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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苦衷
又过了几天,朱晓莉和吴同峰也回来了。回到屯里,他俩想马上就找别书记,报个到,表示表示自己的态度;请示一下任务,也显示显示自己的亲热。一进宿舍,他立刻觉得很奇怪。李家宝和董强在看书。储得海在蒙头睡大觉,别书记不在屋子里。 李家宝抬起头看见他,就微笑着和他打招呼:“回来啦?” 他看着李家宝,没有出声,眼睛里射出了奇异的光束。仿佛李家宝根本没有资格和他讲话,却面目轻松地不思反省。李家宝见他大有划清界限的意思,便笑了笑,只管继续看书。 朱晓莉同吴同峰一样,开了宿舍门,就觉得不对劲儿。除了鲁亚杰和她寒暄几句,大家对她的态度几乎是一致的,抬起头看她一眼,然后就脸朝书本不理她,就连汪佩佩也一样。屋子里,非常安静,静得她惶惑不安。禁不住,她有意开始观察,鲁亚杰看的是报纸,赵岚看的是俄文小说。其他人看的都是教科书。忽然,孙桂英和她身旁的易俊红与吴雅琴嘁嘁喳喳地说笑起来,看她们的神态,仿佛是在幸灾乐祸。 顿时,朱晓莉感到很孤独,走出女宿舍就把吴同峰喊了出来,低声问他:“别书记在宿舍吗?” “不在。” “李家宝和董强在干什么?” “看书。” “赵岚她们也在看书,连汪佩佩也在看书。” “大批判不搞啦?” “我正奇怪呢。” “我也是。” “那,你去问问储得海,我去问问鲁亚杰。就连汪佩佩也捧起了教科书,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吴同峰回到屋子里,悄悄把储得海捅醒了,把他当做自己阵营里的战友,低声问他:“咱们别书记呢?” 储得海左右看一看,见李家宝和董强仍在看书,就专门选用中性词汇,表示他的不偏不倚:“说是别书记在县知青办用破椅子砸向葛书记的脑袋,葛书记用右胳膊一搪,当时就骨折了,别书记当天就被拘留了,现在还在拘留所里……” “别书记打了葛书记,被拘留了?我越听越糊涂了,他打的是哪儿的葛书记呀?” “就是带我们进屯子来的工作队队长。” “咋回事儿呀?” “假期里的事儿,我也是回来以后才听说的。不过,后来县里来人证实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 “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啊?” “到底是咋回事儿,我还不知道。” “那咱们队现在谁管啊?” “让我和鲁亚杰横竖也得坚持着,遇到不懂的事情,就去问老陈和老耿。” “问他俩?那不是复辟了吗?” “大队队长就是这么布置的。” “将来他俩还能官复原职吗?” “难说。” 难说,谁都会说,只是说了半天等于啥也没说。吴同峰被储得海弄得莫名其妙,他一心想知道为什么,储得海却只管注意言辞的中性,一到紧要的地方,就一问三不知。 朱晓莉把鲁亚杰找到外面去谈心,鲁亚杰也一样,也是一问三不知。吴同峰和朱晓莉重新凑在一起,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懵懂了。朱晓莉的心里不禁犹豫起来,真怕日后人家都上学,自己闹个白积极,就让吴同峰再去问储得海,吴同峰就赶紧又去了:“储书记,那咱们怎么办哪?” “自己的梦得自己圆,自己的事情就得自己看着办!” “那你说,将来知识青年真能重新上学吗?” “你问我,我哪知道哇?” 吴同峰依然问不出子午卯酉来,只得和朱晓莉私下商量:“咱们是不是先学学鲁亚杰,还是看看报纸吧,别犯路线错误!” “嗯,阶级斗争和路线斗争也真是太复杂了。别书记怎么会打葛书记呢……” 他俩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就这么一个多月,大批判专栏已是破破烂烂的,连个摆设都不如了。储得海和鲁亚杰也不制止赵岚和李家宝他们跟随返城思潮了,而且工作队的汪佩佩还傍在赵岚的身边学英语。这,这哪是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啊?难道刚刚转了弯子,还要再转个弯子转回去? 两个人无所适从,屋里屋外地来回转悠。易俊红对他俩早就看不惯了,手里捧着书,一抬头,冷丁从门缝里瞄见他俩在厨房里嘀嘀咕咕的,就偷偷捅了一下吴雅琴,悄悄提醒她:“你朝外看看,有人慌神儿了!” 吴雅琴放下书走出去,上趟厕所,连忙跑了回来,进宿舍就冲易俊红一伸舌头。易俊红笑么滋儿地用鼻子哼了一声,两个人立刻窃窃私语,报仇解恨似的,一吐胸中的闷气:“哼,让他俩杀回马枪,变成一对儿孤雁了!” “就是!李哥和赵岚姐待咱们该有多好,他俩还瞎揭发,一点儿没良心。让他们硬装革命派,变成孤雁也活该!” “你说,自己王八瞅绿豆,眼儿对眼儿的,还批判人家正式结婚登记的,那他们该算啥呢?” 易俊红的话音还没落,孙桂英就伸着脖子送去了答案:“那叫手电筒朝外照,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又叫喇叭筒说大话,调门儿总比别人高,还叫聋子唱歌,瞎子演戏……” “你们仨干什么呢?看书还说话!”周玲玲就像学校里的学习委员,听见教室里有了嘁嚓声,立刻就管束说话的。 被周玲玲一阻止,孙桂英一伸舌头,做了一个怪脸儿,表示认错地抿住嘴,马上就不出声了。 “嘿嘿嘿,”易俊红也是一笑,很实在地为自己和吴雅琴进行辩解,“周姐,刚下乡时我不就说了吗,俺们是‘知识青年没知识’的老初一,你送给我的书,我也看不懂,一溜号儿,就……就惹你生气了,是吧,周姐?” 周玲玲听了易俊红的话,瞧瞧她的顽皮相儿,这才想起,她和吴雅琴只比郑小微大一岁多,她俩哪会自学呀?一想到小微,她那女性中的母性,本能一般,立刻支配了她,想也没多想,就非常认真地揽下了责任:“那好吧,从今往后,我教你们仨。” 周玲玲满腹热心肠儿,看着比她小的姐妹,一心想尽姐姐的责任。可是一转眼,节气到了,地开化了。顿时,猫完冬的小屯子忙了起来。选种,捣粪,耕地,播种,喂马,喂牛,喂猪……不管谁,再想看书学习,就只能挤自己的睡眠时间了。这么一来,真正还能坚持自学的,只剩下赵岚、李家宝、汪佩佩、周玲玲和闷头不语的董强了。吴雅琴、易俊红和孙桂英,别说让她们起早贪黑看书了,每天早晨,要不是周玲玲按时招呼她们,她们就睡不醒。就是被叫醒了,还得抻一阵懒腰,才肯爬出暖被窝。 一天早晨,周玲玲刚刚叫醒她们三个,鲁亚杰跑完步回到了宿舍,见周玲玲手里拿着书本,正在督促她的校友按时起床,蓦然产生一种疑惑,抓一个机会把周玲玲邀到外面,悄悄问她:“周玲玲,你们这么起早贪晚地看书,是不是听到什么消息啦?” “啥消息啊?” “真没消息?” “啥消息啊?你都把我问糊涂了。” “那你们……为什么这么玩儿命地看书呢?” 周玲玲心里一紧,想起鲁亚杰是工作队“就地卧倒”的,曾经在攻心会上认认真真地“帮助”过她,不禁加起小心来,就绷着脸向她反问:“有话你就直说,是不是又有人要刹返城风啊?” “没,没听说啊……” 周玲玲只想迅速脱身,赶紧找了一个理由,“原谅我,我还有一道题得去问问李家宝,李家宝太忙,我得见缝插针!” 鲁亚杰知道周玲玲对自己还有戒心,心里不免难过,眼瞅着别人不愿意和她说话,总觉得自己有点儿冤枉…… 其实,鲁亚杰本来是个积极向上的好姑娘,能吃苦,也舍得拿睡眠的时间来做有用的事情。但文革以来,她有苦说不出,她的伯父曾经是右派,怕受牵连,心里有话也不敢往外讲。每日里,只能看报纸学舌,苦涩的滋味几乎每天都伴着她。每每照镜子,她都觉得自己的面目不真实。“就地卧倒”以后,她的内心深处非常矛盾,看见别人心安理得地看书,自己干瞅着,她的心里很着急,真想也把书本捧起来。她又担心,葛书记万一带领什么人闯过来,抓住把柄,岂不是自己也在返城风里转了向?对别人看书,睁一眼闭一眼无所谓,总不能不约束自己吧?可是将来大学真的开了门,凭本事能考大学的,肯定是李家宝他们,自己岂不是受了作弄? 肚子里的疑惑憋得她难以忍耐,下地的路上,她就悄悄地问储得海:“老储,李家宝和赵岚他们没命地看书,是不是大学真的要开门儿啦?” 储得海一听,立刻反问鲁亚杰:“你听到消息啦?” “没有哇,我是担心,一旦大学真的开门,像咱俩这样的,能看书也不敢看,不就反而倒霉啦?” 储得海更不敢说真话,心里想的跟人家一模一样,嘴上却冠冕堂皇:“不是扎根儿农村干革命吗?” 冠冕堂皇,声音就大,朱晓莉和吴同峰喜欢跟在领导屁股后面走,听到领导的心思,就像自己有了的行动指南,听到扎根,吴同峰不禁暗喜,趁势就问朱晓莉:“你听到储书记说的话了吗?” 朱晓莉点点头,好像她和吴同峰不合群是他们傲霜凌雪。本来,她也想看书,就是吃不了苦。每天早晨,只希望上眼皮和下眼皮能多粘一会儿,几乎争分夺秒。可是,吃不了苦,偏还担心人家上学自己走不了。听到储得海说扎根,她的嫉妒心立刻得到了平衡,哼,叫你们看,看也白看!得意间,反倒把“不看书”当成了觉悟高、自觉抵制返城风的表现。突然把脸儿一扬,借着回答吴同峰,有意标榜自己:“忠不忠,看行动,觉悟高低看路线!风筝飞得再高,断线儿也得摔下来,摔下来还是转圈儿的!” “比喻深刻!”吴同峰非常赞赏朱晓莉。 听到吴同峰的夸奖,朱晓莉就像真的会扎根儿一样,故意和吴同峰说大话:“只要是扎根儿干革命,眼睛就会雪亮,反革命修正主义的教科书就是该烧!死灰复燃,还是批得轻!” 吴同峰一听朱晓莉真的赞成扎根儿,情不自禁,想到他和朱晓丽在柴火垛里、以及这次回市里躲在黑胡同里的亲热和许诺,暗暗寻思,扎了根儿就可以结婚了,自己和她就不用躲着人接吻了,不由得,朝她看,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成熟,赶紧随梆唱影:“那可不,不敢扎根儿,说一千道一万,也不是真革命!” 易俊红听见朱晓莉和吴同峰又在说大话贬别人,就悄悄向孙桂英和吴雅琴数落他俩:“吊死鬼儿抹胭粉,死要面子不知丑,长舌头一伸就革命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叫别人可咋说呢?” 孙桂英立马来了精神,一点儿不怕得罪人,高声大嗓儿,不点名地嘲讽朱晓莉:“我告诉你吧,易俊红,用咱屯里话说,这叫老母鸡打鸣不下蛋,不知道自己该干啥,专管闲事儿!呜嘎嘎--革命啦!呜嘎嘎--你最傻!” 走在她们后面的周玲玲,连忙管束她:“孙桂英,没事儿好好管自己,耍什么活宝?” 顿时,朱晓莉没脸儿了,但依旧不服气,向吴同峰嘟囔一句谁也没听清的话,就挺着胸脯,保持光荣的孤立。赵岚听见周玲玲管束孙桂英,又见朱晓莉还是自以为是,就下意识地瞅瞅李家宝,李家宝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就连赵岚看他,他也没发现,心里仍在解数学题。 已经许久了,他从不管别人怎么说,说他是“顽固派中最顽固的一个”,他就只管顽固下去,不理睬,也辩解。每天,他都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有时,竟然熬通宵。但是第二天,无论是干什么活儿,他都照样干,而且早晚挑水,似乎就是他的特殊任务。只是田间休息和午休的时候,他铺上破皮袄,往地上一躺,马上就能呼呼睡大觉。周玲玲很担心,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怕他睡出毛病来。一天中午,李家宝吃完午饭又要睡,周玲玲不得不告诉他:“李哥,大地里睡觉会受贼风,弄不好会歪歪嘴。” “你听谁说的?”李家宝不以为然地问过她,笑一笑,把破皮袄一铺,还是躺了下去。 周玲玲赶紧回答:“你可别不信,我二舅的嘴现在还歪歪着呢。嘴真歪了,就得针灸。就是治好了,好多年里也是怕风怕雨怕天凉,动不动就会淌眼泪。如果治得不及时,就会歪一辈子。腮帮子里兜饭粒儿不说,还会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半拉脸不会笑,也不会裹东西。东北的老百姓管这种病叫‘受了贼风’,医学上叫颜面神经麻痹,也叫面瘫。病不大,可不光歪着嘴难看,也难缠,不疼不痒的,就是让你不得劲儿” 说完了,她看看李家宝,李家宝已经酣然大睡了。易俊红和吴雅琴心里很不安,又不忍心叫醒她们的李哥。从此,只要李家宝在地里酣睡,她们就掏出自己的小手绢,悄悄盖在李哥的脸上。两个人一边闲聊,一边守护着,临时有事儿,也是轮流去,时不时还掀起小手绢看一看,李哥的嘴到底歪没歪,万一真歪了,好赶紧招呼他,马上去针灸。让李哥留下一个歪歪嘴,那就不配赵姐了。 尽管如此,李家宝还是觉得,自学的进度比起猫冬来,已是天上地下,没法相比了。偏偏这时候,赵岚显怀了,不管做什么,都已经十分笨拙。 李家宝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就偷偷提醒储得海,应当照顾赵岚一下。储得海巴不得这样做,顿觉天赐良机。 接到电报返回屯子以后,他很快就听说了别立人和葛书记的事情。县知青办主任也曾特意派人来告诉他,汪佩佩作风不好,是为使她的情夫摆脱非议才不惜诬陷革命干部的。但储得海自己有耳朵,很快就听队里说,别立人是因为汪佩佩受了葛书记的迫害才去找他算账的。这边一个汪佩佩,那边一个葛书记,一比一的当事人,一个揭发有其事,一个辩解是诬陷,谁是谁非,怎么判断?他知道,县里对葛书记也是两种意见,目前仍然僵持着。不过,有朝一日真的有了说法,注定的,不是葛书记狠整别立人,就是别立人不饶葛老五,谁也免不了下狠手,阶级斗争嘛!实际上,他的心里很清楚,别立人要不是忍无可忍,决不会向葛书记的脑袋上抡椅子。但是,他怕冤案冤到底,说公道话惹是非。因此,让他继续当官儿他就当,但不想像别立人那样,只往前闯,不知道拐弯儿。他总是暗暗叮嘱自己,能不说,就不说;非说不可,也少说;就是少说,也说得离题远点儿说。无言是宝,沉默是金,中庸者存。下乡以来,他把他父亲的教诲记得牢牢的。组织大家学习,他只念语录,念报纸,领大家听他的半导体,绝不提小镰刀打败机械化,也不讲必须实现现代化。他明明知道赵岚看问题尖锐,却觉得赵岚做事儿太认真,南风天不知道往北走,偏偏顶风较量,满纸应该藏在肚子里的话,也不看看形势,就不管不顾地说出来,还清清楚楚地留下钢笔印儿,挨整遭罪又怪谁呢?但他对赵岚和汪佩佩,该照顾,也尽可能地照顾,同时,与赵岚和李家宝依然保持一定的距离。谈话可以,交心不必;敬而远之,多笑,少联系。生活上的关心不等于原则上的表态,一但什么时候有人追究,或者葛书记卷土重来,也不犯政治错误。 此时,李家宝求他照顾赵岚,他就借机求李家宝给他讲了赵岚的那篇《赠言》,看不到原稿,也弄清了赵岚的真实用意。本来他正想找机会修复自己的声誉呢,却不料,李家宝的请求,正中下怀。他既可以大张旗鼓地白送人情,又可以趁机解释,他以前的做法也是万不得已。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一天,他当着众人就吩咐赵岚:“赵岚,往后你和汪佩佩就专门儿负责大家的伙食吧,省得三顿饭还得排表儿轮班儿。”明明他已经决定了,又很民主似的,有意征求意见,“大家都同意吧?” “同意!”除了朱晓莉和吴同峰不表态,人人都赞成。 “不,我现在还不需要照顾。”赵岚的态度大出所料。 赵岚不答应,储得海就不坚持,心中暗想,“该照顾,我已经照顾在头里了。大家也听见了,李家宝的面子我也给足了。你情愿遭罪,那你就自己尽情享受大肚子铲地的快乐吧。” 李家宝眼见赵岚宁可硬撑也不肯接受照顾,不由得,暗暗焦急。已经是铲二遍地了,小屯子里起早贪黑,一天下来,人人疲惫,赵岚的处境就更加艰难了。可是,她依旧天天坚持自学,也仍然尽‘朋友的责任’,她肚子里怀着孩子,可怎么受得了呢? 一天晚上,赵岚和汪佩佩端着油灯准时来到了厨房,李家宝却正在忙忙乎乎地烧鸡汤,似乎完全忘记了学英语的事情。赵岚很奇怪,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弄来的鸡,又是什么时候收拾干净的。知道他又是为自己,可他却不知道,鸡汤是产后下奶才要用的,大夏天让孕妇产前喝鸡汤,十之八九,都得倒掉。赵岚早就闻到了炖鸡的气味儿,看着老兄辛辛苦苦地忙碌,一方面暗暗感激。一方面又心焦意乱,实在害怕儿女之情再次攫住她,更怕李家宝这样分心会耽误时间,暗暗心疼他,表面却是冷冷的:“我说大师傅,你还学不学啦?” “等等,稍等等!”李家宝坚持把手上的事情做完。一边说着,一边揭开锅盖,先盛好一碗鸡汤,放在锅台上,又把锅里的鸡肉和鸡汤,一勺一勺地全都盛进一个盆里。 赵岚望着锅台上的鸡汤,突然感到恶心,急忙推开房门走了出去,一连呕了几次,好半天才勉强忍住。她觉得好一些了,就赶紧返回了厨房。可是,李家宝把书放好了,却没有翻开,见赵岚走进来,端起鸡汤碗就悄声劝她:“你先喝了,补养补养身体!” 赵岚望着他,真想让一步,但看看手表,已经是晚间九点零二分了,她着了急,突然又一阵恶心,呕得受不了,起身又跑出了房门。汪佩佩跟了出去,李家宝放下那碗鸡汤立刻也追了出去。赵岚恶心难忍,转身就向屋里走去,进了厨房,直奔女宿舍,汪佩佩赶忙也跟了进去,把个一心等待赵岚喝鸡汤的李家宝,生生地晾在厨房里了。李家宝打了个咳声,坐到灶前的木墩子上,望着那碗鸡汤,发了好一阵子呆,才默默地翻开英语书。 从此,赵岚就不再尽朋友的责任了,自己也不肯起早贪黑地再看书了,并狠着心告诉李家宝:“我需要休息休息了,你也该自己走路了,以后,我就再也不给你当拐棍儿了!” 俗话说,当事者迷。赵岚说不看书,真的就不看了,李家宝却很奇怪,她这是演的什么戏啊?李家宝很难过,只觉得,赵岚太任性了,却不知道,是赵岚肚子里的孩子把赵岚踢得翻然醒悟了,孩子必须健康地发育。可怜李家宝,每天都能看见,赵岚进进出出都是挺着大肚子,由于他和赵岚的沟通越来越少,他想到了孕妇必须补身子,偏偏就没想过,孕妇必须保证睡眠。 赵岚被迫放下了书本,眼见时间飞逝,内心阵阵惋惜,忽然想到,不能卖一个搭一个。既然自己以后不能给李家宝做妻子,与其相互牵扯精力,真就莫如快刀斩乱麻,也许从此各忙各的,减少他对自己的牵挂和依赖,反倒是成全他。 赵岚说做就做,毫不含糊。一天铲地,像往常一样,依旧是哼哈二将抬着她的垄。左边李家宝,右边董强。李家宝习以为常,一边铲地一边向她问问题。突然,她当众就拒绝:“以后,这样的问题你就自己多琢琢磨磨吧,让我心里静一静,你说好不好?” 赵岚的态度明明就是一了百了,各走各的路。李家宝茫然不解,顿时,傻了一样。周玲玲见了,心里怜惜她的李哥,也同情她的赵姐。她真想出面替他们好好调节调节,可是,赵岚早就给她打了预防针。几天前的一个晚上,赵岚给她看了郝玉梅的绝笔信,也讲了赵岚和李家宝在市里截喜车的全过程。周玲玲热泪潸潸,赵岚便再三叮嘱她,在队里,只能把真实情况告诉董强一个人,不能告诉其他人,尤其不能告诉李家宝。周玲玲理解赵岚的痛苦思虑,确实,李哥知道真相以后肯定会忍受不了。她就抹去泪水,成心帮助赵岚,把李家宝继续蒙在鼓里。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忍心让李哥当众难堪,也不忍心赵姐和李哥真的分离。眼见赵姐硬着心肠已是如此对待大家的李哥,她当即泪花闪闪,婉转地劝说赵岚:“赵姐,说真话,李哥问你也是苦学心切。如今,我也在跟着你们比赛,常常向你和李哥请教,我非常理解自学中的苦恼。况且他是在自学大学的数学和英语课程,不像中文,认真看注也能懂!你说他不问你还能问谁?问俺们,那还不等于盲人问路找瞎子?其实他铲了你的垄,也算不上帮你,充其量也是换工,你说呢,董强?” 董强不回答,见周玲玲眼泪汪汪的,只管仍旧帮助赵岚,哗地一下,锄头拽得更有力气了。储得海听在耳边,看在眼里,心里同情李家宝,就觉得赵岚不识好歹,又觉得李家宝对她过于迁就。堂堂个爷们儿,事事围着女人的屁股转,还得不到好脸色,窝囊不窝囊?但他依然顺情说好话:“赵岚,周玲玲说的有道理,各尽所能,按劳分配!明摆着,铲地谁都行,可你会的,大家都不会。你教了大家,大家当然愿意报答你!就是你不肯,你要是肯答应,哪怕你顺垄沟来回走走,当个质量检查员,我也主张记工分。按实际分工,活干出来了嘛。鲁亚杰,是这个理吧?” “没错儿,两相情愿的事儿,压根儿就在理儿。李家宝多铲那么几锄头,也多得了ABC,多铲的那份儿归老师,理所当然。要我说,赵姐是太客气,该收的学费您不收,他的便宜捡得大去了。一天的工分值几个钢儿?毛八七的,和他得的根本不能比。您甭不信,真比起来,就好比芝麻粒儿比西瓜,咸菜碟儿比大拼盘儿,猫耳盅儿比大海碗,黄土岗比喜马拉雅山,两厢差得远儿去了!”鲁亚杰操着一口京腔儿,夸张地幽默,真心实意想使赵岚笑一笑。 赵岚分得出好赖人,真想平心静气地和鲁亚杰认认真真说点儿什么,偶然看一眼周玲玲,见好心的玲玲仍是眼泪汪汪的,心里过意不去,就闷起头来不做声了。 中午的时候,她偷偷地塞给周玲玲一封信,让她避开大家自己去看。周玲玲心领神会,知道赵岚是想向她解释什么,就躲到地头的小树林儿里,打开了信: 岚岚: 要坚强!忍不住要哭,就找个没人的地方,去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 你的父亲去世了,肝癌。 去年,就已查出,他是肝癌晚期。但他坚持,不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和郭峰。直到他这次住院之前,除了他,只有大夫和我知道。他向大夫一再请求,他必须知道属于他的时间究竟还有少,他要根据他仅有的时间,具体安排他生前必须要做完的事情。大夫被他感动了,这才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他。 作为他的爱女,你千万不要责怪他,他抱病坚持工作,是因为市里有些事情,他在一天,和他一天不在,真的就会大不一样!他说,关心他位置的人,有党的可靠干部,也有陈路的母亲--秦要武之流。他必须在短时间内帮助组织把手中的权力平稳地过渡给正派的干部。他抗住了压力,做到了。尽管秦要武还是当上了市革委会的副主任,但党政一把手的位置,他终于交给了可以放心的人。 我是他忠实的妻子,我知道这是他临终前的最大心愿,因此,也请你们尊重我的心愿。 他将不行时,郭峰想给你打电报,但他有他的考虑,女儿回来,李家宝就必须回来。但你还做不到。是我劝郭峰要听你们父亲的,给你们父女,都留下了一个终生的遗憾。我相信我的女儿,一定会理解母亲,也会谅解父亲。 事实上,他是非常关心你的。临终前,他最后邀见了两个人。一个,是陈路的父亲陈家克。另一个,就是郝玉梅的父亲,郝志发。 为使你能理解你的父亲,也为我永远怀念他,我将他们的谈话录了下来,他没有反对,客人也没有反对,我当然就有责任把他的原话告诉你。信中所引的话,我是从录音带上遵照原句抄录下来,并根据录音带里的语气加上了标点符号。 陈家克是热泪盈眶走进病房的。他同我握了握手。便直奔病榻,抓住你父亲的手已是哽咽难语了,舒缓一下情绪他才感激涕零地张开口:“老市长,你……” 你父亲挣扎着坐起来,真心真意地安慰他:“老陈哪,不用难过,区区肉体化轻烟,不管对谁,都是早晚的事情,无须多说。但对你的事情我还没有尽完责任,就得与你长别了,死不瞑目啊……” “老市长……”陈家克听到这里,声泪俱下。 “家克啊,不管怎样,我还是得替我的女儿诚心诚意向你道个歉,她大闹你儿子的婚礼肯定是不对的……” “老市长,你就别提那个忤逆东西了……” “不,家克,我有责任说出我应当说给你的话,多年来我十分了解你,为使双齐市能出好作品,能出大作家,你下去的时候多,在家的时候少,我理解你那时焦灼的心情,文化局长嘛……什么时候我都要说,你对党对人民是忠心耿耿的,是问心无愧的!不过在我临走之前,我也不想光说你的好话,在对待孩子和家庭问题上,在对子女的教育上,你不该撒手任随陈路的继母秦要武啊!我认为,她扬言争夺接班人,你就应该认真地和她争,不能把儿子交给这种人!” “老市长,我那儿子……唉,不说他了,都怪我抛弃老妻换少妇,如今是自作自受啊……” 陈路的父亲临走的时候对我说:“我的头上还带着反党的帽子啊!可老市长仍旧拿我当同志,仍是有啥就说啥……” 在邀见郝玉梅的父亲郝志发的时候,你父亲也是首先替你道了歉,然后才说:“老郝啊,咱们本来就是好朋友,可是文 化大革命以来,我总也没有去看你,有时候也是无奈呀!我眼看就要不行了,实在不知道,郝玉梅还能不能回到你身边,你一定要自我保重啊!” 郝玉梅的父亲叹口气才说话:“唉,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我我我……” 这时,陈路的继母秦要武闯了进来,见了你的父亲立即就反潮流,喊得四处都能听得见:“走资派还在走,你果真是个顽固不化、死不瞑目的走资派!我来是要亲自告诉你,就是你死了,在双齐市也必须批判你,批你活着的时候,利用职权搞翻案,批得你遗臭万年!” 你父亲气愤不已,手指着秦要武的鼻子,说出了他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人民,双齐市的人民……饶不了你……” 说完,他就咽气了。 记住,一定要记住!你父亲从没有利用他手中的职权谋过任何私利,为他骄傲吧,不要哭,他是合格的人民公仆! 母亲 一九七0年六月二十六日 周玲玲读罢赵岚母亲的信,泪流不止。她什么都明白了,赵姐的心里装得实在是太多太多了。看起来,她在精神上已经有些承受不住了。也许,不发泄发泄,她会憋坏的。好心的周玲玲对她的赵姐什么都理解了,赵姐爱李哥,偷偷地支持李哥,却不得不采用剜心割肉的方式成全李哥…… 她擦了擦眼泪,回到赵岚的身边,把信悄悄地还给了她的赵姐,默默地坐了下去。忽然,她悟出一个道理,越是明察事理的人,忧虑才会越多。顿觉“老高三”中的佼佼者们,学得多,懂得多,烦恼也多,困扰也多。尤其是赵岚,眼下实在是太难了。怀了孩子,不能轻手利脚;大志在怀,又是看惯书的人,为了腹中的孩子却不敢再贪黑起早;干活的时候,别人不来帮她,她在精神上还能轻松些,别人一来帮她,她反而会思虑重重,心烦意乱,尤其李家宝前来帮她,她马上就会想起郝玉梅来;良心的遣责,信义的驱使,为了使李家宝能安心读书,她在独吞苦果;如今,她的父亲又去世了,她却还得深藏在心里;她的心里明明有话,许多许多的话,却不能和她最亲近的人讲一句;相反还要忍痛含悲,人为地疏远她的爱人。她顽强地承受着这一切,心里该是什么滋味呀?不由得,周玲玲为她的赵姐,自己的心里也窝了许多泪,也是不敢哭出来。她下意识地看看躺在垄沟里抓紧时间睡觉的李家宝,不免也心疼。李哥深深地爱着赵姐,却不知道,赵姐为什么不敢和他交流感情。他苦学,他苦恋,他锲而不舍,可是,他却无法了解他爱妻真实的心境。他忍受着被妻子冷落的现实,忍受着情感的孤独和寂寞,依然顽强地坚持着,岂能不让人辛酸? 下午铲地的时候,周玲玲依然为她的李哥和赵姐焦灼,怕别人发现她的不安情绪,就有意落在了后面。她先是看着她李哥和赵姐的背影,想着郝玉梅的绝笔信和赵姐母亲写来的断肠信,默默地落泪。接下来,就反复思索,是不是把李哥尚不知道的一切,统统都告诉他。这样做也许赵姐会生气,可不这样做,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们双双痛苦地熬煎?可是,真的把一切都告诉李哥,到底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呢?会不会影响李哥看书呢?她始终得不到可以使她满意的答案。 忽然,她所铲的垄上又出现了一个锄板。她知道是董强来接她,不由得,她的眼泪簌簌地流了下来。 董强惊异而又关切地问她:“你怎么啦?” “董强,我落在后边你就来接我,我的心里该有多知足啊。可是李哥帮了赵姐,赵姐却忍痛含悲地拒绝李哥,冷落李哥,李哥就那么忍耐着……”面对董强,周玲玲禁不住越发同情她的李哥和赵姐,忽然坐在垄台上,拄着锄杆儿将她的头靠上去,委委屈屈地呜咽起来,“李哥和赵姐……怎么就这么命苦啊,那个郝玉梅投了冰窟,如今赵姐的父亲又去世了,她却只允许我告诉你,不让我告诉任何人,也包括李哥……” “赵姐的父亲去世啦?” “中午,我刚刚看完赵姐母亲写给赵姐的信……”周玲玲已经是哽咽难语了。 “玲玲,玲玲……”董强蹲了下来,欲劝周玲玲。 好心的周玲玲听到董强那深挚、怜爱的声音,想想李哥和赵姐的处境,情不自禁,心里更加替李家宝酸楚,一下推倒锄头,猛然扑进董强的怀里,找寻依靠一样,失声痛哭起来:“董强,李哥和赵姐他们……到底……到底可该咋办啊……” 周玲玲猛然爆发的情感和突如其来的举动,大大出乎董强的意料,他几乎受宠若惊,惶恐而心疼地拍着周玲玲的肩膀,连连宽慰她:“玲玲,别哭,你快别哭!我相信,李哥和赵姐只要继续看书比赛,就早晚会用英语讲和!” “真的?”周玲玲猛然从董强的怀里抽出身躯望着他。 “一定!”瓮声瓮气的董强,坚信自己的判断。 周玲玲得到董强的说法,忽然攀住董强,深情地吻一下他的额头,抓起锄头站起身,慌慌忙忙就向前面跑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