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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拜年

  鞭炮在响,屯子里在过年。小鸡儿刚刚打鸣儿,就已经有人出门拜年了。听说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回来了,知道到信儿的,立即先去看他们,见面一笑,都有了主心骨。

  天一亮,李家宝急忙离开了陈书记家,他仍然惦记着赵岚。回到宿舍,只见女宿舍的桌子上有一封信,信上压着一张纸条。

  李家宝:

  孟宪和的信已经来了好几天了。给不给你看,我始终是犹豫不决的。但信也是写给你的,我无权不给你看。只是看后一定要现实些,振作些。也请原谅,我辜负了老孟的一片心。

  我和汪佩佩去看鞠老师了,敬请按照你自己的意志,去办你自己的事情!

  千万记住,往后我只愿做你的知心朋友,再不愿为儿女之情分心了!

  赵岚 晨

  看罢赵岚的留条,李家宝开始阅读孟宪和的信:

  岚兄、家宝兄:

  恕不问好,开篇就唱!

  由于去新建点儿,很匆忙。临行前,未去看望你们,敬请二位多谅!

  途经市里,不忌当年派别,老校友一聚,颇有所感,当年各派,皆悔当初反目成仇。咱班的初祖田,由于宣布退出“修正主义”的共青团,参军后,被所在部队严肃退回,另有难言之隐,却无法叫人同情。

  席间,我与爱萍发现郝玉梅极为憔悴,神情恍惚。由于大家彼此关心,爱萍未加思索,道出你们已经结婚,我与爱萍也登了记,当即郝玉梅便难以支撑。我与钱国志很想送她马上回家,她执意不肯钱国志和我只得先将她带到钱国志家。她掏出事先写好的一封信来,让我一定看。打开看时,竟是她写给岚兄的一封长信之底稿。信中她已表示,去追李兄。

  由于爱萍一时失口,她大失所望,顿觉生不如死。我和钱国志反复劝说,她始终不言不语,无可奈何我,和钱国志只能 强迫她回家。

  事后,愚弟仍惴惴不安。借出差之机,又去看她,从她父亲口中得悉,二位曾截喜车,愚弟心中愈加忐忑不安。愚弟去了李兄家,玉茹悄悄迎出来,领愚弟去见姐夫楚鲲。小弟

  已深知事后李兄之内心,亦笃信楚鲲之所言,不舍苦学,不舍苦恋,极是!愚弟又造访岚兄家,伯母向小弟和盘托出岚兄之心境。弟与爱萍深为不忍,也便因之而甚忧。

  岚兄玉成玉梅之心,愚弟颇为理解,但若付诸现实,愚弟则十二分不敢苟同。鬼使神差,事已至此。二位结合,当属爱之所归。玉梅之遭遇,绝非二位不严谨,岂可因一时之隐衷无视珠联璧合?二位因此不睦,恕愚弟直言,俗也!

  人生难得知己,知音者遂愿,古今几多?二位可谓有胆有识,自做主张成伉俪,结交挚友作比赛,联袂向未来,闯天下逍遥游一群,无不景仰。今岚兄竟拒绝家宝兄于当众,小弟甚觉不妥。

  “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可敬之鸳鸯!二位已成鸳鸯,岂可不学鸳鸯?

  岚兄,我与家宝兄等,也堪为沉思的一群,当年自诩大志与大智,然皆愧于岚兄。弟与爱萍愿学岚兄之直面人生,却不料,今岚兄竟为一时之怒而弃现实于不顾,弟与爱萍颇有微词,实而相告。家宝兄处事确确有错,既有错则不可护短,以小弟之见可学贾府中的宝二爷,哪怕撕碎千把珍扇也务博岚兄一笑。岚兄若不悦,千里之外,宪和与爱萍必然耿耿于怀,倘岚兄不肯收回执拗,弟与爱萍必将因二位之不和而寝食不安。但求家宝兄,千方百计,确确锲而不舍,无论如何,就是不舍!不舍我等之岚兄,你老兄之岚岚,切,切!

  二位果真能听愚弟一劝,弟与爱萍宁愿五体投地!

  相距遥远,难为促膝谈心之举,唯望二位,能珍视小弟遥寄之衷肠,笔不及口,信一发出,辞不达意改也迟,笔也强于口,句句可斟酌,然愚弟内心急切,笔下难免仍欠斟酌,只盼二位,能以大家约定之赛事为重,速速和好如初!

  拜求,拜求,

  泪中带血!

  弟宪和,亦为爱萍代言

  一九七0年一月二十五日

  读了孟宪和的肺腑之言,李家宝已经不知道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了,单为老孟与许爱萍的赤诚,他也愿意锲而不舍。

  收起信,他匆匆去找队长,请求拴一挂车,去追赵岚,耿队长问明白是咋回事儿,心里高兴,就让他马上去找齐金库。

  齐金库二话没说,把自己的狗皮帽子和羊皮大氅向李家宝一扔,立刻领他去马号。老齐挑了两匹最好驾御的马,麻麻利利地拴好一挂车,抻抻这儿,拽拽那儿,看看一切都没问题了,又拿起把铁刷子,替两匹马捋一捋鬃毛,梳理梳理刘海儿,这才把鞭子交给李家宝,郑重其事地嘱咐他:“可别忘了中午喂牲口,也别忘了饮水!追媳妇要紧,也别苦了马,少下鞭子多吆喝,听见没?

  “听见了。”李家宝心里着急,觉得老齐太爱马,几乎有些唆,答应一声接过鞭子,赶起马车就去追赵岚。到了路口,风吹得有些紧,他猛然想到,赵岚坐在车上一定会冷,磨头就将车赶向知青宿舍,把车赶进院子里,匆匆打开门锁,快步跑进屋子,拽上他的被子,返出来向车上一扔,回身锁上房门,便急急忙忙,便重新上路,“按自己的意志,去办自己的事情”。

  驾车的马被李家宝赶得鼻孔呼呼冒白气,过了青山小队,李家宝看见了赵岚和汪佩佩的身影,连喊几声“驾”,迅速把马车超过去,然后,就在她们的前面放慢了速度,信马由缰地等她们。

  “喂,赶车的大叔,你上哪儿?”汪佩佩看见了马车,边喊边向前追车,赵岚不敢跑,担心腹中的孩子。

  “吁--吁--”李家宝叫住了马,自己偷偷地乐,也不回头,也不说话,抱着鞭子,粗声粗气地假装咳嗽。

  汪佩佩回身等赵岚,见她小心翼翼地捧着肚子赶上来,赶紧又问李家宝:“大叔,我们想搭你的车,你的车上哪呀?”

  “大叔的车呀,大叔的车想上东方红小队!”李家宝向上撩起齐金库的大帽子,看着她俩,立刻哈哈大笑。

  “呀,怎么是你呀?”汪佩佩也笑了起来,喜出望外,又有些腼腆,不得不自我解嘲:“你这位大叔,可真坏!”

  赵岚憋住笑,走过去朝李家宝的后背用力捶了几拳,立着眼睛瞪他,心里又怜爱,又难过。汪佩佩爬上了车,赶紧回头招呼她:“你愣着干什么呀?快上车呀!”

  赵岚看看李家宝的打扮,又看看车上的被子,知道他是在“锲而不舍”,心头一热,倍觉温暖。突然,郝玉梅的声音仿佛在击打她的耳鼓,“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她下意识地遥望四野,似乎那声音是从云端飘出来的,仿佛那轻云就是郝玉梅亡魂的居所,蓦地,温暖的感受骤然聚成一个冷战,瞬间提醒她,不能流露情感。不由得,酸甜苦辣齐集心头,形成一个巨大的感情漩涡,将她的怜惜之情旋进了心底,令她痴呆呆的。

  “快上车呀!”汪佩佩再次催促她。

  听到汪佩佩的呼喊声,赵岚这才恢复清醒,慢慢地爬上马车,默默地看向李家宝。李家宝被赵岚捶了几下,又见她真的上了车,就像三九天冻得浑身打战,冷丁喝了高度老酒,立即暖进心窝,热遍了全身,他以为:肯定是赵岚读过老孟的信,受了感召,方才赵岚迟迟疑疑不上车,正是她内心犹豫的当口,她终于爬上自己赶来的马车,明明就是她对自己的原谅。李家宝回头再看赵岚,赵岚正在茫然地看着他,他不无得意地笑了一笑,却不料,赵岚的脸色变得很凄楚,语气蔫蔫地问他:你来干什么?”

  李家宝注目看她,看了好半天,丝毫也没看出她想和解的意思,满面的笑容顿时变成了尴尬,不由得,心中气恼,索性生硬地回答:“鞠老师不光是你的老师,也是我的语文老师,何况我还误会过他,怎么就不能去看看他?”

  汪佩佩立刻替李家宝打圆场:“我连鞠老师都不认识,你还拉上我。人家也是鞠老师的学生,还不该去呀?”

  “就是,”李家宝借机争辩,“赵岚,我佩服你思考问题的头脑,佩服你有许多不俗的见解,也佩服你敢作敢为的勇气和坚忍不拔的毅力,可是,总不能什么事情都是你对吧?难道你的决定就永远不能松动?或者是撞上南墙你才能回头?”

  听到李家宝如此发问,赵岚的心里怦然一动,回过身来想说什么,没有说,又将头扭了回去。郝玉梅的音容笑貌趁机占据了她的脑海,向她恳求哀怜,啃噬她的良心。

  汪佩佩一心想劝赵岚和李家宝快点儿和好,便趁势向李家宝询问:“李哥,你和赵岚姐下乡没几天,怎么就匆匆结婚了呢?”

  李家宝理解汪佩佩的用意,便趁热打铁,向她讲起了他们在校时的比赛,以及他们相识、相知、相爱和结婚的全过程。他的讲述里,有许多自我批评,更有对赵岚令他重新振作的不尽感激。

  汪佩佩被他们的爱情故事深深地打动了,又问李家宝:“赵岚写给你的一篇篇《赠言》,到底应该怎么理解呢?你就给我讲一讲最长的那一篇吧!”

  李家宝凭着记忆,背一句,给汪佩佩解释一句。全都讲解完以后,汪佩佩“呀”地一声赞叹:“赵岚姐真有学问,这么感人,这么有思想,难怪你这么爱她!”

  “嗯,她有良好的家教,有一位有胆有识的母亲,又有一位尊重知识的父亲,文化大革命以来,她几乎没有浪费过一天能读书的时间……”李家宝十分感慨,仿佛也是在说,如果你赵岚没有你的父母,你也会走弯路,你也没什么可以骄人的。

  赵岚低下了头,一种向上的意识令她怀恋美好的记忆,既承认父母的教诲,也听出了李家宝愤然的情绪,仍想继续听下去,听听李家宝还会怎么说。可是,汪佩佩心中只顾钦佩赵岚,却没有听出李家宝的感慨还有话外音,回过身来,不仅对赵岚发出由衷的赞叹,并且巧妙地抚慰她:“赵岚姐你真行,我要是个男的,我也不会放弃你,好好爱你一辈子!”

  “我行什么呀?他的话外音不是说了吗,没有我父母及时的教诲,我也会浪费时间……”

  “不,不……”比较着赵岚的《赠言》,汪佩佩想起了别立人,口里喃喃着,像是有意说给李家宝和赵岚听,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和别立人真傻啊,长着眼睛光知道看报纸,听广播,也只相信报纸和广播,连眼前明摆着的事实也不承认,还那么……”

  汪佩佩的话已然很沉重,赵岚自有心事,却没有发现汪佩佩在发呆,在思虑别立人,只觉得李家宝的记忆力确实过人,《赠言》的话他已经句句记在心里了,人也变得坚韧了,只可怜,也可叹,更可悲,自己再也不能做他的妻子了……

  三个人各怀心腹事,车前车后都沉默了,偶尔,只听见拉车的马打出响鼻的声音。李家宝在暗下决心,坚决不舍,就是不舍!汪佩佩在心里计算着,别立人已经进去多少天了。赵岚竟在偷偷默读郝玉梅父亲给她寄来的谴责信,强压对李家宝的不舍之情,生硬地把她对郝玉梅的愧疚之意移到思绪的首位:

  尊敬的市革委会主任的千金,仗势欺人的大家闺秀,无可比拟的盖世女侠--赵岚女士:

  恕我不幸地哀告,玉梅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已是第十五天了。我突然想起,是不是你,已经勇敢地将她带到了李家宝的身边?如果真是这样,我也许不会再恨你,还要感激你这位了不起的大英雄呢!是你,使玉梅获得了满足;是你,成全了幸福的一双;是你,使玉梅的母亲终日哭泣;又是你,使我感动得必须亲笔给你写信致谢!当代劫婚奇案,多么感人,多么动人心魄的壮举啊!

  让我们经常这样通信吧,这样,你就可以永远记住你的好朋友,我就会永远记住我的女儿。也请你转告李家宝,让他一定要善待我的女儿,不然我会找他算账的。也让我欣喜地告诉你们,我已经给玉梅找了一个女儿,我将教导她习文习武,让她长大以后,为玉梅报仇雪恨!

  此致

  无理!

  郝玉梅的父亲--无能的郝志发

  一九七0年一月三十日

  赵岚一边偷偷地看信,一边心里默默地琢磨,应该怎样给郝玉梅的父亲写封回信呢?他的信,开头无疑是讽刺,正文里,却流露着他盲目的期待;结尾处,又是令人无可相信的怪话。莫非他已经神经错乱了?赵岚几乎不敢想了,不想又不可能,此时,她对自己在市里的过激行为,已是深悔不迭,这要是一个死,一个疯,郝玉梅的母亲可怎样度日呢?

  李家宝也在思索,下意识地回头看赵岚,瞥见了赵岚手里的信,暗暗疑惑,这两天,时不时就有赵岚的信,怎么就没有自己的信呢?此时他才感到,自己轻易不肯写信的习惯,原来有一个很大的弊病,虽然可以回避现实中许多难言之事,钻研于书本却不能及时得到自己急于要得到的消息。赵岚的信都是谁写给她的呢?写信人当中,会不会仍有那位向她求过婚的军官呢?李家宝按捺不住妒意,回头再看赵岚,只见她手里拿着信仍在出神,一种非爱莫能产生的妒火忽地在李家宝的心里剧烈燃烧起来,令他气哼哼地问赵岚:“你今天才让我看老孟的信,还有没有其他的信没给我看?”

  赵岚一惊,蓦然醒神,李家宝注意了她手里的信,便故作平静,回避正面的回答,调子低低地反问:“一封玉梅写来的信,上面明明写着收信人的名字,你不经信主人的允许就给拆开看了,结果,立刻就惹出了大祸。你说,一封信就使你我的关系发生了莫大的变化,我的其他信件还敢给你看吗?”

  李家宝顿时无言应对,偏又不甘心,就忘记了老齐的叮嘱,狠狠地抽了一下拉车的马:“驾--”

  套上的马冷丁快跑起来,猛然惊醒了沉思中的汪佩佩,她下意识地看看赵岚,懵懵懂懂地发问:“又怎么啦?”

  赵岚赶紧回答:“没什么,李家宝要看我的信,我不答应,他在拿马撒气,别理他!”

  “你们俩呀,人都好好的还不知足……”显然,汪佩佩用她和别立人的境遇,对比了李家宝和赵岚的现在。

  赵岚理解汪佩佩的心情,她的话揪人的肠胃,扯人的肺腑,便赶忙劝慰她:“佩佩,你别总那么……”

  “你别劝我,要劝我,你俩就先和好……”汪佩佩耍着小脾气,话语却是真心真意,想想大家的处境,禁不住又落了泪。

  赵岚不吱声了,由汪佩佩的处境想起了郝玉梅,心里极其难过,深恨自己当时在市里的行为,不仅酿出了自己无法原谅自己的大祸,同时也连累了李家宝。如今,自己正在独吞苦果,他不知真相,对自己依然是一百个呵护,不舍苦学,不舍苦恋,始终锲而不舍,有时甚至是忍气吞声,实实在在地扪心自问,他这样做又有什么过错呢?可是,说到底,玉梅终归是为他而殉情的,自己又如何能够接受他的锲而不舍呢?难道把玉梅已撒手人寰的实情告诉他才对?不,不,还是能拖一天且拖一天吧,感受将人逼死的滋味,实在是太难咀嚼,也太难咽了。自己和李家宝,不管怎么说,还在期待着“以后”,玉梅的以后却已经是青春的彻底幻灭和灵魂不复存在的空寂……想到此,赵岚的眼泪默默地流了下来。但她立刻偷偷地擦拭,不让李家宝看见她的悲哀……

  又赶了许多路,东方红小队到了。三个人先后下了车,一起向人打听知识青年的宿舍。一位热心的老农把他们领到一幢破房子前面,指了指,没有好声色地告诉他们:“那就是,祸事窝!”

  听到“祸事窝”三个字,三个人禁不住面面相觑。他们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忘记了向领路的老农致谢,默默地打量起鞠老师也住在里面的“祸事窝”。

  长筒子泥土房,破旧不堪。房子的窗户因房子一头下沉,被压得变了形,玻璃非常污浊,窗框上的油漆早已掉得精光,木纹变成了黑色。墙上的土皮脱落好几大块,裸露出的土坯已被风雨侵蚀成一个个圆馒头,早该重新上泥了。房前,有一座又扔垃圾又倒脏水而形成的“冰山”,“冰山”高高的,挡住了房门。

  驻足看罢,三个人不得不绕过“冰山”,联想到鞠老师每次出入都要绕过这样的“冰山”,李家宝和赵岚的心境已经比真实的冰山还要寒凉,清清楚楚地看见,没有房门的破门框上,贴着一副新写的对联,上联是:早晨喝汤迎朝阳身上暖洋洋胃里鼓胀胀,下联是:晚上喝汤照月亮心中凉冰冰腹内空荡荡,横批是:三击破锣。不由得,三个人心里都一紧,这是什么对子啊?汪佩佩禁不住问李家宝:“三击破锣是什么意思呀?”

  李家宝皱着眉头回答:“是指‘’的声响。他们利用象声词‘’和菜汤的‘汤’谐音,强调顿顿喝的都是清汤,在向人们表示,他们已经不耐烦了。是一种偾懑情绪的刻意发泄,也是一种玩世不恭的自我标榜。可叹鞠老师,唉……”

  三个人还未进门,就已经发现,这里知青的精神状还态远远不如前进小队。住在这里的青年头头,明明是在破罐子破摔。很显然,住在这里的鞠老师对他们已是无能为力。队里对他们也是很难管束。鞠老师住在这样的地方,岂不是在遭罪?

  进了房门,他们几乎什么也看不见,眯住眼睛,待瞳孔扩大以后才看见,进门的走廊,通着一条横走廊。走廊的墙壁上,黑腻腻的。横走廊窗户玻璃上的积灰比硬币还厚,使所有的空间都显得昏昏暗暗,脚下的地面疙疙瘩瘩的,都是黢黑的冰凸。

  李家宝向左拐,敲响了临过道的第一个门。门开了,一个穿着细腿裤子、头发乱蓬蓬的男青年,披着一件绿色军大衣,疑惑地探出了头,操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问他们:“你们找谁?”

  李家宝回答:“找鞠老师。”

  “右边儿尽里面儿。”那青年年龄不大,同郑小微相仿,笑嘻嘻的,待人倒是很热情。

  李家宝侧头向自己的右面望去,那个青年眼见李家宝看错了方向,索性走了出来,夹夹着没穿棉裤的两腿,纠正李家宝:“是我的右面,不是你的右面。”

  说罢,他的嘴里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咝咝的声音,下意识地看看李家宝他们,摇摇头,刚想退回去,汪佩佩已用上海话和他搭了腔:“侬是上海人的吧?”

  “侬亦是上海人?”

  “侬怎么不回家过春节啊?”

  “没钞票。伊啦快去找人吧!”他好像不希望别人关心他,就用普通话替汪佩佩冲着里面喊了起来,“老鞠头儿,老鞠头儿--又来人啦!”喊完,他冲着汪佩佩笑了笑,嘴里叨咕着,“天气不得了啊,不得了!”以示他不得不失陪,赶紧缩进了屋子。

  第一次看见细腿裤子的赵岚非常纳闷儿,他的两条裤腿儿就像两根儿最粗的灌肠,他的脚可是怎么伸进去的呢?

  这时,最里面的门打开了,走出一个人来,站在门前大声询问:“谁找鞠老师?”

  李家宝走在前面,三个人先后走了过去。那青年先是觑着眼睛向他们看,待他们走近了,一眼就认出,走在前面的男同学是自己学校大名鼎鼎的李家宝,紧接着,就把全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赵岚也认了出来。他不由得惊喜,连忙热情地打招呼:“你们这是从哪儿来?快进屋儿吧!”

  三个人进了屋子,屋子里的情景令人不可思议。一进门,直接可以看见锅台,锅台和火炕间有一堵半截矮墙,厨房和里屋是连通的,屋里屋外,乱七八糟。外屋的大锅被拔下来砸破了,弄得满地都是柴火灰。水桶被踹扁了,扁担断成了两截。里屋,地上扔着好几个被踩瘪的洗脸盆,墙上的挂钟玻璃碎了,也停了摆,靠墙的几个箱子都被劈裂了,柳条包被捅出了大窟窿,就连里面的衣物也遭了殃,炕上的行李乱成了团,褥子和被子都被踩上了许多泥脚印子,好像这里发生了武斗,刚刚被人砸过。

  “这是怎么了?”李家宝惊疑地发问。

  请他们进屋儿的青年愁眉苦脸地回答:“唉,一言难尽……腰街的插队知识青年和农场的知识青年打群架,年前,叫咱校的青年在县里遇上了。插队的向着插队的,因为有一个农场的知青管插队的青年叫‘二老插’,暗指插队青年是“二劳改”。“二老改”是兵团和农场的一些人对劳改释放就地工作人员的篾称。咱校大熊他们忽地动了气,就帮腰街的青年把农场的青年给打了。被打的知情当时就扬言:‘好,有种的你们就等着。大年初一,去给你们拜年,不去是孙子!敢不敢说出你们是哪儿的?是站着撒尿的,你们就说出来。要不然就当面承认,你们都是‘小便池!’大熊咽不下恶气,也是逞能,就像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草莽英雄,不光把地址告诉给他们,还跟他们叫号:‘谁他妈不去,谁就是孙子的孙子!’鞠老师知道这件事以后,要领大熊他们找那些人去和解,大熊说啥也不干。鞠老师赶紧找我们队的祖队长,祖队长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一推六二五:‘你领来的青年你自己管吧,我怕家里的柴火垛再着火,也怕大鹅再招贼!躲还躲不过来呢,我理他们?’临近过年了,队里宣布知识青年放假。鞠老师就劝大熊他们回市里,大熊就是不肯。当着鞠老师的面就要挟他的哥们儿:‘谁走,从今往后就别回来!’他的哥们儿都听他的,好像他们肯定能打赢似的。今天一大早儿,农场那边来了三十多人,冷不防冲进来,气势汹汹的,把屋里屋外都给砸了,把大熊也给打伤了。脑袋瓜子像血葫芦似的,看也看不清,简直把人能吓死。事后,那帮人呼呼啦啦喝酒过年去了,咱校的青年就慌慌张张送大熊他们上医院了。鞠老师让队里的领导和他一起去医院,可是队里书记的老伴养猪超了数额,偷偷卖给市里被发现了,属于投机倒把走了资本主义道路,书记正在反省不能去,祖队长就跟去了,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难为鞠老师……”

  “大熊是谁?”李家宝觉得这个外号他十分熟悉,但想了好半天,又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是咱校初三

  “是钱国志的弟弟吗?”

  “对,他二哥叫钱国志。”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广平。你是不是叫李家宝?”

  “你怎么认识我?”

  “赵李嘛…… 她就是赵岚吧?”

  “我是赵岚。”赵岚笑了笑,主动向张广平伸出了手。

  李家宝和汪佩佩也先后同张广平握了手。

  “唉,”张广平打了一个咳声,表示无奈,“分到这个队算是倒霉透了。打八街,谁的话也不听。对鞠老师,吃住倒是照顾,可是只当爹养,不听爹话。大熊就像个山大王,一天到晚,不管对同学还是对老乡,就知道穷横,还一个劲儿不让鞠老师出面管他。鞠老师不能不管,可他蛮横以后还有理,甚至揶揄鞠老师:‘亲爱的鞠老爷子,你还来管我呢,人家把你也弄到这种地方来,有谁管过你?不是我们几个护着你老人家,谁拿你当回事儿?’鞠老师被他问得无话可说,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张广平十分同情鞠老师的处境,话音刚落,马上又添了一句,“真的,要不是照顾鞠老师,我早就不理他们,自己回家过年去了……”

  “怎么办?”听了张广平的话,李家宝非常惦记鞠老师,但他首先征求赵岚的意见。

  赵岚当机立断:“干脆,咱们也上县里,去看看鞠老师,也想法看看别立人,反正你把车赶来了。”

  一提别立人,汪佩佩立刻就蔫了。赵岚赶紧劝她:“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别难过。有桥没桥,也得过河!”

  赵岚不劝还罢,一劝,汪佩佩反倒流了眼泪。张广平不知眼前的女青年为什么会落泪,见人家说走就要走,恋恋不舍的,又不能不让人家走,就可怜巴巴地同李家宝他们握别:“你们要去就快去吧,我还得看家收拾屋子,你们看这样子,唉,要是让家里人看见,父母能放心?没办法,实在是没法说……”

  显然,张广平是一个不甘消沉、也不肯玩世不恭的青年,而处在大熊这么一窝里,他无可奈何,有口难言。一时间,他眼睛潮湿,不忍说下去了,却谁都看得出,他早已想家了,只是为照顾鞠老师,他才默默地忍耐。此时,鞠老师不在他的身边,眼看着,刚刚见面的校友马上就要离去,他感受到的一丝热气顿时又化作了乌有。他似乎觉出了孤独,面目上的表情冷凄凄的,掩饰不住内心的悲凉。李家宝不忍这样分别,就有意打岔:“对了,刚才那个上海青年,大冬天怎么不穿棉裤啊?”

  “咳,谁也没办法。”张广平的鼻子有些堵塞,掏出手绢擤擤鼻子,表示歉意地笑一笑,这才继续说下去,“队里补助他做棉裤的钱,叫他赌输了……”

  “赌?他赌什么?”

  “什么都可以赌,他们就什么都赌。比如遇到个脏水沟,就会有人提议:‘谁能跳过去,我这块上海表就是他的!’本来臭泥沟挺宽的,可真就有人敢去跳。跳进沟里弄得一身臭泥,大家伙儿就哈哈大笑,看着他的惨相玩儿开心。有人真的跳过去,他们当中不管谁,就真把手表戴在自己的手腕上,见了人,不但不羞臊,反而还炫耀:‘好好看看,大上海,刚刚赢来的!’”

  “他的钱就是跳水沟跳输的?”

  “哪儿呀,他的招儿别提多损了!一天,也不知他从哪儿弄来了一窝还没长毛的耗子崽儿,他拍着刚刚领到的补助费,咋咋呼呼,屋里屋外找人叫号:‘谁敢把这几个小耗子生吃喽,我就把我的钞票全都给他,要不我来吃,谁出钱?’谁知,和他一起来的一个青年也敢吃生耗子。端来一盘酱油,把小耗子当做三响菜,三下五除二,没几口就全都给吃了……”

  “三响菜?”

  “用筷子夹起耗子来,耗子吱地叫一声,第一响;一蘸酱油,第二响;用牙一咬,第三响……”

  “快别说了……”赵岚要吐,恶心得不行。

  李家宝立刻不问了,看着呕吐的赵岚,心疼不已,却无法代替。他要给赵岚捶背,赵岚赶紧闪到一旁,过了好半天,才恢复正常,苦苦一笑,内心复杂,便婉言谢绝李家宝的关心:“快走吧,我挺得住,不管怎么样,都能挺得住。”

  告辞了张广平,他们的马车立刻就朝县里奔。一路上,赵岚几次恶心,几次强忍着。李家宝要停车,她不让。李家宝只好看看汪佩佩,希望她帮赵岚捶捶背,汪佩佩却痴呆呆的,自己有心事。她是想起了别立人,两只胳膊抱着腿,始终将下颏抵在双膝上,不仅痛苦,还有一种强烈的负疚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