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小屯子传来了消息，别立人在县里用破凳子打了葛老五，连凳子都叫他打碎了，葛老五左胳膊骨折，进了医院，别立人被县里给拘留了……

　　汪佩佩听了，当即昏了过去。李家宝掐她的人中穴，赵岚按她的合谷穴，许久，她才苏醒过来。醒来以后，她一连两宿失眠，两眼发直，让人不敢和她碰目光。赵岚和冯玉莲轮班，成天成宿地看护她，生怕她有什么意外。

　　别立人走后的第三天，大队的童队长来了。他找到魏长顺和冯玉莲，让他们临时主持工作。魏长顺说什么不干，大咧咧地直来直去：“耿队长干得好好的，都被他们撤了职，你让我干，他们让我干吗？弄不好，连你都得拐进去！”

　　冯玉莲也不听安排，明确地叫板：“只要陈书记和耿队长没有个满意的说法，我就坚决不干。免得工作队返回来，说我和长顺篡夺领导权，也免得你和人家意见不一致，说你搞复辟！”

　　大队长急得没着没落，心里胆突突的，还是求她，她就给大队长出了个主意：“要我看，你应该把蔡继富请过来。要不，就赶紧给储得海打电报，让他赶快回来，这样才名正言顺。”

　　童队长寻思了好一阵，只好折中：“那好吧，你说的确实也在理，不过，在储得海回来之前，你俩也得干点儿事儿，先组织大家到附近兵团的师部、团部去，拿蘑菇、木耳、芸豆什么的，换点儿白面回来，也好过年包饺子，就算你们帮帮我……”童队长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前进小队的同情，语调已近于哀求，冯玉莲心软了，这才勉强答应，帮这个忙可以。

　　童队长走后，她就召集各家娘们儿到她家开会，一张嘴，就眼泪汪汪的： “这个会，本来不该由我召集，可是，队里眼下瘫痪了，实在没办法，大队长让我替他和大家说两句，那我就说两句吧。虽说咱们的书记、队长和老齐大哥还没回来，但各家的日子还都得过吧？不管咋的，太阳转，咱就不能留在年这边儿。该出去换点儿面，就出去换一点儿。该过年，还得过年。像往年一样指望队里，就不大可能了。不管谁家，老爷们能出去的，就叫老爷们儿出去张罗，老爷们不乐意出去丢人现眼的，也就得咱们女人出去舍脸了，愿意搭帮结伙的，就一起出去……”

　　听了冯玉莲的一番话，家家的娘们儿都落了泪，三家被抓走男人的，几乎泣不成声了。

　　一九七０年二月五日，阴历鸡年三十儿。红彤彤的太阳又露出了胖胖的脸，仿佛是在赞同冯玉莲的说法，再没心思，日子还得过，还得从大年初一往后数，春分、谷雨地过下去……

　　这一天早上，冯玉莲早早就起来了，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她首先去找赵岚和李家宝，说她一会儿就结婚，结完婚就到拘留所去看陈书记他们。赵岚和李家宝都放下了书本，他们十分佩服冯玉莲，立刻临时商量，把董金华头些天送来的肉分成两份儿，一份儿，送到魏长顺家去，一份儿，准备和受难的家属们一起过年。张罗完了，赵岚就拉上汪佩佩到冯玉莲家去当娘家人，汪佩佩很听话，赵岚让她怎样，她就怎样，如果不是跟着赵岚，她早就不知道她的日子应该怎样打发 了。李家宝去了魏长顺家，不光充当婆家人，还当主持人。魏长顺和冯玉莲的婚礼非常朴素，也非常简单。第一项，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第二项，宣读结婚证书。第三项，送新郎新娘代表全屯到县拘留所去看望陈书记他们。明明是婚礼，却惹下了许多许多眼泪。当新郎新娘手挽手走向去县里的马车时，场面十分悲壮，人们十分钦佩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更加思念书记、队长和老齐。

　　赵岚、汪佩佩陪新娘，李家宝和邱绍永陪新郎，坐满人的两辆马车，缓缓地离开了小屯子。送行的人老远还在喊：“给书记和队长拜个年，问个好！也给老齐好好拜个年……”

　　到了县里，他们吃了闭门羹。无论他们怎样请求和哀求，人家都以年关必须加强防卫为理由，拒绝任何人探视。

　　他们无精打采地往回走，途经市场，赵岚让汪佩佩陪她去买东西。李家宝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随她们一起进了市场。冯玉莲看好了领袖像，连连打转，口袋里却掏不出一分钱。李家宝跑了过去，买了二十张。他们又买了蔬菜、副食，也买了鞭炮、糖果等等，李家宝每次都要掏钱，赵岚每次都把他推到一边去。他们拎着东西回到车上，大家都看见了，却谁也提不起精神来。满满两马车人，脸上都是悲苦相。

　　回到屯子里，魏长顺想请去县里的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赵岚却主张，家家除夕都图个团圆，莫如把陈书记他们的家属都请到知识青年宿舍去，大家一起包饺子，叫孩子们放鞭，放炮。冯玉莲同意赵岚的意见，魏长顺就回家炒了瓜子儿和包米花，张张罗罗，把三家的女人和孩子，他和冯玉莲的老人，都请到了知青宿舍。

　　饺子在包，一屋子人却欢快不起来。虽说孩子们在放鞭炮，三位伤感女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阴云，偶尔一笑，也是又苦又涩。赵岚见了，忽然放下饺子皮儿，微笑着看李家宝：“过年了，我给大家唱支歌吧！”

　　李家宝理解她的心意，马上回男宿舍拿来了胡琴。他们要把大家从悲哀中引导出来，欢欢喜喜过个年。

　　这个办法还真灵验，三位女人谁也不知道赵岚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歌声一起，响亮动人，果然冲淡了忧愁。冯玉莲立即也放开了喉咙，魏长顺更欢实，跟不上曲子的过门儿，把老老小小都给逗乐了。索性，他就夸张他的笨拙，取得了极佳的效果。人们笑得前仰后合，魏长顺也出足了洋相。但不管咋的，大家都笑了，他的心里也就知足了。忽然，赵岚上了板凳，她和冯玉莲要把毛主席像换成新的。李家宝一眼看见，急忙跑过去，也不说话，赶紧把她抱了下来，瞪她一眼，立刻自己上了凳子。三家女人都很奇怪，赵岚就故意流露娇羞和喜悦，把她们推到一边，用屯里话神秘地告诉她们：“我有喜啦！”

　　三个女人顿时替她高兴，悄悄问她：“啥时候有的？”

　　“知青回家时，我去检查的。”

　　“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赵岚笑着请教：“还有啥说法啊？”

　　女人们经验十足：“酸男辣女呀！”

　　“真的啊？我就想吃酸的……”

　　女人们更高兴了，连忙介绍经验：“赵岚，准是小子！”

　　“我说你不显怀呢，怀丫头显怀早，身子也笨，怀小子就不一样，临盆前几天，也能把饭做到锅里！”

　　陈书记老伴紧忙招呼她的老儿子，轻声告诉他：“去，小聪明，快回家捞几棵酸菜拿来，别声张！”

　　在外屋烧水的冯玉莲回到屋子里，见她们嘁嘁喳喳，眉飞色舞的，禁不住发问：“你们有啥喜事儿呀，咋还小锅咕嘟啊？”

　　齐金库女人扑哧一下先笑了：“俺们呀，正给魏长顺琢磨主意呢，看看用啥法子，才能叫长顺爹妈眉开眼笑，早早抱个大胖孙子！要不价，你也过来烧把火，准比俺们认得灶坑门儿！”

　　女人们大笑了起来，冯玉莲奔过去就抓老齐婆子。老齐婆子被她胳肢得抱着膀子，咯咯咯地笑得不行，脚丫子都朝天了。屯里的女人心大，说疯就疯起来了，屋子里，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突然，有人敲门，耿队长的老小子跑过去开门，却不知道，现在怎么称呼他。

　　“哎哟哟，大家伙儿都在这里呀？”那人一进屋子，立刻就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女人们不闹了，仔细一瞧，来人是老县长。

　　“刘叔叔－－”赵岚凄厉地一声呼叫，扑过去，一把抓住刘天民的双手，眼泪唰地就滚了下来。

　　队里没有主心骨的时候，她想方设法地要安抚大家，一旦有了主心骨，她立刻就变成了孩子，替小屯子流露出说不尽的委屈。赵岚一落泪，三位被抓走男人的女人，当即都红了眼圈儿，立刻把他们的老县长围了起来。

　　刘天民把赵岚揽在自己的胸前，摸摸她的头顶，紧忙劝慰大家：“别哭，别哭，大家都别哭……”

　　他急切地安抚着大家，却是谁都看得出，他是勉强让自己的脸上堆着笑，极力控制他的热泪，末了，还是抹了抹眼睛。他清了清梗硬的喉咙，抑制住激动和悲愤，向大家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冲陈书记的老伴儿亮开了嗓门儿：“嫂子，我是专程送老陈他们回来全家团圆的，他们已经都回家了。我估摸着，家里没有人，他们就得朝这儿来……”

　　“啥，老陈他们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老县长的声音再次哽咽了。

　　陈书记老伴又惊又喜，唰地落了泪，抱住赵岚，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另外两个也一样，彼此抱头痛哭，抽抽咽咽的。

　　恰如老县长预料的，陈子宽第一个来了，左手拎着酸菜，右手领着小聪明。

　　不一会儿，齐金库笑嘻嘻地也来了。

　　“爹－－”齐金库的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爹的腿。

　　老耿的儿子急忙向外跑，腿脚不利落，笨笨磕磕，也去找自己爹。不大工夫，就笑嘻嘻地把他爹领了进来。

　　三位感伤的女人看见自己的男人，个个破涕为笑了 ，孩子们跟自己的爹又是拉手又是抱腰的，一个个，都是满脸喜幸。

　　汪佩佩没有看见别立人，不由得，泪珠滚滚，悄然而落。她的面目十分憔悴，令人伤心惨目。忽然，她凄惨地大叫一声：“别立人啊，是我害了你啊……”

　　她再也憋不住了，一头扑到炕上，号啕大哭起来。顿时，刚刚止住泪的几个女人，又都是泪流不止。刘天民赶紧走过来，心疼不已地宽慰她：“孩子，别哭，事情总会解决的。我刘天民被人家当成了抢粮的总后台，不是也站起来了？”他连忙又转向大家，“别哭，大家都别哭。老陈他们回来以后就不走了，虽说还没有彻底解决问题，人回来了，总还是好事儿吧？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你说呢，岚岚？”

　　赵岚点点头，赶紧拭泪，去哄汪佩佩。陈子宽立刻出面调解气氛：“咱们老县长说得对，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虽说咱们队出了私分知青口粮和借粮方式不当、差点儿引起兵团战士和村民武斗的事情，直接连累了咱们的老县长，紧接着又出了别立人打了葛老五的事情。但是，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号的好消息，如今，咱们的老县长，已经被上边指名结合进地区革委会啦，而且是一把手！咱们还是擦干眼泪，为刘天民这样的好领导结合进地区革委会，表示热烈的祝贺吧！”陈子宽言语铿锵，情绪振奋，屋子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过，齐金库女人突然叫了一声，“老县长”，扑通一下就跪在炕上，大哭着哀求：“老县长，你，你可得主持公道啊……汪佩佩的别立人，可是还没有回来啊……”

　　她这一声哀叫，立刻又把大家的眼泪都给引了出来。汪佩佩伏在赵岚的肩上，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刘天民急忙上前，搀扶起齐金库的女人，感情非常激动地劝慰她：“大妹子，需要时间啊……”他又把目光转向大家，放开了喉咙，“乡亲们，有一些事情，暂时还得请大家多多担待啊。从县里到公社，从大队到小队，处处问题都不少，确实须要一步一步来呀！但是，请大家相信，我刘天民当一天官儿，就要为老百姓办一天事儿！大家快好好过年吧，送我们的司机也得过年，我老婆，大概也是背着孩子，在抹鼻涕呢。我这就得走了，大过年的，你们这儿乐了，也得让我的老婆孩子乐和乐和吧？再见吧，招风的小岚岚，再见，顶风上的李国宝！”幽默一回，他又转回身来面向汪佩佩，和蔼可亲，微笑着问她：“你叫汪佩佩吧？”

　　汪佩佩抹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

　　“你跟我来一下……”他把汪佩佩领到外面，声音低沉地再次宽慰她：“孩子，不要哭。别立人的问题总有一天会解决的。他出手打人，以至葛要武骨折，从法律上说，难免有责任。但事出有因，追究法律责任，顶多应该拘留十五天。可是，现在有人要把这件事情往政治上面扯，暂时就没有办法按照法律办事了。不过我敢说，如果没有他的冲动，也许很多事情还会继续闷着，就别说我和老陈他们今天能回家了……你放心，别立人可能受点儿屈，但他毕竟是个有骨气、要求向上的好青年，你一定要相信他！同时，你也一定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当有关人员有事情找你核实的时候，千万要敢说真话，听见没听见？”

　　很快，小屯子传来了消息，别立人在县里用破凳子打了葛老五，连凳子都叫他打碎了，葛老五左胳膊骨折，进了医院，别立人被县里给拘留了……

　　汪佩佩听了，当即昏了过去。李家宝掐她的人中穴，赵岚按她的合谷穴，许久，她才苏醒过来。醒来以后，她一连两宿失眠，两眼发直，让人不敢和她碰目光。赵岚和冯玉莲轮班，成天成宿地看护她，生怕她有什么意外。

　　别立人走后的第三天，大队的童队长来了。他找到魏长顺和冯玉莲，让他们临时主持工作。魏长顺说什么不干，大咧咧地直来直去：“耿队长干得好好的，都被他们撤了职，你让我干，他们让我干吗？弄不好，连你都得拐进去！”

　　冯玉莲也不听安排，明确地叫板：“只要陈书记和耿队长没有个满意的说法，我就坚决不干。免得工作队返回来，说我和长顺篡夺领导权，也免得你和人家意见不一致，说你搞复辟！”

　　大队长急得没着没落，心里胆突突的，还是求她，她就给大队长出了个主意：“要我看，你应该把蔡继富请过来。要不，就赶紧给储得海打电报，让他赶快回来，这样才名正言顺。”

　　童队长寻思了好一阵，只好折中：“那好吧，你说的确实也在理，不过，在储得海回来之前，你俩也得干点儿事儿，先组织大家到附近兵团的师部、团部去，拿蘑菇、木耳、芸豆什么的，换点儿白面回来，也好过年包饺子，就算你们帮帮我……”童队长的声音里充满了对前进小队的同情，语调已近于哀求，冯玉莲心软了，这才勉强答应，帮这个忙可以。

　　童队长走后，她就召集各家娘们儿到她家开会，一张嘴，就眼泪汪汪的： “这个会，本来不该由我召集，可是，队里眼下瘫痪了，实在没办法，大队长让我替他和大家说两句，那我就说两句吧。虽说咱们的书记、队长和老齐大哥还没回来，但各家的日子还都得过吧？不管咋的，太阳转，咱就不能留在年这边儿。该出去换点儿面，就出去换一点儿。该过年，还得过年。像往年一样指望队里，就不大可能了。不管谁家，老爷们能出去的，就叫老爷们儿出去张罗，老爷们不乐意出去丢人现眼的，也就得咱们女人出去舍脸了，愿意搭帮结伙的，就一起出去……”

　　听了冯玉莲的一番话，家家的娘们儿都落了泪，三家被抓走男人的，几乎泣不成声了。

　　一九七０年二月五日，阴历鸡年三十儿。红彤彤的太阳又露出了胖胖的脸，仿佛是在赞同冯玉莲的说法，再没心思，日子还得过，还得从大年初一往后数，春分、谷雨地过下去……

　　这一天早上，冯玉莲早早就起来了，梳洗打扮得干干净净，利利落落。她首先去找赵岚和李家宝，说她一会儿就结婚，结完婚就到拘留所去看陈书记他们。赵岚和李家宝都放下了书本，他们十分佩服冯玉莲，立刻临时商量，把董金华头些天送来的肉分成两份儿，一份儿，送到魏长顺家去，一份儿，准备和受难的家属们一起过年。张罗完了，赵岚就拉上汪佩佩到冯玉莲家去当娘家人，汪佩佩很听话，赵岚让她怎样，她就怎样，如果不是跟着赵岚，她早就

　　不知道她的日子应该怎样打发 了。李家宝去了魏长顺家，不光充当婆家人，还当主持人。魏长顺和冯玉莲的婚礼非常朴素，也非常简单。第一项，向毛主席像三鞠躬。第二项，宣读结婚证书。第三项，送新郎新娘代表全屯到县拘留所去看望陈书记他们。明明是婚礼，却惹下了许多许多眼泪。当新郎新娘手挽手走向去县里的马车时，场面十分悲壮，人们十分钦佩冯玉莲和魏长顺，就更加思念书记、队长和老齐。

　　赵岚、汪佩佩陪新娘，李家宝和邱绍永陪新郎，坐满人的两辆马车，缓缓地离开了小屯子。送行的人老远还在喊：“给书记和队长拜个年，问个好！也给老齐好好拜个年……”

　　到了县里，他们吃了闭门羹。无论他们怎样请求和哀求，人家都以年关必须加强防卫为理由，拒绝任何人探视。

　　他们无精打采地往回走，途经市场，赵岚让汪佩佩陪她去买东西。李家宝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赶紧随她们一起进了市场。冯玉莲看好了领袖像，连连打转，口袋里却掏不出一分钱。李家宝跑了过去，买了二十张。他们又买了蔬菜、副食，也买了鞭炮、糖果等等，李家宝每次都要掏钱，赵岚每次都把他推到一边去。他们拎着东西回到车上，大家都看见了，却谁也提不起精神来。满满两马车人，脸上都是悲苦相。

　　回到屯子里，魏长顺想请去县里的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赵岚却主张，家家除夕都图个团圆，莫如把陈书记他们的家属都请到知识青年宿舍去，大家一起包饺子，叫孩子们放鞭，放炮。冯玉莲同意赵岚的意见，魏长顺就回家炒了瓜子儿和包米花，张张罗罗，把三家的女人和孩子，他和冯玉莲的老人，都请到了知青宿舍。

　　饺子在包，一屋子人却欢快不起来。虽说孩子们在放鞭炮，三位伤感女人的脸上却一直挂着阴云，偶尔一笑，也是又苦又涩。赵岚见了，忽然放下饺子皮儿，微笑着看李家宝：“过年了，我给大家唱支歌吧！”

　　李家宝理解她的心意，马上回男宿舍拿来了胡琴。他们要把大家从悲哀中引导出来，欢欢喜喜过个年。

　　这个办法还真灵验，三位女人谁也不知道赵岚还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歌声一起，响亮动人，果然冲淡了忧愁。冯玉莲立即也放开了喉咙，魏长顺更欢实，跟不上曲子的过门儿，把老老小小都给逗乐了。索性，他就夸张他的笨拙，取得了极佳的效果。人们笑得前仰后合，魏长顺也出足了洋相。但不管咋的，大家都笑了，他的心里也就知足了。忽然，赵岚上了板凳，她和冯玉莲要把毛主席像换成新的。李家宝一眼看见，急忙跑过去，也不说话，赶紧把她抱了下来，瞪她一眼，立刻自己上了凳子。三家女人都很奇怪，赵岚就故意流露娇羞和喜悦，把她们推到一边，用屯里话神秘地告诉她们：“我有喜啦！”

　　三个女人顿时替她高兴，悄悄问她：“啥时候有的？”

　　“知青回家时，我去检查的。”

　　“想吃酸的还是想吃辣的？”

　　赵岚笑着请教：“还有啥说法啊？”

　　女人们经验十足：“酸男辣女呀！”

　　“真的啊？我就想吃酸的……”

　　女人们更高兴了，连忙介绍经验：“赵岚，准是小子！”

　　“我说你不显怀呢，怀丫头显怀早，身子也笨，怀小子就不一样，临盆前几天，也能把饭做到锅里！”

　　陈书记老伴紧忙招呼她的老儿子，轻声告诉他：“去，小聪明，快回家捞几棵酸菜拿来，别声张！”

　　在外屋烧水的冯玉莲回到屋子里，见她们嘁嘁喳喳，眉飞色舞的，禁不住发问：“你们有啥喜事儿呀，咋还小锅咕嘟啊？”

　　齐金库女人扑哧一下先笑了：“俺们呀，正给魏长顺琢磨主意呢，看看用啥法子，才能叫长顺爹妈眉开眼笑，早早抱个大胖孙子！要不价，你也过来烧把火，准比俺们认得灶坑门儿！”

　　女人们大笑了起来，冯玉莲奔过去就抓老齐婆子。老齐婆子被她胳肢得抱着膀子，咯咯咯地笑得不行，脚丫子都朝天了。屯里的女人心大，说疯就疯起来了，屋子里，总算有了过年的气氛。

　　突然，有人敲门，耿队长的老小子跑过去开门，却不知道，现在怎么称呼他。

　　“哎哟哟，大家伙儿都在这里呀？”那人一进屋子，立刻就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女人们不闹了，仔细一瞧，来人是老县长。

　　“刘叔叔－－”赵岚凄厉地一声呼叫，扑过去，一把抓住刘天民的双手，眼泪唰地就滚了下来。

　　队里没有主心骨的时候，她想方设法地要安抚大家，一旦有了主心骨，她立刻就变成了孩子，替小屯子流露出说不尽的委屈。赵岚一落泪，三位被抓走男人的女人，当即都红了眼圈儿，立刻把他们的老县长围了起来。

　　刘天民把赵岚揽在自己的胸前，摸摸她的头顶，紧忙劝慰大家：“别哭，别哭，大家都别哭……”

　　他急切地安抚着大家，却是谁都看得出，他是勉强让自己的脸上堆着笑，极力控制他的热泪，末了，还是抹了抹眼睛。他清了清梗硬的喉咙，抑制住激动和悲愤，向大家左看右看，好半天，才冲陈书记的老伴儿亮开了嗓门儿：“嫂子，我是专程送老陈他们回来全家团圆的，他们已经都回家了。我估摸着，家里没有人，他们就得朝这儿来……”

　　“啥，老陈他们回来啦？”

　　“回来了，回来了……”老县长的声音再次哽咽了。

　　陈书记老伴又惊又喜，唰地落了泪，抱住赵岚，呜呜地哭出了声音。另外两个也一样，彼此抱头痛哭，抽抽咽咽的。

　　恰如老县长预料的，陈子宽第一个来了，左手拎着酸菜，右手领着小聪明。

　　不一会儿，齐金库笑嘻嘻地也来了。

　　“爹－－”齐金库的儿子跑了过去，一下子抱住了爹的腿。

　　老耿的儿子急忙向外跑，腿脚不利落，笨笨磕磕，也去找自己爹。不大工夫，就笑嘻嘻地把他爹领了进来。

　　三位感伤的女人看见自己的男人，个个破涕为笑了 ，孩子们跟自己的爹又是拉手又是抱腰的，一个个，都是满脸喜幸。

　　汪佩佩没有看见别立人，不由得，泪珠滚滚，悄然而落。她的面目十分憔悴，令人伤心惨目。忽然，她凄惨地大叫一声：“别立人啊，是我害了你啊……”

　　她再也憋不住了，一头扑到炕上，号啕大哭起来。顿时，刚刚止住泪的几个女人，又都是泪流不止。刘天民赶紧走过来，心疼不已地宽慰她：“孩子，别哭，事情总会解决的。我刘天民被人家当成了抢粮的总后台，不是也站起来了？”他连忙又转向大家，“别哭，大家都别哭。老陈他们回来以后就不走了，虽说还没有彻底解决问题，人回来了，总还是好事儿吧？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你说呢，岚岚？”

　　赵岚点点头，赶紧拭泪，去哄汪佩佩。陈子宽立刻出面调解气氛：“咱们老县长说得对，大家应当高兴才是啊！虽说咱们队出了私分知青口粮和借粮方式不当、差点儿引起兵团战士和村民武斗的事情，直接连累了咱们的老县长，紧接着又出了别立人打了葛老五的事情。但是，现在我要告诉大家一个特大号的好消息，如今，咱们的老县长，已经被上边指名结合进地区革委会啦，而且是一把手！咱们还是擦干眼泪，为刘天民这样的好领导结合进地区革委会，表示热烈的祝贺吧！”陈子宽言语铿锵，情绪振奋，屋子里立刻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过，齐金库女人突然叫了一声，“老县长”，扑通一下就跪在炕上，大哭着哀求：“老县长，你，你可得主持公道啊……汪佩佩的别立人，可是还没有回来啊……”

　　她这一声哀叫，立刻又把大家的眼泪都给引了出来。汪佩佩伏在赵岚的肩上，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刘天民急忙上前，搀扶起齐金库的女人，感情非常激动地劝慰她：“大妹子，需要时间啊……”他又把目光转向大家，放开了喉咙，“乡亲们，有一些事情，暂时还得请大家多多担待啊。从县里到公社，从大队到小队，处处问题都不少，确实须要一步一步来呀！但是，请大家相信，我刘天民当一天官儿，就要为老百姓办一天事儿！大家快好好过年吧，送我们的司机也得过年，我老婆，大概也是背着孩子，在抹鼻涕呢。我这就得走了，大过年的，你们这儿乐了，也得让我的老婆孩子乐和乐和吧？再见吧，招风的小岚岚，再见，顶风上的李国宝！”幽默一回，他又转回身来面向汪佩佩，和蔼可亲，微笑着问她：“你叫汪佩佩吧？”

　　汪佩佩抹了一把眼泪，点了点头。

　　“你跟我来一下……”他把汪佩佩领到外面，声音低沉地再次宽慰她：“孩子，不要哭。别立人的问题总有一天会解决的。他出手打人，以至葛要武骨折，从法律上说，难免有责任。但事出有因，追究法律责任，顶多应该拘留十五天。可是，现在有人要把这件事情往政治上面扯，暂时就没有办法按照法律办事了。不过我敢说，如果没有他的冲动，也许很多事情还会继续闷着，就别说我和老陈他们今天能回家了……你放心，别立人可能受点儿屈，但他毕竟是个有骨气、要求向上的好青年，你一定要相信他！同时，你也一定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当有关人员有事情找你核实的时候，千万要敢说真话，听见没听见？”

　　听了刘天民的话，汪佩佩已经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对刘天民的问话，她不但未答，反而捂住脸就朝宿舍跑了回去。大家见汪佩佩回了宿舍，就都去送老县长，都指望他能主持正义，主持公道。

　　送走刘天民，众人重新开始张罗过年了。三个家庭的男人总算都回来了，每个家庭的女人和孩子都是喜笑颜开的，唯有可怜的汪佩佩，还由赵岚和冯玉莲哄劝着。李家宝见赵岚在哄汪佩佩，不由得，想起自己和赵岚目前的尴尬处境，心里泛起一股十分难嚼难咽的滋味。自己家里，此时会是什么情形？赵岚家里，此时会是什么情形？郝玉梅家呢？一幅幅画面浮现于他的脑海……突然，陈路狠狠地扇了郝玉梅一记耳光……

　　他立刻左右瞧一瞧，见没有人注意他，便转身走出了屋子，站在厨房里，他感到很孤单，非常孤单，一心一意，只想和赵岚说一说心里话。恰在此时，赵岚往外端饺子，李家宝立刻迎了过去，以低低的声音呼唤她：“岚岚…… ”

　　赵岚端着摆在锅盖上的饺子，凝视着李家宝，百感交集，却是一声不响。其实她是发现李家宝不在屋子里，才故意往外送饺子的，听李家宝又是叫“岚岚”，知道他果然又是在眷恋自己，情不自禁，热泪盈眶，情知自己就要狠不住心，便双眼兜住泪，急忙说起了英语。她的声音低低的，貌似无情，却尽情地抒发自己的感情，又不让李家宝感觉到她的爱恋。面对着赵岚，李家宝有话不能说，不说又不甘，不甘也想不出好办法，更不能发脾气，心中凄惨，便撇下赵岚，走出了房门。

　　他真想像往常一样，马上去看书，可是，大家在过年，陈书记他们几家，好不容易才团聚。他孤单单地站在院子当心，凄然地仰望夜空。夜空茫茫，星星无限，仿佛茫茫的夜空下，此时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的悲愁。他侥幸地希望赵岚能够走出来，陪他出去走走，就是光脚踩雪也请愿，可是，赵岚始终也没有走出来。

　　突然，屋子里传来了赵岚悦耳的歌声，她在自拉自唱，仿佛是唱给天下所有的有心人：“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向阳开……”

　　李家宝真切地听出，这歌声，赵岚是为大家唱的，明明又是专为他唱的，分明是在鼓励他，“无所惧”。可是，他不明白，无论如何也不明白，赵岚明明还关心自己，为什么偏偏要用夫妻之间再不团聚的方式，残酷地自我惩罚呢？郝玉梅和陈路木已成舟，赵岚和自己近在咫尺，却不肯交心，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如今，自己还听不懂赵岚用英语说的是什么，但他仿佛已经听出，赵岚每一次所说的，大致都是同一内容。他突发奇想，他能有一台录音机，能把赵岚的话一句不落地录下来，再一句一句地记在纸上，然后查字典，把它们翻译出来。蓦地，他有所省悟，赵岚明明是让自己尽快掌握英语，到那时，她就会同自己交谈。唉，他打了个咳声，那该是什么年月的事情呢？不，不能这样不争气，必须全力以赴争取那一天，那一刻，必须和她面对面地明辩是非，重归于好。不甘屈于现实的自勉中，他想起了姜再生曾向他挑着大拇，所发出由衷的赞叹，“你的妻子，难得！”顿时，他获得了悟性，赵岚对外仍然承认她是自己的妻子。他获得了些许的自慰，立刻问自己，那么你将怎样不舍苦恋呢？他在心里凄楚地呼叫着：“岚岚哪，岚岚，你的用心也太良苦了些，你已然怀了孕，做事多有不便，为什么仍要拒绝你爱人对你的关怀呢？”

　　殊不知，赵岚此时比他要还难过。她知道郝玉梅死了，她还知道她的父亲已是肝癌晚期，而李家宝至今什么也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他又会怎样呢？

　　被蒙在鼓里的李家宝仍是满腹愁思，屋子里又传来了赵岚的歌声：“革命的道路崎岖又漫长……年轻的航标兵用生命的火花，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灯光……”

　　赵岚唱罢，魏长顺也唱了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可是，比谁都爱唱的冯玉莲此时却没有唱，她悄悄地走了出来，给李家宝送来了帽子，低声问他：“想家了吧？”

　　李家宝苦苦一笑，连忙转移话题：“不，我在琢磨，我也必须下定决心。”

　　“你笑话长顺儿？”

　　“不，我佩服长顺，从心里佩服他！”

　　“你佩服他？”冯玉莲有些不理解，却急着想听。

　　“你看，他和你举行的婚礼是那么悲壮，你们代表乡亲们到拘留所去看陈书记他们，用来庆祝你们结婚，向恶势力表示抗议，我能不佩服他吗？你们早上刚刚结了婚，除夕之夜，也是你们的新婚之夜，他和你却张张罗罗，来到这里陪伴受难的家属一起过年。将心比心，我能不佩服他吗？”

　　冯玉莲很感动，仿佛魏长顺受到李家宝的夸赞，她也无上光荣，禁不住真情毕露：“只可惜，农村的学校太差，俺们学的东西也太少，不能像你和赵姐那样，将来能干大事情……”

　　“我和你赵姐能干大事情？”李家宝虽在苦读，却不知将来的命运会被怎样安排，尽管他十分相信赵岚说的“以后”，也曾想到过，国家必须有自己当家的高级人才，也以此激励着自己，却从未确切想过以后自己具体能干什么，冯玉莲忽然说他能干大事情，可这大事情会是什么呢？他倒很想听听冯玉莲的见解。

　　冯玉莲见他反问自己，就想到什么说什么：“当然啦，你们会成为国家的栋梁！”

　　“我会成为栋梁？还是国家的？”李家宝很惊异。

　　冯玉莲当即道出了满腹真言：“咋不会？就冲你们像虫子一样啃书本儿，我和长顺儿也服气。不过，人的能力有大小，我和长顺儿这些日子也没少嘀咕，必须好好向你和赵姐学点啥，将来你们能教大学的时候，俺们起码也得能教教小学。早早晚晚，也得把咱这里的弯腿儿孩子送到你们大学里头去闯闯，你说能吗？”

　　“能，肯定能！”李家宝受到冯玉莲的感染，竟然一口一个能，仿佛这一切，以后必然发生一样。

　　“我和长顺儿商量好了，结婚后，也得看书了。看不了你和赵岚那样的书本，看高中课本儿也中，反正不能再干等了。等到你和赵姐都走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也没地场问了……”冯玉莲也感到了时间的紧迫，也要把时间当成宝贝，而以前，她早就不摸书本了，甚至准备结婚以后就静下心来只当家属，好好过日子了，养猪养鸡，伺候孩子，不争富足，也得全家填饱肚子。

　　李家宝不禁很感动，但马上就提出了他心中的疑虑：“你为什么不再指望知识青年在这里扎根了呢？”

　　冯玉莲笑了，非常腼腆地回答：“你千万别笑话我，真让我说，其实知青里也是三六九等，没有知识的知识青年，真要是扎根当农民，还不如俺们能干呢，不光窝囊他们还抢俺们的饭碗子，也给当地添麻烦。有点能耐、又不想永远待在这里的，有人成天就是混，不光祸害人，让人看着心烦。还有，就是像你和赵岚这样的知青，早晚会有大能耐，真扎了根儿，就是真屈才。”

　　“屈才？”

　　“那可不，破大梁当椽子，你说白瞎不白瞎？椽子大梁都有用场，可拿大梁毁椽子，如今，连我和长顺都明白，那叫不尊重知识，浪费人才！就像附近干校养的猪，又大又肥，可是，成本实在是太高了，根本没账儿算……”

　　“怎么回事儿？”

　　“大学不办，让教授当猪倌儿，那猪就是再大，再肥，国家也是亏大本儿啊！”

　　冯玉莲的比喻很贴切，也好懂，可这么好懂的道理，不光许多知青一时还没有捅破窗户纸，或者是心里明白也不敢说出来，就连许多高级知识分子，心里明镜似的，还要经常表示极其必要。蓦地，李家宝十分钦敬冯玉莲，她甘心情愿做椽子，却不忍心毁大梁，讲起来，如同小葱蘸大酱，再咬一口大饼子，那么平常。李家宝很有感触，重新读书以后，他只觉得时间紧迫，从没有想过会不会做大梁，忽然听到冯玉莲的话，他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激励。

　　冯玉莲看看他，禁不住又是一番感受：“其实，屯子里的事情还得俺们农民自己抓弄，不能总是靠外人，别人来了肯帮忙，没说的，是好事。要是自己不识好歹，反倒自己晾自己。以后就是还想干，可能也干不成了。就像那天赵姐开口唱了歌，她唱的实在是太好了，屯里的姑娘就不敢唱了，让她们唱，她们就往后边躲。可是以前，她们就敢大声唱，就是跑调也敢唱，不管啥场合，都敢嘻嘻哈哈疯起来……”

　　“这是为什么？你说的外人和别人，是什么意思呢？你不是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吗？”

　　冯玉莲笑了，赶紧解释：“往大喽说，全国都是一家人，可实际上，爱国爱党能一样，人的身价还是不一样。就说你和赵岚，不管早晚，肯定都得走。到时候，就是你们留恋这儿，俺们也不忍心啊。铁笼子里头养老虎，那是城里的公园和杂技团。总拿凤凰当鸡养活，国家还不亏死啦？赵岚的《赠言》经你一串讲，经陈书记领着一讨论，我和长顺才知道，生在农村，就更得学，更得磨刀。要不价，就是想好好活，也活得不舒服。真的，上次公社成立演出队，对我和长顺的刺激可大了。入选的，清一色都是知青，想不服都没辙。俺俩倒是想上场，可是事情明摆着，就是拽直秤钩儿打提溜儿，俺俩也打不起秤砣呀！冷丁被刷下来，俺俩的心里酸溜溜的，可不是滋味儿了，细细一想，人家个个都比俺们强，还能好的不要要孬的？捅破了窗户纸儿，我和长顺才明白，生在张家靠李家，咋说也不对劲儿。本地青年不要强，不就活没自己啦？”

　　李家宝十分惊讶，本来不惹人注意的事情，冯玉莲却有她独特的感受。她是在和一个她信得过的下乡知青随随便便、实实在在地说着她的心里话。她说出的话却是她对农村落后的不甘心，是她对自己现有水平的不满意。她的每句话都是那么平实，可是她的话却流露着觉悟农民的心声。

　　李家宝正要感慨，魏长顺突然跑了出来，跑出来就催促：“饺子煮好了，叫你们去吃呢！”

　　李家宝真不想中断他和冯玉莲的谈话，冯玉莲的话使他受到了莫大的触动。可是，冯玉莲却只说赵岚的小字儿使她捅破了窗户纸儿，她也必须努力做点儿事儿，不能做大梁，起码也得做椽子，却完全没有察觉，她的话其实非常感人。魏长顺跑出来一叫，她就像刚才啥也没说似的，顺势就劝李家宝：“走吧，快吃饺子去吧，饺子坨了，就不好吃了！”

　　屋子里，孩子和老人已经先吃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已是吃得顺嘴丫子流油了，老人们却是细嚼慢咽的，似乎只在品滋味儿。李家宝看到这情形，想起冯玉莲刚才说的话，就有意观察孩子和老人的不同吃相，情不自禁，心里十分凄怆，隔代人那惯常的神情，却使他感到一种难言的酸楚。

　　忽然，齐金库吆喝他的老儿子：“小小子，你慢点儿，饺子有的是，你赵姑这里管你们够儿，别噎着！”

　　赵岚立刻幽默地逗弄孩子们：“吃吧，放量吃！咱这里不要钱，也不收粮票！”

　　汪佩佩也唱和：“对，儿童优先，祖国的未来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由得，细心观察的李家宝心中阵阵不忍。小小的孩子，正在成长发育期，几乎是天天限量吃饭，被管着吃饭，再不就是用稀粥、菜汤把肚皮撑起来。一年到头，这是可一下敞开肚皮，吃到饺子了，有心人都来用心琢磨琢磨，怎能不心酸……

　　孩子们不好意思地笑了，却是让放量就放量，由于赵岚和汪佩佩的幽默，他们甚至比试起来，看谁吃得多。赵岚和汪佩佩一小盆儿一小盆儿地给他们端过去，他们就一小盆一小盆地消灭光，小肚子已经撑圆了，也不愿意撂筷儿。

　　老人和孩子正相反，魏长顺的父母和冯玉莲的老娘吃了没几个，就放下筷子不吃了，说是吃饱了。其实，他们已是习惯了，有口好吃的，总是惦记他们的儿女，他们的孙辈。他们乐意看着孩子吃，似乎孩子吃好吃饱了，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妈，爹－－”冯玉莲叫声妈，喊声爹，似乎早就知道老人的意思，连连劝自己的母亲和公婆，“过年了，也该解解馋了，你们倒是吃啊，锅里还煮着呢！”

　　“挺好吃的，吃好了。”魏长顺的父亲用手心抹抹嘴，表示吃吃好了，却没说吃饱了。

　　陈书记更是感触在怀，就好像是他没有能力，没能领着小屯子过上好日子，心中有愧，只能强作笑脸，赶紧地劝老人：“老爷子，真好吃你老就放量吃，赵岚不是说了吗，外屋有的是呢！”

　　“那就再尝几个？”老爷子这才重新拿起筷子，也劝亲家母和老伴儿，“陈书记让咱们放量，那咱们就再尝几个吧！”

　　老爷子不说吃，说的是尝，陈书记心里比谁都明白老人们的心思。耿队长的老爹是因为老耿队被拘留，头些天让他的女儿接走了，他要是在啊，孙子不吃完，他一口都不会动。你要是劝他，他就得跟你急，哪有老人和孙男弟女抢嘴的呢？

　　质朴的屯里人哪，也真可怜！唉，又岂止是屯里人，就是城里人，又有几家想吃饺子就随意吃饺子呢？每月每人半斤豆油一斤肉，二斤大米八斤面，那是粮本上定的量啊！李家宝不禁暗暗地感慨，中国人喜欢吃饺子，可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吃饺子马上就有饺子吃呢……

　　老人们完了，陈书记、耿队长、齐金库和李家宝也就着饺子喝了酒，撤下桌子上的残席，已经快到十二点了。魏长顺的爹妈要走，大家就各自回了家。送出去，走回来，知青宿舍立即变得冷清了。不由自主，汪佩佩又想起了别立人，弄得赵岚和李家宝的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何况他们又有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心事呢……

　　他们无心到各家去串门儿，十二点半左右，就都默默地躺下了。李家宝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又看书。将近两点钟，陈书记的老小子突然来找他，说他爹有事，叫他和赵岚马上到他们家里去。

　　李家宝叫起了赵岚，赵岚也叫起了汪佩佩。她不忍心让可怜的汪佩佩待在泥墙黢黑的屋子里，一个人守孤灯。她自己品尝过那是什么滋味。汪佩佩顺从地重新穿衣服，赶紧起来了。别立人被抓起来以后，她事事都听赵岚的，甚至赵岚一时不在她的身边，她马上就找，似乎赵岚就是她的依靠。

　　来到陈书记家，只见耿队长在，齐金库也在。陈书记相当严肃地问李家宝：“城里的事儿你俩是咋处理的？”

　　“郝玉梅已经和陈路结婚了……”

　　“人家已经结婚了，你和赵岚还闹腾啥？谁对谁错互相道个歉，咋能从此不在一起过呢？葛老五爱咋说就叫他瞎说去，你们手里掐着结婚证，到哪儿也合法！老耿说了，他家孩子小，愿意把他老爹那屋倒给你们。齐金库也说了，他愿意把西屋给你俩收拾出来，你俩乐意上哪儿，自己挑吧！”

　　陈书记拿李家宝和赵岚就像待孩子，事实上，在陈书记面前他们就是孩子。虽说陈书记的小聪明刚刚九岁，可他的大女儿早已出了嫁，他的大儿子也自立了灶坑门儿，他们的岁数都比李家宝和赵岚大，他俩在陈书记的面前，又怎么不是孩子呢？

　　赵岚听了陈书记的话，心里很感动。陈书记和耿队长尽管还没有恢复职务，但他们一回来，立刻就关心队里的事情，就连老齐也一样，仿佛更关心自己和李家宝。还有他们的女人，待自己和李家宝，既淳朴，又真诚。按理说，自己受了感动就应当感激他们，让他们随心如愿，可是，眼下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满足他们的心愿。面对着如此深挚的关怀，赵岚的心里翻江倒海，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勉强保持平静，不得不表示歉意：“陈书记，我知道，心里明明白白的，你、耿队长、齐师傅，都是为我和李家宝好。我也知道，冯玉莲和魏长顺的心眼儿好。要不是他俩跟你们讲了，你们也不能刚回来就知道我对李家宝现状。可是在市里，郝玉梅的悲惨状况，已经不容我再给李家宝做妻子了。真的，我的心里必须静一静，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医治它……如果现在让我和李家宝凑在一起过日子，我会时时不得安宁，心里实在受不了……”

　　“怀孕是小事儿吗？你好好思量思量，就咱们屯子的条件，没有李家宝照顾你，没个挑门儿的屋子，小屯子里的正经人家，哪家能放心？”陈子宽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许她耍孩子脾气。

　　“陈书记，你放心，我照顾得了我自己。万一有难处，我就按你说的，在耿队长和老齐两家里挑一家，耿大婶和老齐大嫂还能不照顾我吗？”说到此，她又转向了耿文武，就像孩子宽慰老人一般，“耿队长，你拿我当孩子，大婶儿就不拿我当孩子吗？”

　　耿文武气呼呼地反驳她：“你和家宝一块儿搬过去，我和你大婶儿谁都请愿。你自个儿过去，我和你大婶儿就谁也不乐意！我早就跟你们说了，你们自己结了婚，就少管点儿人家的闲事儿。你们可倒好，人家结了婚，你们反倒掰生了。连我耿文武都不忍，就别说你大婶儿了！你俩到屯子里去走一走，问一问，看看有谁乐意你们这么做？除非崔二两口子！”

　　不要要孬的？捅破了窗户纸儿，我和长顺才明白，生在张家靠李家，咋说也不对劲儿。本地青年不要强，不就活没自己啦？”

　　李家宝十分惊讶，本来不惹人注意的事情，冯玉莲却有她独特的感受。她是在和一个她信得过的下乡知青随随便便、实实在在地说着她的心里话。她说出的话却是她对农村落后的不甘心，是她对自己现有水平的不满意。她的每句话都是那么平实，可是她的话却流露着觉悟农民的心声。

　　李家宝正要感慨，魏长顺突然跑了出来，跑出来就催促：“饺子煮好了，叫你们去吃呢！”

　　李家宝真不想中断他和冯玉莲的谈话，冯玉莲的话使他受到了莫大的触动。可是，冯玉莲却只说赵岚的小字儿使她捅破了窗户纸儿，她也必须努力做点儿事儿，不能做大梁，起码也得做椽子，却完全没有察觉，她的话其实非常感人。魏长顺跑出来一叫，她就像刚才啥也没说似的，顺势就劝李家宝：“走吧，快吃饺子去吧，饺子坨了，就不好吃了！”

　　屋子里，孩子和老人已经先吃了，孩子们一个接一个地往嘴里塞，已是吃得顺嘴丫子流油了，老人们却是细嚼慢咽的，似乎只在品滋味儿。李家宝看到这情形，想起冯玉莲刚才说的话，就有意观察孩子和老人的不同吃相，情不自禁，心里十分凄怆，隔代人那惯常的神情，却使他感到一种难言的酸楚。

　　忽然，齐金库吆喝他的老儿子：“小小子，你慢点儿，饺子有的是，你赵姑这里管你们够儿，别噎着！”

　　赵岚立刻幽默地逗弄孩子们：“吃吧，放量吃！咱这里不要钱，也不收粮票！”

　　汪佩佩也唱和：“对，儿童优先，祖国的未来嘛！”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不由得，细心观察的李家宝心中阵阵不忍。小小的孩子，正在成长发育期，几乎是天天限量吃饭，被

　　管着吃饭，再不就是用稀粥、菜汤把肚皮撑起来。一年到头，这是可一下敞开肚皮，吃到饺子了，有心人都来用心琢磨琢磨，怎能不心酸……

　　孩子们不好意思地笑了，却是让放量就放量，由于赵岚和汪佩佩的幽默，他们甚至比试起来，看谁吃得多。赵岚和汪佩佩一小盆儿一小盆儿地给他们端过去，他们就一小盆一小盆地消灭光，小肚子已经撑圆了，也不愿意撂筷儿。

　　老人和孩子正相反，魏长顺的父母和冯玉莲的老娘吃了没几个，就放下筷子不吃了，说是吃饱了。其实，他们已是习惯了，有口好吃的，总是惦记他们的儿女，他们的孙辈。他们乐意看着孩子吃，似乎孩子吃好吃饱了，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

　　“妈，爹－－”冯玉莲叫声妈，喊声爹，似乎早就知道老人的意思，连连劝自己的母亲和公婆，“过年了，也该解解馋了，你们倒是吃啊，锅里还煮着呢！”

　　“挺好吃的，吃好了。”魏长顺的父亲用手心抹抹嘴，表示吃吃好了，却没说吃饱了。

　　陈书记更是感触在怀，就好像是他没有能力，没能领着小屯子过上好日子，心中有愧，只能强作笑脸，赶紧地劝老人：“老爷子，真好吃你老就放量吃，赵岚不是说了吗，外屋有的是呢！”

　　“那就再尝几个？”老爷子这才重新拿起筷子，也劝亲家母和老伴儿，“陈书记让咱们放量，那咱们就再尝几个吧！”

　　老爷子不说吃，说的是尝，陈书记心里比谁都明白老人们的心思。耿队长的老爹是因为老耿队被拘留，头些天让他的女儿接走了，他要是在啊，孙子不吃完，他一口都不会动。你要是劝他，他就得跟你急，哪有老人和孙男弟女抢嘴的呢？

　　质朴的屯里人哪，也真可怜！唉，又岂止是屯里人，就是城里人，又有几家想吃饺子就随意吃饺子呢？每月每人半斤豆油一斤肉，二斤大米八斤面，那是粮本上定的量啊！李家宝不禁暗暗地感慨，中国人喜欢吃饺子，可是，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想吃饺子马上就有饺子吃呢……

　　老人们完了，陈书记、耿队长、齐金库和李家宝也就着饺子喝了酒，撤下桌子上的残席，已经快到十二点了。魏长顺的爹妈要走，大家就各自回了家。送出去，走回来，知青宿舍立即变得冷清了。不由自主，汪佩佩又想起了别立人，弄得赵岚和李家宝的心里也怪不好受的，何况他们又有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心事呢……

　　他们无心到各家去串门儿，十二点半左右，就都默默地躺下了。李家宝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又看书。将近两点钟，陈书记的老小子突然来找他，说他爹有事，叫他和赵岚马上到他们家里去。

　　李家宝叫起了赵岚，赵岚也叫起了汪佩佩。她不忍心让可怜的汪佩佩待在泥墙黢黑的屋子里，一个人守孤灯。她自己品尝过那是什么滋味。汪佩佩顺从地重新穿衣服，赶紧起来了。别立人被抓起来以后，她事事都听赵岚的，甚至赵岚一时不在她的身边，她马上就找，似乎赵岚就是她的依靠。

　　来到陈书记家，只见耿队长在，齐金库也在。陈书记相当严肃地问李家宝：“城里的事儿你俩是咋处理的？”

　　“郝玉梅已经和陈路结婚了……”

　　“人家已经结婚了，你和赵岚还闹腾啥？谁对谁错互相道个歉，咋能从此不在一起过呢？葛老五爱咋说就叫他瞎说去，你们手里掐着结婚证，到哪儿也合法！老耿说了，他家孩子小，愿意把他老爹那屋倒给你们。齐金库也说了，他愿意把西屋给你俩收拾出来，你俩乐意上哪儿，自己挑吧！”

　　陈书记拿李家宝和赵岚就像待孩子，事实上，在陈书记面前他们就是孩子。虽说陈书记的小聪明刚刚九岁，可他的大女儿早已出了嫁，他的大儿子也自立了灶坑门儿，他们的岁数都比李家宝和赵岚大，他俩在陈书记的面前，又怎么不是孩子呢？

　　赵岚听了陈书记的话，心里很感动。陈书记和耿队长尽管还没有恢复职务，但他们一回来，立刻就关心队里的事情，就连老齐也一样，仿佛更关心自己和李家宝。还有他们的女人，待自己和李家宝，既淳朴，又真诚。按理说，自己受了感动就应当感激他们，让他们随心如愿，可是，眼下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满足他们的心愿。面对着如此深挚的关怀，赵岚的心里翻江倒海，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勉强保持平静，不得不表示歉意：“陈书记，我知道，心里明明白白的，你、耿队长、齐师傅，都是为我和李家宝好。我也知道，冯玉莲和魏长顺的心眼儿好。要不是他俩跟你们讲了，你们也不能刚回来就知道我对李家宝现状。可是在市里，郝玉梅的悲惨状况，已经不容我再给李家宝做妻子了。真的，我的心里必须静一静，或许只有时间才能医治它……如果现在让我和李家宝凑在一起过日子，我会时时不得安宁，心里实在受不了……”

　　“怀孕是小事儿吗？你好好思量思量，就咱们屯子的条件，没有李家宝照顾你，没个挑门儿的屋子，小屯子里的正经人家，哪家能放心？”陈子宽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许她耍孩子脾气。

　　“陈书记，你放心，我照顾得了我自己。万一有难处，我就按你说的，在耿队长和老齐两家里挑一家，耿大婶和老齐大嫂还能不照顾我吗？”说到此，她又转向了耿文武，就像孩子宽慰老人一般，“耿队长，你拿我当孩子，大婶儿就不拿我当孩子吗？”

　　耿文武气呼呼地反驳她：“你和家宝一块儿搬过去，我和你大婶儿谁都请愿。你自个儿过去，我和你大婶儿就谁也不乐意！我早就跟你们说了，你们自己结了婚，就少管点儿人家的闲事儿。你们可倒好，人家结了婚，你们反倒掰生了。连我耿文武都不忍，就别说你大婶儿了！你俩到屯子里去走一走，问一问，看看有谁乐意你们这么做？除非崔二两口子！”

　　“耿队长，你是不知道……”深切地感受着关怀和温暖，赵岚的心里反而更加难过了，她几乎忍不住悲哀，真想把一切都说出来，可是，她突然停住了。她不能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当着李家宝的面，就更不能说。真说了，可怜可爱的李家宝还能有心看书吗？可是只要不讲明情况，对大家的真诚与呵护，她就只能违拗和拒绝。她委屈，她不忍，她也实在受不了，蓦然想到郝玉梅的乞求，“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顿时，她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捂住嘴，就向门外跑。

　　汪佩佩急忙跟了出去，要像赵岚往常劝她一样，也劝劝她的赵姐。陈书记赶忙也追出去，连声喊赵岚，赵岚却头也不回，只顾狼狈地逃跑。

　　耿文武看得很真切，赵岚是心里有话说不出来，就急火火地问李家宝：“家宝儿，城里的事儿到底是咋回事儿啊？你心里到底清楚不清楚哇？刚结婚的两口子，说不过这就不过了，你们到底是咋想啊？”耿队长急着心里有个底，一连问了三个“到底”，李家宝至此才感到，想使赵岚原谅自己，已是越来越难了。

　　陈书记返回来了，满面忧虑， 一开口，跟耿队长刚才的问话一模一样，“家宝，到底是咋回事儿啊？”

　　李家宝打了个咳声，心疼赵岚，自己就痛苦不堪，却又不能不忍耐，只好稳一稳情绪，向大家一五一十地讲述了他和赵岚截喜车的事情。讲完了实情，才讲他的难处：“赵岚想牺牲她的婚姻，让我不计较贞操观念，重新去争取郝玉梅……事情明明出在郝玉梅家里，让好心好意的赵岚喝苦水，我能同意吗？”

　　听完李家宝的讲述和他的难处，陈子宽思来想去，也只能用常理宽慰他：“家宝啊，事情已是这样了，你也别太愁。打雷会下雨，打雷也会晴天，等一等吧，等人家那边安安稳稳地过上小日子，赵岚这边也就慢慢消气了。”说到这里，陈书记又觉得赵岚的做法不合常理，就如实地谈了他的感觉，“眼下她的想法是成全郝玉梅，可那个陈路能把娶到手的媳妇交给你吗？你又能舍得赵岚吗？这件事情，赵岚好像不是欠考虑，许是她的想法和常人不一样。不知咋回事儿，我认真听你说了情况，有点儿晕晕乎儿乎儿的，觉不出她错在哪儿，也觉不出她对在哪儿，就是觉着很离谱儿。不过赵岚的秉性我早就品透了，错就是错，对就是对，从不护短。我敢说，一旦她自己把气顺过来，你不找她，日后她还找你呢！”陈子宽劝到这里，由他说出的“日后”想到了他也在日夜期盼的“以后”，禁不住再次看看李家宝，联想到自己被抓又被放，老县长被贬又被升，就充满着希望，又从另一个侧面宽慰李家宝：“家宝啊，其实先瞅上几天也没坏处。你瞅着吧，像老县这样的干部，一个一个重新站起来，管他城里的秦要武，还是这里的葛要武，早早晚晚，都有趴下那一天！那一天真来了，郝玉梅她爹大概也就不会再怕秦要五了，我琢磨着，真到那时候，就连那个陈路也得好好寻思寻思。”陈书记心里有了盼头，禁不住对赵岚母亲的说法更加赞赏，就顺势拿过来，抒发感慨似的，继续安抚李家宝，“‘什么时候都有以后’，听起来简简单单，平平常常，细细琢磨，还真是越品越有道理啊！”

　　“唉，”听了老陈的一番话，耿文武也打了个咳声，自言自语地嘟囔，“也真是的，脑袋瓜儿越聪明，弯弯儿绕的就越多，明明白白一档子事儿，三绕两绕，反倒自己把自己绕糊涂了。闲着没事儿，拿自个儿替人家吃屈。吃了屈又不值，热心肠里灌凉水，咋有挺头儿也是不自在，这可咋说呢……”

　　齐金库脾气急，心疼赵岚，就恨那个秦要武，忽地更狠葛老五，想起自己，嘴里被人塞抹布，满肚子都是窝囊气，回头想想赵岚的憋屈，出口就骂杂：“他妈的，你想好好过日子，老天爷偏叫你混日子，六月天下大雪，多少个窦娥也冤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