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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对峙

  李家宝返回男宿舍,发现他的书被人堆到墙角去了。由于每册书的扉页都被撕去当了罪证,书被弄得乱七八糟的。他心疼不已,强忍愤怒,急忙用力搓手搓脸,又抬起腿放在炕沿上,用牙齿解开鞋带儿,换上二姐亲手给他做的便鞋,就去打来凉水,赶紧泡手,两手火辣辣的,疼得钻心,他就跳着两脚,哇啦哇啦地背英语,一回头,看见了赵岚,只见她两眼含泪,被李家宝发现以后立刻回了女宿舍。李家宝忙过了手,急忙又泡脚,脚照样是生疼,他就来回搓着两手照样背英语。慢慢地,尽管手脚还是火烧火燎的,却是灵活听话了。他立刻就去搬书。书一碰手,手就像被针扎了一样。他咬住牙,忍着疼,将书移到桌子上,一本一本地精心整理。整理过后,他便展开那张贴着“罪证”的白纸,将一份份《赠言》小心翼翼地剪裁下来,叠成本子,暂时用夹子夹好,默默地收进了他的箱子,又把桌子上的书移到箱子上面。一切做完了,蓦地,他觉得不妥,赶忙又把书抱到桌子上,打开箱子,拿出《赠言》,把铺箱子底的油布抽出来,将《赠言》精心包好,冒着雪,偷偷藏到柴火垛里面,记住位置,这才放了心。回到宿舍,他立刻就顶风上,看书做题。

  小队部里,冗长的动员终于会散了。

  郑小微心里有事儿,第一个跑回宿舍,进了屋子,猛然看见李家宝,一下子就怔住了,转瞬,眼泪向外急涌,委屈地喊一声“李哥”立刻就问他:“你真和我赵岚姐非法同居了吗?”

  “别哭别哭,李哥和你赵岚姐不是非法同居。在你们回市里的时候,我和她已经结婚了,是书记和队长主持的婚礼!”

  郑小微木然地望着李家宝,委委屈屈地擦去眼泪,怎么也不明白,自己和周姐他们刚回市里这么些天,李哥和赵姐就突然结了婚。他还有许多话,望着李哥,却憋憋屈屈地说不出来。

  知识青年陆续都回来了,按工作队的要求,男女青年都进了男宿舍,猛然看见李家宝,谁都没有说话,脸上各自挂着异样的表情。周玲玲偷偷看了他几眼,默默地低下了头。

  忽然,两个李家宝还不认识的外来知识青年,一个操上海口音,一个是天津口音。进了门就大喊:“大批判专栏谁撕的?”

  “谁撕的?”

  “我!”李家宝抬起头,怒视着他们,迎战似的。

  “你是李家宝?”上海口音问他。

  “不错,我就是李家宝。”李家宝的神态就像电影《红岩》里的许云峰,冷眼蔑视徐鹏飞。

  “你为什么撕大批判专栏?”天津口音问他。

  “你们凭什么撕我的书?”李家宝义愤填膺地反诘。

  “那是放毒!你说,你在市里躲哪去了?”

  “你纯粹是放屁!”

  “李家宝!”众人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歇斯底里的咆哮。

  是带队的葛老五进来了。只见他分开众人,叉腰瞪眼地盯住李家宝,仿佛他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马上就下了命令:“我限你在两小时之内,必须把大批判专栏修好,修完喽,立刻就停职反省!现在你去修理吧,我们还要开我们的会议!”

  呸,李家宝吐了口唾沫,瞪葛老五一眼,拿起他方才正看的书,毫无顾忌地走了出去。在城里,各种批斗的场面他见得多去了,早已熟视无睹了。倒下的,还可以站起来,他心里坚信这一点,径直走进了女宿舍。赵岚不说话,他也不说话,翻开了工作队不让看的数学书,继续顶风上,看他们到底能咋样。

  男宿舍里,葛老五继续对知识青年进行路线斗争教育,摆出了李家宝深深中毒的事实,引导大家深思。

  吴同峰和朱晓莉在李家宝没回来之前就已经转了弯子。他们觉得,县里的工作队就是不一般,进屯子以后,不仅了解情况迅速准确,而且看问题真的很深刻,路线斗争觉悟也确实高。不可否认,这里的青年的确就是“开口哥闭口姐的”,丝毫没有阶级斗争观念;有人分了知识青年的口粮,又去抢粮,几乎造成“流血事件”也是事实;更令人惊讶的是,李家宝仪表堂堂,却原来是个思想糜烂的家伙,城里搞一个,在这里又同赵岚扯上了。赵李赵李,的的确确,是反革命修正主义教育制度下培养出来的、最典型的修苗子。反动电影《武训传》里武训捧个不倒翁,他们的宿舍里,赵岚也送给李家宝一个不倒翁,什么意思?他们联袂比赛究竟是在比什么?工作队不来,谁也没看出来什么,工作队一来才明白,他们的比赛是明目张胆地煽动返城,破坏革命知识青年扎根农村干革命。工作队的眼光以及他们的苦口婆心和语重心长的开导,令朱晓莉和吴同峰深切地悔恨。以前他们一点儿也不知道,耿队长和陈书记竟然反对接传统,反毛泽东思想。当他俩看到赵岚写在书上的小字儿以后,就更相信工作队了。那黑诗,确毋庸置疑,就是在给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提供攻击社会主义的重磅炮弹!尤其不能容忍的是,陈子宽竟拿那黑诗让根本不是党员的李家宝给党团员上党课,这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又是什么?朱晓莉不禁忆起,她已经告诉家里,赶紧给她寄书来,险些就跟着李家宝和赵岚走。她痛心地落下了醒悟的眼泪。在朱晓莉的影响下,吴同峰也深刻地检查了自己。只差那么一点点儿,他就上了阶级敌人的当,只差那么一点点儿,他就跟着别有用心的人走上了斜路。他坚定地表示,狠杀回马枪,决不参加走资派煽动起来的比赛。

  葛要武刚才在全队大会上表扬了他俩,并趁热打铁,将工作重点转向了周玲玲,她对“赵李”最崇拜,眼下就是要攻她。

  周玲玲内心很矛盾,她对李家宝和赵岚的确十分崇拜,下乡以来,心里一直很喜欢李家宝。但是,她怎么也没有料到,李家宝既在等郝玉梅,又同赵岚很快搞在一起了。乍一听到这样的情况,她几乎想哭。她的情感承受不了,好像她差一点儿就上了李家宝的圈套。可是工作队让她站起来揭发李家宝和赵岚,她却不情愿。细细一想,李家宝很信任自己,说过不能和别人说的话,他也从来没对自己轻浮过,让自己反戈一击,自己能把人家对自己的信任出卖出去吗?况且,自己并不知道李家宝和赵岚与郝玉梅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要参加人家的比赛,也是自己心甘情愿的,也不是人家拉拢的呀!

  参加工作队的外公社青年仍然在向她重点攻心,一位叫鲁亚杰的北京青年,十分耐心地向她讲道理:“阶级敌人的脑袋上并不贴帖儿,思想腐败的青年也不一定都是流氓装束,我们不光要用眼睛看,还必须动脑分析。为什么这里温情脉脉?为什么这里会发生私分知识青年口粮的事件?为什么这里一切都听错误路线的指挥?想一想,兵团战士们如果不是从大局出发,流血事件会不会发生?如果真发生了,谁悲痛?谁称快?很显然,亲者痛,仇者快!玲玲同志,你怎么至今还绕不过弯子呢?”

  质问李家宝的那个“上海口音”叫别立人,他激昂慷慨,恨铁不成钢,先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就开导周玲玲:“周玲玲同志,你出身好,热爱党,热爱毛主席,为什么就不能用阶级斗争的眼光分析问题呢?几天来,揭发出来的事实难道还不够触目惊心吗?为什么你还撕不开小资产阶级的情面呢?同志们真心诚意地欢迎你回到毛主席革命路线上来,为什么你就迟迟疑疑,不肯痛痛快快地杀一个回马枪呢?为什么就不能‘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呢?”引罢林副统帅的教导,他十分动情地问周玲玲:“我问你,你到底热爱不热爱伟大光荣正确的党?”

  “热爱。”

  “你到底热爱不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

  “热爱。”

  “有人反对伟大光荣正确的党,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有人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你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

  “既然不答应,为什么走派已将他们的魔爪明晃晃地伸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你却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呢?神州大地到处都燃烧着大批判的烈火,为什么我们这里,开批判会还要到外面去‘借’批斗对象呢?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难道全中国唯独我们前进小队没有阶级敌人?没有走资派?赵岚有病,姓陈的和姓耿的不请大夫,亲自出面去请大神儿,难道还不说明问题?什么人才指使牛鬼蛇神公开活动?答案很简单,只有走资派!为什么你的脑袋就不开窍儿呢?你再想想,为什么有人打了发现问题的贫下中农,陈子宽要赏酒喝呢?在路线斗争的大是大非面前,作为革命的知识青年,你说,我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还有什么可撕不开情面的呢?”

  突然,郑小微叫了起来:“哎呀,哎呀……”

  “郑小微!”葛老五十分气愤,厉声质问:“你想干什么?”

  “我肚子疼,肚子疼啊……”郑小微一边回答,一边用两手捂住了肚子,面色十分难看。

  “大家都瞪大眼睛看一看吧,李家宝儿刚刚回来,就撕了我们的大批判栏,到现在也不去修理。我们的会正开在节骨眼儿上的关键时刻,这又冒出一个肚子疼的。大家谁都不瞎,刚才他还活蹦乱跳地喊‘李哥’,看着他的‘李哥’亲,就这么一袋烟的屁大工夫,又在我们严肃的攻心会上喊肚子疼,他的恶劣表现说明了什么呢?革命的同志们,这么老多老多的事实,还不值得我们深思吗?”葛老五沉着脸,巡视着每一个人的眼睛。

  “我真肚子疼,真肚子疼啊……”郑小微忍不住,躺在炕上滚了起来,分明是在辩解,又是在求救。

  “郑小微!”葛老五在咆哮。

  “我肚子疼,真疼啊……”郑小微流出了眼泪。

  会议开不下去了,葛老五怒火中烧,猛然冲过去,一把扯起了郑小微,怒吼着命令他:“你坐好!”

  郑小微被他拽了起来,心惊肉跳的,反倒觉得肚子不那么疼了,就抹去眼泪,乖乖地坐好了。

  “同志们,反革命修正主义……”

  “哎呀哎呀,哎呀……”葛老五刚刚重新开头儿,郑小微疼得又叫了起来。

  “郑小微,从现在起,你也反省,先到女宿舍去!”葛老五当即行使权力,不许任何人破坏革命大批判。

  “妈了个蛋,人就不行肚子疼?”薛景才站了起来,下地穿上鞋,抓起帽子,抱起大衣,气哼哼地就朝外走。

  工作队里操天津口音的青年急忙追了出去,他叫储得海,冲着薛景才高声大喊:“你回来,你回来!”

  “去你奶奶个蛋!”薛景才破口大骂。

  储得海跑上前去往回拽薛景才,薛景才狠狠一甩胳膊,储得海脚下一滑,摔了个仰八叉。薛景才不管,起身就走。谁也未料到,他这一走,就再也未回生产队。李家宝是顶风冒雪从市里返回来苦学苦恋的,他是顺着风返回市里,坚决不当二劳改的。葛老五却以为,薛景才也就是耍耍能耐而已,当即就把他和郑小微同李家宝拴在一起,发动大家看事实,想问题:“革命同志们,都看看,好好看看,李家宝一回来,就这么热闹……”

  “哎呀呀,哎呀哎呀……”郑小微痛得大叫起来,再次打断了葛老五的讲话。

  葛老五火冒三丈,大步朝前,揪起郑小微就朝女宿舍拎,他不管郑小微喊什么,把郑小微掼到女宿舍的炕上,返身就回去开会。他要以此为例,好好说一说,认真讲一讲。

  “怎么啦,小微?你怎么啦?”不约而同,李家宝和赵岚放下书本,急忙上前,关切地询问。

  “李哥,我肚子疼,赵姐,我真肚子疼啊……”郑小微疼得来回打滚儿,肚子还是疼。

  李家宝和赵岚对葛老五的胡作非为痛恨不已,但是,一听郑小微喊肚子疼,心中立刻发慌,就谁也顾不得葛老五的态度了。

  赵岚急切地问郑小微:“是不是朝心口一拱一拱的?”

  “是,早上就拱着疼。赵姐,我受不了啦,实在受不了啦,哎呀,哎呀哎呀……”郑小微的面色已经惨白。

  “不好……”赵岚急忙下地穿鞋。

  李家宝顿时也急了,头些天赵岚得过这种病,弄不好,要出人命的,这这这,这可怎么办?

  “你快去找队长,我来照顾他!”

  李家宝起身就向外跑,帽子也没带,一口气跑进队长家,扑扑腾腾,闯进房门直奔屋门,人未进屋就喊了起来:“耿队长,不好,耿队长……”

  进到屋子里,李家宝猛然怔住了,耿队长躺在被窝里,头上捂着一块湿毛巾,挣扎着坐了起来。眼见李家宝喘着大气,慌慌张张的,就急忙问他:“咋地啦?”

  “郑小微也肚子疼,已经挺不住了,像是赵岚那种病!”

  “啥?”耿队长大吃一惊,掀开被子,磨屁股就下地,急忙吩咐李家宝,“你快去告诉陈书记,我这就过去!”

  李家宝反身就走,直奔陈书记家。很快,陈书记当仁不让地赶到了。过了一阵儿,耿队长也赶到了,陈书记老伴和耿队长老伴闻着信儿,分头把魏长顺和冯玉莲也给喊来了。

  对面的屋子里仍在开会,这边屋子里却面临着难题。陈书记和耿队长都在停职反省,他们已是什么权力也没有了,眼前的事情这么急,人命关天,到底应该怎么办?

  陈子宽正在为难,身后猛然传来了葛老五的声音:“陈,陈子宽, 谁叫你来的?”葛老五早已在窗子里面发现了窗子外面的“敌情”,但他要逮个现实活动的,就故意让他们先表演,然后,再突然袭击,就像他捉奸抓了双,无比自得。

  “耿文武,你不是病了吗?”别立人也敏锐地发现了问题。

  葛老五自以为得计,回头就让跟进来的青年看事实:“现在都看清了吧?谁是前台,谁是后台,大家完全可以看清了吧?大家都动脑想一想,陈子宽和耿文武从后台跳上了前台,到底说明了什么呢?谁,又是他们的后台呢?”

  “葛老五!”陈子宽愤然大喝,“现在是救人的时候!”

  “滚,滚回家里去!这里现在并不需要你!”冯玉莲见葛老五对陈书记大声咆哮,愤愤不平,立刻以牙还牙,冲着葛老五也嚷了起来:“要赶快救人!”

  魏长顺也愤怒地喊了起来:“你们不能拿人命当儿戏!”

  葛老五上前看看郑小微,仍然怀疑他是装病,但从来人的脸色看,好像郑小微当真是得了什么病。他也知道,这一带有克山病,就吩咐别立人:“去,快去叫崔振发,让他来验证验证!”

  别立人立即去找他们的积极分子,脚步很急,希望崔振发一到,立刻就能验证,这是走资派的一个阴谋。

  整人的和被人整的,两军对垒,怒目相视,刚从城里回来的知识青年,很难判断谁是谁非。

  不一会儿,崔二满脸讨好地进来了,冷丁看见陈书记和耿队长,他那笑嘻嘻的脸一下子就绷了起来,心里胆突突的,急忙向葛老五身边躲了躲。

  “你怕个屁,有我呢!去,去看看炕上那个知青,是不是真得了本地病,快去!”

  面对葛老五的吩咐,崔二犹犹豫豫的。他不是不想积极,也不是不想听领导的话,他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懂。崔二老婆早就跟进来了,见崔二上不了台面儿,立马就来了能耐,扭扭搭搭地靠了前,假模假式地摸摸郑小微的脸,又俯下身去,听听郑小微的呼吸,媚态十足、装腔作势地讨好葛老五:“哎呀妈呀,八成是那病,得赶快请大神儿!”

  “胡说八道!”葛老五好不恼怒,嫌她看不出眉眼高低,不分场合瞎掺和,鼻子眼儿里上眼药,整也正整不到正地方。

  崔二老婆挨了损,嘴一撇,眼一斜,讪不搭地扭到一边,嘴里含糖一样,悄悄骂了一声:“死鬼头!”

  葛老五赶紧吩咐崔二:“去,快去把齐金库喊来!”

  崔二最恨齐金库,也最怕齐金库。他心里明镜似的,他记了齐金库的仇,齐金库也记了他的仇。昨天,他揭发了陈子宽和耿文武,眼瞅着,齐金库恶狠很地冲他立了眼珠子,好像是要“秋后算账”。 这个节骨眼儿上,让他去找齐金库,好像齐金库的大鞭子就在他的眼前晃。他心里打怵,不敢迈步,刚想往后蹭,又觉得不大妥。暗暗琢磨,人家工作队队长拿你当人看,就连你借种儿,媳妇烫酒一开口,人家也答应,多大的面子啊,那是公社书记的种啊!不想去,也得去,人家好心好意往上提溜你,你咋也不能朝下打坠儿呀!真要是那样,可就真是给脸不要脸了。不得已,他去了。可是,到了齐金库的家门口,他却两腿打哆嗦,来来回回直转悠,就是不敢靠前。思忖了好一阵子,他才推推帽沿儿仗起胆儿,凑到窗下扒玻璃,一边敲窗户,一边勒着嗓子喊老齐:“老老老、老齐,葛书记叫你快去呢!”

  “滚你妈个蛋!”齐金库瞪起了眼珠子。

  崔二被老齐一骂,吓得向后一趔趄,调整好身体,赶紧颠儿颠儿朝回跑。他要原原本本地告诉葛书记,齐金库不听吆喝,根本不拿工作队当回事儿!他跟头把式地跑回知青男宿舍,气喘吁吁地告恶状:“齐金库也是死不改悔,不光不来,还让我……让我‘滚你妈个蛋’!”他学齐金库骂他,却骂了葛老五。

  葛老五又气又恼,凭着他的劣性,真想轮圆胳膊就给崔二一个大嘴巴子,但他不愿当着猎物训狗,只得重新派人。他吩咐工作队里一个叫蔡继富的当地干部:“老蔡,你去!”

  “我不知道他家……”蔡继富不冷不热,抄着手,不靠前。

  “那你去!”葛老五又吩咐吴同峰。

  “我?齐金库翻脸不认人,动不动就抡大鞭子!”

  “我跟你去!”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的是别立人。他一心想揭露走资派的阴谋,急得不得了。

  耿队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了解老齐的脾气,天生不怕邪,连葛老五他都不尿,就别说别立人了。就这么不找榫槽儿地楔楔子,时间长了,还不要了郑小微的命啊?他赶紧回身吩咐魏长顺和冯玉莲:“你俩也去,告诉老齐,救人要紧!”

  “回来!”葛老五厉声喊住魏长顺和冯玉莲,满脸得意地讥讽耿文武,“你的脸挺大呀,你在停止反省你知道不知道?你往外派人,你有这个权力吗?鼓捣不出事来你装病,整出事来你就指挥,你问问革命群众,到底答应不答应?”

  “答应!他派我去,我就去。你派我,我保证不去!”冯玉莲立刻抢白葛老五。

  “我也答应!他是我们队的队长,不听他的,还听你的?劁猪的踅摸羊屁股,你有好事儿吗?”魏长顺立刻帮助冯玉莲,揭露葛老五的老底儿,噎他的嗓子眼儿。

  “别理他,救人要紧!”耿队长连忙提醒魏长顺和冯玉莲。

  “唉。”魏长顺和冯玉莲一起响亮地答应,磨身就走。

  果然,耿队长的预料一点儿都没错,魏长顺和冯玉莲没到之前,齐金库摆弄着令箭当鼓槌,正敲别立人的脑瓜门儿呢。

  “齐金库,葛书记让你马上到知青宿舍去一趟。”

  “啥?你可真能瞎胡扯,小屯子里谁都知道,俺们队就有一个陈书记,哪有什么葛书记呀?”

  “是工作队的葛书记。”

  “啥?你是说葛老五?我的妈呀,你是不是拿逮扑证当委任状啦?就他,当人都不够格儿,哪能入党啊?你俩小子,可别糊弄我,我齐金库土生土长,长这么大没挪过地场,还不知道老葛家老五?以前他是个二百五兽医,牲口的病,没谁见他治好过,倒是九村十八屯,远远近近都知道,他和牲口搞破鞋。老母羊见了他,吓得溜儿溜儿的。老公羊见了他,低头就顶,死命保护羊群,生怕出杂种!”

  “你是什么意思?”

  “你是工作队的,向你如实反映情况啊!”

  “他是工作队队长。”

  “咳,你瞧我这眼力,还以为他是偷东西,你们罚他打杂儿呢!白天,让他抱抱柴火烧烧水,晚上,给你们热热炕,兴许他还凑合。他要是工作队队长,你们可得想办法,痛快儿把他撤换喽!跟你说,有他就没好事儿。你要是跟着他,白天黑夜都得加小心。你有没有媳妇?没媳妇,你还可以睡个囫囵觉。有媳妇就得防他插一脚。那小子才不是东西呢,顶风也臭出二百里!”

  “让你赶紧过去!你快点儿好不好?”

  “你看看,我好心好意,把知道的事情告诉你,你小子,还和我掰脸!你们这个工作队儿呀,咋没一个知道好歹呢?冷丁一打眼,还就你有模有样儿的,也算正派人,可连你也拿葛老五当书记,咳咳,小屯子这下可遭殃了,闹了归齐,你们的工作队儿里,没一个相信基本群众的!”

  “什么时候你还胡闹?你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我不是正在提醒你,让你加他小心吗?金玉良言你不听,你瞅着,你不跟着葛老五摔跟头,那就怪了!”

  齐金库逗得正起劲儿呢,冯玉莲和魏长顺,呼哧带喘地赶到了,进了屋子就着急:“老齐,快,赶快去套车,耿队长让你马上过去,郑小微得了赵岚那种病,眼看就要不行啦!”

  “啥,这么的大事儿你们不早来?整俩没用的来,连句话也说不到正地方!得,我直接去套车,你俩赶快回去报信儿!”

  “我们俩和你一起上马号!”魏长顺心急火燎的,倒是急中生智,拿了个好主意。

  冯玉莲拄着腰,连连喘大气,说不出话来,不住地点头。

  老齐一下子着急了,抱起皮大氅,顺手抓帽子,不管不顾地撞开门,起身就朝马号跑。匆忙忙套车,急火火甩鞭子,很快,就把马车赶到了知青宿舍。

  葛老五立刻装腔作势,黑着脸,装腔作势:“听明白,你的任务,就是送别立人和储得海。去哪儿听他俩的,你先到外面等着去吧!”打发走齐金库,他煞有介事地把别立人和储德海叫到一旁,低声嘱咐,“你们俩,一定要向大夫讲清这里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时时注意新动向!关键时刻,明白不明白?”

  别立人和储德海如临大敌,郑重地点头。别立人的态度及其认真,转身就招呼老齐:“快,快去公社卫生院。”

  齐金库动也不动,大鞭子一,扯开嗓子就喊:“纯粹他妈瞎指挥,卫生院根本不认这种病!”

  葛老五脸一板,只管耍威风:“让你上哪儿你就上哪儿!”

  “你少扯王八犊子,你想耽误救人是不是?”齐金库回敬过葛老五,回身就问耿队长:“咋办?”

  耿文武习惯地看了看陈子宽,老陈面临了天大的难题,他和耿队长已被停职反省,从组织原则上讲,他已经失去了决定这里任何事情的权力,可是这种时刻,要是只遵守组织纪律,郑小微就有生命危险。他的脑袋里一个劲儿撞架,终于认定,葛老五根本不能代表党组织,一狠心,异常平静地吆喝齐金库:“老齐,你跟我走,去接老焦太太!”

  葛老五立即咆哮起来:“你们敢!”

  “现在不是整人的时候,救命要紧!快走,老齐!”

  耿队长见陈书记和老齐说走就走,就用眼神招呼冯玉莲和魏长顺,着腿,急忙追了出去,边追边喊:“老陈,老陈---你等等,等等俺们仨!”

  葛老五见陈子宽和耿文武不拿他的威风当回事儿,立马吩咐崔二:“快,快,快去找谢大牙!”

  风雪里,陈书记他们冷得直发抖,好不容易,瓢着嘴进了老焦太太的屋子,进了屋子,就叫她多穿点儿,马上跟他们走。老焦太太没有大衣,老齐二话没说,脱下自己的皮大氅,赶紧甩给她。他们葱忙往回赶,连人也得帮着拉车。老耿的两腿关键时刻不赶趟儿,陷在雪里,就摇摇晃晃,偏偏一脚踩深了,别说推车了,自己连自己都照顾不了了。老陈一眼看见了,心里着急,把他往起一抱,就给扔上了车。好歹,他们总算把老焦太太弄到了屯里,郑小微总算是有指望。可是,被让到前边的老焦太太一进门,立马吓得麻爪了,也酥骨了,只见葛老五提着煤油灯,脸色阴沉地站在地当央,看见她,就把灯朝她脸上一照,阴森森地发怪调:“噢?是老焦太太,你挺能啊! ”

  老焦婆子向前一冲,扑通一下,就跪了下去,浑身筛糠,磕头如捣蒜,恨不得能有一百张嘴,不住地求饶:“我不敢,真不敢哪……我有罪,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

  葛老五把煤油灯放在原来的地方,斜一眼跪在脚下的老焦婆子,好不得意。在陈子宽面前抖威风,他既解恨,又过瘾。病人还在呻吟,他的嘴角上,却兜着一丝笑意。

  郑小微脸色煞白,微弱地呼吸着。陈书记见状,再也顾不得许多,威严地冲着葛老五,厉声大叫:“ 必须赶快救人!”

  葛老五猛然一激灵,看看义愤填膺的陈子宽,好不恼怒,脸一沉,真相毕露,恰如《水浒传》中的泼皮牛二,戏弄被迫卖刀的杨志,指着老焦婆子,操着小人得志的语气,质问陈书记:“她是什么人?你陈子宽不知道?嗯?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陈书记顶天立地一般,出言斩钉截铁,掷地有声:“你马上闪开!出了事情我陈子宽负责!”

  耿队长也急忙站了出来:“还有我!”

  葛老五抓住把柄,如同得了天理,立马面露阴笑,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嘿嘿,你负责?你也负责?可走资派与牛鬼蛇神勾结在一起谁负责?党和国家变了颜色谁负责?”

  陈子宽双眉挂怒,鼻孔喷火,早已没空儿听他冠冕堂皇,一步一步,结结实实地逼向他,一字一字地逼问:“葛老五你说,你到底让不让治病?”

  齐金库和魏长顺一见陈书记同葛老五较了真章,紧跟着也逼了过去,陈子宽立即威严地喝令:“你们俩都退回去!”

  魏长顺和齐金库一向尊重陈书记,见他不容违拗,只得听从吩咐,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只见陈子宽重新面对葛老五,铁塔似的,兀然而立,已经开始卷袖子了。

  屋子里静极了,掉根针也会听得见,人们都把目光盯住了陈子宽,仿佛这里即将发生一场血腥的决斗。陈子宽的老伴儿情知老陈不听邪,不由得,两手紧紧地抓住了耿文武老伴的胳膊,明知她的男人要豁出他一个人去,提心吊胆的,却不敢拦挡。她比谁都熟悉老陈的脾气,有了好事儿,他从不靠前,遇到为难遭灾的事情,他可不让别人站头里,家里人要是在这种场合,这样的节骨眼上拦挡他,他一只胳膊能把你甩得远远的。

  陈子宽逼视着葛老五,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已经凝冻了。

  “你到底让不让救人不救人?你说!”陈子宽的态度不容反驳,那语气就像凝固的燃烧弹,只要碰到火星,即刻就会燃爆。

  葛老五铁青着脸,色厉内荏地坚持:“你,你想怎么样?”

  “我在问你,到底让不让救人!” 陈书记不容葛老五再耽误时间,分明是在下最后通牒。

  葛老五吓得连连后退,就在这时,别立人和储德海领着大队卫生所的战大夫,扑通扑通地进来了。陈子宽见了,这才扔下葛老五,急忙迎接战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