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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对抗
回到宿舍,李家宝坐在白碴木桌前,默默地打开了书,再次看见书上的《赠言》都被撕去,愤恨的情绪径直闯入他的心里。 忽然,董强从外面走了进来,悄悄地叫他出去一趟,他不明白董强为什么会这么神秘,不安地随他走了出去。来到院子里,董强立刻以实相告:“李哥,薛景才一直没回来,我估计他肯定是回市里了。刚才我和周玲玲偷偷商量好了,决定也回市里,易俊红他们都同意了,你和赵岚回去不回去?” “回市里?”李家宝顿觉不是时候,可是转念一想,不能强求大家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讷讷地回答,“你们想回去,那就都回去吧,我不一定……” 与此同时,易俊红也在悄悄问赵岚:“赵姐,周姐让我和他们一起回市里,你说回去不回去?” “你们回市里?噢,回去就回去吧,不过我不想回去……”赵岚和李家宝一样,也是不忍此时离开小屯子,眼见易俊红犹犹豫豫的,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想陪陈书记他们的家属一起把年过过去,我也能趁机多看一点儿书。” “赵岚姐,那我也不回去了……” “不,你不用管赵姐。赵姐现在是挨整的对象,你还小,千万别跟着卷进去!” “那你可得加小心……” “嗯,赵姐一定加小心。” 易俊红含着眼泪把赵岚的打算告诉了周玲玲,周玲玲心中有些愧疚,眼睛当即潮湿了。要走的青年们谁也不出声了,整整一个下午,约定好似的,无论干什么,一个个都是默默的。 别立人十分奇怪,这些人先是在赵岚的带领下,明目张胆地去慰问走资派和现行反革命的家属,突然,又鬼鬼祟祟地无声无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被人不信任的滋味不好咀嚼,弄得他愈发想知道,众人的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李家宝的心里十分明白,大家是怕打草惊蛇,到时候走不成。他不想走,也不愿因此耽误时间,便若无其事地捧起书本,继续思考他的数学题。 忽然,别立人走出了男宿舍,敲开女宿舍的门,微笑着招呼孙桂英:“孙桂英,你出来一下!” 孙桂英莫名其妙,来到门口,一脚门里,一脚踏着门槛,左手推着门,右手扶着门框,愣愣地问别立人:“干啥?” “跟我出去走走吧,我想和你谈谈……” “别,你可别找我谈,我害怕。”孙桂英当着众人的面儿就把别立人拒绝于门外,缩回身,冲易俊红伸了伸舌头。 别立人又来敲门,这一回,他是请易俊红出去一下,易俊红连地方都没动,躺在自己的铺上就回答:“别书记,我没空儿!” 别立人两次邀人两次碰壁,眼见着,谁也不拿他这个书记当回事儿,回到男宿舍,就问李家宝:“你的书面检查写了吗?” “书面检查?我为什么要写检查?” 李家宝毫不客气地揶揄 他,语气极其像赵岚,连他自己都感觉到了。 “难道你认为赵岚那诗很正确?” “当然。如果你能够读懂赵岚那押韵的长句,也许,你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无知,或者是单纯!” “你……” “你自己长着眼睛,什么都看得见,你也不是没读过书,为什么就看不见那诗的远见卓识呢?莫非你也是个什么也没学会的高中毕业生?怎么就什么也看不懂呢?” “如果说贫下中农都是小农意识,为什么我们还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难道我们不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 “真正能教育你们的,已经被你们投入了监狱,还谈什么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呢?” “按你这么说,抢兵团的粮食也不是破坏屯垦戍边了?” “如果说破坏屯垦戍边,你们为什么不到县里去逮捕号召交‘红心粮’的呢?” “带头抢粮的是陈子宽和耿文武!” “就算他们是抢粮,他们却是为了平民百姓能活命。只为讨上级欢喜,不顾人民死活的,只顾自己出人头地,该算什么呢?” “你……” “我宁愿也进大狱!” “我没有难为你的意思……” “就是你难为我,我也不会怕了。小微一死,我就更加理解了,什么才叫冠冕堂皇!软刀子杀人,依旧‘最最’革命!” 一时间,别立人不讲话了,对于郑小微的死他在良心上已有几分自责,很想重新看待李家宝,可是这个李家宝…… 沉思片刻,他转换了话题,“你用那么多时间看数学书,难道就不该用来读毛主席的书?” “政治学习,是为保证人们的认识水平和思想觉悟符合时代和真理的要求 ,学习科学文化知识,是人们为增添智慧和为国家作贡献的本领,二者是辩证统一的,你懂不懂?不懂,就请你不要指手画脚。你好好想一想,从你到这个小屯子那天起,你的所作所为,到底烦不烦人?” “你把书放下,咱们有必要认真谈一谈!” “你有很多闲空儿,我可没有,要不然,就是我的时间比你的时间珍贵!如果需要我反省的话,我就要该继续看书了,无聊地磨牙,你就不觉得光阴虚度吗?” 说完,李家宝便向旁边挪了挪屁股,躲开他,继续看书。 别立人很坚韧,吃过了李家宝的讥讽,也就算是掌握了他的态度,起身又到女宿舍去找赵岚。 “你的检查写了吗?”他仍是开门见山。 “我为什么要写检查?”赵岚和李家宝的态度一模一样。 “你每天都在写,就连郑小微死的当夜你也在写,你写的都是什么呢?”别立人很了解情况,不仅知道赵岚一直三更半夜地写着什么,而且知道她用的是外文。 “拿去看好了!”面对别立人的轰炸与威胁,赵岚立即把她所写的东西丢给了别立人。 别立人对赵岚的态度极其愤慨:“你明明知道我看不懂,叫我看是什么意思?” “如果你能看得懂,你还会像现在这样无知和无聊吗?原因就是你还看不懂,日后也不想看得懂,所以,你现在才摇着条尾巴像只赖皮狗!”赵岚的言语十分刻薄,她从小就没骂过人,她是实在痛恨动不动就要把别人打成反革命的人,想起刚刚被埋在地下的郑小微,想起城里投湖的郝玉梅,又想起被抓走的书记、队长和齐师傅,不禁心中燃火,愤恨不已,便第一次将别人说成了狗。也是她真的觉得,在别立人和郝志发身上,都有癞皮狗的性格。 “你凭什么骂人?” “如果你不像,我决不会如此刻画你,你实在是太像了,像得令人无法不实事求是。谁又能说实事求是也是骂人呢?鲁迅先生就倡导过,痛打落水狗,他也是在骂人吗?” “你……” “真像!” “像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回像你的主子,像那个无知的大无赖,葛老五,其实他连狗都不如!” “你太过分啦!”别立人一拍桌子,嚷了起来。 “你有权,可以把我送去拘留啊。拘留期间,我照样可以看书,可以写。学的是《毛选》,写的是心得,你想没收吗?” “我真不明白,一样地长在红旗下,你的思想,为什么就如此落伍!为什么又会这么顽固!” “其实我也不明白,这么多知识青年,一样地下乡,为什么偏偏你和葛老五臭味相投,心甘情愿地为他咬人。” 别立人气得喘起了粗气,却拿赵岚丝毫也没有办法,一转身,啪地一摔门,气呼呼地遵照林副统帅的指示,带着问题学,急用先学,搞好思想革命化去了。 赵岚连讽刺带挖苦地气走了刚刚上任的别立人,也不管鲁亚杰和汪佩佩会怎样看她,只管捧起书本儿,继续看书。突然,她听见汪佩佩在抽泣,心里十分纳闷儿。不由得,她对汪佩佩开始有意地观察,感到她似乎有委屈。可是她的委屈会是什么呢?难道仅仅是因为自己顶撞了别立人?如果是这样,她应当生气,也不至于闷头哭啊?赵岚见她已将头埋在桌子上,又见鲁亚杰走到她的身边,正在问她在是怎么回事,心中暗说,算了吧,工作队的事情,还是让别立人去管吧,管闲事他有的是精力! 然而,里外瞎忙的别立人并未发现汪佩佩的眼泪,他的心思和注意力,一直都在队里的阶级斗争上。返回男宿舍,他见李家宝仍然在看书,储得海和吴同峰正在蒙头睡大觉,两厢一比较,倒是李家宝似乎有正事儿。可是,睡觉却不犯大错误,充其量,也是觉悟不高,浪费时间……他似有所悟,也怕浪费时间,便立刻翻开“两报一刊”看最新发表的社论,暗暗发誓,要把斗争进行到底。 他正在用社论联系这里的实际,忽然听见外面有人敲窗户,抬头向窗外看了看,没看见人,就急忙走了出去。来到外面,窗下什么人也没有,他禁不住四处踅摸,还是不见人影儿。他的心里面非常纳闷儿。刚才明明是有人敲窗户呀,难道是耳朵听错了?他摇着头返回屋子里,看看钟,已经是三点半了,就招呼劈叉大睡的储得海:“老储,老储,该做晚饭了,今天是你和孙桂英的班儿。” 储得海不得不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起身就去找孙桂英。李家宝抬起头来看看钟,放下书,就到外屋摸起了水桶和扁担。他早已经习惯了,仿佛挑水就是他分内的活儿。他刚刚走出知青的院子,童春忽然闪了出来,叫一声“李大哥”,就小心谨慎地向他解释:“刚才是我敲窗户,眼见别书记出来了,我就赶紧躲了起来……” “你有事儿?” “我爹请你到俺家去一趟,说他找你有事儿。” “啥事儿?” “俺爹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那就等我挑完水吧,水缸满了,我马上过去。” 童春走了,李家宝赶紧加快了脚步,来来回回挑满了水缸,挂好扁担就去童春家。童春家里,只有童春和他的父母,童春是个独生子。在农村,独生子往往是又娇又窝囊,可是这个童春虽说脾气有些古怪,样子却不笨,干活儿也是把手。童春爹见李家宝真的来了,马上迎出了房门,笑得朴朴实实,说起话来,有些谦卑:“李家宝啊,有劳你大驾了……” “大叔,你这是把话说哪儿去了,我们十几个人,已经在这里插队落户了,咱们屯子也不大,一口井里挑水喝,一片地里种庄稼,你老可千万别客气!” 两个人一边寒暄一边进了屋子,童春爹把李家宝让到事先摆好的炕桌旁边,给他倒上开水,自己就在炕桌的另一面坐下来。突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主动说起他的思虑来:“李家宝,我是个大老粗,大字不识没文化,可是我就是再粗,眼睛也看事儿,耳朵也听声儿,鼻子也闻味儿啊!我琢磨着,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就说那个葛老五吧,明明是个光会劁猪的土兽医,成天蹭吃蹭喝地瞎忽悠,顶风也臭出八百里!远远近近,除了穿开裆裤的,谁都知道他的熊德行。骂人不寻思,打人不眨眼,掘祖宗坟,踹寡妇门,没有他不干的!可这一造反,他倒当上了共产党里的书记,还把老陈和老县长他们来回当球儿踢。要是这么整下去,就像井里养着癞蛤蟆,喝口凉水也闹心啊!眼瞅着,你家赵岚的小字儿,让他给当了枪靶子,你也被他点了名儿,可那小字儿到底说的都是啥呀?听俺们春儿说,连陈书记都服气那小字儿,还让你用它给党团员和屯里的青年上了党课,说那里边儿有大学问。可俺们春儿,一句儿一句儿的,从批判栏上都给抄回来了,一连好几宿,也琢磨不明白。家宝啊,你看看,能不能把那小字儿也给俺们爷俩叨咕叨咕,叫俺们也给你和赵岚宽宽心,你也给俺们静静心。要不价,大活人戴笼头,嘴里嚼白沫,肚子里也憋屈,想睡觉,也睡不着啊!” 李家宝心头一热,没想到,老爷子身着土棉袄,笨棉裤,平时不显山也不露水,遇事儿不明白,人倒很叫真儿,他立刻满口答应下来:“好吧,那我就给你老解释解释。” “先别,春儿他妈早就弄了点儿菜,咱们爷俩喝着说。 李家宝再三推辞,童春爹就是不答应,不按照他的意思办,他就不肯坐下来。童春很有眼力见儿,就在李家宝向他爹推辞的当口,他已经把热在锅里的菜一样一样地摆到炕桌上了。春儿他妈也机警,童春爷俩刚把李家宝请上炕,她就闩好房门上了炕,往窗户前一坐,两眼盯住了窗外。李家宝深受感动,仿佛他是当年的地下党,群众千方百计保护他。 喝了一杯酒,他就认真地讲了起来,说一句,用屯里话解释一句,不但童春听懂了,就连童春妈有时候也插话:“可不咋的,就咱屯子这弯弯腿儿,还能跑过大汽车?” 童春爹特别高兴,时不时地就要插上一两句:“春儿,听见了吧,想干大事儿,就得有眼光,可不能早早就想娶媳妇儿!” “春儿,听明白没?光有眼光还不中,还得身上有能耐,想有能耐就得学,真想学,就得煞下心来。快,好好接着听!” 李家宝讲得很认真,很细致,直到讲得家家该吃晚饭了,他才回宿舍。别立人警惕性极高,李家宝刚一进屋子,他那灵敏的鼻子立刻就嗅了出来,李家宝喝酒了。 “你去哪儿了?” “我个人的私事儿。” “大风大浪里,还有纯粹的私事儿吗?” “我是到贫下中农家里接受再教育去了,合你的胃口吧?” “你去了谁家?” “现在你是书记,你有权,也说了算,往后,你就派人盯个梢儿,不就省得问了!” “咱们说话,别总是互相顶着行不行?” “谁不想顺茬说话?可是,从我回到生产队,只看见你满脸都是阶级斗争,不戗茬儿你就不舒服,你会正常说话吗?” “你不撕大批判专栏,我能急眼?” “你不撕我的书,我能碰你的专栏?” “你要正视,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那是你还看不懂的金玉良言!” 两个人的谈话,又是不欢而散。该吃晚饭了,李家宝端着粥碗,突然,认认真真地向别立人提议:“别书记,我有个中肯的建议。现在,队里的工作你住持,你能不能带头体验一下贫下中农的疾苦,从现在起,你每天晚上只喝一两粥,早上喝二两,中午仍然二两粥,可以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明明白白,让你认真体验体验贫下中农的疾苦,使你更加心明眼亮,对你来说,还不应该吗?” “我同意!”表示同意李家宝意见的,居然是工作队里的汪佩佩,那语气,就像她已经深思熟虑。 “你……” 别立人顿时语塞。 “人家说的有理嘛。”汪佩佩大胆地坚持。 别立人非常生气,放下饭碗就走出了屋子。 “汪佩佩,你怎么可以胡闹?”储得海暗示她,提醒她,工作队应当内外有别。 “我不是胡闹,是葛老五胡闹。你们自己想一想,让人家一天只吃半斤粮,说是心红眼亮。那咱们自己,就应当向人家李家宝说的那样,带头体验体验!”汪佩佩不听劝说,坚持自己的意见。 不约而同,李家宝和赵岚都很纳闷儿,也不知道汪佩佩到底是怎么想的,她怎么会突然支持李家宝呢?周玲玲和董强他们心里也奇怪,却没有心思多想,只管等到晚上悄悄走人,让别立人自己革命去。别立人从外面回来以后,竟然真的没吃饭。不到八点,他就躺进被窝儿蒙上了头。李家宝本来不想睡,但也脱衣躺下了,他是希望不走的人都能快些入睡,免得发现夜里有人走。 夜深了,董强和周玲玲他们先后起来了,五个人,一个一个悄悄地溜出去,在屯子口集合,徒步奔县里。李家宝和赵岚到村口去送他们,他们都有些过意不去,一再叮嘱:“赵姐,李哥,你们可得加小心……” “李哥,你可得时时保护我赵姐……”易俊红的话语十分沉重,好像郑小微的死,已然使她有了深沉的思虑。 告别之后,周玲玲他们说走就走了,回宿舍的路上,李家宝想借机和赵岚谈一谈,赵岚也觉得有必要,可是,她刚刚听了一个开头儿,就觉得郝玉梅正在附近哭泣,便立刻加快脚步,自己先走了。李家宝无奈,心里暗暗思忖,事情叫楚鲲言中了,怕是真得苦学,苦恋,锲而不舍了。回到宿舍,他没有心思再睡觉,便索性看书,解题。 屯里的公鸡打鸣了,别立人偶然醒来,发现董强不见了,呼啦一下坐起来,看见李家宝穿着大衣坐在桌前看书,裹着被子就问他:“董强呢?” “回市里了。” “什么时候?” “夜里。” “你为什么不阻拦?” “不在其位。” “那你应当招呼我!” “招呼你,他们还走得了吗?” 别立人急忙穿衣服,下地就朝外走,敲开女宿舍的门,也不管开门的是谁,劈头就问:“都谁走了?” “炕上有空被窝儿,我没闲空儿替你数!”给别立人开门的是赵岚,像李家宝一样,她也是,夜里送走周玲玲他们,就把书本打开了。不是不想睡,是郝玉的绝笔信不让她睡,是父母的对话也不让她睡。冷丁被别立人从书里把她拉出来,她很烦躁。 别立人看着赵岚的神色,气愤不已,好像赵岚就是后台,踅回男宿舍,立即又问李家宝:“他们走之前,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别立人的态度非常古怪,似乎并不希望李家宝知道,又似乎是暗示他,知道也说不知道。 “知道就是知道,葛老五要整,就叫他们整个够儿!你想接着整,我没法阻止你。但是,我可以不答理你。”李家宝的态度十分冷峻,仿佛世界上已经真的没有可以使他再惧怕的事情。 “既然你已经起来了,求你个事儿可以吧?” “什么事儿吧? ” “今天请你和赵岚做早饭,我们要开一个紧急会议。” “好吧,你是书记,有权分配我,况且你也不容易!” 李家宝答应了,别立人就伏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地写了起来。一切准备好了,刚刚六点多钟,他就找工作队留下的几个人,马上开紧急会议。会上,他首先一二三四地摆出了种种事实和现象,说明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的尖锐性、复杂性和长期性,并请大家一起研究,眼前应当怎么办。讲话时他很激昂,会议就很严肃,可是该其他人发言的时候,会议就闷了锅。他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仍然谁也不发言。索性,他就开始点名:“储得海,你先说!” 储得海被点了名,他又是副书记兼民兵队长,只得说些拥护别立人的话:“事情明摆着,走的人不把新班子看在眼里,可是他们已经走了,说什么他们也听不到。能不能去把他们找回来,严肃地处理完他们的事情,然后再依次解决问题。” 鲁亚杰为了避免被点名,储得海的话音一落,她立刻也发了言:“我同意储得海的意见,处理好他们的事情,以后的工作才能顺利进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嘛!” 汪佩佩痴呆呆的,别立人就有意等她发言,她还是不出声,别立人心里急,不得不催她:“汪佩佩,该你发言了!” 汪佩佩吃了一惊,就像很害怕似的。原来,她早就溜了号,正在想她自己的事情,冷丁被喊醒,不禁瞪大了眼睛,疑惑地问别立人:“你让我说什么?我不能跟你说……”说完就流泪。 “现在在开会,研究咱们今后应该怎么办!”别立人对她的态度非常不满意,几乎就要动气了。 “你们不是都说了吗?”汪佩佩勉强敷衍。 “现在是让你讲你的意见!” “我的意见我昨天不是说了吗?” “你在说什么?昨天还没开这个会!” “我同意李家宝的意见,往后咱们每人每天只吃半斤粮,先饿几天肚子,饿得咱们都有体会了,然后再开会,再讲话。” 会议开下去了,谁也不能说汪佩佩的意见不是意见,可是可是……别立人心里非常着急,想不到,怎么也想不到,身为工作队就地卧倒的、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现在是这里的团支部书记,明明又是自己的女朋友,可她就地“卧倒”以后,不思索如何才能在这里站得住脚跟,不考虑怎样才能把群众发动起来,眼见着知青走了一大儿半,她反倒站在李家宝一边,公开给自己人出难题。别立人心里明镜似的,李家宝昨晚的建议虽不好听,但他是站在他的立场上在说话,当然要抓他的理。明摆着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李家宝是有意在挖这几个人的疼处。汪佩佩丝毫没有警觉,不但昨晚就支持人家,而且,此时在自己人的会议上,竟然又端出李家宝的道理和自己人较劲,别立人又气又恼,没法反驳汪佩佩,只得看看鲁亚杰和储得海,等待他俩出面,把道理说清。 鲁亚杰以为,汪佩佩颠三倒四的,肯定是刚才没听见别立人的发言,就耐心地提醒她:“汪佩佩,现在大家是在研究今天应该怎么办,具体要干些什么。我这么说,你听没听明白?” 储得海也提醒她:“刚才是在研究咱们是不是先把走的人再去找回来,让你发表你的意见。” 汪佩佩嘟嘟囔囔地开始说话了:“其实找也没有用,开会也没有用,就应当首先饿饿肚子,实实在在地饿饿肚子。饿出真实的感觉来,才会有切合实际的办法……” 别立人再也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桌子,高声叫了起来:“汪佩佩,你是不是存心捣乱!”汪佩佩吓得又一惊,见是别立人在拍桌子,伏在桌子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非常委屈。 别立人立刻高声制止她:“汪佩佩!” 看得出来,别立人是要首先整顿工作队的内部。不管是谁,都必须振作起精神来,汪佩佩也不能例外,必须如此。汪佩佩眼泪在眼里真打转,只见别立人满脸怒气和怨气,对自己如同对待仇人似的,起身就跑出了屋子。 汪佩佩的举止惊动了赵岚,由于女宿舍里在开会,为了尽量躲避李家宝,她不愿到男宿舍去,就坐在灶前,一边看火,一边读书。她发现汪佩佩眼泡红肿,从女宿舍里气急败坏地跑出来,先是拿眼睛尾随着,眼见汪佩佩不管不顾,推开房门就往外跑,连门也不关,就站起身来去关门,顺势又看了一眼,意外发现,汪佩佩竟然跑出院子,直奔野地而去。 赵岚觉得不对劲儿,顾不得多想,关上房门,跑到院门口去喊她,她却头也不回,也不站住,踉踉跄跄,没有目的地乱跑,一下子摔倒了,冰天雪地的,趴在地上就不起来了。 赵岚不知她为什么会这样,也不知她究竟还会怎样,事情摆在眼前,不能不管,就赶紧向她奔了过去。跑到她的身边就往起搀扶她,她顺从地站了起来,仍然抽抽咽咽的,嘴里不住地喃喃着:“就该先饿肚子,就是应该先饿肚子……” 女宿舍里,别立人领着储得海和鲁亚杰继续在开会,眼见储得海和鲁亚杰不再发言,心中十分恼怒,却不能发火,喘了几口粗气,就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了决定:“既然汪佩佩不表态,那就少数服从多数。汪佩佩说得对的地方,不妨就按她的意见办。可以先饿肚子,从我开始,饿一个星期!我饿完了,就是老储。但工作不能停,会议还是要开。一会儿,就召开全体党员和贫下中农代表会议。你俩按我这个名单现在就去通知,八点准时开会。我现在去找汪佩佩好好谈一谈。她不转变态度,我们在这里就有站不住脚的可能性,你们要准备好批评的武器,事关重大,决不能姑息。” 说罢,别立人气愤地走出了女宿舍,以为汪佩佩会躲在厨房里和他赌气,踅摸踅摸,不见人影。正在纳闷,只见赵岚搀扶着她从外面走了进来。别立人很奇怪,汪佩佩怎么跑到外面去了?怎么会是赵岚搀扶她?赵岚不管他的迟疑,只管非常认真、负责地告诉他:“汪佩佩有点不对劲儿,你最好给她弄点儿镇静剂来。” 别立人明明听见了赵岚的话,却没有表态,眼见赵岚在自己面前关心自己队伍里的同志,顿时觉得,汪佩佩混了线儿,已经给人以可乘之机,不仅令人痛心,更令人不能容忍。他对赵岚默然不理,索性也不理睬汪佩佩,一转身,就回了男宿舍。 赵岚见别立人对自己的话理也未理,而且扔下汪佩佩管也不管,心里越发纳闷。汪佩佩突然支持李家宝,而且如此坚决,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不便问,就不问,只得把汪佩佩扶进屋子里。 汪佩佩憋憋屈屈的,爬上炕,就从自己的行李里拽出一个枕头来,倒头就躺了下去。赵岚见了,赶紧上前阻止她,非常认真地向她传授老人的经验:“别睡,汪佩佩,现在你可千万不能睡觉。有话就说出来,可不能憋着眼泪睡觉。老人说,憋着眼泪睡觉会出事儿的,弄不好会得癔症,你明白不明白?” 汪佩佩的热泪汩汩地流淌,顺从地点了点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