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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冤屈
“老战,”陈书记见了战大夫,顾不得寒暄,就急迫地催促他:“战大夫,快,快抓紧时间!” 老战戴上听诊器,解开郑小微的棉袄,撩起他的衣服,前胸后背地听了好半天,看看陈书记,又看一眼凑上来的葛老五,冲着眼巴巴的人们尴尬地摇了摇头,声音蔫蔫的:“没听出什么。” 顿时,屋子里两军对垒。葛老五忘记了方才的胆怯,立刻黑起脸来,以工作队队长的身份向陈子宽嗷嗷喊叫:“陈子宽,你和耿文武必须给我交代,这出闹剧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陈书记心急如焚,理也不理葛老五,急切地提醒战大夫:“老战,这孩子可能得了本地病啊……” “那,那就根本不该找我来……” 战大夫摘下了听诊器,葛老五蔫了下来。这时,赵岚走了出来。眼见老焦太太吓酥了骨,她就找出一根做活的针,想凭自己的体验给郑小微试一试,非常诚恳地问战大夫:“前些天,我得过这种病,让我给他看看行不行?” “这……这我可不能表态。”战大夫口里说着,不由自主,就把目光移向了葛老五。 葛老五能在陈子宽面前出人头地,心里舒服,马上就行使他的权力:“你?你是大夫吗?难道看病是闹着玩儿的吗?” 赵岚立刻反驳他:“我得过这种病,给我看病的,就是这个老焦太太,我的病不是完全好了吗?” “你在歌颂谁?你说!你在歌颂什么人?”葛老五满脸阴沉沉的,立刻抓赵岚的政治立场问题。 “我在说实话!”赵岚不顾葛老五的威胁,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态度,只管走向奄奄一息的郑小微。 葛老五再次咆哮:“住手,不许胡闹!” 陈子宽眼见要出人命,心急火燎,葛老五却只知耍威风,视人命如儿戏,他已是忍无可忍,怒不可遏,突然,也向葛老五厉声吼了起来:“滚,你给我滚出去,滚!” 葛老五吓得连连后退,退到后面,赶紧给别立人和储得海提醒儿:“看见了吧,你们都看见了吧?” 在阶级斗争的大风大浪里,一心学习游泳的别立人,听到葛书记的声音是悄悄的,只以为,这一切都是陈子宽和耿文武导演出来的,分明是在向工作队施压,也是在笼络人心,就非常警惕地点点头。储得海立刻也点点头。别立人便开始冷静地观察,一心要看一看,每一个人在这件事上的具体态度,然后再决定对待每个人的具体办法。赵岚丝毫不怕葛老五,只管走到郑小微的身旁,轻轻地呼唤:“小微,郑小微,小微!” 可怜的郑小微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早已无力回答任何人的问话,人一动,要抓赵岚的手,好像放了一个屁,头一歪,胳膊一落,便再也不动了。 赵岚焦急地大喊起来:“小微,小微--” 郑小微已经咽气了,任凭赵岚怎样呼唤他,他也听不见了。 “小微,小微,”郑小微明明已经死了,赵岚却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挑破他肛门里的血泡,他就能喘出气来,眼里流着泪水,吩咐李家宝,“快,快点儿给他脱裤子……” 这一次,葛老五没敢出面拦挡。可是,郑小微的肛门已经松了,肛门里面起了整整一圈儿大血泡。 赵岚把血泡一个一个都给挑破了,污血染红了她的手,郑小微的尸体已经开始变凉了…… “小微,郑小微---” “小微,你说话,快说话!” 顷刻间,人们慌乱起来,呼喊他,摇晃他,只希望他还能活过来。易俊红着急了,满脸是泪,哭着大喊:“小微,小微,你倒是说话呀,快点儿说话呀!你,你可别吓唬我,你真死了……回到家里,我可咋告诉你妈你爸呀……” 别立人十分疑惑,一个活蹦乱跳的青年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蓦地,他想到了走资派。难道是他们视人命于不顾,有意弄出死人事件搞对抗?这种攻心计,未免也太狠毒了!葛老五倒是知道这一带有土病,觉出要不好,连忙让战大夫再给听一听,战大夫重新戴上听诊器,听了一听,摇摇头,用手替郑小微合上眼睛,无可奈何地告诉葛老五:“已经死了……” 面对本不该死的郑小微,陈书记悲愤地流出了眼泪,默默地伫立着,深悔没有把郑小微直接带到老焦婆子的家里去。 葛老五见陈子宽流了泪,立刻低声提醒别立人:“看见没?千万要警惕走资派利用死人向革命派发难!” 别立人仿佛从陈子宽的眼睛里看见了鳄鱼的眼泪。蓦地,他心里一惊,非常后悔没有及时制止赵岚,很有可能,问题就出在那根针上。面对人命大案,他冷静地向赵岚走过去,威严地伸出手去:“把针给我!” 赵岚一怔,猛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悲愤交加,把针往他的手心一扎,愤怒地高喊:“滚,你滚开,滚开!” 周玲玲怔怔的,眼见赵岚愤怒把针扎在别立人的手心,知道郑小微已是再也没救了,眼泪一颗一颗地滚到脸颊上,突然,发疯一般,扑到郑小微的尸体上,抱起来,就拼命摇晃:“小微,小微,小微--”小微哪里还能回答,周玲玲簌簌地落泪,就像母亲失去了儿子一样,凄惨地大哭起来,“小微呀小微……你,你再也不能说《三打白骨精》了呀,你,你还没有九夺金杯奖呀……” “不许号叫!”葛老五仍然想掌握局面。 周玲玲的惨叫声撕心裂肺,早已强烈地剌激了董强,猛然听到葛老五蛮不讲理的咆哮,这位一向都不多言不多语的刚强小伙子,再也法无忍受了,突然暴怒,就像一凶猛的头狮子,猛然向葛老五扑了过去,瓮声瓮气地大喊:“滚,你们滚!” 葛老五还未省过神来,董强重重的两只大拳头,早已连续击在他的面门上了。 “董强!”陈书记厉声阻止他。 董强已经什么也不顾了,眼见葛老五要溜,追出宿舍就摸起了大扁担。齐金库一见,操着他的大鞭子也追了出去,“啪”地一鞭子,就抽破了葛老五的嘴角。葛老五趔趔趄趄,慌忙逃跑,冒着风雪,直奔大队部而去。 董强返了回来,撇下扁担,就粗声粗气地喊小微,一把一把地向下抹泪水。周玲玲一声接一声地哀叫着,那凄惨的哀叫声感染了许多人,就连工作队里的汪佩佩,也簌簌地落泪。 李家宝凄怆地抱起僵硬的郑小微,把他抱回了男宿舍,吩咐董强,把郑小微的褥子铺在两条并排的白碴木凳上。董强按照他的吩咐弄好了,他把小微的尸体放了上去,又撕下郑小微的被里子,盖住了郑小微的全身。 耿队长弯着两腿,愣怔怔地站在郑小微的尸体旁边,慢慢地揭开盖在郑小微身上的白被单儿,看着早已咽了气的郑小微,凄然地流出了再也忍不住的眼泪,声音哽咽,叨叨咕咕地自责:“郑小微呀郑小微,可怜的孩子,这地方有土病,可我明明知道有土病……我咋就没早早向你们一样一样地说一说呢……孩子……是我这个窝囊队长,没有尽到责任,没有尽到责任啊……”忽然,他失声大哭起来,“小微,这种土病,明明老焦太太就能治,可咋就偏偏把你耽误了呀……都是我耿文武无能,太无能啊……你,你你,你死得好冤枉啊,我我,我这个当队长的…… 可咋向你城里的父母交代哟……” “耿文武!”别立人见走资派真的要发难,厉声大叫。 “你妈了个蛋!”齐金库眼见死了人,工作队还要胡作,并且如此对待耿队长,一声大骂,暴跳地扑向别立人,扬起巴掌就扇他的耳光,左右开弓,打得啪啪作响。 别立人怒目逼视齐金库,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直挺挺地任他发泄,心里牢牢地记着阶级斗争。 “老齐!”陈子宽急忙跑过去,抱住了齐金库。老齐拼命地往外挣扎,老陈死死不撒手,沙哑着嗓子高声大喊:“老齐,他也是知青,也是知识青年啊!老齐,老齐!他可是远离爹娘,家在大上海,人在千里之外呀……” 别立人盯盯地望着陈子宽,不知道是他被齐金库打疼了,还是他的良心被陈子宽打动了,默默地流出了眼泪,几乎连阶级斗争也忘了,擦擦眼睛,似乎又把阶级斗争想起来了,走到郑小微的尸体旁边,将耿队长拉开的盖尸布,重新给郑小微罩上了。 别立人的举动影响了工作队的储得海和鲁亚杰,看着盖尸布下郑小微尸体的轮廓,他俩也默默地淌出了泪水,朱晓莉和吴同峰什么都看见了,不由得看看工作队的汪佩佩,汪佩佩哭得已成泪人了,至此,这两个被葛老五表扬的积极分子,才心疼他们的校友,禁不住眼睛也潮湿了…… 可是,死了就是死了,不管有多少人替他悲哀,他还是活不过来。只不过郑小微死得太叫人心疼了。下乡知情里他最小,尽管他会说《三打白骨精》,实实在在,也是太小了…… 早晨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他的肚子有些疼,疼几次不疼了,就像没事一样,和大家一起,到寒冷的小队部进行晨读去了。齐读语录时,他的声音一点不比别人小,有谁能料到,他当时就得了当地的土病呢?可是,攻心翻就是这样,刚得上它,丝毫都不惹人在意,但就在病人满不在乎的情况下,它便一点一点地向病人侵袭。 吃了早饭,他又觉得他的肋下一下一下地疼,可是,葛书记说了,除了走资派和他们的黑干将,不管谁,都得到队部去,不去不行。还说,在严肃的阶级斗争里,谁也不许请假!郑小微用力朝肋下按几下,仍然挺得住,就没事儿一样,随着大家又到阴冷寒凉的小队部批斗书记和队长去了。 中午,他疼得厉害了,每疼一下所间隔的时间也缩短了。李家宝还没回来,他就卧到薛景才身边,疼得龇牙咧嘴的,这才告诉薛景才:“薛哥,我肚子疼……” 薛景才人结实,素来不把肚子疼当回事儿,也不说详细问一问,仰面枕着两只大手,动也没动,就大咧咧地申斥他:“娇毛,拉泡屎放个屁就好了,用不着呲牙咧嘴的!” 郑小微听了不高兴,就用手使劲儿顶住自己的肋窝儿,侧头看看李哥睡觉的位置,还是空的。男同学肚子疼,也不能跑到女宿舍去找周姐,一咬牙,他就谁也不告诉了。 下午,又到队部去开会,屁股坐在冰凉的木头上,他再次受了凉,可是,他不声不响地忍耐着,生怕别人再说他“娇毛”。 散会以后,他急急忙忙朝宿舍跑,想抓紧机会把肚子贴在炕头儿上烙一烙。一进宿舍,他就看见了他的李哥,一时激动,肚子也不疼了。他想亲近李哥,却不敢亲近。他想把他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李哥,又怕有人看见,只向李哥问了一句话,别立人和储得海就气呼呼地冲进了屋子。紧接着,李家宝和别立人就怒目相对地顶了起来。既而,葛老五一声怒吼,吓得他一激灵,生怕李哥也像赵姐一样,被停工反省,根本就顾不得他的肚子了。 攻心翻最怕着凉和上火,可是他小小的年纪,不仅着了凉,而且肚子里窝足了火…… 在市里,他的父亲随说唱团到工厂去慰问,心里高兴得不得了,能登台就说明已经被信任了。一个快板书段子,就获得了满堂彩。工人们热烈地鼓掌,一再要求返场,他父亲兴奋不已,返场后大板一抡,碎子一响,激情四溢,说了一个他最拿手也最喜爱的段子--《劫刑车》,当即便闯下了大祸。快板书《劫刑车》是根据长篇小说《红岩》里双枪老太婆的故事改编的。《红岩》歌颂的是地下党,地下党是由刘少奇领导的,在当时本来就犯忌,加上作者罗广斌和杨益言已被打成了叛徒,据说,罗广斌跳楼自杀了,当场,工厂宣传科的一个文化干事造了反,说郑小微的父亲明目张胆地歌颂叛徒。弄得本来已经很兴奋的工人阶级们,顿时目瞪口呆。父亲突然进了牛棚,郑小微急得坐卧不安。偏偏就在这时,他的母校派人领着别立人和储得海找到他的家里,说阶级斗争比过春节重要,要求他和所有前进小队的知识青年立即返回生产队,去参加阶级斗争,经受路线斗争的考验。 在阶级斗争里,他们的书记和队长被人家打成了走资派,就连他的周姐也必须转变立场,他不明白,怎么也不明白,这都是怎么回事,他的火上得就更大了。可是受凉上火得了攻心翻,他只以为是肚子疼,直到人们不依不饶向他周姐攻心的时候,他才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病被耽误了,被薛景才没当回事耽误了,也被他不肯再告诉别人耽误了。关键时刻,更是被横行霸道的葛老五生生给耽误了。可怜郑小微,一直到死,也不知道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更不知道,他是怎么得的这种病,这种病到底能治不能治…… 这种病其实极好治,只要病人的肛门不松,挑破那里的血泡放出污血,病人立刻就会痊愈。只可叹,西医找不出病理来,大夫就不治这种病。也可叹,不懂病理,却能治好这种病的老焦婆子,好不容易被陈书记他们找过来,却被葛老五的一声吆喝吓酥了骨,人们已在哭叫郑小微,她却仍然直溜儿溜儿地跪在葛老五的身边,脸色蜡黄,浑身筛糠,几次要挺不住,又几次赶紧重新跪好。直到葛老五被打跑,她才偷偷站起来…… 天理呀,为何你是天理有时却不在?为何本不该离开人世的郑小微,小小年纪却丧了命?历史呀,你也说说,伤天害理究竟该定什么罪?葛老五该判什么刑? 郑小微死去的第四天,郑小微的父母在县知青办主任洪太敏和葛老五陪同下,凄然地来到了前进小队。他们的儿子死了,他们却什么也不敢多说。在县里,葛书记把这里的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向他们作了详细的介绍,并且要求他们,必须提防走资派利用郑小微之死制造事端。否则,一切后果,均由他们负责。 郑小微的尸体已经被装进棺材移到院子里,郑小微的父母只掀开白被单儿看看他们的儿子,便被县里的人给劝开了。 梆梆梆,梆梆梆,棺材被钉上了,那钉子,似乎钉在十几个知青的心上。人们再也看不见郑小微了,他的父母也不可能看见他们的儿子了。可是,知识青年的男宿舍里,洪太敏和葛老五正在领着工作队队员召开紧急会议,并请郑小微的父母也列席。 会上,洪太敏传达了县革委会的五条决定: 1。撤销陈子宽和耿文武党内外一切职务,开除党籍,立即押到县里拘留审查。同时,拘留其重要帮凶齐金库。 2。工作队队员就地“卧倒”,暂时由别立人同志担任前进小队党支部书记,蔡继富同志任队长,由储得海同志担任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队长,鲁亚杰同志任妇女队长,汪佩佩同志任团支部书记。工作队全面接管前进小队,使之变为反修防修的红色阵地。 3。正确处理下乡知识青年的问题。以教育为主,通过革命大批判,使他们深刻地认识阶级斗争和两条路线斗争的长期性、尖锐性和复杂性,启发他们自觉革命,站到革命路线一边。对待个别知识青年的问题,要迅速查清疑点,根据确凿的事实进行慎重的处理。坚决防止外逃事件的发生。 4。妥善处理郑小微的后事。谨防别有用心的人利用郑小微之死制造事端,扩大事态,说服其家长以革命利益为重。 5。县革委会成立调查前进小队抢粮事件专案小组,由县革委会副主任程思录同志任组长,由向阳公社党委书记葛要武同志为副组长,直接对县革委会负责。 他们的会议开得极具警惕性,似乎陈子宽和耿文武正在暗地里加紧进行活动,必将对县革委会的决定进行疯狂的反扑。葛老五也警惕赵岚和李家宝,似乎他们看书、学外语的目的,一定是为了外逃,此时他们煽动知青为郑小微扎花圈,是受陈子宽的指使,明目张胆地对抗县革委会的五项决定,甚至直截了当地吩咐别立人,团结吴同峰和朱晓莉,积极争取周玲玲,孤立赵岚和李家宝,在他们逃跑的时候,一定要就地生擒! 这一次,别立人对他的讲话没有掏出小本子往下记,心中有些疑惑,第一次同葛要武发生了分歧。他早已把赵岚用的那根针送到县里化验了,上面并没有毒物,不由得,他凭着自己的判断问葛要武:“他们还不知道县革委会的决定,怎么扎花圈就肯定是针对县革委会的决定进行对抗呢?” 葛老五当即发怒:“难道我们不能想到前面吗?你,你怎么翅膀刚硬就骄傲?这可是很危险啊!你要想一想,党是把什么样的阵地交给了你,你明白不明白?” 知青的女宿舍里,赵岚、李家宝、周玲玲、董强、吴雅琴、易俊红、孙桂英,仍然在用松枝和白纸扎花圈,他们并不知道,另一个屋子里已将他们的行为看成是对县革委会五项决定的对抗。不过,他们的的确确痛恨葛老五,也确实要向他以及他带领的工作队进行无言的抗议。赵岚为郑小微拟了一副挽词,上联是:人虽小会说三打白骨精却早夭早逝可怜可惜可叹;下联是:志很大敢想九夺金杯奖竟先古先亡当怒当恨当哭。 她重抄了一遍,默默地递给李家宝看。李家宝点点头,又把它递给了周玲玲。周玲玲不看还罢,一看到“早夭”“早逝”和“先古”“先亡”,顿时又流出眼泪,哽咽地表态:“我签名……” 大家轮流着看,受周玲玲的感染,看懂看不懂都流着眼泪表示签名。董强看罢,心中煮泪,站起身就去了男宿舍。他不管屋子里开会不开会,拿起他们的毛笔和墨汁瓶,连招呼也不打,随手又拽了两张大白纸,像进来时一样,毫无畏惧,也毫不客气地走了出去。 “他叫什么名字?”董强走出去以后,洪太敏问别立人。 “董强……”本来别立人还要说,“打葛书记的就是他”,可是,话已卷上舌尖儿,又被他强咽了回去。他忽然觉得,如果他这样说了,就对不起董强对郑小微的真诚。 已经引起工作队注意的董强刚要进女宿舍,正巧,吴同峰和朱晓莉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看了吴同峰一眼,就瓮声瓮气地吩咐他们:“你俩进来!” 吴同峰和朱晓莉十分不自然,勉强跟随董强进了屋子。董强放下纸和笔,拿起赵岚写的挽词让吴同峰和朱晓莉看,并且问他们:“你们俩签名不签名?” “谁写的?”吴同峰很警惕。 “赵岚。”董强回答。 “那……”吴同峰的“那”字后面是拒绝。 “那什么?”董强追问。 “人各有志……”吴同峰省略了后面的“不能强勉”。 “完蛋!”董强甩下吴同峰,就闷头裁纸去了。 吴同峰朝朱晓莉看了看,两个人又走出了屋子。他俩已经杀了回马枪,磨不开、也不敢再参与赵岚所主张的事情。来到院子里,朱晓莉立刻为吴同峰遭到董强的蔑视鸣不平,“哼,自己蠢得像只大狗熊,还脸骂别人!”她撇着嘴,既为自己辩护,也成心安抚吴同峰,“他们自己不革命,还不兴别人革命啊?” “周玲玲也是有点儿太傻了,李家宝和赵岚都那样儿了,她还一点儿不识趣儿……”由于感到很孤立,吴同峰一心期待周玲玲也能杀个回马枪,可是,周玲玲却只知大哭郑小微,就像走到三岔路口,反倒蒙上了眼罩,一点也不看路。 “董强呢?傻乎乎的,就知道拥护周玲玲,周玲玲说对,他就一概都跟着对,周玲玲大哭郑小微,他就抡扁担打工作队的队长,傻得像头大狗熊,还拉拉着脸子训别人!”朱晓莉一心一意维护吴同峰,郑小微已经死去了,她却一点反省的意识也没有。 “你真好……”吴同峰受了感动,热血沸腾。不由得,眼睛里只看得见朱晓莉,忘记了周围的一切。 朱晓莉个性很强,非常要脸儿,受到孤立,也是别人有错他没错,眼前,她只求吴同峰能和她保持一致,就连她不愿意下乡的情景似乎都不记得了,大话连篇,只顾自己安慰自己:“古语说得好,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好不好,咱也不是为自己,再孤立,也光荣!” “那咱们应当和易俊红、吴雅琴、孙桂英她们谈一谈,让她们也站过来,咱们就不孤立了!”感情支配着吴同峰,异性的诱惑令他已经找不到北了,他非常钦佩朱晓莉,一心希望,朱晓莉也能像周玲玲那样,有威信,能团结人。 “和他们谈?你睁大眼睛看一看,她们有头脑吗?要是跟她们谈了,她们还不都得告诉赵岚和周玲玲?脚上啥鞋自己穿,自己的路自己走,广播人人可以听,报纸人人可以看,事实都在眼前摆着呢,她们自己没脑袋?我只关心我和你的事儿,别人的事儿我才不管呢!跟你说,有头脑的孤立是坚定的表现!”朱晓莉将她从家里带来的处事哲学和她学到的革命理论混合在一起,激愤地发表着感慨,也巧妙地流露了她的儿女之情。 “你就关心你和我的事儿?”吴同峰受宠若惊,听出了朱晓莉对他的特殊感情和偏爱,明明已经听清了,还要问一问,好像只有得到肯定的答复心里才托底。 “傻瓜!” “我傻瓜?不是董强傻乎乎的吗?” “现在你就傻!”朱晓莉娇媚地一笑,顿时,将吴同峰引入了她的魅力圈儿。 瞬间,吴同峰发现朱晓莉与众不同,有头脑,不惧压力也不怕孤立,要比周玲玲聪明多了。朱晓莉回头看看知青宿舍,又四处张望张望,忽然,向院角的柴火垛钻了过去。吴同峰立刻什么都明白了,心中乱跳,紧跟着,也钻了过去。 朱晓莉在抱柴火形成的空洞里向吴同峰招着手,吴同峰立刻扑了上去,两个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顷刻间,就谁也不感到孤立了。吴同峰急切地亲吻朱晓莉,朱晓莉乖乖地让他吻,起初心里慌乱也害怕,不一会儿,便将什么都忘了,只觉得,她获得了幸福,贴心人很贴心,反过来,就主动亲吻吴同峰…… 就要出殡了,全屯的人几乎都来了。吴同峰和朱晓莉从柴火垛里溜出来,心慌意乱,赶紧加入了工作队的行列。赵岚、李家宝、董强、周玲玲、孙桂英,谁也不听别立人的指挥,全都跳上了灵车。吴雅琴和易俊红有些害怕,就跟在灵车的后面,托着他们的挽联。 灵车一动,郑小微的母亲再也控制不住失去儿子的悲哀和痛苦,一声哀号,立刻在小屯子里引下许许多多眼泪。 冯玉莲难忍愤懑,不顾一切地冲上了灵车,魏长顺立刻紧随其后。忽然,一个叫童春的本地青年,不声不响的,也跳上了灵车。知青里有的人还不认识他,只觉得他很怪气,上车以后,也不同大家打招呼,低着头,只管靠着棺材。 葛老五想要发怒,洪太敏立刻低声叮嘱他:“让他们表演,尽情地表演,有好戏才有好文章……” 来到屯外,开始下葬了。郑小微的母亲因起灵时发出一声哭号,当时就受到了洪太敏和葛老五的严重警告,她已经不敢放声痛悲了,倒是周玲玲,瘫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小微呀小微,周姐再也看不见你了……小微呀小微……你死得怎么这么惨啊,你还没有九夺金杯奖啊……” 董强站在她的身旁,一把一把地抹眼泪。身后的知青都是泪流满面。他们坐一趟火车下了乡,一起进了这个小屯子,住进了他们共同的宿舍。如今,最小、最怕黑的郑小微却躺在白碴木板儿、四处漏风的薄棺材里,孤孤零零地离开了人群,永远住进了冰冷冰冷的地下,即使再想家,也只能独眠日夜了…… 埋葬了郑小微,工作队要求所有人都到小队部去开会。屯子里,善良的人们一个个耷拉着脑袋,不得不听从指挥。他们就像一个个身不由己的囚犯,被人驱使着,强令转移到哪里,就得转移到哪里。停在知识青年院子里的吉普和“大解放”,突然开到了小队部的门前。小队部的长筒屋子里,静静的,阴冷阴冷。洪太敏立即宣读县革委会的五项决定。他的声音就像一条软鞭子,那五项决定,又像啃噬人肉的狼牙大棒,句句叨在人们的心上。令人难以忍受,却不得不老老实实地任凭折磨。 小屯子更加悲哀了,知青们刚刚埋葬了郑小微,陈书记和耿队长眨眼之间又成了反革命,这里的日子可该怎么过啊?这里的冤魂什么时候才能散啊? “葛老五,你个王八蛋!”被打成走资派帮凶的齐金库,再也忍不住了,不顾一切,破口大骂。 洪太敏事先从县里带来的武装人员,立即逮捕了齐金库。按住他的头,倒拽着他的两只胳膊,将他押解出去,扔上了等在门前的“大解放”。齐金库大骂不止,挨了拳头,仍旧叫骂。武装人员立刻找了一块破抹布,堵住了他的嘴。 万箭穿心,老陈看一眼老耿,一摆头,自己先走了,老耿赶紧跟上他,默默地朝前着弯弯腿。老陈担心,万一队里阻止将他和老耿带走,势必会给小屯子带来更大的灾难。当他看见魏长顺和冯玉莲想要向他和老耿冲过来的时候,他十分威严地立起了眼睛,射出了不可抗拒的锐光。魏长顺赶紧把拱上嗓子眼儿的怒喊咽了回去。不然,他就要大喊:“不许把人带走!” 耿队长弯弯着两腿,跟在身材高大的陈子宽后面,一一地继续向前走,一点也没有英雄气概,却毫不犹豫地跟着身材高大的陈子宽,去替小屯子受苦受难,去担当破坏革命的罪名。 “陈书记,耿队长--”齐金库的老婆就像刚刚醒了腔儿,凄惨地大叫一声,破马张飞地追了出去,连连地高喊,“老齐,老齐呀……你好好跟着书记和对长,别怕他们……” 她的惨叫似乎唤醒了小屯里的人们,顿时,男女老少无不悲哀,无不呜咽。耿队长的老爹跺着棍子骂了起来:“葛老五,你个挨千刀的活牲口,你不得好死呀你……” 人们乱乱纷纷地涌出了小队部,高声哭喊着: “陈书记……” “耿队长……” “老齐……” 吉普车和“大解放”已经溅起积雪开走了,人们的情绪早被冷冷地甩在一边儿了。洪太敏和葛老五遵照县里的指示,将一个难以收拾的乱摊子,按照他们的革命程序,冠冕堂皇地抛给了别立人。可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新官上任三把火。别立人冷丁当了生产队的书记,便暗下决心,决不辜负上级领导的信任。屯子里凄凄惨惨的,乱七八糟,他却依然满腔热忱,认为革命的形势大好,也相信自己有能力改变这里的一切。 他把人们重新喊回小队部,以书记的身份,严肃地宣布:“下午,所有人都必须进行阶段性的思想总结。明天开会,讨论题目是:从抢粮事件看前进小队的阶级斗争!” 他怕人们记不住,一连重复了三遍。然而,他刚刚布置完学习任务和讨论题目,刚刚被任命为队长的蔡继富就向书记请假来了。蔡继富的理由不够充分,却也是事实,“这两天雪大,我得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况。”说完理由,不等别立人表态,就自己准了自己的假,抄着手,磨身就走了。队长卷了书记的面子,书记却毫无办法。整整一下午,屯子里的人家且不说,知青宿舍里,除了工作队留下的干部以及朱晓莉与吴同峰而外,知青们个个都是满腔悲愤,谁也没有按照别立人的要求办事。 下午一点多钟,赵岚把李家宝叫进了女宿舍,苦着脸同他商量:“眼看就就过年了,陈书记他们被抓走了,把老孟送来的白面给他们每家分一些,你同意不同意?” 李家宝立刻点头,起身就到三家去借面袋子,回来以后,他和赵岚将一整袋面平均分成了四份,他和赵岚留一份,另三份送人。赵岚把她和李家宝的豆油也拎了出来,找来装葡萄酒的空酒瓶子和空酒桶,又打发孙桂英和易俊红,到老乡家借来一个小漏斗,一瓶一瓶地量,将十斤豆油也分做了四份。李家宝、董强和周玲玲拎面,赵岚、易俊红、吴雅琴、孙桂英拎着豆油,前往男人被抓走的三家,一家一家去送。被抓走男人的女人见了他们,都是泣不成声,他们的泪水就噗噜噜地跟着落。最后一家,是陈书记家。陈书记老伴儿听清了咋回事,抱住赵岚就哭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去老头沟修水利的壮劳力来到了书记家。本来,他们要像往常一样,回屯子就奔书记家,再找来队长,大家好好亲热亲热,好好汇报汇报,也好好聊一聊,闹一闹,就有意敲门,想给书记一个惊喜。孙桂英回身就去开门,那门突然被开了,孙桂英扑一空,一下子,扑到人家的怀里了,抬头一看,是邱绍永。跟在邱绍永后面的青年刚想闹着玩儿,突然觉出了不对劲儿,就赶紧问情况:“陈书记呢?” 没人回答,邱绍永也赶紧问“书记呢?” 陈书记老伴儿这才回答:“他,他已经不是书记了……他和老耿被县里拘留了……往后,连党员都不是了……” 十几个壮劳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像有谁事先要求一样,立刻集体落了泪。有哭出声的,有默默抽泣的,也有低头擤鼻子的。陈书记老伴再三劝说,他们才沮丧地离开陈书记家。陈书记老伴儿强挺着,将大家送到门外,凄凉地叮嘱他们:“往后,你们就别来了,别再连累你们……” 李家宝听到这样的叮嘱,心里汪着眼泪也不敢流,热心的周玲玲却再也忍不住了,凄惨地叫了一声大婶儿,眼巴巴地望着痛苦的大婶儿,又找不到可以安慰大婶儿的话语,心里一酸, 一转身,捂住脸就跑,反倒使大婶儿的眼泪流成了串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