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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疑惑
说曹操,曹操到。 赵岚的话音刚落,别立人和汪佩佩就从外面走进来了。他们立刻都闻到了肉香,见李家宝和赵岚在做饭,还有一个陌生人在帮忙,不由得,他们都很尴尬。留下的几个人到底应该怎么做饭吃,这一点,不到眼前别立人根本想不到。他的理想是理想,可是生活是生活,有些事情,他还不大懂。 赵岚见状,略略思忖,冲着董金华的面子,就给别立人留了一个天大的情面,主动为他们相互作了引荐。董金华见赵岚对别立人情理分明,宽宏大量,也便主动上前,分别与别立人和汪佩佩握手,寒暄。借此机会,赵岚很自然地向他俩发出了邀请:“董金华是附近兵团五连的,文不借武借,恰巧就是借到他们连去了,他们的指战员不计前嫌,事后还给这里的青年捐了粮票,眼看要过春节了,老同学惦记老同学,董金华送来了一角肉和两只鸡,还有一桶酒,晚上请你和汪佩佩一块儿吃肉吧!” 赵岚对别立人既没有令人难堪的嘲讽,当着外人也没有对他置之不理,连吃肉还请他,须臾之间,他大有一种被人宽恕的感觉,脱口便说了真话:“我可是好长时间没闻肉香啦!” 别立人的言语明明只是生活里的一句平常话,此时,却使屋子里的气氛融洽了许多。可是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为什么此时此刻,五连的人送来了肉和酒?为什么赵岚从来对自己冷若冰霜,此时此刻,却要请自己和汪佩佩同他们一起招待他们的老同学呢?他们的老同学恰恰就在五连,莫非他是来歪曲真相的?想到此,他想起了糖衣炮弹,突然又想到,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辨别梨子的味道,就必须亲口尝一尝。瞬间,他打消了后悔的念头,反倒觉得遇到了一个了解真相的绝好机会,就故作放松的姿态,没话也有了话:“无功不受禄,我和汪佩佩干点儿什么呢?” 赵岚不知他的内心,眼见他撤下阶级斗争的面罩也是很随和的,便幽默地吩咐他:“既然无功不受禄,那你和汪佩佩就干点儿关键活儿吧,摆碟子摆碗,上筷子!” 赵岚的幽默使汪佩佩大受感动,本来赵岚和李家宝主动与别立人和睦相处就大大出乎她的预料,而且刚才赵岚和别立人的对话好像他们已经互相谅解,不知不觉的,她就淌出了眼泪。 别立人很奇怪,禁不住问她:“你又怎么啦?” “人家不记你的仇……不那么紧绷绷的,多好……” 汪佩佩间接地批评了别立人,别立人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顿觉她的话有失原则,未免也是感情用事,明明应当时时刻刻“绷紧一根弦”,遇事认真思考,她却认为“不那么紧绷绷的多好”。当着赵岚和李家宝的面儿,别立人不好说什么,便借口去摆桌子,思考喝酒时的对策,暗下决心,对汪佩佩一连串儿的感情用事,再也不能迁就和姑息…… 下午,他与汪佩佩默默地送走了回家过节的知识青年,汪佩佩主动开了口,再三替赵岚辩护,“赵岚的父亲已经站起来了,现在是双齐市革委会的一把手,人家赵岚还能外逃?”、“人家心里要是有鬼,还敢那样顶你们?”、“她这些天写的东西,如果真是反党言论,还会那么明晃晃地摆在桌子上?”、“储得海怀疑,为什么他不留下来亲自查办,反倒一甩手就回家?” 别立人对汪佩佩历来是极其信任的,但是,他突然发现,汪佩佩在残酷的阶级斗争面前,始终心慈手软,警惕性也不高。他想同汪佩佩好好讲一讲,没想到,汪佩佩又冒出一句令他非常吃惊的话来:“前进小队都骂葛老五,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他根本就不是个好东西!” “你说什么?你有什么根据?”别立人立刻追问。 汪佩佩听到问话,却不讲根据,立刻静静地落泪。别立人问不出根据,心急又无良策,只觉得阶级斗争实在是太复杂了。自己身边的女朋友,以前是那样赞赏自己的觉悟,可来到前进小队只这么几天,她就变得一反常态了,总是流泪不说,竟然利用她同自己的特殊关系,为落后分子和可疑分子讲话,眼下,甚至也骂葛书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刨不出根底,别立人不甘心,就再一次问她:“你到底有什么根据?你应该明明白白地告诉我。” 汪佩佩还是不说根据,只是强调:“反正我是为你好!” 别立人批评她,她便只知落泪,不但坚持己见,而且语气更加坚决:“葛老五就不是个好东西!” 意见不一致,问根据汪佩佩又不说,别立人索性就什么也不问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错……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刚刚回到队里,在李家宝和赵岚面前,汪佩佩竟然又来否定自己,并且不顾眼前有生人。难道真的是自己错了?不,不!实在是汪佩佩太善良,太慈悲了…… 菜上桌了,一大盆子猪肉炖粉条儿。董金华立刻把酒桶拎了起来,别立人顿时提高了警惕。只见董金华有意反客为主,主动先给自己倒酒,他微笑着,接受了。却见董金华给李家宝倒上酒,接着就要倒赵岚的,李家宝立即阻止:“别……”董金华当即住了手,还向李家宝做了个鬼脸。这细节,他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便继续观察,董金华要给汪佩佩倒酒,汪佩佩用双手盖住了碗,董金华却坚持要倒上,与对待赵岚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别立人好像看见了狐狸尾巴,立刻出了面:“她不会。” 董金华并不知道别立人是在“深入虎穴”,觉得他接人待物尚可容人,给自己的碗里也倒上酒,就特意邀请别立人:“来,别书记,喝个初次见面酒,李兄,你就赞助吧!” 别立人相信自己的酒量,不怕董金华是被请来的任何高人,一心要看事情如何发展,二话没说,立即端起了酒碗。 “等等,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空肚子喝酒,是会喝坏身体的!”赵岚说着话,就给别立人夹了一张热腾腾的烙饼,放在他的面前,又劝他,“肉和饼一起吃,准保解馋。” “对,先吃点儿,垫垫底儿!”李家宝这才想起别立人早上已经饿了肚子,赶紧替他搭台阶,“金华,你也先来一张!” 一切都很自然,别立人得到热情的关怀,蓦地,心里怪不是滋味儿的,接过赵岚递给他的烙饼,看了一看,油汪汪的,食欲顿时大增,咬上一口,温乎乎的正可口,表示感谢似的,立刻大嚼起来,好像连阶级斗争都忘了。汪佩佩对赵岚关心别立人的话语听得真真切切,看看眼前的白面饼,又看看别立人,见他饼卷肉块儿吃得非常香,想起早晨自己逼他饿肚子的情景,不由得,十分感激赵岚,便发自内心地礼让:“赵岚姐,你也吃吧!” 嗯,赵岚姐?别立人一怔,猛然记起了阶级斗争,警惕性顿时复活,虎穴中,立刻端起酒碗站了起来,作出一副颇为豪气的样子:“来吧,没杯就碰碗,干!” 李家宝和董金华也站了起来,三只碗刚碰在一起,突然,葛老五不知从哪里闯了进来,急忙大喝:“别立人!” 在葛要武眼里,别立人混了线儿,别立人中了糖衣炮弹,别立人被拉下了水,别立人忘了本,他煞有介事地命令别立人:“马上放下酒碗,有人找你!” 葛老五蛮横无理的态度令人难堪,那训斥的吼叫更是叫人无法忍受。已打入虎穴的别立人顿觉受了莫大的羞辱,一时性起,只管当众自惜羽毛,不但没有放下酒碗,反而连警惕性也不要了,姿态颇认真,说话也豪爽,将大酒碗举起来,就邀请面露疑惑的董金华:“来,董金华,把初次见面酒喝光!” 咕咚咕咚,一口气,别立人就把二大碗里的酒全都干了,亮亮碗底,这才放下酒碗走出去。汪佩佩立刻落了泪,好像替别立人感到委屈而又无可奈何一样。赵岚顿时很疑惑,几乎难以理解。她早已发现,汪佩佩特别爱哭,夜里也常常独自流泪,静静的,任眼泪流到枕巾上,也想不起来擦一擦。尽管如此,汪佩佩又很有主见,始终主张工作队先饿肚子再说话。此时此刻,赵岚对汪佩佩琢磨不透,却已无暇顾及,只觉得葛老五来得十分蹊跷,连忙拿眼睛暗示李家宝,必须加小心。李家宝立刻瞩目表示会意。本来,对葛老五突兀而来,李家宝也是吃惊不小,和赵岚目光对视以后,便立即作好了应付不测的思想准备。 突然,一位军官跟着别立人走了进来,李家宝和赵岚再次相互看了一眼,不约而同,都看那位军官的眼睛。汪佩佩以为工作队又要抓人,便以诧异的眼神望向这位贸然出现的军人。董金华不时地观察每一个人,最后,也将目光落在那位军官的身上。那军官见大家不知所措地望着他,便面带微笑,诚恳地表示歉疚:“我叫姜再生,听说赵岚俄语、英语都不错,很想和她聊一聊。不过,来的不是时候,偏偏时间又有限,也只能不顾场合了。请大家继续吃饭,该喝酒就接着喝酒。”说罢,他就很沉稳地坐在炕沿上,看看赵岚,微笑着,欲引话题。赵岚站了起来,想离席和他去谈,他赶紧摆手阻止,“不,你不要动。你吃你的饭,我说我的事儿。冒昧而来,不顾打扰,就唐突地向你提出我的请求,你能同意我就得说声谢谢了。你吃我说,两不耽误,咱们现在就开始好不好?” 姜再生的态度使紧张的气氛得到了些许缓和,董金华立刻明白了,这位军官是为调查赵岚而来。由于兵团股以上的主要负责人多半都是现役军人,他很了解军人对老百姓的工作方法,常常是在说笑间,自然而然地引出正题来。他习惯了这种场合,就取过一只碗来也倒上酒,走到那位军官面前,很真诚也很礼貌地邀请他:“这位首长既然时间有限,就请您和大家坐在一起,边吃边谈吧!” 赵岚见董金华请来人入席,就到厨房又取来一副碗筷儿。 “那我可就不客气啦!”姜再生当真入了席,接过筷子,首先夹一块肉放到嘴里,认真品尝之后,口不言谢,却谢意极浓地故作感慨:“真香,真香啊!” 赵岚和李家宝不知他来意如何,见他一直是满面笑容,说话很有分寸,事情处理得也柔和,便情愿和他一起喝酒。不过,仍然不敢掉以轻心。 那军官早已察觉,由于他的到来,对方很不安,便主动调节气氛:“来,既然大家让我喝酒,我就不客气了。不过,咱们得行个酒令。轮到谁,能喝酒的就喝酒,喝完酒,就自报家门。不喝酒的,就用筷子敲一下桌子,然后自我介绍,咱们在游戏中彼此交个朋友,好不好?我是不速之客,我先来!”他喝了一口酒,就首先给大家做样子,“我叫姜再生,省边防站的,能做不速之客,认识大家并且有酒喝有肉吃,我十分高兴,对大家也十分感谢!” 大家见他毫不见外,而且很幽默,便依次先饮酒,再作自我介绍。赵岚不喝酒,就按照规则敲一下桌子,从容地报了家门。轮到了汪佩佩,她先是磨不开敲桌子,终于敲响了桌子,又忘了自报家门,她那忸怩慌乱的样子把大家都给逗乐了,眼见着,别立人也跟着大家笑了起来,就连汪佩佩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姜再生巧妙地调节好气氛,非常随和地问赵岚:“赵岚,听说你俄语、英语都相当不错,能允许我用俄语同你讲话吗?” 赵岚非常机警,立刻明白对方是在执行公务,心里暗暗憎恨葛老五,却未流露出来,很礼貌地回答:“很可能是班门弄斧,不过我倒是很愿意。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会话的机遇多难得啊!” 那位军官眼见赵岚很客气,也很有礼貌,当即便用俄语同她交谈起来,他们的俄语讲得十分流利,董金华暗暗叹服,别立人和汪佩佩目瞪口呆。姜再生很机敏地发现,他以俄语单独同赵岚会话大家不但没有反感,而且投以惊讶和敬佩的目光,便趁机向赵岚继续了解情况。他们讲了很长时间,渐渐地竟然谈笑风生。仿佛他们的俄语不是后学的,原本就是他们的母语一样。突然,那位军官又说了几句英语,赵岚也随之改用英语。他们的英语会话速度比起讲俄语明显地慢了许多。但是,李家宝以及别立人和汪佩佩,除了偶尔能听懂个别单词而外,仍是什么也听不明白,几乎连听琴的牛还不如,唯有董金华,还能蒙个半拉架儿。 姜再生用外语和赵岚谈话结束后,再次向大家表示歉意:“好了,请诸位多原谅,姜再生也是不得已,一定请多多原谅!” 姜再生讲完了话,赵岚便很平静地告诉李家宝和董金华:“经地革委同意,李长德以县革委会的名义,邀请边防站的军官帮助工作队审查一下我的外文书籍和所有材料,我先去一下。” 说罢,她便领着姜再生离开了桌子,李家宝马上跟了过去,别立人让汪佩佩陪一陪董金华,立刻也走了出去。董金华明白了,原来工作队怀疑赵岚,是要现场抓罪证。他实在坐不住板凳,就鼓动汪佩佩:“干脆,咱俩也去看看!” 汪佩佩没有拒绝,领着他,悄悄地也进了女宿舍。 女宿舍里还有三位军人,姜再生非常客气地将赵岚和李家宝介绍给他们,他们立刻很礼貌地同赵岚和李家宝分别握了手。寒暄之后,姜再生用俄语向他的同伴介绍了方才的情况,三位军人的脸上,无不流露惊讶的神色。唯一的一位女军官迅即用俄语同赵岚交谈,另两位即刻也加入了这种特殊的谈话。 赵岚的反应十分敏捷,愉快地同他们说笑着,在不停止交谈的情况下,将她的书箱和装书的手提包一一打开,一摞一摞地取出书来交给他们看,还不时地拿起某一本书向他们作特殊的介绍。军官们问这问那地翻弄着那些书,人人爱不释手,惊异间,偶尔发出啧啧的赞叹。葛老五见自己请来的人对赵岚和颜悦色的,反而撇下自己用自己听不懂的苏修话同赵岚交谈,觉得他受了蒙蔽,心里非常不满意,便绷着脸问姜再生:“都是些什么书?” “好书,好书啊!” 葛老五讨了个没趣儿,却不甘心,就把赵岚最近一直在读的《复活》递给姜再生,用引人注意的口吻有意问他:“这本呢?” “噢,这是托尔斯泰的《复活》,世界名著啊!”姜再生的言外之意很明显,托尔斯泰的书是可以读的。 “托儿时代是怎么回事儿?”葛老五不知深浅,闹出了大笑话,却一本正经。 姜再生哭笑不得,可是,对方是县革委会的工作队队长,不能不回答,同时,知道他问话的目的,就耐着性子有意强调:“列宁说过,托尔斯泰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姜再生只用列宁对托尔斯泰的肯定搪塞他,未讲列宁对于托尔斯泰的批判,生怕他弄不明白,节外生枝,没完没了地纠缠。 葛老五不敢惹列宁,见姜再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就问别立人:“你知道托儿时代不?是讲托儿所的吗?” 军官们实在憋不住了,想不笑都不行,个个笑出了声音,可是葛老五知道自己出了丑,却故作姿态,俨然他很好学似的,自己给自己搭台阶:“不知道就得问一问,有啥好笑的!” 此时的别立人还仅仅知道托尔斯泰是俄国的大文学家,也不知道托尔斯泰还是俄国革命的一面镜子,但葛书记把托尔斯泰说成了“托儿时代”,他立刻感到脸红,害怕葛书记再出丑,显得自己也无知,就连忙向他的葛书记解释:“托尔斯泰是一位俄国文学家的人名儿,不是托儿时代。” 其实托尔斯泰只是俄罗斯民族的一个姓,也并非人名儿,但翻译过来都这么称作者,别立人的说法也就无可苛责。况且在几位军官眼里,他并非赵岚,毕竟还是一个只读完高二课程便再没有深入学习的高中毕业生。但在葛老五眼里,别立人却是他的枪手,此时又是他的拐棍,见别立人对这本书也略知一二,这才相信,军官们没有蒙骗他,便把托尔斯泰的《复活》放在桌子上,又把赵岚从郑小微死去当夜就开始写的东西拿起来,一边交给姜再生一边不知深浅地要求人家:“那你们再看看这些东西,都是啥玩意儿!” 姜再生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见材料是用英文写的,就把它交给了崔干事。崔干事一页一页地认真阅读,全都看完以后,看看赵岚,又看看李家宝,一挑大拇指,颇为感触地下了结论:“这是一份很生动的思想总结!” “你说什么?” “思想总结。” “说些什么?” “她说她渴望入党,但这里的书记已不再是陈书记,这里的是非还没有定论,目前人们还不会理解她。” “她说的陈书记叫陈子宽,是一个走资派。你敢保证她的言论没有问题吗?”葛老五对他颇费周折才请来的军人当面儿表示了怀疑,不知不觉中,现出了无赖的本色。 崔干事亲眼看见,眼前的葛书记恰如赵岚在她的文字里所描述的那样,加上他已被那催人泪下的文字深深地打动了,对十七岁的郑小微之死颇感遗憾,对大灾之年只给农民留一百八十斤口粮的做法十分愤慨,不由得,对这位不把人打成反革命就誓不罢休的葛书记极其厌烦。当即,对这位带有流氓味道的葛书记十分严肃而又十分认真地表示了自己的态度:“我是受我的上级委托而来,我会以我的党性对我的上级负责,也会以我的学识向请我们来的地区革委会负责。我再次告诉你,这是一份十分难得的思想总结,对自己的要求很严格。我崔振刚什么时候都会对我所下的结论负责到底,无论到哪里,我都敢明确地保证,它不但没有问题,而且很感人!她的深邃见解以及她的文笔,并不是一般青年就能够做得到的,文一点儿说,就是一般青年难以企及的。”崔干事的语调不紧不慢,克制着他的愤怒,却是绵里藏针,对眼前的葛书记毫不客气。他把赵岚的文字郑重地交到姜再生的手里,却是借助钟馗打鬼,“你是领导,你亲眼看一看,是不是一份难得的思想总结!” 姜再生很认真地阅读起来,崔干事便低声用俄语向另两位军人介绍赵岚所写的文字。姜再生看得很认真,不由得,也被赵岚的文字感动了,全都读完以后,也像崔干事一样,不向葛要武吐露任何细节,就把它交还给赵岚,深沉地叮嘱她,一定要保存好,顺势又用俄语同赵岚说了很大一阵,最后,微笑着向李家宝挑起了大拇指,改用了汉语:“你的妻子,难得!” 葛老五那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睛和敏感异常的耳朵,终于弄懂了这一句话,姜再生果然是偏袒赵岚的。不错,四位军官谁也不肯将赵岚的某些原话告诉葛老五,他们很欣赏赵岚的见解和学识。并且,这几个军官已经发现,赵岚所读的书几乎都是外语研究生的必读书。在这样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屯子里,竟有这样一位下乡知识青年,不顾环境的险恶在苦读研究生,却被说成是练俄语想外逃。他们都是正派的军人和正直的知识分子,他们如何能不佩服赵岚?又如何能看得起这位葛老五?他们禁不住询问书的来源,自然而然就问到了赵岚的父母。当他们得知赵岚的父母既是革命的前辈又是学者时,他们对葛老五也只剩下不得不摇头的份儿了。临别,四位军官同大家一一握手,面目深沉地叮嘱赵岚和李家宝:“保重!千万保重!后会有期!” 握着赵岚的手,那位女军官的眼睛里已是泪花闪闪。 葛老五一无所获,讪讪地陪同军人们走了,李家宝他们的饭菜早已凉了。别立人满脸发烧,两耳发热,只觉得,军人们对赵岚的肯定和赞扬,便是对他的否定和批判。大批判专栏上的文章几乎都是出自葛老五之口,经他别立人之手抛出的。别立人当时认为,对赵岚的怀疑和分析是顺理成章、无可非议的,可是,刚刚离去的军人是受地革委之托协助工作队检查她的书籍和材料的。检查之后已经下了结论,书是好书,材料是难得的思想总结,而且强调,赵岚是一般青年难以企及的,那么自己又该怎样重新看待赵岚呢?他颇无面目,借口重新热菜,暂时回避了尴尬的酒桌。汪佩佩帮助别立人烧火,说什么也止不住自己的委屈,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干柴上,依然是默默的,什么也没有讲。热菜的别立人只顾思索应如何重新对待赵岚,没有发觉汪佩佩在落泪,当端他着菜重新回到酒桌时,才发现汪佩佩的眼圈儿已经哭红了。别立人非常奇怪,突然对她说起了上海话:“侬哪能嘎喜欢哭啦?侬心里有啥事体伐?侬讲好咧!”意思是说,你怎么这么爱哭啊?你心里有什么说不出口的事情吗?你说出来好啦! “我恨那个葛老五……”汪佩佩有意不说上海话,却是话一出口,一头扑在桌子上,呜呜痛哭。 汪佩佩的话令在座的所有人都大为惊讶,就连董金华也隐隐感到,她有难言的苦衷。别立人不是傻瓜,而且相当敏感,看着呜呜痛哭的汪佩佩,已经感到一种不祥之兆。他默然想起齐金库对葛书记的评价:老母羊见他就躲,老公羊见他就顶,有媳妇可得防他插一腿,又想起魏长顺的一句话,“劁猪的踅摸羊屁股”,不由得一惊,难道……他问不出口,心里如同猫抓一样,似乎自己已经对不住汪佩佩了。汪佩佩本来是可以留在上海的,但她出于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同自己一起来到了边疆。自己一直很留心地保护她,几乎没有让她离开过自己,怎么会有闪失呢?不,她一定是以为她最可信赖的人走错了路,因此才十分难过。别立人不忍心目睹汪佩佩的痛苦,又磨不开在赵岚和李家宝的面前哄劝她,便再次讲起了上海话,大意是:也许你下午说的是正确的,事实也已经证明,有些事情是我偏听偏信了。不过我要对你说,我所做的一切事情,绝不是出于私心,你不要哭,有什么话你就说出来,如果确实是我有错,我敢向全队检讨!” 大家听不懂别立人哇啦的是什么,屋子里瞬间出现了一种奇静,汪佩佩突然抬起了头,不用上海话,刻意用普通话,十分认真地要求别立人:“你必须向赵岚和李家宝道歉!” 大家长出了一口气,汪佩佩原来是这样。别立人认真地审视一番汪佩佩,下决心似的,双手将酒碗端起来,言语颇为感慨,也十分真诚:“李家宝,赵岚,真正的男子汉从不护短,该我认错我就认错。看起来,我的确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例如,把赵岚学外语看成是准备外逃,我向你们正式道歉!”别立人说罢,一口喝掉了碗里的酒,又把酒碗递向了董金华。 董金华不禁犹豫,别立人却表示不依:“倒吧,我这个党员就是因为连喝公社书记三碗酒而不糊涂,才被公社书记指名填的表儿,放心吧,醉不了!” “别立人!”汪佩佩急得大叫起来。 “汪佩佩,你别管,也再不许哭!李家宝,从今天四位军人的态度看,我承认,会外语大有用处。他们是从边境来的,他们就是在用他们的俄语和英语为国家服务。但我要说,队里有些事情你和赵岚是在场的,是好汉,该检讨就检讨,从此咱们是朋友。你们实求是地说,分掉知识青年的口粮是不是破坏上山下乡?这里的抢粮事件是不是破坏屯垦戍边?” 李家宝见别立人很激动,却仍然把事情放在路线斗争里边绕圈子,就很不客气地揶揄他:“该你自己检讨的事情,你让别人检讨,别人检讨什么呢?” “那好,我别立人说话是算数的,既然你们坚持己见,我也不会放弃原则。从明天起,你们不能再悠闲地看书,李家宝到马号去喂马,赵岚到猪舍去喂猪。希望你们通过艰辛的改造,转变你们的思想感情。” 面对别立人这种僵硬的态度,赵岚不得不严肃了,厉声质问别立人:“知青放假是不是你说的?是不是大队决定的?” “是我说的不假,是大队决定的也不假,但小队有权根据具体情况作决定,留在队里的,都不放假,我和汪佩佩照样也去喂猪!”别立人并未忘记以身作则,坚信知识青年就是应该扎根农村干革命,不能以种种借口准备逃离。发现了这种苗头,就必须遏止,责无旁贷,自己必须挺身而出,与之作坚决的斗争。 赵岚见别立人很倔强,并且对他自己也不特殊,便顺势给他一个台阶:“那好吧,你是书记,被任命的队长回了自己的屯子不回来,现在你有权分配我的工作。但我必须明确地告诉你,不要以为你干活是干革命,别人干活就是劳动改造。好了,先吃饭吧,董金华还得赶回去呢!” 当着董金华的面儿,赵岚不愿同别立人争辩,别立人却不看火候,只图帮助赵岚和李家宝迅速转弯子,回到正确路线上来。听了赵岚的话,他非但没有停下来,反而接过赵岚的话,颇为严肃地紧追不舍:“不,饭吃不吃并不重要,大是大非才最紧要!我要严肃地问问你们,对我提出的问题,你们俩为什么避而不答?” 啪,李家宝把筷子向桌子上一拍,忽地站了起来,欲发怒又强压,有意放慢讲话速度,开始认真地对待他:“别立人,既然你以书记的身份发了问,又非得让我回答你不可,那我就首先要问问你。你们凭什么进了屯子就把陈书记和耿队长打成走资派?又凭什么撕了我的书,也封了赵岚的书?” 别立人深信工作队掌握的情况,以为自己掌握的是大道理,李家宝说的仅仅是小道理,便不无刚愎地坚持己见:“你首先回答我的问题,自然会有结论!” 李家宝忖了忖,决定就此同别立人认真理论理论,却觉得有必要首先端正一下他的态度,使他能够认真听别人讲话,便缓和一下语气,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要回答你的问题其实很容易,只是你根本听不进别人的话!” “那好,从现在起,我洗耳恭听,你不说完我决不打断你,你可以开始讲了。”此时,别立人也是真想和赵岚与李家宝开诚布公地谈问题,他放下了架子,还掏出了小本儿,准备记录。 “既然如此,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前进小队知识青年的口粮大部分是被送到水利工地去了,那里要‘大干苦干六个月’,每天每人半斤粮,事实上根本没法坚持!那种不顾实际,提出‘勒紧裤带也要心明眼亮’的家伙,对贫下中农到底是一种什么感情?并非特殊时期,却有意喊这样的口号,纯粹是官老爷们整景儿,闭着眼睛瞎吆喝!三年自然灾害,小屯子里饿死过人,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文不借武借是事实,说错肯定是错。但是耿文武绝并不是破坏屯垦戍边,也不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分知青的口粮,是怕拖散、累垮队里的主要劳力,是怕五保户过不了冬。借粮,他是千方百计要把知识青年的口粮先给堵上,为的是安定团结不闹事。险些武斗也是事实,但由于有我们的陈书记和兵团五连的孟宪和,坚持实事求是解决问题,问题已经及时处理并妥善解决了,同时也化解了误会和冲突。这是我和赵岚在场亲眼目睹的,是铁一样的事实!帮助耿队长认识过错,无可非议。但借此将他和陈书记打成走资派,则纯属别有用心!事实上,这一系列问题的根源在县里,是别有用心的人在作怪。他们只为自己争光荣,不惜让老百姓饿肚子,并美其名曰:‘贫下中农心明眼亮,每人全年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也要勒紧裤带干革命!’认真仔细想一想,这口号是在赞扬贫下中农,还是在耍戏贫下中农?我要再强调一遍,如果是在战争时期,是在极特殊的情况下,提出这样的要求,那是万不得已的特殊行为,人们自然会顾全大局,舍家为国。而如今这里的事情,明明是全省局部地区遭灾,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实事求是地向上反映情况,免交或少交公粮,使农民灾年也能得到温饱而偏偏要让老百姓勒紧裤带饿肚子呢?他们的口号听起来冠冕堂皇,实际上已是左得不能再左了。可你们工作队向他们提过任何意见没有?你们不但视而不见,还把敢于提出问题、坚持求实的干部抓进拘留所,强迫他们反省,甚至打成走资派。请问:到底是谁在执行革命路线,是谁抛出了错误路线?这样的问题,你别立人想过吗?你说赵岚的《赠言》是放毒,可她想的是用科学知识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和愚昧意识,而葛老五主张小镰刀打败机械化,难道不是对于科学和进步的反动吗?不是在开历史的倒车吗?我问你,原子弹爆炸,如果光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武装部队,没有高深学科的带头人能行不能行?我再问你,开发大油田,如果光有英雄人物,没有独树一帜提出地质结构新理论科学认定大庆地区必然存在大油田的地质学家能行吗?革命需要工农兵,难道就不需要科学知识和掌握科学知识的知识分子吗?我还要问问你,如果将来大学一旦开门上课,凭你我和赵岚的水平,是赵岚能登大学的讲台,还是我能你能?难道能登大学讲台的人才就必须在你们的手下喂猪吗?这样做,难道不是浪费人才,糟践人才吗?” 李家宝侃侃而谈,别立人却不顾人家讲话的具体内容,随时只抓人家的个别词句,并且记在他的小本上。待李家宝讲完了,他立刻反诘:“难道红军长征吃草根、嚼树皮的革命精神,我们就不要发扬吗?难道继承艰苦创业的革命传统就不应该吗?如果你能回答这两个问题,你就会清醒地看到陈子宽别有用心地利用赵岚和你的目的了,还用多说吗?” “好,我可以再回答你的问题。长征路上,吃草根嚼树皮的人,是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和伟大的革命战士,因为他们是干革命的,他们当然具有自我牺牲的革命精神,对于老百姓,他们时时刻刻都遵守铁的纪律,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革命队伍必须首先保护老百姓的切身利益!只有国民党反动派的军队和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才抢老百姓的粮食,这一点,你能否定吗?而你和他们一起,生硬地要求老百姓人人都具有共产党员的觉悟,人人都是自觉的革命家,还有你们这样极左的吗?如果人人都具有共产党员的觉悟,人人都是革命家,还要共产党员干什么?还要你这个书记干什么?水能载舟,水也能覆舟,连古代的皇帝都明白,怎么偏偏你就不懂呢? 谁愚弄老百姓,谁就没有好下场 不信,你我岁数都不大,咱们就走着瞧!”李家宝的话里明显有赵岚父亲和孟宪和对他的影响,但他是消化理解了的,因此讲得头头是道,铿锵有力。 别立人不禁暗暗吃惊,想不到成天捧着数学课本儿的李家宝竟能如此辩论问题。李家宝的许多反诘,他竟然一时回答不了。但他不甘心,明明报纸上强调的是知识青年要扎根儿干革命,而“赵李”一心钻书本儿,反倒钻出这么一堆大道理来,他不禁愤愤地反问:“依你这样讲,难道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没有必要吗?” 大帽子来了,如果稍稍不注意,就是反对毛主席了。接下来就是谁反对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谁就是反革命了。下乡以来,李家宝曾经反复思考过接受再教育和扎根的关系。对接受再教育,他能理解,但对扎根儿,他却是接受不了的。孟宪和曾经把知识青年下乡看作一把盐盛在一个碗里汤就太咸了,对这样实事求是的形象比喻,他很欣赏。大批的青年必须上山下乡,实际上,是在为城市减轻负担,缓和就业矛盾。城市多年不发展,却累累增添偏厦子。工厂还是老样子,设备已经陈旧。城市已经实在是没有能力将这些多年积压下的毕业生再揽于自己的怀抱了。但是,面对眼前的别立人,他不能不加小心,不得不机敏地回答:“你问的问题毛主席已经说了,‘很有必要’。请你不要设陷阱抓别人反革命好不好?难道接受再教育,就不能自觉读书吗?难道我们就必须像你们要求的那样,用小镰刀去打败机械化,紧握锄杆儿干革命吗?难道笔杆就必须扔掉吗?对于接受再教育,正确的理解就是要求我们不仅要有知识,还要爱党爱国爱人民,时时和老百姓一条心;还应当清醒地看到农村尚且很贫穷,农民还很艰辛;从而激励我们,为祖国,为人民,积极主动地贡献我们的力量!可你这样想,这样做了吗?如果你还肯实事求是,那么你说一说,到目前为止,是你接受了再教育,还是我们接受了再教育?难道参加了葛老五的工作队,你就红透了顶,红透了瓤儿?我们就必须接受你的再教育吗?” “你强词夺理!”别立人仍想反驳李家宝。 突然,汪佩佩凄厉地叫了起来:“别立人,明明是你,正在强词夺理!”她向别立人瞪起了眼睛,好半天,才眼泪汪汪地更换她的语气,“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人家摆事实讲道理,你怎么就不能好好听一听呢?你净说大话和空话,可是哪一句能落在实处呀?沈老蔫儿为啥要骂你,李家宝刚才一说我才明白,就是你们用空想出来的觉悟祸害人,你跟的那个葛老五,根本就是个大坏蛋!”汪佩佩说罢,又是一头伏在桌子上,呜呜地痛哭起来。 别立人真想大声呵斥她,见她哭得异常蹊跷,好像有不尽的委屈,不由得又奇怪起来,莫非她确实有隐衷?难道……别立人几乎不敢去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