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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狂雪
李家宝没有想到,他走后,赵岚马上又返了出来,见李家宝已经走得很远,禁不住默然沉思。许久,她似乎有了自己成熟的考虑,便只身去了郝家。 她犹犹豫豫地按响了门铃。来开门的是郝玉梅的母亲,猛然见了赵岚,先是一惊,还没等说话,便默默地落下泪来。 “阿姨,我想同郝叔和你认真唠一唠……” “孩子,你回去吧,玉梅的父亲现在情绪很坏……” “不,阿姨,有些话我得和郝叔推心置腹地说一说。” 正说到这里,郝志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了赵岚,立刻阴阳怪气:“你来得好,来得是时候!快请屋里坐吧,两肋插刀的女侠客,截喜车的大英雄!” 玉梅的母亲赶紧向赵岚恳求:“岚岚,你走吧,快走吧!” 郝志发突然对玉梅的母亲咆哮起来:“你回去,回屋里去!你凭什么让她走?” “孩子,你快走,别理他!” “你能不能不说话?” “她也是个孩子……” “孩子?她所办的事情是孩子能办得到的吗?人家是市长的千金,革委会主任的大小姐,你还拿人家当孩子,结婚证不是委任状,你有那资格吗?” “你能不能……”郝玉梅的母亲支持不住了,身体一歪,两手欲抓门框,却扑了空。赵岚急忙上前扶住她,将她慢慢地搀进了屋子,一直搀扶到里屋的床上。 玉梅的母亲躺在床上,默默的,泪流不止。郝玉梅的父亲却站在外屋,两手叉腰,向赵岚大声叫喊:“大英雄,两肋插刀的女侠客,你出来!我们有病是活该,不用你怜悯,你给我出来!” 赵岚只得走了出来,不安地看着他。他怒气冲冲的,冷丁拉开地桌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封信来,啪地摔在桌子上,神经质地高喊:“大小姐,小姑奶奶,好好看看你的杰作吧!” 赵岚朝那信看了看,字迹是郝玉梅的,破旧的信封上却写着赵岚两个字。她疑惑地将信打开了,信是底稿,虽有改动,但能看得清清楚楚。 岚岚姐: 玉梅最后一次向你问好,明知你心境不好,但玉梅希望你 能好起来! 我自己愚弄了自己,和陈路结婚的当夜,我就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在布置好的洞房里,他给我的礼物是左右开弓的大耳光,打得我嘴角流血,然后就剥光我的衣服用皮带狠抽,抽得我遍体鳞伤,他又粗暴地蹂躏…… 我像一只羔羊落入了恶魔的手中,他野蛮地泄欲之后,再用皮带当作皮鞭,抽一鞭,喊一声李家宝,抽一鞭,喊一声赵岚,抽得我昏迷不醒,他还继续凌辱我…… 我罪有应得,恨只恨不听你的苦劝,不跟你们一起走。一想起你那歇斯底理的呼喊,我就心如刀绞,我没有向你转过身去,我便只能为人所强奸! 我再也顾不得我的母亲了,我自幼失去了母亲,我的母亲在哪里?在哪里啊…… 我多么想见一见我的生母啊,但我只知道,她是旧社会的一个戏子,父亲占有了她,而又不公正地孕育了我。我是我生母的女儿,生母却只能悄悄地撇下我,独自走向了天涯…… 养母爱我却不能保护我,当她的女儿遭受陈路的践踏蹂躏时,她才又从我父亲那里拾得一丝怜悯…… 对生母和养母,她们的女儿没有能力再顾及了,已是再无责任而言了。她们已经怎样,她们还会怎样,她们的女儿将永无牵挂了…… 公园里的湖心岛,将是我的归宿。给鱼喂食和输送新鲜空气的冰窟,将是我通往永恒的大门。我和家宝曾在湖心岛获得无限的欣慰与向往,那里的一切,曾是那样地沁人肺腑……天是蓝湛湛的天,水是清澈澈的水,太阳无比地娇艳,空气格外地清新,没有一片乌云,没有一丝污浊,岸边的青草也鲜嫩, 何况人?那时的生命多么纯洁,多么可贵,而今污浊沾染了我,我必须到那里去洗濯,然后再去寻觅一颗小石子…… “那顽石好聪明,直奔了湖心的深底!”我曾把我的心喻为那清澈的湖水。 “那女儿好平静,心底却泛了波澜!”家宝用那小石子激动了我的心,把我的心也看得那么清澈…… 生活,多么惬意呀!惬意的生活,却再也不属于我!我的心已经枯竭,再也泛不起波澜,我只能向湖心去寻觅,那里有激动过我心的小石子,我要把我的心捧给那顽石看,让它偎进来,我们永远结伴…… 永别了,岚岚姐!岚岚姐,明媚世界的阴暗处,将新添一缕幽怨的魂…… 永别了,永别了!请原谅我多次伤害你的感情,今后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岚岚姐呀岚岚姐,人将去时反恋生,生想死时好凄清,幽魂袅袅随风逝,轻烟丝丝入云中…… 我的幽魂即将离壳而去,那即去的灵魂也还清醒,我不得不乞求你作最后的施舍,求你万万宽慰家宝的心!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求你在他面前,永远不要再提起我,只当我未生! 此致, 永别! 再无妒意的玉梅 公元一千九百七十年一月十七日 赵岚看信时,已是泪水涟涟,郝玉梅的父亲一声不响地任她看,任她落泪。但她刚刚将信看完,郝玉梅的父亲立刻就向她阴阳怪气地发起了脾气:“大英雄,女侠客,你不是挺能吗?你怎么还哭啊?再也没人招惹你那李家宝儿了,你也不用离婚了,你应当高兴才对啊?猫哭老鼠,你那泪假不假?你说,你说呀你,我的市长大千金!咋的,惹完事儿你就哑巴啦?告诉你,没那么便宜,你没事儿了,我还有事儿呢!” 赵岚的热泪滚滚而落,人却动也不动,面对玉梅父亲的每一句话,她都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本来是想按照她父亲的意思先向玉梅的父母道歉,日后再从长计议,万万没有想到,郝玉梅竟然做出了这么愚蠢的事情。 “你说话呀,怎么不吱声啦?你倒是喊哪!叫哇!你那能耐呢?叫狗吃啦?叫猫叼去啦?你倒是能啊?” “郝叔……” “谁是你郝叔?我还配当你郝叔?”郝玉梅的父亲对赵岚不依不饶,仿佛郝玉梅的不幸,他没有一丝责任。 赵岚痛苦不堪,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竟会酿成这样的后果。她心如刀绞,头脑已经有些发昏。 忽然,有人敲门。玉梅父亲这才暂时放过赵岚,转身迎了出去。来人还没有进屋子,就语气生硬地向他示威:“郝志发,事情到底怎么处理吧?你是想当原告呢,还是咱们一起商量解决问题的办法呢?如果你想当原告,我这就回去等着。如果你同意商量着解决问题,我就跨进你家的门槛儿。你就说到底咋办吧?” 赵岚听出来了,来人是陈路的母亲。 “唉,怪只怪孩子想不开,我告什么告,告谁呀?你就快迈过门槛儿进屋吧,我的秦主任。” “唉,你倒是不想告啊!人家的生母会不会告你,可还是两说着呢……”陈路的母亲有意透露出威胁,满脸愠色,骄横地迈进了郝家的门槛儿。 进到屋子里,她猛然一怔。本来,她想在玉梅父亲面前继续摆谱做大,冷丁看见赵岚,立刻把嘴闭住了,将惶惑的目光移向了郝志发。看得出,赵岚在屋子里,陈路的母亲和玉梅的父亲都产生了顾忌,一时间,赵岚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赵岚认识陈路的母亲,但不想答理她,如今,赵岚已经明明白白地知道,郝玉梅被强迫嫁给陈路,最重要的原因,就是郝玉梅父亲惧怕这位文化局革委会主任的要挟。真追究起来,在道德的法庭上,秦要武就是造成郝玉梅轻生的罪魁祸首。可是,郝玉梅已经含冤而去了,她却仍在要挟郝玉梅的父亲,是可忍,孰不可忍!难道她的心天生就是歪长着? 秦要武也认识赵岚,她也不想与赵岚打交道。一来主动和赵岚说话她放不下架子,二来她更怕赵岚知道陈路和郝玉梅婚姻的真相,招惹不必要的麻烦。 郝玉梅的父亲却是两头害怕,既怕他的顶头上司当着赵岚的面儿就不给他脸面,又怕赵岚同他的主任理论起玉梅的真正死因来。弄不好,自己死了女儿还得丢官,丢人现眼,鸡飞蛋打。那可就更窝囊了。他脑袋一转,急忙招呼玉梅的母亲:“孩子妈,你快起来,送送赵岚!” 赵岚见他此一时彼一时地对待自己,心里明镜似的,他是害怕在他的上司面前丢面子,顿时觉得,他既可怜,又可悲。可怜得令人难言。对一心为她女儿着想的,他恨,他讨伐;对真正坑害他女儿和他本人的,他反倒笑脸相迎,生怕得罪人家。他这种变态的性格令人作呕,可是……赵岚看一眼秦要武,却又觉得他可怜,可怜得令人心酸。 回家的路上,她悲愤难忍,想起玉梅绝笔信中哀怨的词语就泪流不止,后悔不迭。玉梅没有了,已经没有三天了,而且是再也没有了……如果自己从长计议,不那么急躁,不去截喜车,陈路能抡皮带吗?能抽一下郝玉梅喊一声李家宝,再抽一下又喊一声赵岚吗?自己哪里是帮助朋友,分明是亲手将玉梅推向了一条死路。赵岚悲痛地自责着,下意识地走向了湖滨桥。在那里,可以看见公园里的湖心岛。看见湖面上的输氧口,她忍受着寒风,神志若失,望着那一个个冰窟,也不知是哪一口吞噬了郝玉梅。她忍着内心的悲愤,承受着良心的谴责,望了许久许久,也想了许久许久,愈发自责,好心好意,却活生生地害死了玉梅…… 她痛苦不堪地朝家里走,默默地想到了李家宝,自己该怎样见他?怎样将实情告诉他?胡琴响就是玉梅在想,可怜家宝,他如何承受得了? 她颓丧地走进了家门,悄悄的,生怕惊动她的父母,蹑手蹑脚地去洗手间,隐约听到,一向刚强的母亲竟在啜泣。她大吃一惊,不由自主地站住了,正好听见父亲在安慰母亲:“我的赵敬兰教授,人都是活到死,谁也逃不过。细细想起来,自然规律,死不足惜,也不必太悲哀。只是还有那么多的冤案……” 啊?死不足惜?顿时,赵岚不知所措了,又听见母亲委委屈屈地劝说父亲:“老郭,快别说了……该住院,还是住院吧!也不能就这么不治啊……” “肝癌晚期,目前哪有救得活的?可敬可爱的夫人!眼下我还不能轻易把我的位置交出去。能撑一天,还是得先撑一天,绝不能让双齐市一把手的位置落到秦要武那种人的手里。她给江青办公室写了信,得到江办的回信,就以为她有了通了天条,借此扩张野心。我还没住院,她在双齐市就已经不可一世了。如果我真的住进医院,她还不得立刻翻天?万一她得逞,许多老干部可就遭殃了。她心目中的偶像只有江青,心狠手辣呀,整人就像踩蚂蚁,打苍蝇,捻蚊子。我的病反正已是晚期了,就是住进院治疗,也等于拖延时间,与其在医院里无奈地闲泡着,真就莫如再做一点儿该做的事情。不是吗,我的高级教授,亲爱夫人?” “那,那就让岚岚留在家里,帮我一起照顾你吧,也算她和你度过最后的日子!” “不,不能授人以柄,既然屯子里来找她,就顺其自然。她有她的事情,咱们对能成才的孩子,就必须响鼓重锤,全力促其成才,不能浪费她一丁点儿时间。唯有此,你和我,尤其是我这个行将化作轻烟的人,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孩子……” “可她、她明天就得走……” “走吧,让她自己去闯吧。她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记性不是劝出来的,该跌的跟头,就让她自己去跌吧!我本想借她和家宝都回来的时机,认真会会亲家,可是,摁牛头喝水,父女两不舒服,还是老规矩,主意由自己拿。她走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流露悲哀,你是我忠实的伴侣,我知道你能做到……” “老郭……”母亲凄然一声哀叫,泣不成声了…… 父母间的私语,声声揪扯女儿的心肺,赵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急忙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逃回自己的房间,扑往床上一扑,抓过被子,捂住头,就呜呜地哭了起来。晴天霹雳,她将与父亲永别了,再也得不到爸爸的关爱了,唯一能遵从爸爸意愿的做法,却是……却是只当什么事情也没发生。明天,就要离开爸爸了……莫非需要让李家宝的二位老人和自己的父母会亲家?可是,“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自己能怜着玉梅的一缕魂,再同李家宝欢笑亲近吗?莫非需要把玉梅的噩耗告诉不久人世的父亲?不,万万不能让他为女儿的过错再增加他的悲哀了……莫非需要对一切佯装不知,默默地厮守着父亲?不行,李家宝还会来,让父亲目睹自己疏远他,父亲就会更加难过了……看起来,万般的选择,也只能选择自己“去跌跟头”,以此满足父亲的最后意愿了…… 生离死别,赵岚几乎哭了整整一宿。 第二天一早,她故作淘气地问父亲:“爸爸,今天女儿就要回到我们的小屯子去了,你还有什么嘱咐吗?” “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昨晚你批评得那么狠,女儿能不往心里去吗?” “岚岚哪……” “嗯?” “岚岚,你已是结了婚的人了,再做什么事情,一定要想得周到一些。家宝人很好,很诚实,也很勤奋。你们的结合,是你的福气。人家的家境贫寒,你就更得善待人家啦!” “嗯。” “岚岚,为什么不和家宝一起回去呢?为什么不能两家人一起吃顿饭你们再走呢?” “爸,现在大家坐在一起吃饭,女儿说什么呀?” “你可以直接认错嘛!” “不,如果当时他能帮我把玉梅带到咱家来,也许玉梅就不会这样悲惨……” “你要牺牲你的婚姻?” “就看事情怎样发展吧……” 不由得,赵岚的母亲心里十分凄凉。她知道,赵岚的父亲是想借着会亲家催促女儿和女婿和好,女儿却还是坚持己见…… 赵岚的心里在暗暗流泪。如果没有郝玉梅的事情,两家人该是多么高兴啊?如今郝玉梅凄惨地没有了,自己有话,也不敢和父亲实话实说了。望着即将走进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她已经没有任何办法再控制自己的情感,赶紧冲上前,攀住父亲深深地吻一下,就急急忙忙地跑掉了。凄怆的泪水,汩汩地流淌,她不敢擦拭,也不敢回头再看父亲一眼。她了解父亲的性格,自己只能以痛苦的离别满足父亲最后的意愿,如果父亲知道女儿已经得知他的病情,得知郝玉梅已去,他就会残生里不得安宁。父亲平生对儿女本来无愧无悔,不能让他临终抱憾。真的爱父亲,你就不能回头,真的心疼父亲,你就必须满足他最后的意愿…… 女儿走了,望着女儿的背影,父亲的心里也是揣着生离死别的悲哀。赵岚的母亲十分理解他的心境,怕他过于伤感,强压自己的悲哀,掏出手帕为他擦去泪水,忍悲含屈,非常理智地鼓励他:“老郭,快上班去吧,那里的事情还等着你去做呢!” “是啊……”赵岚父亲深深理解爱人的爱,老夫老妻,情感默契。 他回头向老伴儿摆摆手,就忍着病痛和泪水,上班去了。 赵岚的母亲心如刀绞,爱女走了,“去跌跟头”,行将化作烟云的爱人也到班上去了,做他最后必须做的事情,作为女儿的母亲,作为爱人的知己,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回到家里,她感到屋子里非常空旷,情不自禁,找出家里的影集,流着一串又一串的泪珠,一张一张,仔细端详爱人各个时期的照片。刚强的女教授从来就没有市长夫人的架子,她只是郭晓民的妻子,怎么也不能理解,病魔为什么就这么急迫,一定要带走一心还要做事的生命。她不能向任何人发问,只能自己问自己,唯有泪水还理解她,潸然而落…… 将近十点多钟,李家宝来了,她急忙拭去眼中的泪水,匆匆到盥洗室洗了脸,才给李家宝开了门,微笑着,给不知情的女婿倒上茶水,非常惋惜地告诉他:“家宝啊,你们队里让你们马上回去,你家的岚岚,就自己先回去了。”老人见李家宝吃惊,就十分郑重地拜托他,“家宝啊,岚岚很犟,一旦她认准一件事情,轻易是不肯改变态度的。这是她的一大优点,恰恰又是她最大的弱点啊。如果她做得对,她的品质是令人欣慰的。可是,一旦她的想法并不符合实际,她又转不过弯子来,她就非吃些苦不可了。她的前面明明是南墙,她也会去撞,撞个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直到她真的知道是她错了,她才肯改错。有时候,她的心里苦不堪言,脸上却笑嘻嘻的,让你看着,不管怎样也会心疼……家宝,我真心希望你能胜她一筹,不仅能够担待她,而且能够打掉她的任性,尽快折服她,也使她在感情上免受些痛苦……” 但凡母亲,最怕的就是儿女会痛苦,尤其是那些有理性懂母爱的知识女性,她们清醒地知道儿女为什么会痛苦,她们自己的心里就更痛苦。可是,赵岚的母亲并不知道,她的女儿在没走之前,就已经陷于多重的痛苦之中了。 李家宝从赵岚母亲的话语里,以及赵岚与自己不辞而别的行为里,情知赵岚还没有原谅他。他再次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不过已有的磨炼如今已经能够支撑他,令他可以清醒地面对现实;由于楚鲲事先提醒了他,眼前赵岚的母亲也在婉转地激励他;尽管他内心酸楚不忍,却未失去控制。 离开赵岚家,他直接到火车站去买了车票,准备晚上就回屯子,去苦学,去苦恋,去锲而不舍。这一次,大姐和大姐夫谁也没有阻拦他,在他临走之前,又为他特意摆了一桌儿酒菜。楚鲲十分同情内弟,但他十分沉静,清醒地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事前,他向父亲要了一套英文版的大学数学教材,郑重地送给了李家宝。相赠的言语颇为深挚:“家宝弟,勤奋的路很长,决不能因为一时一事误了长远。这几天,你姐没少和我讲你,我也从你的言行里,更加了解了你,你会成功的,肯定会!” 喝了告别酒,大姐夫和大姐一直把他送上北去的列车。发车在即,楚鲲有意抒发内心的感受,既求能宽慰内弟,也求能与之共勉:“家宝弟,赵岚母亲关于以后的说法发人深省,你和赵岚的做法也鞭策了姐夫。姐夫也愿意同你们比一比,看看谁能活好每一天,用好每一天,珍惜每一天。咱哥俩,也拉个钩吧!” 两个大男人,竟然当真拉了钩儿,笑过之后,彼此深望着,默然相互鼓励。 李家宝从姐夫深邃的眼神里,深切地感知了姐夫的真挚,当姐夫和他握别时,他第一次感受到来自家庭的深刻教诲和带有指导性的殷切期望。 列车启动了,李家宝大有一种以磨难作为洗礼的感觉,立刻想起了赵岚,也想到了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不由得,归心似箭。可是,火车偏偏误点了,播音员的声音很低沉:“列车运行前方,发生了大风雪,列车现在是晚点运行……” 误点的时间越来越长,李家宝心急如焚,却只能强令自己看英汉词典。播音员一次次播报列车误点的消息,路程还没走到一半儿,列车已经误点三个半小时零三分了。仿佛喜怒无常的老天爷是成心和他作对,故意不让他及早见到赵岚和陈书记他们。哈哈,也许是九九八十一难中的一次考验吧…… 不多时,列车已是顶着风雪向北穿行了,走走停停,速度越来越慢。旅客们不停地抱怨着,又谁也奈何不了恶劣的天气。李家宝真怕列车会中途待避,要是那样,什么时候才能赶回小屯子啊?还好,本该凌晨到达的列车,在第二天上午七点多钟,才到达了李家宝的目的地。同时,车站的广播里传出了列车在本站待避的消息。李家宝暗暗庆幸,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出了火车站,他四处看一看,白雪茫茫,街上偶尔才能见到行人,长途公共汽车早就没影儿了。强烈的寒风和坚硬的雪粒毫不含糊,眯人的眼睛,打人的额脸,冻人的手脚,钻人的脖领儿和裤腿儿,连连施威。走还是等?待避倒是很安全,自己能待得住吗?谁又知道肆虐的风雪什么时候才能停下来呢?待避的念头被他思念小屯子的急切心情驱逐了,一分钟也不能等待,姑且就算勇闯苦学苦恋的第一关吧!就要踏上风雪路,他的心志反而令他成心浪漫,想起了曾经学过的课文《老山界》,又想起《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仿佛他就是英雄,心里暗暗一笑,找到一个小饭店,有意多吃,吃得浑身有了力气,付过钱,杀杀裤带,展了展胸脯,意气风发,起身就走。 踏进了大风雪,他尽量潇洒,风雪却如见怪物,立刻向他发动猛烈的攻击。他的脸如被针刺了,吐口痰,嘴都难张。他的手指尖首先发凉,风雪不停地往他的脖子里灌,喘气艰难,他不得不用两手来回抓喉咙,风雪就无缝不钻,趁势袭击他身体的各个部位。他咧着嘴,继续朝前走,不能稍稍怠慢,他不许用各种活动释放热量,心里不住地叨咕着:苦学,苦恋,锲而不舍!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一步,两步,不舍,不舍,三步,四步,就是不舍…… 风大雪急,公路上还站不住雪,他肩扛着夹雪的大风,一步三摇地走,走了将近五个小时,不得不下公路了。他的两腿插在深雪里了,每迈一步,都必须先往外拔腿,才能跨步。他不禁暗暗地感慨,描写跋涉的时候,十分轻松,真跋涉的时候,却是真得“拔”啊,这要是再涉冰河,不知又是什么滋味呢!雪渣灌进了他的裤腿儿,一双大头鞋,里头潮湿,外头冻冰,将他的脚趾沤得生疼,就好像比猫还大的耗子正在啃噬生吃,他却仍然看作是苦恋的考验,不得不停下来喘气,反而想起要写回忆录,咧着被冻僵的嘴,心里还在浪漫,如此的苦恋才是不凡的爱情。 终于,风雪茫茫中,他望见了小屯子的轮廓,顿时,备感亲切,一步,再一步,浑身疲惫,却触景生情,蓦然想到了红军突破腊子口的故事。他们那时的心情,不,自己此时的心情,一定和他们当时的心情有些相似吧?他兴奋不已,踉踉跄跄地扑进自己的小屯子,突然发现。房前屋后,到处刷上了大标语。 “誓死炸开阶级斗争盖子!” “抢粮事件说明了什么?” “坚决揪出抢粮事件的总后台!” “谁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谁就没有好下场!” “拉拢腐蚀知识青年罪该万死!” “阶级敌人在活动,我们不能睡大觉!” “是谁在指使牛鬼蛇神公开活动?” 风雪肆虐着小屯子,小屯子又来了政治运动,矛头直指最关心老百姓的老县长,令人心寒不已。李家宝还不知道这些大标语是什么人写的,但他早已看出,来势不小,决不是一个来助理就能折腾起来的。他的心里惴惴不安,跌跌撞撞,急切地朝知青的院子扑奔,知青的院子已经变成了阶级斗争的主战场。 房前横着一幅红布白字的大标语:“革命的知识青年,下乡必须干革命!”瑟缩地抖动着,十分显眼。院子的两侧,一边立起了一个又长又高又大的大批判专栏,用料相当多。 李家宝禁不住去看大批判文章,立即被激怒了。他一眼就看见,赵岚为他精心写下的那篇最长的〈〈赠言〉〉,一半是赵岚的原作,背面的内容是照原文抄的。其他《赠言》,是撕了他的书,一页一页地裱在一张整开大白纸上,贴在大批判专栏的正中央,正在经受着风雪的吹打。他怒不可遏,当即掏出他的小刀儿,用两只麻木的手艰难地开小刀儿。可是,他的手不听使唤,实在打不开,他索性用牙去咬,一下子,他的嘴皮就沾在小刀儿上了。他往下一拽,一块肉皮被带了下来,鲜血立刻往外流。他却管也不管,咧着嘴,颤抖着手,仍然吃力地开小刀儿,还是打不开。他先用嘴哈小刀儿,不沾肉了,就把小刀塞到肚皮上,拿出来,手指却不好使,小刀儿还是打不开。索性,他摇摇晃晃地跑进了厨房,取来片刀,躲开胶水粘贴的地方,沿着表贴《赠言》的大白纸的四边儿,艰难地划出一个长方形来,又用刀尖儿沿着划出刀痕的一个底角,启开一个小缝儿,逐渐扩大,小心翼翼地由下向上,一点儿一点儿,精心地往上卷,终于将贴着《赠言》的白纸卷成了卷儿。他龇着牙,缩着膀子,两手保护着纸卷儿,开始看批判专栏上的大小标题。两边的通栏标题是一样的:“阶级斗争在前进小队的种种表现。”左边的文章有:〈〈借粮还是抢粮?〉〉、《这是党课教材吗?》、《走资派在培养什么样的接班人?》、《联袂比赛比的是什么?》、《煽起返城风的到底是谁?》、《唆使男女知青非法同居说明了什么?》、《不许污蔑新中国!》、《革命的知识青年必须振作起来干革命!》。右边的文章是:《警惕糖衣炮弹!》、《决不能让武训的不倒翁在我们队延续生命!》、《揭发敌情为什么挨打?》、〈〈煽动比赛的目的是什么?〉〉、《常来煽风点火的是哪一个?〉〉、〈〈真正跳大神的是谁?〉〉。李家宝越看越来气,恨不得将那大批判专栏用大斧子砍倒,自己也当一回黑旋风。忽然,他高兴了。狂风帮了他的大忙,由于《赠言》被起了下来,强风钻进缝隙,很快,就将其他纸张撕得狂飞乱舞了。哈哈,该!他顾不得再看,一步,一步,艰难地进宿舍。可是,一跨进屋子,他立刻怔住了。炕上的行李全都打开了,回城猫冬的青年显然返回了生产队。他明白了,是他住在大姐家,他们没找到。可是,大风雪的天气里,屋子里竟然空无一人。他转身就奔女宿舍,女宿舍里只有赵岚一个人,靠在行李上,聚精会神地在看书。 “怎、怎么回事儿?”他瓢着嘴,焦急地向赵岚询问详情。 “县里直接派来了工作队,葛老五带队。你是顶着大风雪走回来的?”或许是同病相怜,赵岚仿佛忘记了市里的事情,见李家宝嘴上发瓢,就有问必应地回答。李家宝的样子令她心疼,也不知李家宝的嘴唇上怎么还出了血?她刚想问原因,郝玉梅似乎出现在她的脑海,哭泣着叮嘱她,切也怜妹一缕魂…… “人、人呢?”李家宝的嘴仍然不好使唤。 “在队部开深入动员大会。” “你怎、怎么没……没去?” “让我反省。” “反省?” “你也作好准备吧!” “好、好吧,你看的,是……什、什么书?” “英文版《毛选》,俄文版《毛主席语录》。” “岚,岚岚……” “唉,别叫我岚岚了,今后再也不要这样叫了……”赵岚看着李家宝的惨相,听着他那不连贯的问话,如同万箭穿心,但她强压情感,以为不如此,就对不起已经离开人世的郝玉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