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五十五章哀思
到了县医院,他们很顺利地找到了鞠老师。鞠老师焦急地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子上,正在等待钱国和的手术结果。 赵岚看见他,立刻兴奋地高喊:“鞠老师!” 鞠老师一惊,见是赵岚,一反平时的稳重,似乎他才是个孩子,见了久别的亲人,喜出望外,几乎不知如何是好,匆忙站起身来,兴奋地抓住了赵岚的手。 “你好,赵岚!你怎么来啦?” “鞠老师--”李家宝也满面笑容地走了进来,老远,就恭恭敬敬地鞠躬施礼。 鞠老师看见李家宝,愈加兴奋,一时间,忘记了眼前的愁心事,紧忙问赵岚和李家宝:“你们这是……” “去给你老人家拜年,知道你老陪大熊他们上县医院来了,我们就赶忙追了过来。” 鞠老师格外激动,也非常感动。这么远的路,学生们追过来看他,他心满意足,十分欣慰,关切地询问:“你们都好吧?来,快都坐下,好好唠一唠!” 鞠老师一心希望他的学生都好,问话里,却暗藏着忧虑。他住在大熊他们的生产队,也始终惦记着前进小队那边的学生,话语中,一个“都”字尽把他关心前进小队每一个学生的心境和盘托出。虽然他知道,在赵岚和李家宝的影响下,那里的知青很有正事,可他仍是不放心,他还惦记那里的陈书记和耿队长,还有那个被枪子儿打了屁股的魏长顺,也不知他们受了什么处分,魏长顺的屁股好没好。这一切,都被那个加重语气的“都”字概括了。 眼前的李家宝和赵岚正在闹矛盾,怎么说也不能算好,听到鞠老师关切地一问,不约而同,两个人不但什么也没有回答,反而下意识地互相看了看,目光碰目光,脸上的笑容都不见了。 鞠老师马上看出了问题,问话的语气十分急切:“怎么了,你们?出了什么事情吗?” “没什么。鞠老师,你搬到我们队去吧,虽说我们队也不算太平,但生活上总还不像东方红小队那样。”赵岚岔开鞠老师的问话,真心真意地邀请她的老师。 “傻孩子,”鞠老师打了一个咳声,语气变得十分深沉,“你们队的带队老师……其实不是我,本来是徐老师……在火车上,我是怕李家宝难过,没有告诉他……上次见到你们,我见你们已经够苦够难的了,于心不忍,就依然没有告诉李家宝……”鞠老师的样子很伤感,习惯地摘下眼镜,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擦镜片,以此抑制他的悲哀。 李家宝从鞠老师的话语中已经感到,徐老师仿佛遭遇了什么不幸,顿时担心,十分警觉地问鞠老师:“徐老师怎么了?既然他是我们队的带队老师,为什么没和您一起来呢?” “他,来不了了……”鞠德儒的声音是颤抖的,他的神情痛苦异常。在学生面前,他从未有过如此这般的表现,瑟缩地向前探身弯着腰,令人伤心惨目。 李家宝见鞠老师如此模样,越发焦急起来:“他怎么啦?” 鞠老师吞吞吐吐:“他病了……” “什么病?” “意外,意外啊……”鞠老师怎么也不愿说出他的老伙伴儿已经谢世了,而他眼里那兜也兜不住的泪水,不仅流露出他的不忍和思恋,也向他的学生流露出徐老师的不幸。 “徐老师现在……”李家宝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但他不情愿是真的,不见黄河不死心,仍抱着一丝侥幸,一心巴望自己的徐老师只是大难不死。 “走了,已经走了……”鞠老师再也抑制不住他的感情了,声音哽咽,噙在双目中的泪水唰地流淌下来。 “走了?”李家宝如遭雷击一般,神色凄然,双眼直呆呆地盯着几乎不能自持的鞠老师。不由得,他记起当年徐老师点烟时手的颤抖和嘴角上肌肉的抽搐。愧疚、悔恨、思恋的情感令他心乱如麻……他想起了徐老师对他饱含激愤的期待和深切的责备,“我的儿子……是我的亲生儿子,已使我终生抱憾。我实在不希望、不甘心、也不敢想象,两年多来我抱以最大希望的学生,被我视为得意弟子的李家宝,也会步我逆子的后尘……”顿时,李家宝泪洗颜面,撕心扯肺,当他终于和赵岚结伴苦读的时候,他曾多次暗下决心,日后一旦成才,一定和赵岚双双前往,以真实的成就去慰藉先生。可是,他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到底会怎样,对他始终抱以厚望的徐老师却与世长辞了……他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转身躲开众人,向一旁走去,面对医院走廊的墙壁,无声地抽泣……他的情绪感染了赵岚,赵岚对可尊敬的长者素有敬意,止不住的泪水也慢慢地涌出了眼窝,她悄悄地搀扶住自己的鞠老师,好像鞠老师也会随时倒下去一样…… 李家宝忆起徐老师当年苦口婆心地劝他去结识赵岚,让他从赵岚身上反思自己的情境,想到目前自己同赵岚的尴尬关系,他就就更加觉得愧对徐老师了,百感交集,悲痛难忍,他真想放声悲哭一场,痛痛快快地哭个够…… “家宝--”鞠老师叫一声李家宝,再也不能不对李家宝以实相告了。李家宝啜泣着顺从地走了回来,鞠老师凄切地告诉他,至今,很多人还不知道徐老师已经谢世,也很少有人知道徐老师是怎样遭遇不幸的…… 王长平老师讲,徐老师听说让他下乡当带队老师,心情很不平静。当他听说他和鞠老师将到同一个公社的同一个大队时,他的心情甚至很兴奋。后来他听说,校革委会是有意把学校的“老鸡巴灯”分在一起,为的是好好折腾折腾这些“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徐老师愤怒了。默然想到,如果下乡带队的老师当真都是即将近退休的老教师,也真有个以防万一的问题,他就非常负责地去找军宣队走后来校掺沙子的工宣队,想向他们建议,把青年教师和老教师相互搭配一下。当时,工宣队队长不在,一个没有点滴文化、说话办事都有点儿潮、只会筛沙子的力工就主动接待他。徐老师很诚恳也很实事求是地向他谈了自己的看法,那个力工却不以为然,甚至出口不逊:“你们这些人哪,真是不识好歹,让你去带队,就说明你还可以使用,该知足不知足,还跑来挑肥拣瘦,说三道四,你就不知道你自己的问题啊?” 听那力工这样说,徐老师的脑袋嗡地一下,脱口而出:“我的问题?我有什么问题?” “嗬,你还问我?十七年,资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统治着学校,你是省重点中学的黑干将,你敢说你没问题?你给资产阶级和反革命修正主义搞翻案哪?” 徐老师并不知道此人是个二膘子,是因他平时吊儿郎当,厂里为求一时太平,借着往学校掺沙子,才把他打发出来,只以为他是工宣队队员,在其位必谋其事,见他说话如此蛮横,就非常认真地追究他的态度:“这位同志,你是工宣队的工人代表,你说话是应当负责任的。” 这位代表立刻黑下脸,瞪起了眼珠子。他记得真真切切,厂里找他谈话时,是让他代表工人阶级到资产阶级统治的学校里去掌管权力的。这是厂革命委员会对他的巨大信任,是他的光荣。对此他听得句句入耳,记得牢牢在心,连走路都学会了背手。万万没想到,一个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竟敢如此对工人代表讲话。他的潮劲儿忽地上来了,开口就吐脏话脏:“负责任?我他妈哪儿不负责任啦?没卵子硬找茄子提溜,你他妈反对工宣队是不是?告诉你,是伟大领袖毛主席派我来掺沙子的,你他妈敢反对毛主席,你作死呀?跟你把话挑明了,你不愿意去带队,就是公开对抗工宣队!好了,你不去也行,你就等着挂牌子挨斗吧!给你脸你臭不要脸,你这老鸡巴灯,纯粹是活腻了!” “你,你怎么能这么讲话?身在学校,怎么还骂人?” “你他妈少来温良恭俭让!骂人?我他妈还打人呢!打倒反革命,再踏上一只脚,让你永远不得翻身!” “你,你……”一向严谨正派的徐老师,被这粒大沙子狠狠地咯了牙。他很敏感,这个人敢如此对待自己,注定是自己在政治上已不被信任。他万端地感伤,辛辛苦苦几十年,别无他求,只盼有个做人的尊严,在自己的国旗下教好自己的学生,让他们将来能与洋人们平起平坐,挺起中华民族的尊严。可是,眼前这么一个小混混儿,就可以如此糟踏自己的人格,徐老师不禁义愤填膺,严厉地质问那个小混混,“你,你还是工人阶级一分子吗?” 那力工一听,急了,“什么,我不是工人阶级?操你个妈,我让你作!”他口里骂着脏话,心中怀着对臭知识分子的痛恨,猛然上前,咚的就是一拳,徐老师倒下去的时候,太阳穴正好磕在桌子角儿上…… 讲到这里,鞠老师擦擦泪水,凄怆地问李家宝:“你知道,你知道王老师离开徐老师的病榻前,徐老师是怎么说的吗?” 李家宝的泪眼盯住了鞠老师的眼睛,鞠老师先擦擦眼睛,才开始学说徐老师对他的临终嘱托:“王老师,‘李家宝是块好料啊,但那孩子受过干部子弟的欺辱,好偏激,他不光抹过红榜,连赵岚那么好的孩子,也曾被他误会过,但他确是是块好材料,你一定要转告鞠老师,时时替我帮他一把,风雨过后,使他成才……” 话到伤心处,老先生老泪纵横,什么也说不下去了。 “鞠老师……”李家宝听罢徐老师临终前对自己的关怀,望着老泪纵横的鞠老师,不由得惨叫了一声。再看长者的泪水,李家宝更加痛苦不迭。徐老师那手的颤抖,徐老师那偶尔一闪的凄切眼神,徐老师那脸上肌肉的抽搐,徐老师听他讲述委屈的鼻塞,无一不催他悔恨…… 李家宝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转身,急忙向外走,走出医院,朝着一片人造林跑去了。他抱住一棵树干,先是支撑着自己,禁不住又用双手捶打那树干,低声地呜咽着:“徐老师呀徐老师,李家宝如今什么都明白了,李家宝实在是不争气啊,是你把李家宝修理成人,你老人家却……却……” 汪佩佩跟着李家宝跑了出来,本来是想劝说李家宝的,追上李家宝以后,看见李家宝已泣不成声,她于心不忍,于心难忍,又见李家宝已无力自持,就像她失去了主心骨一样,不但无力劝说李家宝,触景生情,由此及彼,想到了别立人,也想到了她自己,反倒热泪潸潸,惨痛地叫一声李哥,扶着一棵松树慢慢地坠了下去,嘶哑着声音,仰头问苍天:“老天爷呀老天爷,你就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吧,这……这都是什么呀……” 李家宝听到汪佩佩凄惨的哭叫声,抹去自己的泪水,望着陪他垂泪的汪佩佩,真想安慰安慰她,但是,李家宝也想到了可叹的别立人,蓦地,想起老孟醉酒哭中华的情境来,眼中的泪水,忽地又涌了出来,甚至想像老孟那样,也哭一哭中华…… 赵岚陪着鞠老师走了过来,急忙往起搀扶汪佩佩,擦也未擦自己的泪水,连忙劝说早已哭成泪人的汪佩佩:“佩佩,佩佩!你跟着乱哭什么呀……” “什么呀,什么呀,这都是什么呀……”满腹委屈的汪佩佩禁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冤屈,都与她紧密相关,而她是脆弱无力的,只有哭,只能哭…… 李家宝凄然地看着汪佩佩,似乎她就该这样哭下去,只有这样大哭一场,才会悲极而愤然,无路而求索,似乎自己也一样,也该哭个天翻地覆。看见鞠老师,他抽着鼻子抹去泪,待汪佩佩哭出了满腹的委屈,忽然向鞠老师请求:“鞠老师,我想同您单独谈一谈,好好谈一谈……” “好,好,咱们到医院去谈。钱国和还在手术室里,那里不能离人,走吧,到那里去谈。”鞠老师说完,急忙转身先走了。老人是有意避开他人,再次独自拭泪。 悲痛的李家宝见鞠老师又落泪,想起徐老师临终前通过王老师对鞠老师的嘱托,不禁万般感慨,两眼盯盯地深望赵岚,一心要满足徐老师生前的期望。他的态度十分恳切,言语也格外凄怆:“赵岚,我们再不能辜负师长的意愿了,我们必须和好,必须像结婚时那样推心置腹。我有错,你可以以其他方式进行种种惩罚,但我们不能再这样人为地制造疏远,你听见了吗?” 赵岚心潮起伏,望着真诚迫切的李家宝,几乎想就此满足徐老师的临终意愿,但她双眼含泪,却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她爱李家宝,至今也爱李家宝,见他如此深沉地请求自己,真想扑过去就投入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可是,她的心仿佛是被郝玉梅的悲哀浸泡透了,她情不自禁地盯向汪佩佩,见她眼泡红肿,便蓦然想起了郝玉梅……“不,不,我还不能……”她抓心揪肺一样难受,强压住对李家宝的怜惜和怜悯,痛苦地拒绝了。 “赵岚,赵岚!”李家宝满脸泪痕,愤怒地狂叫起来,“你的心肠是铁石的吗?你为什么这样欺负人,难道是因为你的父亲又站起来了吗?” 听见李家宝如此的喊叫,赵岚心如刀绞,情不自禁,想起了父亲和母亲在那痛苦之夜的特殊谈话…… “我的敬兰教授,人都是活到死,谁也逃不过,死不足惜,也不必悲哀。只是,还有那么多的冤案……” “你快别说了,别说了……该住院还是住院吧!也不能就这么不治……” “不能啊,可敬可爱的教授夫人!眼下我还不能轻易把我的位置交出去。能撑一天还是得先撑一天。绝不能让双齐市一把手的位置落到秦要武那种人的手里。这个女人给江办写了信,得到江办的回信,就想借此向上爬。我还没住院她在双齐市就不可一世了。如果我住进医院,她还不得翻天?万一她得逞,许多老干部可就遭殃了。她心狠手辣呀,整人就像踩蚂蚁,打苍蝇,捻蚊子。我的病反正已是晚期了,治也是拖时间的事情,与其在医院里泡着,莫如再做一点儿事情。不是吗,我的教授?” “那就让岚岚留在家里……帮我一起照顾你吧,也算她和你最后再待几天!” “不,岚岚有岚岚的事情,对能成才的孩子,咱们就必须响鼓重锤,想方设法促其成才,不能浪费他们一丁点儿时间。唯有如此,你和我,尤其是我这个行将化作轻烟的人,才对得起良心,才对得起还很单纯的孩子啊……” “可她,她明天就要走,也不告诉李家宝……” “走吧,让她自己去闯吧。她的脾气我太了解了,记性不是劝出来的,跟头就让她自己跌吧……我本想借她和李家宝都回来的时机认认真真会会亲家的,看起来,也是不大可能了。摁牛头喝水,不喝就得呛啊……她走的时候,你千万不要流露出悲哀,你是我忠实的伴侣,我知道你做得到,一定能够做到……” “老郭……” 母亲凄惨的呼叫如在耳侧,赵岚痛苦地闭住了眼睛,热泪滚滚不止。她不想把父亲的事情告诉李家宝,只想憋在自己的心里。她怕李家宝得知自己父亲的不幸,会强迫自己必须怎样怎样。真的那样,自己还能怎样?自己就会对不起亡故的郝玉梅……可是,此时此刻,李家宝却在伤害自己可敬可爱的父亲。她难过,她悲哀,她痛苦,她万般委屈地望着不知真相却盛怒不已的李家宝,望着严厉谴责自己、无从理解自己心境的李家宝,感到自己空前的冤枉,她多想对自己的爱人倾诉内心的苦衷啊,她多想得到自己丈夫的宽慰啊,但是,郝玉梅在她的心里不停地哀叫着,逼得她头脑发涨,眼看就要爆炸一样。然而,李家宝却又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说,你为什么不敢正面回答我?” 无可奈何,赵岚忍住巨大的委屈和悲哀,猛然转身,急急地跑掉了。春节前,她曾打算回家去看父亲,可当时书记和队长都在拘留所里,她身边又有个冤屈的汪佩佩,尤其还有个被蒙在鼓里的李家宝,可他,他……唉,他也是不知真情啊…… “赵岚姐,赵岚姐--”汪佩佩急忙起身追赶赵岚,她不知道赵岚姐为什么会如此痛苦,但她已感到赵岚姐有莫大的隐衷,并始终明白,她是怕自己苦中更苦,不忍雪上加霜,才不肯向自己倾吐她的隐衷。 李家宝不去管赵岚,快步去追赶鞠老师,他要把他所有的经历和思考统统讲给他的老师听。在医院的走廊里,他毫无保留地向鞠老师讲述了他在校和下乡以来的一切一切。鞠老师感慨万千,立刻答应了他的请求,一定和赵岚认真谈一谈。 鞠老师这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自己的学生了解得很少很少,尤其不敢想象,赵岚和李家宝面对现实竟在等待必将发生的“以后”。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是在反右时,他们肯定是右派;如果他们的事情发生在老师当中,这样的老师肯定立刻就会被打成反革命。下乡不久,他们就结了婚,又是多么不可思议……他开始用一九七0减去一九四六,得出的数字是二十四,如果再减一,赵岚原来也是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四岁谈恋爱,二十三四岁结婚,还早吗?其实一点儿也不早啊!他冷静地思考一阵,越发体味了众多知青的悲哀。赵岚的父母虽然在忍辱负重,却是深谋远虑的,不许他们的儿女浪费时间。十分可惜,目前他们只能点拨他们自己的孩子。眼见着,许许多多青年都在不甘心地盲目等待,他们那种惶惑被动的等待,同赵岚和李家宝比较起来,又该是多么可怜啊!不由得,他愈加钦佩赵岚和李家宝,在如此的环境中,他们头脑清醒地做着寻常人连想也想到的事情……蓦地,他想起赵岚父母劝他的话,“韩信不忍胯下之辱,日后岂能将兵?越王不为夫差拉马,日后怎能卧薪尝胆,灭吴雪恨?老先生不肯隐忍一时,万一经不住折磨,日后又如何报效自己的国家?”他由衷地感激赵岚的父母,当年若不是他们及时规劝自己,使自己打消张贴《郑重声明》的刚愎之念,也许自己会因一时之怒,早已面向黄泉…… 这时,护士们推着手术车从手术室里出来了,一直等在手术室门口的青年们急忙围了上去。 “怎么样?怎么样?”他们一边询问着,一边跟着手术车匆匆地去了住院部。 鞠老师只得暂时中断了和李家宝的谈话,找到主刀大夫,关切地询问钱国和的病情。 主刀医师虽然很疲惫,还是告诉他:“问题不大,脑袋上是红伤,小腿上的骨折已经正了位。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了,放心吧,没有生命危险,也不会留下残疾!” 大熊他们的祖队长一听大熊没有生命危险了,舒了一口气,立刻就发牢骚:“这帮玩意儿,拿自己的小命儿当小鸡儿,瞎子闹眼睛,算是没个治了!”显然,祖队长还没有消气,也不知他的牢骚是冲知青发的,还是有话不和鞠老师明讲。 鞠老师并未在意祖队长的态度,只知眼下需要做的,应该是向主刀大夫表示歉意和谢意,他拉住大夫的手,态度非常诚恳:“辛苦你了,大夫。大过年的,还把您从家里请出来,实在是抱歉。就让我代表我的学生同您握握手,表示一下谢意吧!” 主刀大夫和感谢他的鞠老师握过手,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祖队长,禁不住是也发牢骚:“有什么法子呢,世上就有这路货!”他分明是在指桑骂槐,表面上说的是大熊,实际上是冲着祖队长。发泄过不满,他才与鞠老师道别:“鞠老,不冲别的,就冲你拿别人的儿子当孩子,挨点儿累我也认了!唉,也该回家过年去喽!”主刀大夫也向鞠老师伸出了手,意在握别。 鞠老师再次向他致谢,目送他走出医院,才吩咐始终跟在他身旁的李家宝:“你去叫赵岚,让她在医院门口等我。” 李家宝听到鞠老师的吩咐,点点头,并没有马上离开,礼貌地等待鞠老师先走,也好目送可爱的长者。鞠德儒这才回头招呼祖队长:“走吧,去看看钱国和吧。” 祖队长嘟噜着脸,抹搭着眼睛,听到鞠德儒的催促,也不说话,很不情愿地和他去了病房。仿佛这一切多余的事情,都是这个戴眼镜的瘦高老头儿没事找事儿,硬给他带来的一样。 李家宝看到鞠老师离去了,立刻走出医院去找到赵岚,却不理她,只对赵岚身旁的汪佩佩说话:“你告诉你的赵姐,鞠老师让她在医院门口等候鞠老师。” 李家宝把话说完,转身就去看他的车。他想起了齐金库对他的叮嘱:“别忘了中午喂牲口,也别忘了饮水。” 赵岚望着和自己面对面却让汪佩佩传话的李家宝,知道他是真生了气,而自己却依旧不能和他说真话,心中凄惨,只得去找鞠老师,但求老师能谅解她。汪佩佩见赵岚去找鞠老师,便向李家宝走了过去,沉着脸质问他:“刚才你为什么那样对待我赵岚姐?” 李家宝原本余怒未消,很不服气地驳斥汪佩佩:“你应当去问问她,凭为什么不讲道理!” 汪佩佩找不到适当的言语,咕嘟着嘴,很不高兴:“你们还这么乱吵,根本不懂什么是痛苦,也不懂得珍惜……” 李家宝不说话,似乎没有听见汪佩佩的话,闷着头只管把装草料的麻袋拴在牲口的脑袋上。那马得了草料,立刻大吃大嚼。李家宝突然也饿了,这才想起来,他连早饭也没吃。但他忍耐着,一心期待着鞠老师和赵岚的谈话结果。汪佩佩见李家宝不理自己,便闷闷地靠在车上,怎么也不理解,李家宝和赵岚已经结了婚,恋爱的故事那么曲折动人,为什么现在还会这么横眉立目的。突然,她被闯入眼帘的一幕惊呆了:别立人被剃了光头,帽子也没戴,拄着双拐,由一名持枪的武装人员监押着,艰难地向医院走来。汪佩佩怕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确实就是别立人。只见他面目消瘦,胡须不整,衣着邋遢。 “别立人,别立人--”眼见别立人如此模样,汪佩佩急切地呼喊起来,疯了一样,不顾一切地向别立人奔去。 别立人站住了,急切地循声找人,一见是汪佩佩,不住地呼唤着他的名字,不顾一切地向他扑来,顿时,他也忘记了一切,赶紧拄住双拐,一蹦一跳地迎了过去。突然,他后面的看守无情地高声大喝:“站住,站住!别立人-- 你赶紧站住!” 别立人不得不站住了,他是枪口下被押的一名囚犯,猛然想起自己目前的处境和身份,不禁凄怆,一转身,不得不撇下可怜的汪佩佩,拄着双拐便向医院蹦去。他的两拐已经不听使唤,他蹦跳着急走,明明是不忍心让汪佩佩再见到他。 “别立人 ”汪佩佩不顾一切,急切地扑向他。 别立人急欲摆脱汪佩佩,一着急,在医院门前的空地上打了个趔趄,向前一扑,跌倒了。 “呀!”同鞠老师谈完话正走到医院门口的赵岚,见拄着双拐跌倒在地的患者是他们的别立人,惊讶不已,急忙跑上前去,心疼不已地往起搀扶他。 “别立人,你这是怎么啦?怎么会这样?”赵岚一边往起搀扶别立人一边关切地询问,简直目不忍睹。 别立人在赵岚的搀扶下,挣扎着爬了起来,看看赵岚,苦苦一笑,什么也没说,回身盯住了汪佩佩。 “别立人 ”汪佩佩哭叫着扑过去,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问他:“怎么啦?你这是怎么啦?是谁把你弄得这样啊?你快说,你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啊……” “闪开!”别立人后面的看守猛然大喝。 别立人仰起头,只看天。 “赶紧闪开!”看守再次向汪佩佩发出了警告。 汪佩佩不管,只管攀住别立人,呜呜地痛哭。 “闪开,闪开!赶紧闪开!”年轻的看守顿时紧张起来,端起枪来就拉枪栓,警惕地高声喝喊,连嗓音都变了。 汪佩佩被惊得回过头来,只见那看守端着枪,怒目看她。她立即转过身来,张开双臂,用她的身体护住别立人,准备拦接子弹似的,以眼还眼,怒视着那个看守:“不许你打!不许你打!要打你打我!不许你打他!” “佩佩--”赵岚急忙招呼汪佩佩。 汪佩佩什么也不顾,只管保护别立人。看守顺下了枪,奇异地望着不顾一切的汪佩佩,冷冷地问她:“他是你什么人?” “爱人,我的爱人!”汪佩佩仍旧张着双臂保护别立人。 别立人再次扭头望着天空,那情境,令人感伤,令人无法不同情。他一心一意跟着他所心仪的书记干革命,到头来,却被这位无赖书记奸污了他的未婚妻,又将他迫害成如此模样,怎能叫人不感伤?不深思? 李家宝已经走了过来,轻轻地呼叫看守:“同志--” 看守立即警惕地转向李家宝,用余光监视着赵岚。场面被看守弄得很紧张,引来了许多路人。 李家宝半举起双手,表示自己是徒手的,很注意说话的语气和问话的分寸:“请不要误会,我们和他是一个生产队的,都是下乡青年,他的腿怎么了?” “越狱去看什么汪佩佩,自己摔的……你们赶快闪开,不要防碍我执行公务!”年轻的看守回答完李家宝的问话,再次端起了枪,不无警惕地扫视着他们。 “不可以同他谈几句话吗?” “闪开!我在执行公务,赶紧闪开,所有人都赶紧闪开!”看守把枪对向了想要上前的李家宝,厉声大喝,又用余光警惕着周围的人,生怕囚犯被劫。 李家宝怕引起误会,只得站住不动。那看守立刻向别立人发出命令:“别立人,赶快进医院!” 别立人看了看李家宝,也看了看赵岚,依然什么也没有说,一扭头,忍住一切,拄着拐杖,便朝医院大门蹦跳着奔去。 汪佩佩张着双臂,仍然怒视着看守,可是,她的身后已是空空的,早就没有了别立人。 “对不起,请你们赶快把她劝开,我只能执行看押的任务,没有权力让她和犯人会面……”看守缓和下语气,语气中已经带有同情而无奈的意味,认真地请求赵岚和李家宝。 赵岚走过去挽住汪佩佩,汪佩佩猛回身,看见别立人就要跨进医院,转身就要追赶,却被赵岚拽住了她的胳膊。她挣扎着不听劝说,赵岚死死地拽住她,生怕她闹出事来。 “别立人-- 别立人--别立人哪别立人……”汪佩佩瘫软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别立人双眼悲愤地回了头,凝视着已不能自已的汪佩佩,双眼含泪,一言不发,猛然将头甩回去,拄着双拐,急急忙忙用单腿蹦进了医院。明明他有话,他却忍在肚子里。李家宝和赵岚都已看出,别立人已不再是直言快语、凡事都要马上叫真的别立人了,但他的身上,却依然流露着他的认真和倔强。 汪佩佩坐在地上双脚乱蹬乱踹,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别立人,别立人……别立人啊……” 只可怜,没有别立人对汪佩佩哭叫的回答,别立人是囚犯,已经没有权力决定他自己的行动,也没有人可以替汪佩佩把别立人叫回来。汪佩佩只能软弱无力地哭叫,孤苦无望地哭叫,失魂落魄地呼叫,令人伤心惨目地呼叫,声音越来越低地呼叫,最后,就是她还想呼叫,也叫不出声音了…… 年轻的看守警惕地望着他们,退进医院的两扇门才顺下他的半自动步枪,赶紧看押别立人。李家宝忽然大声招呼看守:“狱警同志,狱警同志---”看守回过头来,李家宝立刻向他请求,“把我的帽子给他戴上,可以吧?” 狱警把李家宝的帽子接了过去,追进医院替别立人戴上,又赶紧跑出来替别立人高喊:“别立人谢谢你们!” 这一声谢,谢得汪佩佩欲哭无泪,谢得李家宝和赵岚剜心揪肺,不知所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