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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自责

  李玉霞姐弟走后,留在家里的楚鲲早就张罗好了饭菜。连酒杯也摆好了。他坐在桌前,耐心地等待着,也一直在静静地思考着。许久,他看看墙上的挂钟,隐隐地感到,事情很可能不那么顺利。他们姐弟俩去的时间,已是很长很长了啊……

  他等啊等,焦急地等,担心地等,门终于被他等开了,不由得,他很吃惊,被等回来的姐弟俩,都是一副愁苦相。

  “事情怎么样?”

  “郝玉梅,死了……”李玉霞的泪水扑扑簌簌地流了下来。她心疼自己的弟弟,舍不得自己的大侄子,也怜惜郝玉梅。她和郝玉梅相识也曾相知,那么好个姑娘,白白净净,水水灵灵的,说没有就没有了,而且早就没有了……

  楚鲲连忙问李家宝:“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李家宝默然不语,把郝玉梅的绝笔信递给了楚鲲,便躲到洗手间去了。楚鲲默默地看信,不禁也凄然。许久,他才招呼站在厨房里的李家宝。李家宝走了回来,楚鲲拭去眼角的泪水,果决地问内弟:“家宝弟,姐夫问问你,人死了,到底还能不能活?”

  李家宝知道姐夫问话的目的,很清醒地回答:“姐夫,我知道你的意思……”

  “知道就好,愚人愚去,却也难免让人流泪,尤其你们还认真地好过一回,祭悼一下,也在情理之中。但泪不可多流,哀不可长揣,祭奠她一杯昂起头来,那才是英雄本色!郝玉梅呀郝玉梅,你也是六六届的老高三,可你哪里是敢于凌霜傲雪的岭上梅啊,你的所作所为,恰恰好愚昧哟……”

  楚鲲端起一杯酒,严肃认真地洒在地上,然后又斟满杯子,带着激励的口气问内弟:“家宝,还能不能陪姐夫?”

  李家宝知道姐夫在做什么,慨然端起了杯子。

  已经停止啜泣的李玉霞,嗓音沙哑着,急忙阻止楚鲲:“这种时候,你还让他喝酒!”

  “夫人,这你就不知道喽,好汉酒后生胆,莽汉酒后生智;张飞酒醉收颜彦,牛皋狂饮得娇妻;陶渊明酒后独醒,李白斗酒诗百篇;咱家这酒,说不定也能抒豪情,立壮志呢!不敢说甘洒热血写春秋吧,也敢说且抛热泪向未来!夫人,不是我玄乎,家宝弟喝了这一杯酒,就会节哀止泪,重整旗鼓!信不信由你,来,家宝,咱哥儿俩,干了它!”

  楚鲲这么一说,李家宝果然同他一饮而尽。

  楚鲲相当精明,知道他应该做什么,不做什么,放下酒杯,不再劝酒,把握住时机,关切地问李家宝:“你辛辛苦苦做了那么多题,还没有找人批改过吧?”

  “哪有老师啊,赵岚学的是外语……”李家宝不知不觉地流露出自学时所遇到的苦衷。

  李家宝的回答正中楚鲲下怀,便巧妙地继续诱导他:“我父亲可是教了大半辈子数学啊!”

  “你是说……”

  “我已经看了你手提包里的作业,清一色用英语完成,我相信,我父亲见了,不思动容也会动容。只要你愿意,姐夫现在就领你去见我的父亲,也好让你顺便看看我们楚家的二位公子,大的已经四岁了,大概早就不认识舅舅了!”

  “饭也不吃啦?要去明天去。”李玉霞很佩服自己的丈夫,一杯酒,几句话,就真把李家宝劝得壮志满怀了。

  “那好,明天就明天。今天晚上,给你姐个面子让她旁听,咱们哥俩就喝个痛快,聊个明白!”楚鲲顺势一转,邀李家宝重新坐下,开始聊“以后”,讲未来。

  第二天,楚鲲先去上班,请好假就去了父亲家,将近中午,回到自己家,立刻便领着李家宝去见他的父亲--楚良图。

  楚良图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一见面,就给人一种快人快语、热情干练的感觉。

  “你就是李家宝?”

  “嗯。”

  “楚鲲很佩服你,信誓旦旦的,说你必成大器。还劝我一定要成全你,不妨收个家学弟子。不过,我这个倔老头子可不肯轻信于人。儿子说玄了,照样也不行!李家宝,我这么讲话,你不会嫌我说得太直露吧?”

  “楚先生……”

  “先别称先生,且让我来问问你。楚鲲替我送给你的那一套教材,你认真看了吗?”

  “嗯,一直在读。”

  “何以为证?”

  “您看--”李家宝赶紧打开了他的手提包,一摞一摞,开始往外掏他的作业本儿,规规矩矩摆到楚老的写字台上,高高三大摞子,顺势就向楚老倾诉苦衷:“楚老,凭我自己的理解,按书上的要求,我做了这么多题,也不知道对不对……”

  楚良图不禁现出惊讶之色,却不说话,立刻戴上老花镜,开始翻阅李家宝的作业。李家宝颇有自知之明,赶紧以学生的身份悄悄站到楚先生的身边去了,举止神情,毕恭毕敬。

  楚老草草地看过第一本儿,又看第二本,看过第三本,索性就把三大摞子作业重新换了个地方,每摞都留下最后一本,点上香烟,认认真真地看了起来。他看得很细很细,留下的三本都看完以后,摘下老花镜抬起头来,盯住李家宝的眼睛,单刀直入:“这都是你自学以后独立完成的?”

  “嗯。对数学课程的理解,都是依靠我自己,用英文写作业的时候,词语上有赵岚的帮助。”

  “楚鲲好眼力,好眼力啊!”他赞赏了一句,禁不住抓住了李家宝的手,似乎想起了什么,马上很认真地向李家宝介绍自己的性格:“我这个人,可不怎么光彩,有话从来不知道好好说,吃了亏也没记性。我曾经是个右派分子,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那你拿我当老师,就不怕别人议论你吗?”

  “不怕!”

  “你父亲是做什么的?不对不对,咳,明明你是李玉霞的弟弟嘛!你瞧你瞧,只要一摆弄数学,我这脑袋就记不住别的事儿,还是脑袋不够使啊!”楚良图很兴奋,索性什么也不再问了,拉着李家宝的手,起身走到客厅,冲着另一间屋子就喊他的老伴儿:“楚鲲妈,家里来贵客了,你宝贝儿媳的弟弟,如今已是我的学生,就烦你亲自动把手儿,快做几样小菜儿吧!”

  “楚伯伯--”

  “不不不,友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知己者,难求啊!来来来,咱们现在就来商量商量你的事儿!”

  李家宝拜见过师母,师生二人重新回到楚老的书房,楚良图面向楚鲲,只笑不说话。楚鲲一直坐在一旁,见父亲望着他笑,仍不搭言,楚老便诙谐地下了命令:“楚鲲,别领来客人你就装没事儿。他得住在这儿,你快想办法去吧,一个月的粮票儿,两个月的肉票儿和鸡蛋票儿!麻烦你了,我不留你,赶快去办吧!”

  “楚伯伯--”李家宝觉得这样不合适。

  “不,尊敬不如从命。楚鲲,你听见了吗?”

  楚鲲笑了,见父亲把李家宝看作忘年的知己,很兴奋地指了指写字台的一角:“爸,你看看你写字台的右边儿……”

  “哈哈哈哈,知我者,吾儿楚鲲也!”老人发自肺腑地笑了起来,连忙夸赞,“楚鲲,可教者也!今天,也赏你两杯酒!”

  就这样,李家宝在楚良图家整整住了一个月。这期间,为使环境清静,楚良图让李玉霞把他的两个孙子临时送进了托儿所。直到李家宝临走那天,他才打发楚鲲,赶紧去把他的孙子接回来。

  送别时,老先生颇感慨:“家宝,我楚良图家境窘迫,不是你姐姐通情达理,爱屋及乌,我楚某怕是连今日也难啊!不过,你我师生情谊已自在。一个月来,你和赵岚的故事开阔了我的心境,也给了我返老还童的勇气。但愿日后你还能想起我楚某,只要你相信我,尽可以随时敲门!无以为赠,仅以此言相送吧!”

  李家宝无限感激,恋恋不舍地离开了楚老。感动愈深,就愈发不理解。老人家早年是位数学教授,任教于山东大学,一九五七年被错划成了右派。后来,说是支援边远城市新建的大学,他来到了双齐市师专。可是,他的右派帽子定了他的性,摘帽后,也没人敢多接触。虽说身在大学学府里,他却心境孤寂,直到退休。如今有人恭恭敬敬地拿他当先生,他不胜感慨,“愿以所学,任知己者掏之而去”。这是何等的人格?却不知,他怎么就成了右派呢?他怕老人伤情,没敢问,也只能怀着疑虑,遗憾地离去了。

  一个月,李家宝从自学起,第一次获得了整整三十天的正规面授。虽说只是三十天,他已深感获益匪浅。尤其楚老对于今后应该如何自学的精当指点,恰如迷津中受了识途者的确切指引,令他晓得了一江春水向东流,条条江河入大海,坚信自学可以成才。他那不顾一切、且待以后的信心,不知不觉中,陡然倍增。他不肯留在市里过春节,他要趁着猫冬赶进度。

  回到生产队,他抚弄着上次姐夫代替楚老送给他的英文版数学教材,似乎他已经占有了一切。不过,他还是忘不了赵岚和郝玉梅,既然悲剧已经不得不告一段落,他就不能不作个了结。

  他将用油布裹着的一沓《赠言》从柴火垛里找出来,订成了本子,似乎就是赵岚留给他的纪念;他又将胡琴擦拭干净,重新放在琴盒里,并严严实实地盖上了盖子,似乎就此关闭了回忆往事的闸门。他刻意将自己看成是行将淹死又被救活的幸存儿,无比珍视重新获得的生活。他把小不倒翁放在他的书旁,让他来陪伴自己读书。他又能潜下心来整天整夜地看书了。他伸伸胳膊腿,攥着拳头挺挺胸,仿佛作好了一切准备。他按了一下小不倒翁,就将他必学的课本郑重地重新打开了。三间屋子里,只有他和小不倒翁,白天在阳光下,晚上在煤油灯下,看书,看书,看书。为争取分分秒秒,他每天只在晚上做一顿饭,吃罢,就把多做出来的大子粥灌进暖壶里。早晨和中午,就那么倒出来,就着咸菜,几口扒拉进肚子,然后仍是看书。英汉两套教材他都看,对比着相应章节和相关的论述,很快就掌握了数学专业的英语术语。

  一天,魏长顺和冯玉莲找他到自己家里去过年,他似乎傻了一样,“什么,你俩说什么?又过年啦?”

  他的极强的时间观念,使他几乎没有了时间观念。有时看书解题入了迷,他连吃饭也会忘记。猛然太饿了,也该是非睡不可的时候了,他就成把成把地吃几把特意炒来当干粮的哑巴包米花,再喝几口水,就算吃了饭。没有精力再去烧屋子,他就把赵岚的被褥抱过来,盖上两套行李,再戴上大皮帽子,和衣睡觉。

  在魏长顺和冯玉莲家过了年,他就没黑没白地开始了新的一年。一天傍晚,冯玉莲和魏长顺来看他,发现脸盆里忘倒的洗脸水已经结出了冰碴,屋子里冷得叫人打哆嗦,可他仍在做题。

  “李哥,你疯了还是傻了?”冯玉莲心疼不已地质问他,眼睛里闪着泪花,语气里含着不忍。

  他只嘿嘿一笑,真像傻了一样。

  “我说书呆子,你快搬我爹妈那屋去住吧!”魏长顺真心实意地劝说他,真怕他弄坏身子骨。

  “不不不,一个人效率极高,我可哪儿也不去!”

  “高出腰腿病来你就不高了!”冯玉莲埋怨过他,就随口吩咐魏长顺,“赶紧去抱柴火吧!”

  “你看看,我又不是不会……”李家宝舍不得放下书本,可是,看着人家帮他烧炕暖屋子,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了。

  “会干你不干?”

  “嘿嘿,倒不是不想干,看书一入迷,就啥啥都给忘了,三更半夜发了困,不睡又挺不住了……”

  他的态度一百二十分老实,任你再想埋怨他,也不忍心再说他。冯玉莲眼见他瘦得露出了尖下巴,心里不是滋味,急忙就点火。触景生情,冯玉莲稳了稳情绪,十分关切地问他:“你一个人偷偷跑回来,你和赵姐就不想好好过啦?”

  “唉……”李家宝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郝玉梅的绝笔信,赵岚从来没有把这件事情说出去,他也只能闷在心里,就什么也没有回答。对不起冯玉莲的一番好心,也只能等以后再解释了。

  冯玉莲见李家宝对自己的问话只打个咳声,知道他是心里有话说不出,心一酸,就自己把自己的问话岔了过去,再次吩咐魏长顺:“长顺,还得抱柴火。那个灶膛也得烧,那屋儿成了冰窖,这屋儿还能吃热饭?”

  魏长顺乖乖地听从吩咐,立刻把另一个灶膛也点着了火。突然,房门开了,赵岚和汪佩佩闯了回来。

  “呀?赵岚姐!”冯玉莲惊叫起来,扑上前,亲近一回,紧接着就是告状:“真没见你家这样的男人!你看看吧,好好的屋子弄成了冰窖,大子粥灌在暖壶里,洗脸水冻出了冰碴儿,戴大棉帽子铺双套行李睡觉,没白没黑的,除了看书就不知道还有别的事儿!胳膊腿儿不睡出病来,那就怪了……”说着说着,冯玉莲的心里涌上一种难嚼的滋味儿,眼泪汪汪的,明明想憋住,晶莹的泪珠在眼睛里转了几转,噗噜噜就滚了下来。她话中有话,分明是在提醒赵岚,李家宝在刻苦用功,他是你的丈夫,你应当心疼他,可别再耍小性子了。

  赵岚见冯玉莲情真意切,心里感动,却不愿当着李家宝的面儿流露出来,扬起手亲昵地打她一下,就故意嗔怪她:“冰天雪地的,大老远赶回来,你也不说问声好,气儿都不让喘,笑模样也不给,叭叭叭叭,光听你埋怨。你咋就这么偏心眼儿呢?”

  冯玉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抹去泪水连忙问:“孩子呢?孩子不带回来,你们回来干啥呀?”

  “孩子断奶了,跟他姥姥比我亲,又请了一个阿姨,我这个当妈的,早叫人家给废了。没脸儿待在家里,只得哪儿有自己的户口本儿,就赶紧回哪儿了。”

  冯玉莲回头就埋怨汪佩佩:“你就让她回来?”

  “你还说我,我能管得了她?不让回去,一定要回去。不让回来,又非得回来不可。孩子哭得哇哇的,我在一旁都掉眼泪,她就狠得下心,只管说什么就是什么。连她妈都由着她,我算什么呀?”反过来,汪佩佩也向冯玉莲告了状。

  “别胡说……”赵岚赶紧阻止汪佩佩,可汪佩佩说到了儿子哭,她的心里早就受不了了,但她强忍着,却又忍不住,脸上刻意想笑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

  “你们俩呀,一对儿魔症!”冯玉莲赶紧打岔,得机会就把李家宝和赵岚往一块拴。

  李家宝看见赵岚,想亲不能亲,想怨不能怨,想起已去的郝玉梅来,悔恨交加,愧疚难当,几乎无地自容。眼见赵岚的双眸遮着泪花,又被不知情的冯玉莲不住地把她和自己往一块儿拴,不由得,他再次看了看强忍情感的赵岚,回身就进了屋子。他不知道他应该如何对待赵岚,仿佛他只能面对书本儿,别无选择。他坐在每日看书的地方,强压悲痛,下意识地拿起了英语书,看着看着,连冯玉莲和魏长顺正在帮他烧火暖屋子的事情也叫他忘到东海龙宫去了。他闭住眼睛强迫自己背英语课文,加快速度背,将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他的书本儿,很快,就跳出了感情的旋涡。

  突然,冯玉莲和魏长顺把烧红的铁锅垫着厚厚的抹布抬着锅沿弄进了屋子,一股热气扑来,他才猛然醒过神来,人家是在帮自己忙乎,自己反倒……咳,这哪像话呀!

  锅凉得很快,李家宝赶紧帮魏长顺朝外抬,安到灶上,继续烧。他们又把女宿舍的锅抬进了女宿舍,来回这么,两个多小时以后,里外三间屋子,才算都有了热乎气儿。山墙上的白霜被烤化以后湿了一大片。禁不住,冯玉莲又开始责备李家宝了:“你呀你,离开我赵姐,根本就没法过日子……”

  赵岚知道冯玉莲是在说给自己听,却不搭话,赶忙去切菜。白菜已经冻了,冯玉莲赶紧上前,从赵岚的手里把菜刀抢了过去,心中不忍,就又是一番埋怨:“刚出月子就摸冻白菜,坐下病是闹着玩儿的吗?也别说你家李家宝了,居家过日子,其实你也是不咋样。一痴一傻,一对书虫子,也难怪月下老儿一根红绳儿就把你俩拴在一块儿,倒是真般配!”

  冯玉莲叨叨咕咕地切完了菜,忽地想出一个好主意,就紧忙喜盈盈地实施:“赵姐,今儿我和长顺儿可是真够累的啦,你们俩咋说也得请请客儿吧?我和长顺知道你俩还有油和面,我想吃顿烙油饼,解解馋,赵姐不会舍不得吧?”

  赵岚二话没说,立刻和面烙饼,并把她和汪佩佩带回来的副食也拿了出来,吩咐汪佩佩。“多点儿切,大点儿片儿,别像你们上海人似的,弄啥都是一点点儿。”

  “好吧,东北人大块头儿,吃饭也是大盘子大碗大块儿肉!人家吃菜是品滋味,你们是‘狼哇哇地造’,八辈子没吃饱饭!”

  眼看真的要烙饼,还切了香肠,魏长顺不禁懵懂了,悄悄问冯玉莲:“真在这儿吃烙饼啊?”

  “你那脑袋呀,和尚的木鱼儿,不敲就不响!他们有面又有油的,咱们累了大半天,还能轻饶他们?”

  冯玉莲诡秘地笑了笑,魏长顺根本没明白,嘴上不好说,心中暗嘀咕,自己的媳妇,开口就朝人家要吃的,她到底是想干啥呀?不管耍啥把戏,也不能主动让人家做饭吃呀?

  冯玉莲也不管魏长顺明白不明白,忙忙乎乎,很快就帮赵岚把饭菜做好了。五个人围在一起开始吃饭了,白面饼里夹香肠片儿,冯玉莲有说有笑的,忽然,笑嘻嘻地问魏长顺:“长顺,你说真话,这油饼夹香肠儿,到底好吃不好吃?”

  “那还用说,咬一口,记三年!”

  “那你可别吃瞎喽,你知道你借了谁的光吗?”

  赵岚立刻明白了冯玉莲的意思,连忙堵她的嘴:“就你吵吵要解谗,人家长顺借你这么一点儿光,还让人家当面就谢你呀!”

  赵岚这么一拦挡,魏长顺反倒明白了,连忙顺从冯玉莲,装傻充楞地说真话:“赵岚姐,俺就是再傻,也知道俺是借了李哥的光啊!谁惦记谁,还用嘴上说!李哥,你说呢?”

  李家宝笑了笑,也不说话,心中倒是很领情。

  冯玉莲一见有效果,立马又有了词儿:“李哥,俺们长顺问你你不答,就算你是磨不开。那你说说,把大子粥灌进暖壶里,你是咋想的?到底是哪根儿神经指使的呢?”

  李家宝依然笑而不答,冯玉莲就故意又挑话:“赵岚姐,他用的可是你的暖壶。”

  赵岚感激冯玉莲,却故意逃避她的圈套儿:“本人历来仗义疏财,他用着方便,就顺你的人情送给他,本人再买。”

  魏长顺紧忙又给冯玉莲帮腔儿:“一家人偏说两家话,那我问你,你们儿子长大管谁叫妈,又管谁叫爸呀?爸妈是对孩子讲,对两口子讲,孩子爸是你的丈夫,孩子妈是李家宝的媳妇,夫妻之间,哪有东西分家的?张嘴还送送的,就是你们有学问呗,也不能拿俺屯里人真当二百五啊!跟你说吧,赵姐,你要是再跟李哥闹别扭,可别怪我给我李哥找对象儿。三条腿儿的蛤蟆不好踅摸,两条腿儿的大活人,到处都是!”

  “那你就给他放量儿找吧,找一打儿我也想得开,也就是孩子一堆妈呗!”赵岚把话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俺们长顺儿呀,也就长个好心眼儿。可说起话来,十回有九回不中听,你要真敢给李哥找对象儿,赵岚姐疯喽不挠你?”

  “坏蛋!”赵岚疼爱地打了冯玉莲一巴掌,亲昵的巴掌里,含着感激,含着真情。

  “李哥,你也不管管你媳妇,这么欺负人!”

  冯玉莲真不愧是小屯子里的妇女队长,肚子里有了食儿,心眼儿和嘴巴,够使也跟得上。尤其她的好心眼儿,热乎乎儿的。

  李家宝又是笑了笑,以此感激冯玉莲和魏长顺,心里却暗暗打咳声:唉,你们哪里知道那个郝玉梅啊,赵岚心里能忘吗?你们要是看了那封诀别信……他下意识地看看赵岚,赶紧继续吃饭,有意品味烙饼卷香肠儿。

  汪佩佩忽然问李家宝:“李哥,你病啦?”

  “没有啊!”

  “那你怎么这么瘦啊?”

  “瘦才结实啊。”

  赵岚看一眼李家宝,不由得心疼,却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赶紧给汪佩佩卷了一张饼……

  吃完了饭,冯玉莲又张张罗罗去烧水,大家又在一起忙了一阵子,冯玉莲终于找到了机会,趁赵岚一个人进女宿舍的工夫,急忙暗示魏长顺和汪佩佩,赶紧跟进去。李家宝也要跟过去,叫她一把就给拽住了。李家宝看见她的暗示,却是莫名其妙。

  魏长顺和汪佩佩也是一时懵懂,知道她又有新花样,却不知道她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得乖乖的,她让进屋就服从,一心想看看,她还能演出什么好戏来。

  进到女宿舍,冯玉莲往凳子上一坐,开口就要茶水,喝上了茶,就笑呵呵地唠家常:“赵姐,油饼香肠吃完了,茶也喝上了,也该问问你家了,你父母都好吗?”

  “好,都好。就是这趟回去不凑巧,我父亲出差了……”

  “我大侄儿会笑了吗?”

  “会笑了。”

  “对了,你说小孩儿一落地,咋就先会哭不会笑呢?”

  “大概是孩子心疼母亲生他太辛苦吧!”

  “那你咋还要孩子呢?”

  “你不想要?”

  “那得看魏长顺的表现。他要是能像李哥那样知道用功,我就要。他要是表现不好,我就坚决不要!”

  “你说我干啥呀?”魏长顺没见冯玉莲演出什么好戏来,倒把自己埋汰了,顺口就表示不满。

  “我是说你傻,怕和你生出傻子来!”

  “傻你还嫁?”

  “行啦行啦,你不傻,行了吧?不傻就得让赵姐和汪佩佩好好休息休息了。饼也吃啦,香肠也消化了,也该回家啦!哎呀,不对呀赵岚姐,你的被褥呢?回市里之前,你和李家宝没把东西从老齐大嫂那里拿回来呀?”

  “拿回来啦!”

  “铺位上也没有哇?长顺,快别傻不傻地啦,你赶快上老齐大哥家里去看看,半夜也得敲门。要是真没拿回来,你就顺便给扛回来,省得赵姐还得跑一趟!”

  “别,先别去。也许是李家宝给用了,你刚才不是说他盖两床被子睡觉吗?”赵岚说完,起身就向李家宝的宿舍走了过去。

  进了屋子,她一眼就发现,自己的被褥当真都在李家宝的行李里,心里一热,看看已在看书的李家宝,也不说话,把自己的被褥挑出来,简单地叠巴叠巴,抱起来就朝外走。她用肩头一拱门,门没开。加些力气撞一撞,门被顶住了,她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冯玉莲的当,连忙大声朝外喊:“冯玉莲--冯玉莲--”

  “你别喊了,门是我顶的,我把汪佩佩领到我妈家里去,新婚不如久别,你和李哥就好好唠唠吧,俺们走啦!”

  冯玉莲说走就走,真领着汪佩佩上她妈家去了。魏长顺和汪佩佩这才都笑了,末了,末了,还真看到了好戏。

  赵岚又撞撞门,门被顶得严严的。她只得把被褥扔到炕上,不得不看李家宝。李家宝也看看她,两个人都十分拘谨。他们本来就是一对患难夫妻,又被单独关在一个屋子里,妻子怎能不想自己是妻子?丈夫怎能不想自己是丈夫,夫妻间又怎能不想起夫妻间的恩爱处?顿时,赵岚的心里矛盾极了……李家宝不知道郝玉梅死,她有话不能直说。如今,她已从李家宝姐姐的造访中,知道他们已经去了郝家,真怕李家宝经受不住这么巨大的打击。她之所以舍下孩子匆匆赶回来,怕就怕李家宝再次陷入不能自拔的深渊。还好,他顶住了,比听到郝玉梅同意嫁给陈路的时候刚强多了,不仅没有病倒,而且没有忘记读书,甚至把粥灌在暖瓶里,戴着大棉帽子睡觉,他,他使人心疼,令人不忍。赵岚真想立即就吻他,但是,她敏锐地发现,本来敞着的二胡盒子已经被李家宝盖上了盒盖儿,并且加了一个小锁头。睹物思人,好端端的玉梅为她自己深深爱恋的李家宝已经殉情了。如果不是你赵岚自以为是,她会吗?她含冤饮恨,独自去了黄泉路,你该负有多大的责任呢?赵岚深悔不迭,不由自主,默默地流出了眼泪。

  “你,你为什么要哭?”李家宝不忍看赵岚落泪。

  “我,我恨我自己……”赵岚拭去泪水,呆呆地望向墙上的挂钟,已是半夜两点了。

  李家宝又问她:“你回来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不回来行吗?”

  “那我不回来行吗?”

  他们的问答,和他们结婚前的一次对话很相似。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郝玉梅寻短见的?”

  “上次回市里我就知道了。在她家里,我就看了她写给我的绝笔信。回来以后,又接到了她特意寄给我的那一封……”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说为什么不告诉你?”

  赵岚的回答是关爱的表示,明明在说,我怕你当时受不了。可是,被拒绝已久的李家宝却暗暗觉得,赵岚的反问很难回答。一种可能,是她出于对自己的爱,不忍叫自己听到这噩耗;另一种可能,却是她出于对自己的不满,是对自己造成郝玉梅之死的委婉谴责或抢白。这后一种判断,在李家宝的心里占据了上风,仿佛赵岚在说:你知道回来看书,我就应该继续浪费时间吗?不由得,他凄然地等待赵岚对他说英语,接受应得的惩罚。可是,赵岚并没有说英语,只是看着他,思念起郝玉梅来,怜悯地喃喃着:“郝玉梅呀,郝玉梅,你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赵岚的情绪影深深地响了李家宝,他已经觉出,赵岚突然返回,不管怎样,也说明她仍在关心自己。他们那几句问答,更使他回忆起赵岚当初对自己的真挚情感。此时此刻,两个人被冯玉莲关在屋子里,又怎能不使他想起赵岚说结婚就结婚时的情景呢?他怀恋那别出新裁的初婚日子,对他们的现状感到十分悲哀。这次回市里,猛然得知玉梅的噩耗,他后悔当初没有听赵岚的话,如果策略地把她先带到赵岚家,或者头一天把她扛起来就走,她还会投湖吗?如今,他已经明白了赵岚疏远他的原因,他还能说什么呢?他万般地悔恨,无法倾述自己的心境,也找不到劝说赵岚的词语,便另外选择了话题:“你回来了,就不想孩子吗?”

  “你呢?”又是恨与爱两种解释都可以的反问。殊不知,如果此时李家宝不顾一切,一把将赵岚抢在自己的怀中,让她放声大哭,哭出她的苦恼和委屈,也许她就会向李家宝倾诉她的真实心境,两个人就会一起发现,他们还单纯,还涉世太浅……可是,由于李家宝已然得知郝玉梅的噩耗,对赵岚不肯再给他做妻子甚至十分理解;又由于赵岚很长时间拒绝和他交流思想和感情,令他常常处在无奈之中,此时,他已经无法判断赵岚的思想深处;明明赵岚在倾吐真情,他反而以为赵岚是有意在惩罚他,是干部子弟共有的任性在作怪;面对一时难以揣测的赵岚,出与对郝玉梅的怜惜,他慢慢地掏出钥匙,打开了二胡盒,默默地取出了胡琴。

  “你要干什么?”

  “想拉拉琴!”

  “拉什么曲子?”

  “《病中吟》!”

  “那就我先来吧……”

  “好,就算你我共同纪念她一回,然后就跳出悲哀,做我们该做的事情吧……”突然,李家宝看见了他与赵岚和解的希望。迅速理解了她为什么要回来,她是怕自己经不住打击……

  赵岚真的动了弓弦,琴声凄切哀婉,牵人的魂魄,却不料,令她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境地。她似乎看见了郝玉梅的幽灵,在向她哀求,“夫妻双双欢笑时,切也怜妹一缕魂”。一曲奏罢,她感到头晕,便把胡琴交给了李家宝。凄怆中,李家宝仿佛听到了谅解的声音,她是让自己像她一样,顽强地用《病中吟》向郝玉梅告别凄楚和悲哀,争取重新的开始。李家悲喜交加,禁不住,闭目凝思,全神贯注真地奏响了郝玉梅亲手教他的《病中吟》……

  忽然,赵岚的心里十分惶恐,但她连连告诫自己,李家宝应该属于郝玉梅,就让他永远记住郝玉梅吧!你必须支持他,再也不能对不起已经什么都没有的郝玉梅了……曲子仍然在响,剧烈地剜心,令赵岚伤感,令赵岚难忍,甚至也令她嫉妒,李家宝分明是在寻觅郝玉梅的亡魂……

  赵岚陷入了极大的悲哀,再也不肯饶恕自己的罪过了。郝玉梅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再也没有了……突然,她把自己的被褥放在炕头上铺好,和衣钻进去,蒙头就哭,却死死不肯哭出声音。

  李家宝以为她要睡觉,这才放下胡琴,很关切地提醒她:“你应当脱去外衣好好睡……”

  赵岚忽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满脸泪水,不由分说,哇啦哇啦就讲英语,讲够了,想看看书,门被顶上了,便脸冲着墙,再次躺了下去。李家宝懵懂了,眼见看到了希望,却又遭到了惩罚。他默默地看着琴杆乌亮的二胡,痛苦地惋惜郝玉梅。玉梅软弱,赵岚就说过,她遇到事情常常依赖外力的帮助。而自己,没有不顾一切地帮她,却令她为自己死去了,自己还有什么权利不理解赵岚对自己的惩罚呢?

  不,不不不,死去的就是死去了。郑小微死去了,自己的徐老师死去了,那么,自己应当怎样呢?他翻然醒悟,自己必须和赵岚一起面对现实,继续比赛,等待以后,这,这才是对死者最好的哀悼。不由得,李家宝想起了赵岚的那篇《赠言》,就急切地呼喊她:“赵岚,你起来,快起来!”

  赵岚真的坐起来了,坐起来就对他继续说英语,说得痛哭流涕,悲悲切切,惨惨凄凄。顿时,李家宝再次陷入了无可奈何的境地,实在不知道他的妻子,他的岚岚,此时究竟是怎样的心境,也许,是《病中吟》对她的刺激太大了吧?

  赵岚和衣睡去了,李家宝看着她那蜷缩的身躯,默然觉得,是自己在欺负她,在欺负一个为自己险遭歹人强暴的女儿家。他再次喊赵岚,赵岚对他已是理也不理了。

  咳,弄巧成拙!李家宝后悔极了,后悔自己不适时宜地操起了胡琴,明明你应该让她节哀,你怎么偏偏就挑起了悲哀呢?他忽然想起鞠老师对他的嘱咐,“李家宝,真心真意爱她,就拿出勇气来,坚韧地重新争取吧。工夫不负有心人,老师相信你的真诚和毅力。也许感人的爱情故事就必须有一个个曲折的过程。也许这磨难的过程就是对当事人一种不同凡响的修炼。也许这种隐忍的修练将会使经受磨炼的双方无比珍惜自己的爱情。”

  默默的沉思中,李家宝清醒地知道,此时唯一能够安慰赵岚的,只有继续看书了。他打开了书本,看看委屈不堪的赵岚,强迫自己的思想钻进书里去,直到天亮的时候,才伏案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