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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儿子
夏锄本来已经够累的了,就在这时,县里又发出了“苦干大干二十天,打好夏锄大会战”的号召,并提出了“早晨两点半,晚上看不见,地里两顿饭”,“锁头把门儿,烟筒站岗”等口号。县里的这些口号,都是照搬附近兵团的。兵团的部队干部并不是从农业部门调来的,对戍边,无可非议,他们肯定会打仗,也能打胜仗,但对农业生产,他们还是外行,甚至可以说,越往上边,越是大外行。然而,县里的干部多数是懂得农业生产的,可他们为适应大气候,却向不懂的学,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学的是什么? 小屯子不可幸免地又进了工作组,周玲玲忧心忡忡,暗暗替赵岚担心,默默地祈祷,赵姐,凭你的现状你可别同工作组太较真儿啊!李家宝起初也担心,但是看见了工作队队长史忠实,他就赶紧告诉周玲玲:“不用担心了,这一次,咱们屯子很幸运……” 原来,负责跃进公社各个工作队的带队领导是县革委会副主任程思录,直接负责前进小队的工作队队长,是史忠实有意坚持要挂的,程思录理解他,就和他首先来到了前进小队。他俩一露面,人们立马就放心了,看着不顺眼的,只有公社的政工助理来宝山,但他不挂“长”,“放屁也不响”。 会战前,史主任首先代表工作队进行了全队动员。他的动员很简单,首先宣读县里的文件,然后就讲他对文件的理解,并根据文件精神,进行了具体的部署。 史主任在上面讲着,周玲玲和李家宝在下边悄悄地计算着。早晨两点半,到晚上看不见,整整是十九个小时。刨去来回走路的用时,每天睡眠的时间就剩下了四个多小时了。二十天下来,赵岚能挺得住吗?他们不安地思忖着,仍然听史主任讲着。听着听着,他们听出了史主任的聪明和魄力。史主任满怀信心地微笑着,仿佛他的说法必然可行:“咱们东北亮天早,黑天晚。两点半下地,天凉快,人也不饿,干到六点半吃早饭,肯定出活儿。在地里吃完早饭接着干,干到十点半,找个遮荫的地方歇晌儿,歇到下午四点,既可以躲过大太阳晒,也可以休养劳动力。从下午四点半,再干到看不见。总体上这么安排,可以吧?” 来助理悄悄提醒他:“史主任,文件里可没说歇晌儿啊?” “是呀,文件里是没说。” “那你……” “作为文件 ,能像你说的那么细吗?文件里没说必须保证劳动力的休养,咱们作为具体执行的干部,能不实事求是地关心劳力的身心健康吗?文件不说死,就是考虑因地制宜,因人制宜嘛!你比如说,赵岚怀孕了,作为具体的领导,就不能让她任性地下地嘛!就是她觉悟高,坚持要下地,我们也坚决不能答应,必须实事求是!是不是这么个道理,程副主任?” 程思录没有回答是与不是,只觉得老史的确很实事求是,也很聪明,禁不住十分赞赏:“史主任果然有经验,既有原则性,又有灵活性。这么安排很得体,既体现了县里的会战精神,又能保护劳动力长期作战的积极性,也能保证高质量地干完干好农活。好,就这么安排,我马上就到各大队去走一走。小来,咱们得好好向老史学习呀,是吧?” 来助理咧嘴笑一笑,只好点了点头。 周玲玲和李家宝暗暗高兴了,史主任如此解释县里的红头文件,他的心里是真正装着老百姓啊! 尽管如此,农民和下乡青年也是够累的了,但就是这样,李家宝仍然在苦读。他把读书时间安排在躲过大太阳晒的时候,也不管晚上眼眵悄悄糊上他的眼睛,打完大会战,他变得又黑又瘦,工作组撤离的时候,史主任不无感慨地夸赞他:“难怪咱们老县长夸你是国宝,我们的李国宝同志,有种,有种啊!勤奋无蹉跎,我老史有幸,在你身上亲眼看见了……” 大家听了史主任的话,都很佩服李家宝,来宝山站在一边却撇了撇嘴。回来通知工作队圆满撤点儿的程思录恰巧看见了,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小来,你不服气?” 眼见着,当面问上了脑瓜顶,来宝山想遮掩也没法遮掩了,索性就梗梗起脖子,不管谁老谁少,也不管谁大谁小,只管坚持革命路线:“只怕他不思扎根儿!” 史忠实看一眼来助理,没理他,程思录却笑眯眯地问他:“小来啊,调你进北京,你去不去呀?” 程思录的问话很婉转,猛然一听,恰似一场阵雨天放晴,一道彩虹亮眼睛。来宝山看着程思录,心口窝里一咯噔,刚想管程思录叫程叔,忽然觉出了不对劲儿,顿时满脸尴尬。程思录见他不回答,就毫不客气地敲打他,“小来,你不知道怎样回答就没有回答,说明你还是有些自知之明啊。不过,我得告诉你,我敢替李家宝下保证,北京调他的时候,他一定会服从需要。他有能耐,可以胜任嘛!小来,不冲着我的老领导就是你亲爹,我今天就啥也不说了。正好,老史也在这里,我还真得嘱咐你几句。但凡一个人,自己能耐小,就得看见旁人的能耐!人家的能耐打哪儿来?不学能有吗?想真有能耐就得务实,就不能光练嘴皮子。如今务实的少,练嘴皮子的多,就得好好看看,人家是怎么务实的,人咋进步?就得务实,不务实,地里长草,心里也长草!耍嘴皮子的要饭吃,自古就如此!我说你不信,你就回家问问我的老领导。看他咋说!” 一下子,小来不敢张嘴了,了不起的精神头儿也蔫巴了。 工作队撤了点儿,史忠实去送程思录,一路上,不禁大发感慨:“我们公社有些干部,总是头脑发热。看见一,就想不起二来。可是讲起二来,就忘了一个二就是两个一。都说我们公社问题多,也许多就多在这里……” 就这样,夏锄过去了,紧接着就是收割,一眨眼工夫, 就临近冬天了。李家宝又喜又忧,眼见又可以猫冬了,他又可以尽情地看书了。可是,赵岚的行动却更不方便了。万不得已,他先向老齐去借西屋,老齐乐不得的,他就又向储得海替赵岚请了假。 储得海立刻顺水送人情,派鲁亚杰领着女知青帮助赵岚收拾好屋子,还特意安慰赵岚:“生孩子可不是小事儿,就让汪佩佩陪你吧,算是队里派工,照样记工分。你也不用考虑产假多少天,多休几天也没关系,凭你的为人,不会有人计较。” 把赵岚安顿好,他又反过来提醒李家宝:“你能不能估算一下产期呢?也得替孩子母亲准备准备吃喝了。” 李家宝说不准,他便好言好语地表示关怀:“那就好事儿早下手。准备在先没亏吃,睡觉也稳当!” 李家宝十分感激储得海,心里顿时很急切,便拉上老齐,赶着马车去找董金华,在他们团里买了挂面、小米儿、白糖,肉和活鸡。回来以后,便硬着头皮,直接把东西送进了赵岚的住所。 这一次,赵岚没有拒绝他,只是向他翻了翻大眼睛,抚摸着自己的大肚子,向汪佩佩发出了感慨:“佩佩,一年啊,眼见着这一年,这么快就过去了,真是白驹过隙啊……” 李家宝听得明白,表面上她是对着汪佩佩发感慨,实际上她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明明在表示,怀孩子耽误了看书的时间。李家宝看看她,见她仍然没有和自己说话的意思,下意识地看看自己带回来的东西,什么也没有说,转身就离去了。 赵岚的感慨令他感触颇多。自赵岚怀孕以来,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切,同样是结婚,女人比男人的付出,无论哪一方面,都要多得多。他突然有一种感悟,夫妻间如果和谐,孕妇的辛苦在丈夫的关爱下或许会转为一种独特的幸福和欣慰。如果已婚而怀孕的女性得不到丈夫的关爱和抚慰,女性所经历的过程,不仅没有幸福而言,而且是肉体上的磨难和精神上的痛苦。如果丈夫不尽男人的义务和责任,实际上,就是不懂生活,不理解爱情,甚至是对妻子的变相摧残。想到赵岚怀孕以后经常的呕吐,呕吐以后又倔强地进食,腆着肚子还要坚韧地下地,坚忍地做一切,为了儿子,甚至不敢再看书,顷刻间,对于赵岚发出的慨叹,他已十分理解了。生活的实际和实际的生活,并非永远是恋爱中的浪漫,蓦地,他对赵岚既要学问又要儿子的顽强坚持,产生了尤深的敬意。对自己不能做一个合格的丈夫,不仅愧意在怀,而且对赵岚刻意疏远他而独撑艰辛的做法也就愈加感到心酸。赵岚从来手不释卷,但汪佩佩已经偷偷告诉他了,“赵岚是为保证孩子的身心健康,才放弃起早贪黑看书的…… 李家宝不忍赵岚独撑艰辛,急于要尽丈夫的责任,磨身就往回返,急匆匆敲门,想把他的感触好好说一说,可是,赵岚却没给他一丁点儿机会。从他的神色里,从他突然返回的行为和态度里,赵岚立即发现他有话,并且有许多许多话,没待他张口,就激动地讲起了英语。李家宝耐心地听着,一心等她说完,自己再说自己的感受。可是听着听着,他看见赵岚的双眸已被泪水遮盖了,却继续讲着,那泪水便潸然而下。李家宝心里一酸,蓦地,自己的眼里也要生泪,便猛然转身,隐忍地走了出去。 陪伴赵岚的汪佩佩不忍他们人为地日益疏远,李家宝刚刚走出去,就恨爱交加地质问赵岚:“你这是在干什么啊?” “佩佩,一年,将近一年哪……” 汪佩佩一怔,顿时,默然不语了,赵岚对于时间的再次感慨令她想到了别立人,禁不住,偷偷抹起自己的泪水来。别立人被关进监狱大概也快一年了吧?如果少看一些书就是浪费时间的话,那么别立人这一年,岂不是虚度?如果仅仅虚度了时日,也还罢了,他还必须忍受精神上的折磨和皮肉上的痛苦。唉,就算人人都能活八十年,一年,也是人生的八十分之一呀!更何况,农村的一年总是过得快,一眨眼工夫,庄稼就由绿变黄了,一年,也就匆匆过去了,人生总共才有多少天?就是按八十年计算,也仅有两万九千二百多天啊……但愿人长久,谈何容易?别人劳累后总还能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起码白天可以享受阳光,晚上还能看看月亮,可是,别立人却只能待在阴暗的监狱里,独自忍受熬煎。常人觉得一年只一瞬,他却必须度日如年,只见月光,不见月亮,又如何能从狱中的小窗里,与人共婵娟?不由得,汪佩佩数着农时,也在计算时间,也在思虑以后。可是,赵岚只顾思考自己的事情,却没有注意到汪佩佩情绪的变化。她盯着李家宝送来的东西,深深觉得,这是李家宝对她的关爱,尽管自己不肯对他说话,他的行为还是让自己感到了温暖。可是,郝玉梅爱了一回李家宝,最终所得到的,却是被迫失恋的痛苦,无奈失身的蹂躏,违心嫁人的悲哀,皮鞭加身的羞辱,失去一切的茫然,留恋美好的空幻,寻觅死亡的熬煎。郝玉梅从没有得到过夫妻恩爱的真实感受,并且已是永远也得不到了……不由自主,赵岚又将自己牵入了愧悔的深渊,有一种难以控制的情绪在强烈地敦促她,必须把李家宝送来的东西统统都送回去,不然就不公平,仿佛不公平,她的脑袋就会爆炸一样,她忽然招呼汪佩佩:“佩佩,你帮帮我!” 汪佩佩没有做声,赵岚回头看她,见她痴呆呆的,这才猛然清醒,是自己刚才冷淡了她。她关心自己和李家宝,可是自己只管思考自己的事情,对她的好心好意竟然置之未理。想到这里,赵岚改过似的,立刻关切地问她:“佩佩,你怎么啦?” 汪佩佩从沉思中醒来,打了一个咳声,喃喃地发出了自己的慨叹:“真的,刚刚过完年,眼见着,又要过年了……” 赵岚顿时醒悟,却原来,是自己对一年所获不多的感慨,触到了汪佩佩的心病。咳,百分之百,她是在思念狱中的别立人。她的心早已受伤,作为她目前所依靠的朋友,反倒忘了加小心,不知不觉地戳痛了她的伤口。赵岚追悔莫及,赶紧用安慰的语气问她:“佩佩,是我对时间的慨叹,使你难过了吧?” 汪佩佩叹了一口气才回答:“我的难处,怎么说也有一半儿是外面强加的,是无可奈何。可是你对李哥,总是你人为地制造痛苦,我真是一点都不理解……” 汪佩佩的回答似乎答非所问,但一听,一琢磨就能听出她对赵岚和李家宝的真情。赵岚很感激她,不忍向她流露自己的真实心境,便强作笑颜,非常温和地向她解释:“佩佩,我感激你,你的好心我会永远记住的,可是我的做法,其实也是为了李家宝能够心无牵挂地多看点儿书啊……” 两人正说着,周玲玲和易俊红扑腾扑腾地跑来了。她俩是来通知赵岚和汪佩佩的,大队已经通知,今冬知青照例放假。 “赵姐,回市里生孩子吧!路上,我们一起照顾你,保证送你安全到家!”周玲玲真心真意地劝说赵岚。 周玲玲的话音刚落,汪佩佩的眼泪立刻就涌了出来,脸色变得十分难堪,现出一副没着没落的模样。 “你怎么啦?”周玲玲问她。 “本来,本来我是想留下来照顾赵岚姐的……” 赵岚一下子就明白了,汪佩佩曾几次说,放假也要留下来照顾自己。固然,她是感恩图报,其实,她也是不肯回上海,怕上海的同学问起别立人来,更怕她的父母晓得她的一切。她要留在屯子里,是以她仅能持有的方式,时刻等待别立人的归来。联想到她方才的痴呆,再看看她脸上的泪水,赵岚便机敏地回答周玲玲:“玲玲,我不想回家生孩子,我想让我的孩子出生在属于他自己的地方。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出生在没有他户口和粮食关系的地方。” 赵岚故意将理由说得耐人寻味,巧妙地安慰了汪佩佩,让她不产生任何精神负担,心安理得地留下来陪伴自己。聪明的周玲玲马上明白了赵岚的意思,心里暗暗怜惜她,赵姐呀赵姐,你让玲玲还能说什么呢?嘴上却不得不说些宽慰汪佩佩的话:“汪佩佩,那赵姐的事情我们可就全都拜托你啦!” 汪佩佩笑了笑,笑得很苦涩,很凄凉…… 第二天,知青们都走了,连储得海也走了。赵岚的精心安排不仅苦了她自己,也苦了不舍苦学、不舍苦恋的李家宝。整个知青宿舍里,又剩下李家宝一个人了。老耿让他搬到自己家去住,他说什么也不肯。他要尽他的能力为赵岚做一些事情,哪怕每天去替她烧烧炕,也是自己的心意。有小不倒翁和书本陪伴着他,有妻子牵着他的心,他早已不怕夜晚孤独了。 一九七一年十月二十日,李家宝和赵岚的孩子发出了面对人世的第一声啼哭。李家宝猛然听到这哭声,如释重负,又如心被锥刺,此前,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女人生孩子原来是万般痛苦的事情,就连坚忍的赵岚也会发出惨叫。他心疼赵岚,也关心刚刚问世的孩子,可是,身为孩子的父亲,他却不能进到月房里面去,只能在灶前烧水…… 孩子的第一声啼哭也惊动了对面屋里焦急的男人们。这些男人十分关心赵岚母子,但是他们却只能焦虑地待在产房的对面屋里听消息。听到孩子的哭声,他们才算舒了口气。孩子平安地生下来了,赵岚也没有出事儿,他们放心了,前进小队也就放心了。 孩子不哭了,接产的护士给孩子洗了澡,齐金库女人赶紧从西屋跑了出来,满脸喜兴:“大兄弟,是儿子,你有了儿子啦!” 李家宝蹲在灶前,回头笑一笑,蓦然想到,父母有孙子了,老李家又有新一代男丁了!这想法只一闪,他立刻又看火,也不知道该不该进月房。齐金库从东屋走了出来,眼见锅里的水翻着花,李家宝仍在烧火,笑嘻嘻地走过去,蹲到他的身边,疼爱不已地拍拍他的后背提醒他:“行了,我的傻兄弟,屋子冷不了了,你看看,一晚上你烧了多少柴火?你不在乎,我可心疼啦!” 李家宝如梦方醒,挠挠头皮,尴尬地笑了。这时,公社卫生院的接生员要走,齐金库急忙起身,拎起事先准备好的一小条肉,赶忙用脚尖儿踢一下灶膛前的李家宝,连忙吩咐他,“快去送送人家大夫啊,这是屯里的规矩!” 李家宝把一本英语小册子装进衣袋里,站起身来接过肉,随大家去送接生员。接生员上了车,齐金库又凭着经验告诉他:“你快去招呼屋里喝喜酒去吧。大夫我接来的我送,你忙你的去!” 送走了大夫,人们都以为,赵岚无论如何也会同意李家宝看看他们的儿子了,可是,赵岚没有这样做。大家都觉得,赵岚实在是太任性了。就连陈书记也没想到,不仅是当天,而且是整整一个月,赵岚也没让李家宝进她的月房。 齐金库女人和汪佩佩直长长眼睛,又不敢在月子里惹赵岚生气。来下奶的女人都说,月子里生气坐病,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齐金库女人心里也明白的,这话一点儿也不假,汪佩佩相信屯里女人们的经验之谈,当然也不能说什么,只得事事由着赵岚。 万般无奈,李家宝除了早午晚背着柴火到齐金库家去,其他时间就认认真真地看书。幸亏数学公式对他有一种特殊的魅力,始终能赶走他的寂寞与烦恼。不知不觉,他的主要精力都投入了他的书本,看书的进度日渐提高,有时候,他甚至忘了送柴火。 一天,齐金库女人兴高采烈地跑来了,啪啪啪地敲窗户,“李家宝,你儿子满月啦,赵岚让你去看儿子啦,快!” 呀,孩子已经满月了。由于李家宝每天都埋头读书,顿觉时间飞快。一个月三十天,李家宝有了自己的儿子却看不到,儿子满月,可一下有机会了,他激动不已,也心酸不已,如同获得了大赦,急急忙忙朝齐金库的家里赶。进了齐金库的房门,他喘着粗气站住了,笑嘻嘻地望着跟进来的齐大嫂。 齐大嫂着急了,嗔怪地问他:“你咋还不进去呀?” 他笑了笑,腼腆地回答:“我,我身上太凉了……” “这书呆子,心更细。那就先到那屋去!” 李家宝进了齐金库的屋子,猛然看见,陈书记,耿队长,魏长顺,邱绍永,童春,一个个,都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李家宝难为情了,陈书记马上替他打圆场:“走吧,主角儿来了,咱们也该去看看小李家宝儿了。” 这一次,赵岚非常通情达理,笑盈盈的,双手把孩子托给李家宝,非常幽默地揶揄他:“看看吧,你的儿子,李家宝的宝儿!屯子里的小知青。” 李家宝受宠若惊,小心翼翼接过自己的儿子,用羞愧的脸颊本能地疼爱孩子。也许,孩子天经地义就是夫妻情爱的崭新媒介,赵岚竟然冰释前嫌一般,当着众人就征询李家宝的意见:“孩子叫李毅男行不行?不行你就马上改……” “行,行!好,毅男好!”李家宝深解赵岚的用意,连连点头,连连说行,连连称好。他如受宽恕一般,发自心底地感谢赵岚,也感谢他那刚刚满月的儿子。儿子刚刚问世,就使孩子母亲同他的父亲和颜悦色地讲话了,天底下真是母子连心啊! 大家开始看孩子了。 “让我看看,小家伙儿像谁?”老耿笨手笨脚地把孩子抱了过去,来回端详着。 齐金库立刻断定:“像他爹。” 齐金库女人马上就抢白齐金库:“你得了吧,我早看了,从落地就像人家妈!” 汪佩佩连忙反驳齐金库的女人:“像他爸爸啊,你好好看看那眼睛,据说眼睛最不变,小时候什么样,长大就什么样,那眼睛不像李家宝?” 耿队长看来看去,笑嘻嘻地折中:“我看哪,像他爹一半,像他妈一半儿,还专找他爹妈好看的地方长!俩大人的坯子就够出众了,这小家伙儿,更带劲儿!” “我看就像李家宝!你们仔细瞅瞅孩子的胳膊腿儿,还有脖子,哪儿都长,一搭眼将来就是大高个儿!”陈书记也掺了言,讲的很有科学根据,也符合骨骼学。 “行了,行了!再搓巴一会儿就得把俺大侄搓巴哭了。”冯玉莲见大家都稀罕孩子,心里想到一个好主意。 她不管大伙尽兴没尽兴,顺势就把孩子替赵岚抱了回去。赵岚接过孩子,十分自得地宣布:“你们看的都不算数,赵岚的儿子,就像赵岚!” “这丫头……”陈书记老伴笑眯眯的,语气和眼神儿一起说了话,笑她月房里头不说理。 耿队长老伴儿往赵岚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干脆把话挑明了:“没人家李家宝,你赵岚就能生儿子?” 赵岚羞得只好耍娇:“大婶儿……” 众人都笑了,李家宝红了脸,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突然,李毅男张开小嘴儿打了个哈欠,冯玉莲将计就计,立刻往外撵人:“走吧走吧,快都走吧。孩子都困了,还是让人家爸爸好好看看自己的儿子吧!” 颇有心计的冯玉莲再次向外撵大家,大家心里都明白了,她是有意让大家把屋子倒给李家宝,让赵岚自然而然地感觉到,加上李家宝,他们才是全家。 大家都到对面屋喝酒去了,赵岚开始给孩子喂奶了。那蓄满奶水洁白丰腴的乳房,十分引人注目。赵岚毫无羞涩的样子使李家宝感到很吃惊,猛然想起自己是孩子的父亲,这才心里安稳。尽管如此,他还是想回避一下,娘奶孩子爹瞅着,老齐抓住笑柄,说不定哪天取笑他。他刚刚想离开,赵岚忽然招呼他:“孩子爹---” 赵岚故意使用当地女人叫男人的习惯呼叫李家宝,李家宝心里热热的,奇异地望着她。 “该给你们家的根苗儿落户口了吧?” “唉,唉!”李家宝又惊又喜,爽快地答应着,孩子给父母之间带来了和谐,令他万般愉悦。 他去叫魏长顺,让魏长顺陪他一起上公社。一路上,他和魏长顺又说又笑,仿佛一年四季都下着连阴雨,老天爷总算开了晴,就连驾车的马也跟着兴奋。李家宝精神爽快,俨然做了父亲就是过来人,一本正经地问魏长顺:“你们家那位也有了吧?” “八成有了,可她总是吃辣的,吃啥都忘不了辣椒酱!”魏长顺大概是想要儿子,语气中略带着美中不足的味道。只片刻,又笑嘻嘻地自有一番道理:“李家宝,其实你不懂,第一个是丫头,孩子好管,能帮她妈带小弟弟不说,还能事事打样子!” 这小子,一个还没见影儿,已经在盼第二个了。农村哪,也就是这么重男轻女…… 落户口很顺利,李家宝合理合法地做了父亲,真想回到生产队就拥在孩子妈妈的身边,认认真真地给儿子当回“爹”,也在孩子妈妈面前充分表现表现。以此为契机,与赵岚先深谈再和好,从此永不分离。可是,李家宝把户口本交给赵岚以后,赵岚笑了一笑,仅仅给他些许的安慰。赵岚看着户口簿,忽然,变得心事重重,一页一页地端详着,好半天才开口,不无伤感地叮嘱他:“这几天,有空儿你就过来抱一抱你的儿子吧。实在是没有办法,过几天,佩佩就要陪我们娘俩回市里了……” “你说什么?”李家宝怎么也没想到,赵岚会如此安排,被这意外的打击惊得目瞪口呆。 赵岚借机转移了话题:“这些日子你看书了吗?” 李家宝颇为不满地回答:“不看书还怎么活?” 汪佩佩立刻埋怨赵岚:“孩子都满月了,你还难为人家呀?” “佩佩,”赵岚面目深沉,不由分说地质问她,“你说,我是多少个月多少天没摸书本了?孩子生下来了,你们又说月子里看书坏眼睛,你说,我和他之间公平吗?” “谁叫你是孩子的母亲啊?”汪佩佩一本正经地纠正她,“天经地义,哺乳孩子是母亲的责任嘛!” “既然是母亲的责任,你为什么总是不替孩子的母亲说话?难道父亲就没有责任,既然父亲也有责任,那就把孩子交给他爹,可以吧?”赵岚的玩笑话里依然鸣着不平,话外音却在说,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啊! 汪佩佩没有听出她的话外音,也没有听出她是在鸣不平,只是一心希望,有了孩子,她和李家宝就应该和好,申斥的语气依然是反问她:“憨头,孩子不吃奶呀?”。 “不错,孩子必须吃奶。这就更说明,傻女人赵岚已是大错而特错了……”她分明在说,即使把孩子送回家去,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作为孩子的母亲她能不想孩子吗?小小的孩子吃不到母乳,母亲能够心甘情愿吗? 汪佩佩还不知道郝玉梅和赵岚的父亲已经去世等等,自然不知道赵岚的心境十分复杂,只想提醒她,也想一想人家李家宝的处境,就故意拿话恼她,刺激她:“你不喜欢这孩子?那好,我把孩子抱到上海去,让你清清静静,轻手利脚地看书,和李家宝着劲儿比赛,你干不干?” “美死你,我的儿子!”赵岚将儿子美美地亲了一口,又打了一个咳声 ,心中暗想,佩佩呀,就是因为要比赛,才必须把孩子送到家里去啊。可是,孩子命苦,已经无缘见外公了…… “你看看你,又喜欢儿子,又发牢骚,算什么呀?”汪佩佩见赵岚想要辩解,不等她开口,就抢先讲自己的道理,“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过什么河走什么桥,看书比赛的事情就是再大再重要,现在也得先顾孩子嘛!” “佩佩,”赵岚截住了汪佩佩的话,很沉静地强调自己的想法,“孩子无辜,所以,过几天我才请你陪我回一趟市里。” 汪佩佩看出来了,赵岚明里在和自己讲话,其实是在等待李家宝表示态度。一时间,就没了言语。 赵岚同汪佩佩已经谈好几次了,孩子满月,必须去认识他的外祖母。在那里,孩子会受到良好的教育。汪佩佩承认,这样做不失为一条路,但是,也应该征求征求李家宝的意见才对嘛,你赵岚的儿子也是人家李家宝的呀!根本没同人家商量,就把回去的日子也定下了,明明是不说理。可是,她却不知道,赵岚也有赵岚的思虑。有了孩子,孩子的父母不分心也得分心。孩子要吃要穿要玩耍,无论白天夜里,没个大人陪着能行吗?但赵岚宁可听埋怨,也不愿把隐情告诉本来心里已经很苦的汪佩佩。汪佩佩不服气,两眼看着李家宝,仍在等待他的态度,等了半天,也不见他说什么,似乎赵岚想怎样做就该怎样做。汪佩佩觉得不公平,就顺着自己的思路故意给李家宝提醒儿:“她要把你们俩的儿子带到她母亲那里去抚养,你这个做父亲的,同意吗?” 面对好心好意的汪佩佩,李家宝竟然什么也没有回答。从赵岚和汪佩佩的对话中,他已经听明白了,便凄然地对汪佩佩笑了一笑,默默地离开了妻子的月房。 回到宿舍,他仍然是一个人做饭。将米淘到锅里,一边看英语,一边烧火,捧着书本儿竟然走神儿了。所想的,恰恰是他的儿子--他和赵岚共同创造的新生命。儿子的模样,久久地揪着他的心,他索性放下了书本,觉得有必要拿出一些时间来,认真清理清理自己的思路…… 把孩子交给孩子母亲的父母,让孩子离开自己的父母,可孩子刚刚满月断奶能行吗?不错,你赵岚的做法有利于读书,可是,母亲的乳汁对孩子才是最好的啊。你赵岚明明知道,甚至也在为孩子伤感,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不行,既然是男女双方的孩子,孩子就不能只有母亲而没有父亲。如果给幼小孩子造成感情残缺的事实,分明就是孩子的父亲不负责任……到底怎么办?他望着眼前的煤油灯,那小小的煤油灯一燎一燎的,焦灼他的心。 第二天一早,他就去找赵岚商量,可是,赵岚根本不商量,态度已然不容改变:“唉,还有什么需要商量的呢?要么,孩子你就带去,送到你家里去我也很乐意,可是,可能吗?” “为什么不可能?” “我相信,你的母亲肯定能把孩子带大,孩子也会健康,活泼,可是,外语对于孩子该有多么重要啊?” 李家宝无话可答了,她那貌似不讲理的态度却是很讲道理。莫非她是占着理便不肯选择其他办法,莫不是她在做彻底离开自己的准备,便以充分的理由连孩子也带走?他不敢想象,赵岚竟会不顾他的锲而不舍,他不愿同赵岚讨论孩子由谁抚育的事情,赵岚是母亲,那样做会伤她的心,也太冷酷。蓦地,他产生一种懊恼的情绪,你这是在想什么啊?哪里是不舍?分明是在思考一旦舍去,难道你昏头了吗?不,不,对赵岚,你只能锲而不舍。 第三天,他默默地看过儿子,很伤感地问赵岚:“你和汪佩佩什么时候走?” “明天。” 很明显,赵岚已将一切准备就绪。 李家宝仍想找一个商量的余地,思忖片刻,态度很诚恳,问话却是软弱无力:“就这么定了吗?” “不这么定,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如果有,你就讲出来。不管一个家庭终归会怎样,父亲和母亲共同为孩子负责,总是无可辩驳的,我并不反对你关心孩子。可是,你真的能有办法吗?真的能有切实可行的办法吗?” 赵岚其实很讲理,但李家宝仍不甘心,便很生硬地问她:“我们自己就不能抚育孩子吗?” “李家宝啊李家宝……”赵岚的语气委委屈屈的,“你就不觉得你的想法缺乏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吗?你我当中,如果有一个打算有了孩子就停止学业上的继续追求,全力以赴去抚育孩子,那当然可以。可是,我能还是你能?正因为我们两个还都处在分秒必争的时刻,我才做出恳求母亲的抉择。”赵岚的眼里闪出了泪花。她知道,清清楚楚地知道,把孩子交给母亲,尽管可以雇保姆,自己的母亲也不会轻松。可是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做呢?难道还要继续对不起宝贵的时间? 李家宝无可言语,赵岚所讲的,似乎苛刻,道理却是入木三分;她貌似武断,却并非没有考虑实际。李家宝不能不承认,赵岚是对的,尽管自己的心情很不舒畅,还是为孩子庆幸,孩子有一位好母亲,而且是一位有知识、有头脑的好母亲。李家宝也坚信,自己不会伤害孩子,一定会做一个好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