他痛恨自己的老婆无端陷害他,也深恨自己的儿子不争气,但陈路母亲如何要挟郝玉梅的父亲嫁女儿,他至今尚被蒙在鼓里。可你,竟是那么不负责地冤枉他,能不叫人痛心吗?”赵岚父亲的眼睛里已然闪着泪花。

  原来,陈路的母亲秦淑贤,现在的秦要武,借赵岚父亲被打倒之机,亲手打倒了她自己的丈夫,夺权之后,就取代了她的丈夫,并自诩大义灭亲。她有了一定的权力就为所欲为。一次,她到京剧团去检查工作,恰巧看见郝玉梅去找她的父亲,她现郝玉梅长得非常漂亮,眼睛顿时一亮。事后,就向她的亲信打听郝玉梅的具体情况。没多久,郝玉梅的父亲就成了市京剧团样板戏学习小组的副组长,后来又让他带队到上海去学戏。李家宝下乡不久,某军种政治部文工团为了快速能演样板戏,来双齐市招收演员和乐手,想从京剧团子弟中物色。郝志发得到了通知,立刻就把他女儿的照片贴到表格上,将表格一一填好,满怀期待地交给了领导。没出三天,他就盼到了令他惊喜的消息,为了他女儿的前途,文化局革委会主任要亲自接见他。他高高兴兴地去了,秦要武却微笑着告诉他:“你的女儿实在是太出色了。老郝,你的女儿,我们双齐市的郝玉梅,已经使我不能不为我们双齐市文化工作的发展留点儿私心了。你替你女儿填的表格我没有交给选人单位。但我相信,你一定会经得住考验,也相信,你和你的女儿能够为双齐市的文化工作做出你们应做的贡献。”

  郝志发很不高兴地回了家,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当晚,秦要武就满面笑容地去了郝家,谦恭地征求郝志发对京剧团领导班子的意见。在郝志发眼里,这是局领导屈尊造访,更是对他的无比信任。时过不久,京剧团的一把手就被调到市文化局去了。没几天,郝志发就被点名提拔为市京剧团的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不长时间,郝志发就把陈路领进了家门。

  屋子里愈发沉静了,赵岚却仍然申辩:“可是,可是……”

  “你是要说,玉梅的父亲抛弃玉梅的生母,娶了郝玉梅的养母,为逼他的女儿就范,残忍地殴打他的妻子,向玉梅说出她的养母不是生母,总是没有人性的,是吧?”

  “当然。”

  “岚岚哪岚岚,你这一句霸道的‘当然’,简直就是不负责任的想当然。如果郝玉梅的父亲没有这样的隐私,或许他还敢拒绝陈路的母亲。正是因为他有这样的隐私,他才怕进牛棚,怕蹲小号,怕玉梅的生母找上门啊!据初步调查,秦要武对郝志发事前进行了全面的外调,曾指使她的亲信警告玉梅的父亲,说他们已经找到了郝玉梅的生母,事情如何发展,那就看郝志发如何表现了。郝志发听出了威胁和诱惑,怕丢人,怕再次被关进牛棚,也怕丢官,甚至心存侥幸,还想升官。虽然他得知有关陈路的一些劣迹,却不敢不对人家笑脸相迎。那么,在这些情况你们一概不了解的前提下,你赵岚当众揭人家的隐私,揪人家历史上的小辫子,戳人家的伤疤,指着他的鼻子挖苦他,讽刺他,谩骂他,你的行为和那些不负责任的大字报和大字块儿,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赵岚父亲的心情非常痛心,仿佛替郝志发辩护,本来就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说着说着,他已是非常激动了,“固然,玉梅父亲的思想品质还不是十分健康,人格上也有不为人欣赏的一面,可是可是……他并不是共产党员呀,他是从旧社会里走过来的艺人,明明是我们统一战线里的朋友嘛!对他,对他……”赵岚的父亲将话打住了,略停片刻,才痛苦地说下去,“当然,你们俩眼下也不是党员,也不是党的干部,我不该,也不能要求你们像职业政治干部那样,遇到事情,必须从各个角度反复地考虑问题。但我还是有责任对你们说,你们应当懂得,从我党和党外人士真诚团结、肝胆相照、顾全大局的一贯政策着眼,如果坚持从‘家庭出身看本人,历史问题看现在’的原则出发,那么,在正常的情况下,郝志发出任剧团的业务团长,还是完全胜任的嘛……可是,可是……”赵岚父亲的感情已然不能忍受已经发生的事实了,声音低沉而哽咽,流露着悲哀和惋惜,沉痛地为郝志发继续辩解,“他明明是我们双齐市仅有的一位国宝级的琴师,当时,却有谁爱护他,保护他?又有谁在关怀他……有谁在照顾他?没有一个正派的干部能去过问他的处境和他的要求,而有的,却是秦要武的软硬兼施……照理说,他的女儿爱上了李家宝,李家宝也真心真意爱他的女儿,更何况,他本人也认可了这种关系,并愿意让李家宝做他的传人,那么,情况如果正常,像我这样的干部就应当及时了解到这一切,就应当满足他的愿望和要求。即便是在特殊情况下,他那里的领导如果是正派的干部,也应当对他进行特殊照顾,将他的女儿和李家宝一起留城,并直接安排家宝的工作。就是他们一时办不了,也应该及时向上汇报。可是,一切都在混乱中,他心里有话有要求,他又能到哪里去说?面对着无奈的逼迫,他又能怎么样?当时我是阶下囚,即使了解到这些情况,我又能怎么样?面对着空前的混乱,面对着满天下发生的各种各样的人为悲剧,这一切一切,本来就令人不忍和痛心,可是你赵岚,我郭晓民和赵敬兰的女儿,却,却在这样的时刻……”

  说到沉痛处,赵岚父亲已是泪花闪闪,不得不站起来,走向了洗手间。赵岚的母亲事前已知道自己丈夫的观点,很赞赏他亲自了解情况并作了具体分析,此时见他十分激动,便将他的话接了过去:“岚岚,你父亲是对的。尽管不知者可以不怪,但有一点必须直言不讳!在做这件事的时候,岚岚既没有了解情况,也未经深思熟虑,便自以为是地采取非常的方式对待郝志发同志,这是十分荒唐,也是令人痛心的。也许,你们身在其中自己不能觉察,但作为旁观者,作为习惯于按党的纪律思考问题的人,我赵敬兰看得很清楚,社会上极左的东西,毫无例外地也影响了我们的岚岚,最令人担忧的是,赵岚丝毫也未察觉,还振振有词。”

  赵岚震惊了,李家宝也感到出乎意料。她母亲顺势作了一个假设:“如果可以不调查,不了解情况就发言,那么,三天前在场的人里,假如有一个人站出来向岚岚质问:‘你坐着你父亲的公用小汽车,仗着你父亲是市革委会主任,你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破坏别人的婚姻吗?’那时,你将如何作答?人们又将怎样议论?那天幸亏你晕倒了,你的言辞也有疾恶如仇的一面,郝志发又不敢说出秦要武来,甚至使你得到了许多人的同情和赞赏,不然,事情的结局就说不定会是怎样,不可以这样推断吗?”

  赵岚的父亲返了回来,赵岚的母亲停止了自己的发言。赵岚的父亲看看手表,冲李家宝笑了笑,便有意叮嘱他:“家宝啊,阴差阳错也好,惺惺相惜也好,毕竟你和赵岚已然组成一个新的家庭,你过去的女友已然和你曾经痛恨过的人走到了一起。不管怎么说,经过你们这么一闹,你和赵岚也好,玉梅和陈路也好,还有玉梅的父母以及我们两个,大家的心情谁都难以舒畅。赵岚的做法在主观愿望上,也算有情可原, 事实上,却是事与愿违。因此我们必须记住,如果我们指责别人,我们就必须做一个经得住别人指责的人!好了,今天晚上,我就只能说到这里了,也不能公平地让你们把话都讲出来了,晚九点突然又有一个会议,实在是没有办法。”他略略停顿,又深沉地启发赵岚,“事情已经发生三天了,岚岚也该听一听家宝的心里话了。如果你们能够消除分歧,就一起回到家里来。”

  赵岚的父亲分明在暗示自己的女儿,应当同李家宝推心置腹地谈一谈,好好商量一下以后的事情。赵岚母亲的目光也向赵岚表达了同样的意思。赵岚略略沉思,便站了起来,不友好也不敌对,故意学她父亲的语气:“那就请吧,李家宝同志……”

  赵岚和李家宝从屋子里走到屋外,又从院子里走到院外,谁也没有说话。赵岚站住了,寻思好半天,却固执己见:“家宝,我父亲的话不无道理,不是我埋怨你,你当时要是不顾一切,扛起郝玉梅就上咱们的车,她和陈路就结不成婚……现在,生米已成了熟饭,也只能亡羊补牢了。只要你不计较陈腐的贞操观念,你还是有能力把郝玉梅解脱出来的。一切,就只能看你了……”

  “岚岚,你听我说……”

  “不,我不想听你说,你我,还是好自为之吧。”

  说罢,赵岚就返回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