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增加书签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五十九章惊魂
决定送孩子回市里的第四天,李家宝亲自赶车,送赵岚母子与汪佩佩上车站。事前,他把他的被褥都放在了车上,再次找到齐金库,借来他的大皮袄自己穿,将自己的大衣也抛在车上。一切都做完了,他闷声不语地把装着秋后收入的钱包,随手扔给了赵岚。赵岚不收,又给他扔了回去。 “孩子需要营养……”李家宝知道自己已是父亲,也懂得了一些生活。 “只要你不怕孩子会成为纨绔子弟,心里惦记他,就让他吃他外婆的好了。谁让他的外祖母收入高,家里人口又少呢……” “难道你不承认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既然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怎么能……” “那你回家要钱去?要了孩子姑姑的钱你花,和孩子花了外祖母的,又有什么区别呢?” “反正不一样!” “你是不是想让你的孩子也姓赵啊?” “随你便儿吧!”李家宝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俗气,但他仍然不服气,便顺势反问,“那么,是不是魏长顺和冯玉莲的孩子一旦出世,也要现找一个能教育孩子的外祖母呢?” 赵岚见李家宝有些激动,忖一忖,赶紧压下自己的烦躁,尽量心平气和地讲道理:“这问题我真的考虑过……似乎我们的孩子出生在农村,就应该和农村的孩子享受一样的待遇。可是,既然孩子有身为教授的外祖母,不是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吗?我承认,农村的孩子苦,可是,把全世界的孩子都放到前进小队来平等,世界就大同了吗?知识青年到农村的时间也不算短了,起码,你我已经有孩子了,可同样一个问题摆在大家的面前,他们和农民想的和做的,能够完全一样吗?知青的主要社会关系在市里,市里的父母能和子女失去联系吗?我不相信你想不通,我就只想告诉你,天底下所有的孩子,都应当尽可能地受到最良好的教育。我也承认,你我能教育孩子,但我们还必须去亡羊补牢,没有时间照顾自己的孩子啊!我是万般无奈,才想到求母亲,其实,我并不愉快……有哪一个母亲生下自己的孩子就舍得让吸吮母乳的孩子离开自己呢?如今我也是母亲,我能没有母性吗?你知道吗?孩子的……”赵岚说到这里,将她要说的话猛然打住了。她已是热泪盈眶,脸上流露出万般的凄苦。她本来想说,孩子的外公已经去世了,孩子的外婆也将不容易,蓦然看见李家宝愁苦的面容,这才清醒,她是和李家宝在说话,不由得心里愈加难过,只能把话憋在肚子里。 李家宝不做声了,深深地感到,自己的确还没有能力做负责的父亲,确实需要亡羊补牢。那么,结婚当真错了吗?不,不!他在心里强烈地抗争着,既然赵岚和自己已经结了婚,赵岚纵有万般理由要离去,自己也不能答应…… 沉默了,李家宝和赵岚都沉默了。一个新的生命迫使对繁衍这一生命并对这一生命直接负责的年轻父母,必须对许多实际问题进行他们从未思考过的思考。 汪佩佩突然打破了沉默:“李哥,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就不能回一趟市里呢?” “这……”李家宝顿时语塞,是呀,自己为什么连想也没有这样想过一回呢?这是为什么呢? “你不该回去一趟吗?你已经有了孩子,就从来没想过回去一趟吗?”汪佩佩又问他,明明是在孩子去留的最后时刻有意启发他,不能让赵岚一意孤行。 “佩佩,一个孩子的父亲,亲自去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别人?”他下意识地回避了问题的实质,不知不觉中,又亮出了尊严的盾牌。可是,汪佩佩却默认了他的道理。 赵岚可不认同他的道理,舌如利剑,当即挖苦他:“你敢亲自出面,也许才真正像一个父亲!” 李家宝一时没了言语,隐约感到,自己仍有自卑的浅意识,不知不觉中,这潜意识仍然支配着自己。突然发现这一点,他不禁恼恨自己,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一想到“不争气”三个字,消失已久的愤懑情绪忽地从他的心底钻了出来,并且骤然膨胀起来。是自己不配做赵岚的丈夫,还是自己不配做儿子的父亲?如果自己不配做赵岚的丈夫,可赵岚怀里的孩子却是自己的骨血,那么,她赵岚岂不是也十分悲哀吗?不,他于愤怒中挣扎,决意舍去外强中干的皮,彻底抛弃虚伪的自尊,摒除潜意识里的自卑,树起一个为人正视的自我。他忽然变得非常强硬,不顾心疼赵岚,直截了当地侃侃而谈:“赵岚,汪佩佩问得好,好极了!很可能,近一年来,我已经不知不觉地把迁就当成了锲而不舍。事实上,我是在回避可能出现的尴尬局面……汪佩佩,你问得好,问得我茅塞顿开,我为什么要一味挽留爱情?为什么就不能显示出男子汉值得为人所爱的气魄来呢?也许,我还的确不具备驾驭爱情风帆的能力,也可能,我还未能彻底摆脱记忆的缠绕,可是,如果让过去阻碍将来,怎么还可以寻求未来的美好?谢谢你,汪佩佩!为什么我就不能回到市里把孩子堂堂正正地抱给他的爷爷和奶奶,自豪地告诉他们,这就是你们的孙子呢?是啊,我为什么就没有这么想过呢?” “你都说些什么呀?你就不想再跟赵岚姐好啦?”汪佩佩误会了李家宝,完全把李家宝的意思想到反面去了。 “佩佩,不听他胡说,他要回去,我就把孩子完全交给他,谁让他是孩子的父亲呢!” 赵岚听懂了李家宝的每一句话,内心受触,甚至震惊。但她不敢深思,强迫自己闭住眼睛,刻意去想郝玉梅,想出郝玉梅的凄惨形象,又想出郝玉梅的绝笔信,以及郝玉梅父亲的谴责信。她的眼里盈满了泪,强忍着,把头掉向了后面。 李家宝见赵岚突然又落泪,不忍心再说下去,但受到汪佩佩的启发,他产生了一个崭新的想法,他要回市里去,必须回到市里去,必须! 送走赵岚回到屯子里,他立即开始收拾行李。第二天,他当真向陈书记他们告辞,果断地回到了双齐市。 下了火车,他没有直接回家,也没有马上就去赵岚家,也未到任何一个姐姐家先去站站脚,径直奔向了楚鲲的工作单位。 楚鲲正在写一份并不急用的材料,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个人,听到敲门声,礼貌地喊了一声“请进”,热心地侧着头,等待外面的来人。他已经习惯了,必须礼貌地对待每一位前来办事的人。他常常告诫自己,这是机关干部的责任和义务。派头和架子是愚人和蠢人的佩带,是空虚者的装潢,不然,社会又怎么会给一些职员的前面加上一个小字,或者在一些官员的官衔前面再加上一个大字呢? 进来的是另一个办公室里的小王,楚鲲赶紧问她:“有事?” 小王笑着回答:“不是我有事儿,是你有事儿。接待室把电话打到我们办公室去了,说楼下有人找你。” “谢谢你。”楚鲲谢过小王,赶紧下楼。 来到接待室,他一眼就发现,李家宝穿着破旧的大衣,扛着手提包,被门卫挡在接待室的窗前,也不说把肩上的东西放在地上等,就那么扛着。他连忙上前去接李家宝肩上的手提包,接到手里,不由得发问:“什么东西?可够沉的啦!” “作业。” “好家伙,成果累累呀!快跟我上楼吧!”楚鲲喜出望外,不免溢于言表。从手提包的分量里,他已判断出内弟在抓紧时间看书。他难抑兴奋,有许多话要问内弟,却自管在前边领路,只等进到办公室里坐下来,沏上茶水,好好和内弟聊一聊。 进了办公室,李家宝不由自主地打量起大机关的气魄来。顿时感到,城乡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城里人和农村人,同样是人,但人和人所处的环境,竟是如此不同…… “快坐下歇一歇吧!”楚鲲放下李家宝的手提包,看着风尘仆仆的内弟,不由得,心里涌起一种敬意来,连忙给他沏茶,双手将茶杯递给他,兴奋不已地开始询问:“刚下车?” “嗯,刚下车。” “跟你的赵岚和好了吗?” 在姐夫面前,李家宝故意将大事化小,尽量做出很轻松的样子,笑一笑才回答:“我就是为这件事情才急忙赶回来的。” “你们还没有和好?” “她把郝玉梅看得比她自己都重要,经常自责。” “她也回来了?” “回来了,而且带着孩子。” “你们有了孩子?哎哟哟,李家宝已经是一位父亲啦!恭喜你。儿子还是女儿?” “是个儿子。” “你想借孩子出生,促使你和弟妹和好,是吗?” “是这样。” “是个好机会。” “你能打听到陈路家的地址吗?” “找他干什么?” “我是要找郝玉梅,看看她的情况。” “她如果过得很好,就可以消除赵岚的顾虑,是吧?” “嗯。” “那你稍微等一等……” 楚鲲明白了一切,顿时心情沉重,觉得苦恋不舍的内弟有些可怜。他坐到椅子上,习惯地将胳膊拄在桌子上,拇指托腮食指按住太阳穴,一心一意,围绕内弟策划的方案作种种的思考。蓦地,他想到了一个完善这个方案的具体办法,便用商量的语气征求李家宝的意见:“这样吧,要是去的话,就让你大姐和你一起去。女同志去找郝玉梅,不会惹人注意,既可以把郝玉梅顺利地叫出来,又可以避开陈路,事后,也可以避免陈路对郝玉梅起疑心。” 李家宝一听,觉得姐夫的想办法很有道理,就充满感激地冲他笑了笑。楚鲲见内弟同意了自己的建议,马上就给李玉霞打电话,急切地告诉自己的爱人:“家宝回来了……对,在我的办公室里。下班后你马上就回家可以吧?对,有急事儿要商量。” 放下电话,楚鲲从皮带上摘下钥匙链儿,当机立断,直接吩咐李家宝:“拿着,开门钥匙。你先回家,好好休息休息。我这就去打听陈路的住处。” “好吧,我听姐夫的。” 晚上,李玉霞早早就到了家,听说弟弟已经有了儿子,喜出望外,本能似的,巴不得马上就去看望赵岚母子,好好亲一亲自己的大侄儿--老李家独根儿的新苗儿。可是,当她听说弟弟和弟妹仍未和好时,就像大勺里的豆油烧冒了烟,猛然投进刚刚过完水的蔬菜,刺啦一声就见了响儿:“这,这算咋回事儿啊?你们连儿子都有了,还这么闹别扭!这么说,连孩子的姑姑也不能去看一看自己的大侄子啦?” 恰巧,楚鲲找到陈路家的地址回来了,立刻满面春风地搭了言:“别急嘛,想见你的大侄子,那就劳驾你,先陪家宝弟去看一看郝玉梅。从郝玉梅那里回来以后,再去赵岚家,也许就会风平浪静,海阔天空,令人心清气爽啦!”楚鲲故意卖了一个关子,单看夫人会怎样。 “孩子是李家宝和赵岚生的,和郝玉梅有什么关系呀?你们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李玉霞心急火燎的,不懂楚鲲的意思。 “夫人别急,千万别急,你听我慢慢对你说。是这样,赵岚因为郝玉梅的事情始终很愧疚,但她很单纯,单纯得令人心疼也心酸。至今,她仍抱着宁可作出自我牺牲也要成全家宝和郝玉梅的态度。是这样吧,家宝?”李家宝点点头,楚鲲就继续开导自己的妻子,“弟妹这种做法怎么说也是舍己为人,咱们还能怪她什么呢?要我说,她就是再任性,也是可敬之辈……” “哎呀,你把事情越扯越远了,我是说,李家宝必须同赵岚和好,如今同郝玉梅有什么关系啊?” “让你别急你还急,如果郝玉梅现在心态很平静,或者说还过得下去,咱们的赵岚就会相对地安心,自然也就会谅解咱们的家宝兄弟,你说是不是呢?” “那,那你现在就做饭吧,我和家宝马上就去找郝玉梅!” “慢,这里还有联络图。”楚鲲已从文化局小车司机那里要来了陈路家的地址,并且画好了示意图。 李玉霞接过楚鲲画的示意图,立刻就催促李家宝:“走,咱们姐俩这就走。快呀!” “别急,夫人,让我好好给你们讲一讲嘛!” 楚鲲耐心地讲解了示意图,李玉霞心急,甚至觉得他唆,楚鲲刚一住口,她拿起示意图就招呼李家宝:“走,咱俩快走吧!” 楚鲲的示意图画得极其准确,他讲解得也清楚,李玉霞凭着图上的参照物,很快就找到了具体的门牌号码。可是,这一家却是灯火辉煌的,门窗上贴着红底儿烫金的双喜字,非嫁即娶。李玉霞和李家宝顿时很奇怪,难道是找错了?他俩重看示意图,街道、门牌号码,一点儿也不差。难道他们搬家了?要是那样,也只得问问新婚人家了。李玉霞走上前去叩门,走出来的是新娘,头上的红花还没摘。李玉霞便很礼貌地问那位新娘:“同志,向你打听一下,郝玉梅和陈路现在住在哪儿?” 那新娘猛然一怔,瞬间,脸上变得冷冰冰的,两眼射出了怒光,非常生硬地回答:“死了!” 李玉霞莫名其妙,那新娘转身就返了回去,砰的一下,就把房门关上了。李玉霞不甘心,急忙又去敲门。不一会儿,陈路酒气熏天地走了出来,恼怒地盘问她:“你是干什么的?你是谁?你是什么意思?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找郝玉梅……”李玉霞有些紧张,连忙解释,“我找郝玉梅有点儿事情……” 陈路一听来人是找郝玉梅的,勃然大怒:“滚!滚滚滚!” 躲在一旁的李家宝见陈路无礼地对待自己的大姐,当即大喝一声:“陈路!” 陈路闻声,马上向院门走去。他觉得像是李家宝,想报复。 “郝玉梅现在到底在哪儿?”李家宝不容陈路粗暴地对待自己的大姐,怒不可遏地让他说出郝玉梅的下落来。陈路见来人果真是李家宝,顿时怒火中烧。自己同郝玉梅结婚时,他来捣乱;如今自己再婚,他又来捣乱。陈路气急败坏,解恨撒气一般,有意羞辱李家宝:“你那郝玉梅老子玩儿够了,送进火葬场炼巴了。你想怎么样吧?” “你?” “我咋的?就是我,就这么能耐!把你那心肝宝贝硬给作弄死了。你就说,你能咋样吧?” 陈路的话令人难以忍耐,李家宝真想和他拼个你死我活。李玉霞见状,拼全力把自己的弟弟抱住了。 陈路见李家宝要动真格的,怕自己酒后吃亏,急忙进屋去喊他的哥们儿。李玉霞趁机推李家宝快走,李家宝不肯。李玉霞连连恳求:“大姐求你了,你快走,他肯定是误会了,以为咱姐俩是特意来捣乱的,咱们赶紧快走!” 李家宝见姐姐急得快要落泪了,这才由大姐推着向回走。 陈路领着几个人追了出来,狂野地大叫:“李家宝,你妈了个蛋,你给我站住!” 李家宝要返回去,李玉霞拼命阻拦。这时,从陈路家里追出一个人来,厉声喊陈路:“陈路--你回来!”陈路回过身去,那个人才好言相劝,“算了算了,赶走他就得了。听聂哥的,聂哥还能坑你吗?”那位聂哥劝过陈路又阻止其他人,“赶紧都回去,大喜的日子,犯不上闹事儿。你们几个也都老大不小了,压点儿事儿行不行?快,赶紧把陈路弄回去!” 那一伙儿人当真都听那位聂哥的,拉的,推的,硬把气急败坏的陈路止住了。陈路被人推着向回走,扭过头来仍然骂,连嗓子都哑了。他的言语依然不堪入耳:“李家宝,有能耐,你来报仇!没能耐,你就滚球儿!滚到哪也别忘喽,你那婊子是让老子硬给操死的!老子就这么能耐!” 李家宝肝胆欲裂,又不能违拗他的大姐,只得忍辱含恨地离开了陈路家。难道郝玉梅真的被陈路虐待死了?他愤怒不已,沉痛不已,死死咬住牙,只允许痛苦、悔恨、愤怒在他的心里翻滚,却不许他的悲哀化作泪水。 李玉霞不得不劝他:“回家吧!” 他摇摇头,语气不容劝说:“不,我要到郝玉梅家去看看,说不定是陈路同她闹翻了,也可能是她终于振作起来了,和陈路离了婚,反倒是件好事儿……” 李玉霞何尝不希望如此,立即又陪同弟弟,到郝玉梅的父母家去,去寻找久无音讯的郝玉梅。 他们走进郝玉梅家的院子,仍由李玉霞去敲房门。 郝玉梅的母亲走了出来,很客气地问李玉霞:“你找谁?” 李玉霞非常礼貌地回答:“我想找郝玉梅……” 郝玉梅母亲立刻满脸惊异:“你找郝玉梅?你是谁?” “大婶儿,”李家宝连忙走了出来,生怕被拒之门外,一心想向郝玉梅的母亲进行必要的解释,“她是我姐姐,我们刚刚……” “李家宝?”郝玉梅母亲见了李家宝,两眼直直的,往事急剧撞击心头,她难以自持,急忙扶住了门框。 “大婶儿!”李家宝急忙上前扶住她。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扶着门框,声音虚弱地往屋子里让客人:“既然来找郝玉梅,那就快进屋儿吧,郝玉梅父亲到农村演出去了,他不在家,你们进来吧!” 听了玉梅母亲的回答,李家宝姐弟就像在荒漠的黑夜里看见了火光,瞬间由悲转喜,姐俩搀扶着郝玉梅的母亲,急切地跟她往里走。可是,刚一跨进屋子,姐俩一下子都被惊呆了。 屋子里阴森森的,宽大的写字台上,靠墙摆着镶着黑框儿、披着黑纱的黑白大照片,照片上的郝玉梅依然笑容可掬。 李家宝几乎凝住了:“玉梅她……” “作孽呀,都是她父亲作的孽呀……”郝玉梅母亲的泪水汩汩地流到腮边,瘫软无力地坐到沙发上,无比地痛苦。 顿时,李家宝泪如泉涌,无言地望着郝玉梅的大照片,早已不知如何是好。李玉霞也落了泪,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郝玉梅母亲挣扎着站了起来,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黑漆方盒子,打开以后,从里面取出一封厚厚的信来。 “你们也看看吧,信是写给赵岚的。这是草稿……临走,她夹在留给我的信里了,没成想……”郝玉梅的母亲说不下去了。 李家宝接过那厚厚的信,急切地看了起来。看着看着,他的泪水再次涌出了眼窝,却原来,郝玉梅早已投湖自尽了。 信纸上,原已是斑斑泪痕,李家宝的泪水再一次打湿了郝玉梅写信时留在信上的泪痕,也重新打湿了赵岚看信时流在上面的泪痕,泪痕叠泪痕,将如何驱散飘在信里的阴云? 李家宝悲愤难忍,如同犯了弥天大罪一般。此时此刻,他才完全理解赵岚疏远他的态度,原来,原来是这样…… 他不得不承认,是自己使郝玉梅陷入绝望的,自己所犯的错误不是可以不可以原谅的过错,而是根本无法挽回的过错。他禁不住去看郝玉梅的遗照,幻觉中,郝玉梅悄然无声地向他走了过来,离他近在咫尺。郝玉梅在向他笑,笑得非常自然。她那水灵灵的大眼睛里面似乎汪着一泓清澈的湖水,她那细嫩嫩的脸颊上面似乎漾着春天的气息,匀称的鼻子,洁白细密的牙齿,红润玲珑的双唇,处处动人;特别是她那天然生就的长长的睫毛,似乎蕴藉着无限的神秘;她那整体的微笑,恰恰就是浓郁而纯正的红葡萄酒…… 突然,郝玉梅转身走了,轻盈地走了,就在将逝的一刻,却又返了回来。她披头散发,原本明亮的双眸,已经变得昏黄,原本红润的脸颊上,只有秋天的萧杀…… “家宝--”李玉霞递给他手绢,他才猛然清醒过来。 “李家宝……”郝玉梅的母亲似有话说。 “大婶……” “你们跟我来!” 李家宝和李玉霞忐忑不安地随着郝玉梅的母亲走进郝玉梅原来居住的屋子。郝玉梅的床上睡着一个小姑娘。 郝玉梅的母亲将她抱了起来。小姑娘醒了,揉揉眼睛,发现了陌生人。她的眼睛立刻瞪得大大的,仿佛见了仇人。 郝玉梅的母亲问她:“侠女,你几岁了?” “三岁。” “你妈妈是谁?” “郝玉梅。” “妈妈哪去了?” “死了。” “谁害死的?” “李家宝和陈路!” “你长大了怎么办?” “替妈妈报仇!用仇恨的子弹亲手杀死李家宝和陈路,血债要用血来偿!”小姑娘的口齿十分清晰,感情的表达格外准确,仿佛她的深仇大恨早已铭刻在心。 李玉霞和李家宝的心里不由得突突乱跳,他们倒不是惧怕一个仅仅三岁的小孩子,而是那幼小心灵里的仇恨,似乎在这阴森森的屋子里面回荡着,令他们不能不感到毛骨悚然。 “睡吧,孩子,姥姥还要招待客人。”郝玉梅的母亲将那孩子放倒在床上,替她盖好了,就向李家宝介绍郝玉梅父亲的所作所为,“孩子是他从收容所领来的,没毛病,长的也蛮俊俏,就是命苦,是一对徇情知青的弃婴。孩子的每一句话都是老鬼教的,训练小狗一样,说对了,就给一块糖。说错了,就罚站。知道了这样的结局,你们就赶紧走吧……家宝,大婶儿一点儿都不怪你,要怪就怪我这个做母亲的,太无能,太无能啊……”郝玉梅的母亲说的是心里话,是满腹泪水泡出来的心里话。 李玉霞很同情郝玉梅的母亲,禁不住问她:“你不能好好劝劝玉梅的父亲吗?” “唉,他是有他的毛病,不过,他也是无奈啊……”郝玉梅的母亲请求原谅一般,向李家宝的大姐讲述了秦要武逼迫郝志发把女儿嫁给陈路的全过程。 有关这件事,李家宝在赵岚家已经听赵岚的父亲讲过了,听郝玉梅母亲有所解释地讲出来,暗暗觉得,自己和赵岚确实也有对不起郝玉梅父母的地方。 明白了真相,李家宝和大姐含悲忍恨地走出了郝家,李家宝的心里空落落的,产生一种气短的感觉。刚刚走出不远,他就站住了:“大姐,你先回去吧,我想去看看赵岚。” “现在?” “嗯。” “我和你一起去。” “不……” “为什么不?快走!” 大姐态度执拗,李家宝能够理解,只得服从大姐,由她陪着自己,来到了赵岚家。 李家态度生硬地宝给赵岚打过电话,出来接他们的是赵岚。见了李家宝,她什么也没说,见他身后跟着一位很精神的女同志,便收起她对李家宝的复杂感情,很客气地向他询问:“这位……” “我大姐。” “大姐,你好!”赵岚很尴尬,却不得不同李玉霞握手,不得不请她进屋子。 李玉霞惊奇地发现,弟妹长得非常标志,和郝玉梅是两种类型的美丽,但她的气质超人,有一种令人敬重的韵致。 赵岚落落大方地将李玉霞和李家宝引进客厅,请大姐坐下,赶紧就去沏茶。这时,汪佩佩从赵岚的房间里走了出来,高兴地和李家宝打过招呼,经李家宝介绍,认识了李家宝的大姐。她悄声问李家宝:“你真把我的话听进心里去啦?” “你问的是对的,我能不听吗?” 赵岚端来了茶,先给大姐,李玉霞接过茶杯,急不可待,马上要见她的大侄子:“赵岚,孩子呢?别怪大姐心太急,我这个当姑姑的,实在是太想看看我那大侄儿了……” 不错,她是孩子的姑姑,是带着孩子父亲长大的孩子姑姑,她怎能不想快点儿看到自己唯一一个弟弟的亲生骨肉呢? “佩佩,你照顾一下大姐,我去把孩子抱过来。”赵岚十分理解李家宝大姐的心情,嘱咐过汪佩佩,便走出了客厅。 她进了母亲的起居间,悄悄地告诉母亲:“妈,李家宝和他的大姐来了,他们都想看看孩子……” 赵岚的母亲正在看书,听女儿讲完,略略思索,立即摘下花镜站起来,轻轻去抱还在熟睡的孩子。她笑吟吟的,将孩子抱进客厅,非常热情地招呼李玉霞:“孩子姑姑来啦?我是赵岚的母亲,孩子的姥姥。” 孩子已经醒了,打了一个哈欠,睁开眼睛,却不哭不闹。李玉霞问候过赵岚的母亲,急忙接过孩子,看了又看,低下头就将自己的脸贴向孩子。孩子仍旧不哭,李玉霞连忙又亲吻孩子的脸颊,一下,两下…… 这一边的李家宝,见了赵岚的母亲,规规矩矩地鞠一躬,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赵岚的母亲赶紧让他坐,疼爱地看看他,回头就问赵岚:“家宝的茶呢?” 赵岚在直视李家宝,李家宝走到她的身旁,低声问她:“你父亲呢?我很想见见他。” “他出差了,一半会儿回不来……”赵岚也放低了声音,眼睛不禁怔怔的,怪异地望着李家宝。 李家宝歉然地笑一笑,心中有话不能说,赶紧躲开赵岚的目光,走到姐姐的身边,顺势也去看孩子。 赵岚的母亲和蔼可亲,学者风度里带着女性知识长者特有的慈祥,诙谐地向李玉霞致歉:“赵岚在我的眼里明明还是孩子,却突然给我抱回这么大一个外孙子来。可她心疼自己的孩子,反倒冷落孩子的父亲,你说让人见笑不见笑?” 李玉霞熟练地抱着孩子,抬起头来微笑着,爽朗地回答赵岚的母亲:“小两口儿闹别扭,也就是一阵风儿一阵雨的,风过就灿烂,雨过就天晴,是吧,赵岚?” 赵岚面对的是孩子姑姑,只好笑一笑,低下头来。片刻,她又将头抬了起来,望着李玉霞的眼睛,很认真地表示她很为难:“让我可怎么说呢,大姐……” 李玉霞赶紧将孩子交给了赵岚的母亲,回过身来,焦急地面对赵岚,连连规劝:“赵岚,我的好弟妹,方才,我和家宝去了陈路家,正赶上陈路二婚办喜事。他说话粗野,难听,甚至想打架,我和家宝就去了郝玉梅的父母家,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到耳里,也记在心里了。一桩说不清道不明的冤案,到哪儿说理去……可是事已至此,活着的,总不能让死了的牵着鼻子走啊!赵岚,从家宝的口里,我早已听出你是明白人,明白人可不能干傻事儿呀……” “大姐……”赵岚一听“死了的”,如同万箭穿心,不由得更加自责,热泪随之而下,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什么?”赵岚的母亲听说郝玉梅死了,心里一沉,暗生悲哀,顿时理解了女儿不可理喻的态度,见女儿的态度仍旧固执,便很深沉地宽慰李玉霞,“岚岚大姐,你的弟妹有的时候非常招人喜爱,有时又很偏执,家宝一定已经有深切的感触。这不是,没处理好郝玉梅的事情,她迁怒于家宝,可家宝又何尝不痛心呢?她大姐,你放心,时间是疗伤的最好大夫,事已至此,就让他们自己面对现实去找答案吧,也许回过头来,她才会有深刻的反思……” 赵岚母亲的一番话,不同寻常人家,李玉霞听了,却未听出深 远的内涵,反倒听出了她支持女儿与自己弟弟分离的态度。不由得,李玉霞凄苦而又尴尬,不好直说什么,便强作笑脸,礼貌地回话:“要是那样,可就苦了我这大侄子了……” 赵岚的母亲苦笑了一下,非常和蔼地劝说她:“孩子姑姑,你放心!他们的事情由他们自己去解决。你这个做姑姑的,我这个当外婆的,可得让孩子见爷爷、见奶奶,是吧?” 老人提到了孩子的爷爷和奶奶,李玉霞禁不住将自己的娘家同赵岚家两厢比较起来,一股委屈的情绪莫名其妙地攫住了她。一想到自己辛劳的父母,不知道该有多么盼望孙一辈,又想到赵岚和李家宝的现状,不由自主,也想起死了已去的郝玉梅,百感交集,难忍委屈,眼泪静静地淌了出来。 “大姐……”赵岚惊慌失措的,想劝劝大姑姐,可是,她忘不了凄惨的郝玉梅,既然不能同李家宝和好,又能怎样劝慰李家宝的大姐呢?劝大姐就等于是劝自己,可是,她已经永远对不起郝玉梅了……思来想去,无计可施,无话可讲,悲切叫一声大姐,便再也没了言语。 李玉霞磨不开在人家家里落眼泪,急忙忍悲向外走,慌慌张张的,出了屋子,就小跑着奔向了院子门。 “大姐--”李家宝急忙追了出去。 赵岚不能不讲礼貌,连忙也追了出去。可怜的汪佩佩,见了别人的悲哀,站在一旁,情不自禁地也悲哀起来。赵岚母亲见状,摇了摇头,抱着外孙子,陷入了默默的深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