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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借种
汪佩佩哭得失态,连外来的董金华也再次觉得,她肯定是大有隐衷。偏偏这时,有人敲门。赵岚离门最近,起身走过去,很警惕地问了一声:“谁?” “我。我找别书记。”来人是崔二,崔振发。 别立人不得不走出了屋子,去见他们的积极分子。 “别书记,快到我家里去一趟吧,你要是不去看看,我们家那娘们儿,就死活饶不了我……” “怎么回事?” “到家你就知道了,事儿不小!” “明天行不行?” “还明天,就是今天,你去得稍微晚一点儿,也得人脑袋打出狗脑袋……” 别立人见他哭丧着脸,说得急,只得返回屋子向李家宝打了一个招呼“对不起,你们等等我,我去去就来,回来,咱们非得把事情辩论清楚不可!” 崔二见别书记动身了,颠儿颠儿地在前面一路小跑。别立人焦急地跟在他的身后,恨不得三步两步就赶到他家,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处理完,马上就赶回去,和李家宝继续辩论。 一进崔振发家的房门,别立人立刻怔住了。崔二老婆正在炒菜,哪里是人脑袋要打出狗脑袋?纯粹是没事儿找事儿耽误事。别立人很反感,立刻质问崔二老婆:“你怎么了?不好好和你男人过日子,你闹什么闹?” “别书记,你问我怎么了,问我为啥不好好过日子,我倒是想好好和他过日子,可是过得了吗?别书记,你就快点儿进屋吧,今儿这个理,还非得别书记给评评不可啦!要不哇,不是他崔二脑袋瓜子开瓢儿,就是我尤爱丽脖子上勒绳儿!” 别立人一听,可不得了,还真是人脑袋要打出狗脑袋来,只得随崔二进了屋子,进到屋子里,别立人立刻更加奇怪了,窗户上挂着棉帘子,屋子的北炕上,正中间放着一张小炕桌儿,上面已经摆了三样儿菜,小鸡儿炖蘑菇,咸鸭蛋,大葱炒鸡蛋。别立人莫名其妙,赶紧问崔二:“你们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怎么回事儿?还不是明摆着,家里边我是锅台转儿,可油盐酱醋她管着。两口子打官司,她还能不请请别书记?”崔二装出一副可怜相,好像做菜的事情与他根本无关,只是他老婆争胜,这才锅里沾油的。 别立人立刻从屋里来到厨房,十分气恼,冲着崔二老婆就发脾气:“尤爱丽,有事儿你就说事儿,谁让你做菜的?” 尤爱丽自有小算盘,别立人一问,正好碰响了算盘珠,有嚼裹儿喂外人,钓鱼上钩,那得划得来!她刚刚炒完了白菜木耳,端着菜盘子,眼珠儿一转,对上别立人的话茬,张口就邪乎:“做菜不做菜是小事儿,你一口不动,我也不欠牙口缝儿,可谁是谁非,你总得给评出个里表吧?要不价,这憋气的日子根本没法过!” 崔二耷拉着脑袋坐在北炕的炕沿上,就像他是受气包,肚子里真有大委屈。尤爱丽就势就支使他:“瞧你那霜打的样儿!还不把外屋那灯也端进来!” 崔二赶忙听哟喝,起身就到外屋去端灯,两盏煤油灯,一起闪着光儿,屋子里一下亮多了。 “别书记,你上炕,听我好好和你掰扯掰扯!”尤爱丽开始施展手段了,样子非常认真,就像她有天大的理。 “上什么炕?有事儿就说事儿,别扯没用的!”别立人哪有心思上炕?他想评了理就走,一心还想和李家宝继续辩论呢。 尤爱丽暗暗发笑,小老样儿,跨进了门槛还想走?除非房顶扒窟窿!多少天来,她东瞅西瞄的,早就摸透了别立人的脾气,心急性子躁,积极办法少。爱听奉承话,喝酒是双料。眼见他进了门,端着小膀儿皱眉头,真拿小队书记当回豆包,尤爱丽的脑瓜一转悠,心里的算盘儿劈啪响,有了准数,忙不迭的,按量下鱼食儿,说话自有紧要处:“别书记,说起来,话儿长了,俺俩这倒霉官司,可不是一句两句就能断清的。话长呢,就急不得,俺倒要先问问你,人家葛书记住这儿,都一点儿不见外,你怎么就这么对待俺们贫下中农呢?你说,自打你们工作队进屯子,俺们得了什么好?沾了什么光?说句公道话儿,挨骂。站出来揭发,差点儿挨打。今天俺们万不得已,找你别书记来给评评理,可你连桌子也不上,你让俺,让俺还咋相信你?”说着说着,崔二老婆就湿襟抹袖地哭了起来,哭得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把个别立人哭得大发恻隐之心,也顾不得催她快点儿说事儿了。 崔二哭丧着脸,趁机添油加醋:“别书记,让你上桌儿你就快点儿吧。今天你要是不上桌儿,事后她就得跟我打翻天。东西不给你扣在地上,算是我扒瞎!你要是上了炕,今儿我还能吃上饭,你要是真不开恩,活啦啦我就得饿一宿。这辈子倒霉我认了,只求别书记把她劝好喽。她能消了火儿,我就烧高香了……要不价,三更半夜的,我就得缩缩着膀子锅台……” 别立人没有动,仍想说上几句马上走,连忙催促崔振发:“有话就说话,坐着站着都得耳朵听,地下炕上不是一个样儿?你们就谁也别绕弯儿了,到底有什么话,快直说!” 尤爱丽根本不搭话,只管抽抽搭搭抹鼻子,就像演员进了角色,肚子里没委屈,也能抹出眼泪来。她心里比谁都明白,女人的眼泪男人的坎儿。可不是,这话一点儿也不假,别立人见她哭个没完没了儿,心里不耐烦,只得让了步:“得得得,今天我算服你们了,我这就上炕,有啥话,你们说吧!” 别立人脱鞋上了炕,尤爱丽明白小九九儿,崔振发也知道九九八十一,赶紧一边儿坐一个,立马劝他端酒盅儿。 “酒我刚才喝了,你们就快说事儿,一个人劈不成两半儿,我那边还有急事儿呢!” “你喝了?你和谁喝的?说破大天我也不信!崔二老婆早已闻到了别立人的酒气,却假装没闻见。察言先观色,卖色先耍娇,酒桌儿上哄男人,从来是她的好把戏。一搭眼,她就发现别书记还没喝到份儿。酒不到份儿,人不胡闹,好话不捧,鬼不钻套儿。她的心里明白着呢。乱麻绳里捋线头儿,节骨眼上儿找话茬儿,管你书记不书记,坐在老娘的炕上,不听俺使唤,美死你!脑袋瓜儿里又是一转悠,她就捡起了老办法:引逗你说话我捡漏,反过来再堵你的嘴。她扬起脸儿来挑挑眉,撇撇嘴,笑眯眯地装傻:小人儿不大,还学会了说假话,你糊弄三岁两岁孩子哪?” 别立人有事儿心里急,真想不理她,可是一进屯子,就听葛书记介绍,崔振发和尤爱丽是屯子里的积极分子,是工作队必须依靠的基本群众,有什么话就和他们说什么,不能慢待人家。眼见尤爱丽不信他的话,他就连连解释:“真的,我说的是真的。李家宝和赵岚的一个同学,叫董金华,给他们送来了肉和酒,当晚就炖了肉,那边连桌子还没撤呢,不信,你问问你男人!” 线头捋出来了,话把抓到手了,尤爱丽立马不让了:“什么什么,你喝赵岚那小婊子的酒?好哇,你别书记可真有良心!来到俺们队,你就一本正经地领着俺们开会,让俺们提供情况儿,大胆揭发,俺们也是榆木疙瘩脑瓜儿,实心眼儿,一不怕齐金库甩大鞭子,二不怕陈子宽秋后算账,啥啥都向你们抖搂了。你可倒好,到了俺们家里,连酒盅儿也不端,倒跟他们去混线儿!你叫谁受得了哇?”尤爱丽不愧是风月老手,三言两语,把话把儿紧紧一攥,捋着线头一缠,趁势耍娇嗔,明里泼冷,暗里透热,话里话外,俺才是你的知近人。在俺的眼睛里,你就是格外亲。她嘴上一连气儿地数叨别立人,心中却明白,这酒,你是非喝不可了! 果然,尤爱丽一番“知心”话,说得别立人,心里热热乎儿乎儿的。可一下,他算是得到了基本群众的信任,心中暗暗赞叹,这才是革命群众的态度呢!忽然,他又觉得很不是滋味儿,耳根子发热,脸蛋子发烧,仿佛尤爱丽的热肠子话,也戳了他的痛心处。他听出了尤爱丽的亲近,也觉出了自己的窝囊。刚才同李家宝一起端酒碗,他看见了葛书记的脸色,这里不端酒盅,他又遭到尤爱丽数叨。禁不住,他有些委屈,明明自己是要深入虎穴,生擒虎子,却弄得领导不理解,群众不答应。看起来,真想干革命,还真得受得住委屈,也确实需要耐性,既要使领导了解自己,也必须向群众把话讲明白。可怜别立人,明明人家设好了圈套儿等他钻,他却一番感慨之后正经八百地找到了依靠,还想让人家理解他,支持他,通过他们,广泛深入地联系群众呢。为求得基本群众的谅解,他立刻抛弃了自己的委屈,开始认真负责地做工作,非常耐心地向尤爱丽解释:“你不知道,我是为了了解真相儿,才端他们的酒碗……” “啊,了解他们的真相你端酒碗,了解俺的真相你咋不端酒盅,俺这酒里有毒哇?”尤爱丽把话把轻轻一摇,又将缠起来的线头略略一抻,上嘴唇儿一碰下嘴唇儿,马上就占了理。尤其她的表情,始终在说话,俺才是你的贴心人。眼见几句好话就把别书记捧晕了,她在心里暗暗得意,今儿啊,老娘看上了你,你就哪儿也别想去,瞧好吧! “咳,我什么时候说你的酒里有毒啦?” “没毒你喝喽,看你到底相信谁!”眼瞅着,别立人入套儿了,尤爱丽不禁心花怒放,人也近了,动作也亲了,眉眼带笑地替他端起了大酒盅儿。酒盅儿的个头儿特别大,像个小饭碗。 别立人一心想回去同李家宝继续辩论,急忙又向尤爱丽解释起来:“你看,我说的都是真的……为了把真相弄到手,我刚才已经喝了两个少半碗了,我从来不撒谎,真不糊弄你……” 尤爱丽放下了酒盅儿,顿时耍小性儿:“别书记,你不说喝了他们的酒,我尤爱丽还不生气,你能喝他们两大碗,就不能喝俺们三小盅儿?在你眼里,俺们连他们也不如?亏你还是工作队就地卧倒的,俺女人家家的,有了事儿,相信你别书记,又炒菜又烫酒的,只图你能宽宽俺的心,可你到底和谁一条心?闹了半天,俺们一副热肠子,热得冒着气儿,末了儿还得遭冷眼……”崔二老婆假戏真做,动情了,委委屈屈,又是一番擦眼抹泪儿的。 “好好好,三盅儿就三盅儿,冲你们是工作队的基本群众,今天我认了!”别立人有理说不清,也不想和尤爱丽多纠缠,狠一狠心,端起酒盅儿一口就干了。一盅干罢,马上自己又倒上,总共喝了三大盅儿,就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抹抹嘴巴,急忙催促尤爱丽:“说吧,三盅酒我喝了,你就开始说事儿吧!” 别立人也真好酒量,一连三大盅儿,加上来以前喝的,少说也得有八九两了,可他说话还清楚,思维也不乱。 尤爱丽面对捕捉的目标,相当有耐性,极其讲火候。啥时候说啥话,啥时候啥表情,那分寸把握的,毫厘不带差的。难怪屯里人都说,稍不小心,端起她的大酒盅儿,你就得五迷三道的。别立人还想头脑清醒地回宿舍,岂不是小瞧尤爱丽?尤爱丽眼见别书记乖乖的,只能在她的套儿里耍把势,略微琢磨琢磨,闷锅也该揭盖儿了,这才把官司端出来:“别书记,你说,这俩人生不出孩子来,是怨男的还是怨女的?” “这,这我哪儿知道哇?”别立人一听是这种官司,几乎傻眼了,再想走,官司已经端出来了,不会判,总得劝吧。 崔二看得明白听得清,知道该是自己登场了,冲着尤爱丽就叫板:“怨你,就他妈怨你!老母鸡瞪眼不趴窝,还能孵出小鸡崽儿?不他妈愿你,还怨谁?” “怨我?你自个儿种儿孬你怨我,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我……”崔二简直就是癞皮狗,帮老婆赚情夫,丝毫不差锣鼓点儿。你看他,小肚皮一鼓一胀的,鼻子眼睛嘴,哪儿都愤愤的,就好像他肚子里头真有话,说也说不出来。 却原来,借种生孩子他情愿,不过醋意也不浅。自己的老婆一会儿就跟人家睡,自己还得酒肉茶水伺候着,肚子里,多少也有窝囊气,可是,戏不能演砸,气还得憋着,不敢怨别的,就流露一句潜台词儿,你他妈也太积极啦! 尤爱丽啥眼神儿,一搭眼,崔二有怨气,张口就骂他:“你光他妈下雨不带仔儿,活该老娘开谎花!”骂完了,她冲崔二一瞪眼,那意思,很明显,你要儿子你情愿,干吗不行我积极? 一时间,假戏几乎真做了,戏中又有戏。眼见着,尤爱丽不但不是趴窝鸡,反倒像是斗架鸡。她不容崔二有一星半点儿醋腥味儿,戴上绿帽子想欠缝儿,美死你!老娘借种是挂幌儿,快活才是真格的。隔三差五玩儿新鲜,过日子还能揩点儿油,快活,实惠!根儿不根儿的,老娘才不管呢!搂草打兔子,真生一个算捡着,生不出来算白玩儿,反正老娘舒服了。可怜小崔二,被她老婆蒙在鼓里吃着醋,生了气也得咽回去,就连忍耐都不行。是狗就得啃骨头,摩挲摩挲你脑瓜门儿,你就得摇头摆尾舔手心。让你钻火圈儿,你就得蹿高儿蹦过去,敢不听话,一条铁链儿锁上你! 崔二眼见老婆立起了眼睛,收起刚才的潜台词,扬起巴掌赶紧就入戏:“你他妈……” “你打你打!”尤爱丽把脑袋伸了过去。 “别胡闹!”别立人厉声劝架,认认真真,在人家的套儿里使威风,“让我来,你们就得我说……” 殊不知,人家的每个动作都有锣鼓点儿,崔二听别立人一搭茬儿,立马换了姿态,巴掌放下来,举起大酒盅儿,仿佛是爷们儿对爷们儿,窝着闷气也大度:“来,别书记,好男不和女斗,我崔振发听你的,咱俩喝一盅儿!” 别立人眼见崔二怪可怜的,只得陪他干了酒,一心一意,只想稳住他们的情绪,自己赶紧说话。可是他刚放下酒盅儿,尤爱丽马上就不让了,满嘴是理:“别书记,虽说你判的是家务事儿,一碗水也得端平喽,啥也别说,喝了他的,你就得喝俺的……” 两口子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把个别立人骗的,显着能耐摆着谱儿,认真陪着人家玩儿,不知不觉,已经挑不起眼皮了。 “别书记,要我说啊,俺俩的官司也好断,他不是骂我老母鸡不趴窝孵不出小鸡崽儿吗?那我就找个像样的男人,生出来一个给他看,官司不用打,还不说清就清啦?” 尤爱丽借机说风话,崔二听见了“急急风”,赶紧拿眼睛盯着她,随时准备听哟喝。别立人稀里糊涂,就好像他已经秉公办完了事情,也该回去辩论了,勉强睁开眼睛要下地,却是身子一歪,睡着了。崔二急忙撤桌子,尤爱丽高高兴兴,麻麻利利铺被褥。忽然,外面有人敲窗户,崔二赶忙向外走,走到房门口,站住不动了,隔着房门朝外喊:“谁呀?” “我,李家宝。” “你啥事儿呀?” “我找别立人。” “你找别书记?我还想找你呢!你们灌了他多少猫尿汤子,把他弄个迎风倒儿。你回去吧,我已经打发他睡下了。有事儿,就等明天吧,晌午不歪别找他!” 吃柳条,拉笊篱,崔二是真能编啊!编得李家宝信以为真,只得走了。崔二扒着门,侧耳听一听,脚步声越走越远了,心中暗暗得意,反回身,笑嘻嘻地找出顶门杠,把东屋的门就给顶上了,用力向外拽一拽,眼见顶得牢,这才松一口气:“也该歇歇喽!” 他打开柴火捆,美滋滋的,和衣躺下了。嘻嘻,别立人上当了,李家宝也被骗走了,就看别书记,到底有种儿没种啦!他美了一会儿,忽然他又觉得不安生。咋回事儿呢?睡柴火捆,自己情愿哪!两个屋子一起烧,火费柴火不说,尤爱丽夜里有啥事儿,也得精心伺候呀,端茶水,送手巾板儿,早晨起来倒尿盆儿,要是睡西屋,真有招呼听得见吗?心里窝囊?不对呀。吃醋?也不对呀,借种儿不是一回两回了,翻几个身,想想能得儿子,早想开啦!可这心里,咋就还有事儿呢?咋就想不起来呢?去他妈的,不费脑瓜瓤儿了,一咬牙,他重新躺了下去,刚刚闭上眼睛,呼啦一下,反倒想起来了,哎呀妈呀,真是忘事儿了,还没把别书记的穿戴抱出来呢,三更半夜他跑喽,酒菜不是喂狗啦!你看看,这还得了! 他赶紧爬了起来,轻轻撤去顶门杠,悄悄拉开东屋门,蹑手蹑脚的,小心翼翼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两盏油灯下,自己的老婆早就钻进别书记的被窝儿了,心里暗暗骂:“你个骚娘们儿,咋就这么急!”可他心里骂着,偏又认可,抱起别立人的衣服裤子,一步一猫腰地朝外走。蓦地,他又得意了,哼哼,别看你是书记,醒酒以后不干活儿,没那么便宜!忽然,尤爱丽坐了起来,浑身上下无根线儿,高声大嗓儿地吩咐他:“你等一会儿,把桌子上的大茶缸子递给我,我口渴,渴得不得了。” 崔二放下别立人的衣服裤子,就像老鸨子身边的大茶壶,忙不迭给老婆弄水喝。尤爱丽大模大样儿,咕嘟咕嘟喝了水,崔二就把大茶缸子接过来,加着小心放回桌子上,把别立人的衣服裤子重新抱起来,弓弓着腰,悄没声儿的,一步一步地出去。尤爱丽却在屋子里大声叮嘱他:“夜里别睡死,机灵点儿!” 这叮嘱,猫咬心,他重新顶好了顶门杠,躺在柴火堆上想睡觉,心里有点儿不是味儿,索性坐起来,琢磨来,琢磨去,起身抓过别立人的裤子,使劲儿往上面上吐口唾沫,“啊呸!”如此解了一口气,他就心安理得了,躺进柴火堆,只盼这回种好使。 清晨四点多钟,别立人醒酒了,睁开眼睛,懵懵懂懂的。忽然,他觉得有人在摆弄他的命根儿,刚要坐起来,崔二老婆一下子就把他按住了。别立人一惊,发现自己已是赤身裸体,尤爱丽也是光溜溜的,竟然把她的双腿放在自己的双腿上。别立人又惊慌,又害怕,一下子掀倒尤爱丽,尤爱丽那雪白的胴体,明晃晃地亮在他的眼前。他急忙坐起来,慌慌张张,用被子护住自己的身体,两腿夹住命根,惊恐地望着尤爱丽。 “你干什么?”别立人吓坏了,好半天才说出话来。他平生第一次看见女子的裸体,他的心咚咚乱跳,气也喘不匀。 崔二老婆原本故意没熄灯,两盏煤油灯明明亮亮,她坐起身来,不管不顾,笑嘻嘻地向别立人扑了上去,猛然挂在别立人的脖子上,要多酸有多酸地哄劝他:“你可别傻了,便宜是你的,谁也不会知道,我和崔二请你来,是想跟你借个种儿……” 别立人毕竟是有追求的青年人,被子被弄掉了,女性肉体和他的肉体已经缠在一起,男性的本能已令他浑身燥热,几乎不能控制,但他突然想到了美女蛇,双脚一踹,一下子踹开尤爱丽,大声怒喝:“滚,你滚开!” “别书记,”尤爱丽依旧笑嘻嘻的,开口就哄他,“人家葛书记都不怕,你怕啥?办完事儿,我啥也不说,崔二也不敢说,还不是你那郎当捡便宜!你好好看看它,你不急,它可早急啦!” “你说葛书记?” “就是呀,人家葛书记都不怕,可你还怕。也真是的,有眼不识金镶玉,你好好看一看,我这一身肉儿,白白嫩嫩,颤得噜儿的,哪儿不招人稀罕?”说着话,尤爱丽重新向别立人扑上来。 别立人更加惊恐了,急忙高声喊叫:“崔振发,崔振发!” 没有应答,他慌忙推开尤爱丽,抓起被子跳下地,想开门,门被反锁了。 “别书记,”尤爱丽突然沉下脸,开始动用威胁的手段,“咱可丑话说头里,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就叫崔二去喊人。顶门杠在门外顶着呢,你想跑,没门儿。人进院子,撤去顶门杠也赶趟儿,当场抓俩光屁股的,我和崔二,立马告你强奸我。钻了人家的被窝儿想清白,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说完,她笑嘻嘻地托着她的双乳,从炕上跳到地上,一步三摇地向别立人扭了过去。 “滚,你给我滚!”别立人眼看着葛书记的基本群众如此亲近他,火冒三丈,一脚就把贴上来的尤爱丽踹倒了。 崔二赶紧把别立人的衣服裤子藏起来,扒着门从门缝往里说话:“别书记,你行个好,行个好吧,就当帮帮俺们俩……” 别立人一听,气往外拱,火往上撞,用尽全身力气,哐啷,硬把屋门撞坏了,不顾遮身护体,怒气冲冲地冲出去,抓住崔二就煽耳刮子,好一打,才向他大喊:“把我的衣服裤子拿出来!” 崔二早被打蒙了,老老实实,把别立人的衣服裤子从柴火堆里抱了出来。别立人急忙穿好,撞开崔二家的房门就赶紧逃,仿佛他已经做了坏事儿一样。 崔二屋子里,尤爱丽在号叫:“你个笨蛋,你个笨蛋哪……” 崔二忽然也喊了起来:“有便宜不捡是他傻,骂我顶啥用!” 跑出来的别立人懵懵懂懂的,刚才所发生的事情简直就像一场梦,被冷风一吹,他忽地清醒了,难道……别立人的眼前摇晃着女人雪白的胴体,什么也不敢想了,只想赶紧去问汪佩佩,“你恨葛老五,到底是为什么?” 可是,天还没有亮,他只能回自己的宿舍。他和衣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太冷了,就抓过自己的被子往身上胡乱一盖,脑际里不住地响着四句话: “人家葛书记都不怕,你怕啥?” “就是呀,人家葛书记都不怕,可你还怕……” “我恨那个葛老五……” “我告诉你,葛老五根本就不是好东西……” 女人的裸体在晃动,也不知是尤爱丽的,还是汪佩佩的…… 第二天早晨,赵岚和汪佩佩已经做好了早饭,李家宝也挑完了水,别立人仍然在睡觉。隔着门,汪佩佩招呼他快起来,他醒了过来,醒来就觉得不对劲儿,从左肋下朝心口窝儿,一下一下地拱着疼。忍了一忍,还是拱着疼,吓得他急忙招呼李家宝:“李家宝,可能我也得了郑小微那种病……” 李家宝一听,顿时着了急,赶紧去告诉赵岚,赵岚身旁的汪佩佩听见了,猛然想起了郑小微,眼泪忽地就涌了出来。赵岚顾不得汪佩佩,连忙进了男宿舍,劈头就问,“你怎么个疼法?” 别立人回答过以后,她丝毫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李家宝,快点儿做准备:“你赶快和汪佩佩找一根针,用火烧一烧。我去找冯玉莲和魏长顺,让魏长顺帮你,赶快救人。” “我,我能行吗?” “行,肯定行!” 赵岚去喊人了,汪佩佩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李家宝急忙吩咐她:“赶紧去找针,越长越好。” 他自己也不敢怠慢,连忙去找白酒桶,倒了一小碗,又找来一根筷子,用刀劈开一个小缝儿,把针插进去,点燃酒,把针放在酒火上面烧。然后,又把针泡在酒碗里,继续消毒。 准备完工具,他端着少半盆温水回到男宿舍,急忙吩咐别立人:“你快好好洗一洗,脱光了等着,争取时间!” 别立人知道,李家宝是在救他的命,一切都听李家宝的,很快做好了一切准备。心急时间偏偏慢,李家宝坐在别立人的枕头旁边,看着准备好的长针,焦急地等待魏长顺,好像魏长顺再不到,别立人马上就会没命似的。汪佩佩急得跑出了院子,泪流不止地朝远巴望着。魏长顺跑来了,在院子门口看见汪佩佩,连招呼也没打,径直跑向知青宿舍,呼啦啦进了房门,扑扑腾腾就奔男宿舍,拉开门,破马张飞地喊李哥,焦急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和担心。突然,他怔住了,眼见李家宝坐在别立人的枕头旁边,正在安慰别立人,脱口就问:“不是你得了攻心翻吗?” 李家宝很清醒,知道是赵岚怕他不来,才说自己得病的,就紧忙劝导他:“谁得病,都得治,你就快点儿帮忙吧!” “让我给他扒肛门,我不干!”魏长顺一甩手,开门就走了出去,啪,一下就把屋门摔上了。 “长顺!”李家宝连忙追了出去。 恰巧这时,冯玉莲和汪佩佩打开了房门,见魏长顺急着往外走,冯玉莲赶紧把他拦住了:“刚才赵姐跟我说了,他的病,咱们几个也得着急,他是人,是知青。” “不,让我给他治病,我坚决不干!” “长顺!你必须救他!” “我没那闲工夫!” 魏长顺起身要回家,赵岚喘着大气进来了,张开双臂就把他拦住了:“长顺,陈书记的话你听不听?他也是知识青年啊!我们双齐市的几个青年离这里近,城里乡下还能来回跑,他的家在上海,远在千里之外,还能等他的父母来吗?” “不,说啥我也不干!不管谁说什么,我也不能干!”魏长顺仍然不同意,十分委屈地嘟囔起来,“陈书记和耿队长,还有老齐大哥,他们都蹲在小号里,你们就忘啦?让我给他看病,我,我心里受得了吗?”魏长顺的喉咙哽咽了,禁不住声泪俱下,“你们,你们也真想得出来……让我救他姓别的,你们真不如找把尖刀来,三下两下捅了我,我这心里……还能痛快点儿……” 别立人在屋子里面什么都听见了,默默地流着眼泪,心里暗暗承认,赵岚和李家宝都是大好人。关键时刻,仇讲恩报,魏长顺对陈书记和耿队长的一片真情,使他隐隐觉得,很可能是自己犯了大错误,人家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也不能怪人家…… 突然,汪佩佩给魏长顺跪了下去,眼泪连成了线儿,说话哽哽咽咽:“魏长顺,我求你了……我知道……别立人对不起你们,可你要是不给他看病,我就跪在你的面前,永远永远也不起来……死也不起来……” 屋子里的别立人闭上了眼睛,眼泪顺着脸颊朝下滚。 “长顺儿,”冯玉莲本来不同情别立人,受到赵岚的影响,也受了汪佩佩的感染,她心软了,也着了急,气呼呼的,高声骂起了魏长顺,“你,你咋就这么浑哪!牛马有病还得治呢,他是个大活人,也是知识青年哪,连陈书记的话你也不听,你就没心没肺呀?”冯玉莲也流出了眼泪,急迫的声音也是哽咽的。 屋子里的别立人,泪已过腮了。 魏长顺听了冯玉莲的话,狠狠地擦擦眼睛,这才答应:“汪佩佩,你起来吧,不冲你,不冲你有良心,不冲你让他先饿肚子,死活我也不救他!” 魏长顺表过态,憋着火气进了男宿舍,帮助李家宝按老焦太太的办法开始给别立人治病。别立人内心愧疚,一切都听从李家宝的吩咐,两眼只知淌泪水。 还真灵,李家宝挑了别立人肛门里的血泡,别立人的肋下立刻就不拱也不疼了,李家宝也给他塞了蒜末儿,他也像赵岚当时那样,急急忙忙上了一趟厕所,回来以后,就完全没事儿了。 魏长顺忽然高兴了,挑起大拇指,笑着夸奖李家宝,明明又是沾沾自喜:“老焦太太的招法还真让你给学会了,管他救谁,咱们也是救了一条命!救人一命,胜造……胜造啥来着?” 赵岚连忙告诉他:“胜造七级浮屠。” 李家宝蓦然想起郑小微来,悔恨不迭:“唉,明明是一层窗户纸,一桶就破,大夫怎么就不敢看呢!早知道这么简单,何苦丧了小微的命……” 顿时,大家都不做声了,心里都很难过。别立人的心里就更难过,立即想起了葛老五。那时,自己是葛老五的帮凶,郑小微的死,不能说自己没有责任……他看一看汪佩佩,心如刀绞。他又愧疚地看看救他性命的几个人,郑重地起誓:“李家宝,我别立人永远不会忘记你们的救命之恩,你们日后看吧!” 赵岚看他可怜,汪佩佩就更可怜,不忍心挖苦他,只是略带发泄的情绪,沉着脸缓缓地教训他:“要谢,你就谢汪佩佩吧,大家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才一心一意救了你!” 别立人点点头,沉思片刻,歉疚地求大家,谁也不要到女宿舍去,就把汪佩佩单独叫了出去。一进女宿舍,他立刻急促地问汪佩佩:“佩佩,你千万千万讲实话,你为什么恨葛老五?” 汪佩佩不说话,立刻又是落泪。别立人心疼不已,依然向她追问:“是不是葛老五侮……辱了你?” “别立人哪……”汪佩佩凄惨地哀叫一声,伏在桌子上就痛哭起来,哭得令人心疼,目不忍睹…… 别立人凄然地望着痛苦不堪的汪佩佩,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果真如此,竟然果真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别立人满腔怒火,忽地化作了满腔仇恨,剧烈地向上拱撞,拱得他心血欲崩,肝胆欲裂。自己一心一意跟着公社的书记干革命,可他葛老五,竟然让自己带着绿帽子,紧紧地跟随他。别立人恨得牙根直,凝望着可怜巴巴的汪佩佩,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愤怒地掩上棉袄,起身就朝外走。另一个屋子里的人却谁也没有发现,只以为他仍在同汪佩佩谈话。他们已经猜测到了,汪佩佩一定是有难以启齿的苦衷。 别立人跑到马号,拴了一挂车,不用车老板儿,只借了饲养员的皮袄和帽子,自己操起鞭子,打马就朝县里赶。 两年前的情景在他的脑海里出现了,在学校里,他们都说普通话,汪佩佩问他:“报名去北大荒,你不想家吗?” 他回答:“革命者志在四方,哪里艰苦哪安家!” 汪佩佩问他:“为什么偏偏要去插队落户呢?” 他回答:“插队落户才最艰苦!” 汪佩佩问他:“我经得住艰苦吗?” 他不知怎样回答。 汪佩佩又问他:“我和你一道去干革命,你喜欢吧?” 他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汪佩佩笑他:“憨头!” 别立人故意问汪佩佩:“你和我一起去插队?” 汪佩佩揶揄他:“十三点!” 那时,汪佩佩笑得是那样的甜,神态是那样的美。果真,汪佩佩也报名,也要去插队落户。他和汪佩佩愉快地踏上了火车,说说笑笑,谈不尽他的抱负。汪佩佩信任他,支持他,也体贴他,每一次笑,都在鼓励他。 可是,葛老五呀葛老五,他狠狠地甩了一鞭子:“驾--” 到了县里,他径直把车赶进了县革委的大院儿,停好车,拔腿就朝门里闯,噔噔噔地上楼,直奔县知青办。哐啷啷,他撞开了门。他本来是找知青办主任揭发葛老五的,却见葛老五同洪太敏在一起,正在研究一张报纸。 被撞门声一惊,葛老五抬起了头,一见是别立人,立刻冲他笑了:“小别,我和洪主任正给你找材料呢,快过来看看,最新社论,你好好看看画红杠的地方!” 葛老五得意地透着一股杀机,仍想拿别立人当枪使,别立人也不作声,瞄见一把松了隼的破凳子,走过去抓住凳子腿儿,暗暗运足力气,猛然抡起来,狠狠地向葛老五砸去,爆发着大喊:“葛老五,你个王八蛋!” 葛要武毫无准备,慌忙用胳膊一搪,咔地一声,一条凳子腿儿折了,葛老五的胳膊疼得顿时不能动了。别立人不管,抡起凳子又砸,葛老五急忙一闪,躲了过去,磨身就往门外跑。洪太敏猛然省过神来,一下子,就把别立人的后腰抱住了,嘴里高声阻止,训斥着:“别立人,你干什么?你疯啦?” 别立人挣脱洪太敏,见葛要武跑出了屋子,拎着断了腿的凳子就去撵。葛要武拼命逃跑,别立人拼命追赶,又砸了两凳子,一下正中葛老五的后背,一下砸空,葛要武慌忙逃进了武装部,连连大叫:“快救人,快救人!” 武装部的几个人立刻抱住紧跟进来的别立人。别立人愤怒地咆哮:“你们松手,松手!他是个王八蛋王八蛋!” 县革委会被搅乱了,楼上楼下的人都来到了二楼。 “咋回事?咋回事儿?” “还不知道。” 县革委会主任也被惊了出来,他知道,可能是葛要武惹出了祸事,却立刻高喊:“先抓凶手,快!” 几个壮小伙子立刻冲进了武装部,别立人被倒背着胳膊按到桌子上。他拼命地挣扎,几乎疯了一样,口里愤怒地叫骂着:“葛老五,你个王八蛋!你个畜生,畜生!” 按住他的几个人不顾别立人的挣扎和叫骂,只看革委会主任李长德的脸色。李长德阴沉着脸,略略思忖,恶声恶气吩咐武装部的负责人:“先把凶手押到招待所去,等候处理!” 武装部的人立刻将别立人带走了。 “你说吧,怎么回事儿?”李长德板着脸问葛要武。 “阶级斗争太复杂了,实在是太复杂了……”葛老五煞有介事地装出一副因公被打的架势。 李长德就好像肯定能秉公处理一样,一本正经地吩咐他:“你先到我的办公室去!”然后就哟喝其他人,“各回各的办公室,真相未明之前,谁都不要议论,也不要扩散消息!” 众人散了,却很快就听到了说法。 知青办里,洪太敏在为葛要武鸣不平:“别立人是个上海知青,是工作队在前进小队就地卧倒的党支部书记,刚刚有了权,就不知天高地厚了。忘乎所以,头脑发晕,大冬天和他的女朋友钻柴火垛。事情被要武同志发现了,要武同志及时批评了他们,本想治病救人,想不到,他们不但不接受批评,还串通一气,想要陷害要武同志。大家刚才都看见了,戏演得多像啊,倒像是他有天大的冤枉!想不到,真是想不到啊!”洪太敏煞有介事地继续宣扬,“其实,知青办早就掌握了这个情况,没想到,这小子会狗急跳墙,先下手为强。唉,说起来,都是我太大意了,没有及时处理。这么个破凳子,险些就要老葛的命,可老葛,为啥呀?” 红口白牙,一大堆谎话,洪太敏说得就像真事儿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