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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嘱托

  送走赵岚的第四天晚上,李家宝正在看书,易俊红突然来找他。苦着脸向他请求:“李哥,今晚上你就别看书了,你陪我好好说几句话行不行?”

  李家宝见她咕嘟着嘴,似有很大的委屈,只得合上书本,跟她走出了宿舍。

  “你怎么啦?”

  “孤独。”

  “孤独?”

  “嗯。”直言心境以后,易俊红的模样就像受过委屈突然见到亲人一样,越发显得委屈了。

  “有空儿看看书,也许就会好多了。”

  “周姐走了,赵姐也走了,圆儿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圆儿,让我还咋看书啊?”易俊红眼泪汪汪的。

  “别哭,怎么个孤独法,你告诉李哥。”

  “心里不好受,越想越不好受……”

  原来,赵岚和周玲玲一走。易俊红和吴雅琴忽然觉得宿舍里面空旷旷的。饭桌上少了她们,睡觉时也少了她们,做一切事情都少了她们。两个小姐妹,就连心里也是空落落的,看到炕上的空位置,她俩就伤感,转转悠悠,就像姐姐应该带着妹妹一起走,姐姐却没带上她俩,大有一种被人闪弃的感觉。两个人甚至躲到没人的地方,彼此什么也不说,只是偷偷地抹眼泪。

  女宿舍里,年龄最大的,现在是汪佩佩。由于她受过刺激,每当思念赵岚时,就去找别立人,即便待在宿舍里,也总是闷头看书。对易俊红和吴雅琴的心境,她一点儿也没有察觉。

  往下论,该是鲁亚杰了。但她是工作队留下来的,又不像汪佩佩,曾经离不开赵岚,小姐俩几乎没有和她交过心,如今心里有话,也想不到和她说一说。

  第三大的是朱晓莉。可是,对她的所作所为,吴雅琴和易俊红一直都看不惯。照理说,她所信任的工作队已经垮台了,她也该认真思索一些事情了,她却不,不仅不反思,反而几次和吴同峰发牢骚:“葛老五和洪太敏不是好人,并不等于赵岚的行为就是革命的,目无组织纪律,自己说走就走,凭什么还有人摆酒桌为她送行?说到底,这里根本就不执行革命路线!不信你看着,工作队早晚还得来,是理没有伸不直的!”小姐俩对她那冠冕堂皇的牢骚早就习以为常了,突然听到她用淳朴的哲理验证她的荒谬,禁不住笑着撇嘴。但她始终孤芳自赏,一看见别人,就仰起头来自觉地孤立,小姐俩对她躲都躲不过来,还能与她接近?

  接下来,是孙桂英比她俩大,她俩也乐意和孙桂英在一起。可是不早不晚的,周玲玲和赵岚刚走,她就一门心思朝邱家跑,用吴雅琴的牢骚话说,“不但不知劳累,而且日渐频繁”,俩人就是和她再要好,也不能陪她去搞对象呀!

  四个该做姐姐的,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事情,易俊红只能和吴雅琴形影不离。偏偏前天,吴雅琴接到了家里的电报,“家有急事速归”,吴雅琴凭着电报立刻请假“速归”了,被撇下的易俊红顿时更加孤单了。

  “这……”

  听了易俊红的孤独,李家宝面对无比信赖自己的小妹妹,居然一时束手无策了。很显然,易俊红还缺乏独立应付困难的能力。虽说她已是十九岁了,但下乡以来,她一直都是跟着年龄大的,遇到什么事情,从来也不用自己拿主意,突然之间,她所依赖的两个大姐姐说走就走了,她的依赖性马上就显现出来了。恰恰应了一句话,环境不同人也不同,跟着大的人变小,带着小的人变大。此时的易俊红是跟着大的坐车坐惯了,冷丁让她自己走,腿麻了,不歇一会儿,就迈不了腿。李家宝一边如此分析着,一边思忖着怎样才能安慰她。只觉得,如今应当是自己像周玲玲那样,自觉地照顾这里的每一位校友。可是,赵岚走后,自己也产生了走的欲念,显然,自己将无法担负起这个责任。易俊红还不知道自己也要走,跑来和自己诉说她的孤独,如果自己真走了,那么,她又找谁去讲她的孤独呢?

  易俊红见李哥沉思不语,着急了,使着性子连连催促他:“李哥,你说话呀,我该咋办哪?你咋不说话呀,李哥?”

  “你总得让李哥好好想一想啊……”

  眼见着,易俊红急得没着没落的,好像天经地义,她的李哥就有呵护她的责任。不由得,李家宝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儿,便掩饰住对她的深切同情,仰头望夜空,替她想办法。可是,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李家宝却一个办法也想不出来。

  突然,易俊红自己有了办法,想说,磨不开;不说,又不甘心;就像谗嘴还知羞的小妹妹,恳求哥哥给她买冰棍儿,忸怩偏偏又着急,说出话来,就嘟嘟囔囔:“李哥,你舍出点儿时间,领我上兵团去玩玩儿行不行?”

  “上兵团去玩玩儿?”

  “嗯,你的同学不是在五连吗?”

  蓦地,李家宝想了起来,婚后他和赵岚去五连,老孟同董金华开开过一个玩笑,“易懂(董)啊”!莫非……李家宝立刻试探易俊红:“孟宪和与许爱萍已经调到别的师去了……”

  “还有董金华啊!”

  李家宝见她的回答爽利而又急迫,竟能准确干脆地叫出董金华的名字来,禁不住心中窃喜,莫非董金华和易俊红早已有什么默契?但他的脸上却故意锁住内心的思索,回答的口气也很放松,就像小妹妹已经张了口,大哥哥就不能不依她:“那好吧,明天正好是个星期天我就领你到他们连队去散散心。”

  “真的?”

  “真的。明天我保证领你去!”

  “不许骗我!”

  “绝对不骗你,只为你驱赶孤独!”

  易俊红顿时喜笑颜开,巴不得马上就能走,望着李家宝,脸上忽地热了起来。李家宝却如同家长一样,一心一意,替她切切实实地考虑问题。如果她真的是为董金华而去,那可就太好也是太巧了!要是她有一个推心置腹的男朋友,认认真真地帮助她,呵护她,自己走后也会少一分牵挂。不错,真的不错。李家宝非常了解董金华,把易俊红托付给他,完全可以信赖,易俊红也完全配得上他。凭他俩的性格,幽默伴诙谐,又是一个好学的,遇到一个想学的,他俩肯定能相处得和谐。李家宝禁不住看看易俊红,易俊红流露着一种天真的孩子气,获得一丝希望,就得到很大的安慰,立即忘记了她的孤独,情不自禁,抒发她的惬意:“李哥,你真好!”

  “不,不是李哥好,是你的率真感动了李哥,李哥本来应当多为大家想一想,可是,李哥却是听你讲了心境,才这么做……”

  易俊红心满意足地回宿舍去了,单等明天去兵团,看看人家那到底是什么风光。睡觉时,她还做了一个美丽的梦。在兵团的广阔田野里,她愉悦地奔跑着,忘我地跳跃着,冷不丁就碰见了那个会说外语的董金华……

  第二天早晨,李家宝还躺在被窝里,就直言不讳地向别立人请假。别立人很不理解,忽地坐了起来,揉揉眼睛,颇为疑惑地看着他,就像他有什么预谋一样:“你带易俊红出去玩儿?而且还是当天不回来?”

  “对,是这样。”李家宝表达过肯定的态度,才很认真地补充理由,“赵岚和周玲玲走后,易俊红很苦闷。她昨天找了我,可怜巴巴地向我讲了她的心境。我们是坐着一个火车板儿来的,她那么相信我,一口一个李哥地叫着,我这个李哥,在她需要帮忙的时候,还能袖手旁观吗?”

  “你宁肯不看书?”

  “真有必要,也只能如此。不过,书我还是带着。”

  “你可比人家大很多,再说……”

  “就因为我比人家大,我才是人家的大哥哥。再说,我和赵岚已经结了婚,还能欺骗人家小妹妹?”

  “要是这样,那你们去就去吧,你可一定照顾好她!”

  得到批准,易俊红高兴得连蹦带跳,仿佛兵团的天地里,什么都会很新鲜。路,一定很宽;房子,保准也大;商店里,肯定东西也会多。他们走了好几里路,她一直向李家宝问这问那,只觉得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汽车站。汽车是兵团的,专跑兵团的路线。

  “呀,兵团的地垄真长!”易俊红对兵团发出了惊叹。

  “人家用拖拉机和收割机嘛!”

  “咱们啥时候也能有拖拉机和收割机呀?”易俊红流露出羡慕盼望的语气。那感情真真实实,朴朴素素,完全属于农民。

  “面包会有的。”李家宝模仿电影《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一句台词,既表达了他对机械化期待的心情,也准确地解释着:对咱们的小屯子,那还是很遥远的事情。

  一路慨叹着,他们很顺利地来到了五连。董金华正在洗衣服,李家宝几经打听,在井旁找到了他,为了给对方一个惊喜,就故意在他身后咳嗽了一声。

  “呀,我的老兄,哪阵风把你给吹来啦?”董金华猛然见到李家宝,果然是又惊又喜。

  由于孟宪和带着许爱萍已经去了新建点儿,此番见到老同学,他倍感亲切,恰恰由于亲切,瞬间,那亲切感里,闪现出一种难见故友的忧伤。李家宝深有感触,连忙以喜压忧,“别光招呼我,你好好看看,这里还有一位小妹妹--易俊红,咱校老初一的校友。”

  说也怪,易俊红就好像和董金华十分熟悉一样,一点儿没有女儿家的羞怯,很礼貌地向董金华伸出手去,一边同他握手,一边抒发对他的感佩:“你们去我们队的时候,你和我赵姐说过英语,我真佩服你们老高三的,学的多,也学得扎实!”

  董金华意外地看见易俊红,蓦然想起孟宪和所说的“易懂(董)”,忽地脸一热,兴奋得内心慌乱,听她将自己和赵岚相提并论,笑嘻嘻地一抱拳,赶紧掩饰窃喜:“感谢美丽热情的女生抬举我,我可比不了你赵姐。那天聚餐,我明明是一只笨鸭子,却积极主动地上鸡架,刚往上一爬,扑通,就摔个大马趴。求求你了,我们的易俊红同志,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董金华言语幽默,动作诙谐,恰巧三句话,就把对他心怀爱慕的易俊红逗得忍俊不禁,慌忙避开他的眼睛,借题问李哥:“李哥,你们总说‘哪壶不开提哪壶’,意思我倒是懂,说的是人家忌讳什么,有人就偏偏说人家什么,可是为什么会这么打比喻呢?”

  “这个吗,我还真知道。”董金华看一眼李家宝,就喜盈盈地给易俊红讲解,“以前卖开水的,不是像现在,烧一个带水龙头的大水壶,而是一个大炉灶,旁边有一个风箱。大炉灶上,有许多个灶眼儿,每个灶眼儿上都坐一把铁提壶,中间的烧开了,就把没开的串过去。来了打开水的,就要提开的给人家,给人家提不开的,就是难为人家。这才就有了‘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比喻!”

  “你懂得真多!”

  “你可别夸我,守着‘赵李’之‘李’你夸我,不又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啦?”略施幽默,董金华转头看看李家宝,有些磨不开,连忙转移了话题,“赵岚咋没来?”

  “她走了……”

  “上哪儿了?”

  “不知道。”

  “你的媳妇你还不知道?”董金华知道李家宝和赵岚之间发生了矛盾,但赵岚会离开李家宝,他不敢相信。

  “是真的。这样吧,易俊红,你先替董金华洗衣服,我单独和老同学唠几句,你看行不行?”

  “不行不行,井深水凉,她可受不了!”没等易俊红表态,董金华连忙请求李家宝收回成命。不仅是“井深水凉”,而且是“她可受不了”,理由充足,态度坚决,分明含着对对方的怜惜。

  易俊红立刻觉出,董金华是那种非常会心疼人的男同学,心里情愿替他洗,便扬起丹凤眼,微笑着反问:“既然井深水凉,你咋还在这儿洗呢?”明明在表示,你能我就能。又仿佛在说,你们是老高三的,我得跟你们学。在她的眼里,似乎老高三的无论在哪里,不管做什么,都会有一定道理,也一定会做好。

  董金华匆忙瞥她一眼,只觉得,她那虔诚的语气又好听又讨人喜欢,连忙笑着回答:“我呀……说好听的,是为了省时间。其实,是懒得来回打水又倒水,浪费时间,心里也烦。”

  易俊红好像十分理解董金华这种做法,凭着日常对李家宝的感觉,不由得受了感动,言语自然也生动:“说了半天,还不是为了省时间?你都不怕凉,我就更不敢怕了。你们快说你们的事情去吧,我挺会洗衣服的,真的。”易俊红一边说着话,一边坐到小凳子上,立刻挽起了袖子。

  董金华注意了她的手,白皙诱人,不敢多停目光,赶紧和李家宝走向了没人的地方。

  “金华,我也想走……”

  “去找赵岚?”

  “不,去找老师。”

  “学数学?”

  “嗯。赵岚一走,我反倒忽然开窍了。既然这辈子已经认准了数学,其实就没必要再多虑,也没有必要被动地干等。在这么不讲理的形势下,与其死守着户口和粮食关系,熬得每天生眼眵,真就莫如打破常规,按自己设定的目标径直走下去。追求的是夙愿,为的是国家和民族,对得起良心,管他别人怎么说呢!”

  “诶,有道理……在这一点上,倒是插队要比兵团强,来来去去,相对自由。不,不是随便,是层次!看似不服从需要,不遵守纪律,倒是多了一些自觉,少了一些束缚,长的是志气和本事,比的是能力和贡献。这么一看,你老兄如今又添了勇气,虚景儿不陪了,玩儿就玩儿实的,过瘾,如此人生才过瘾!赵岚又先迈了一步,你老兄就紧紧就跟上,花大换盆,鸟大换林,正所谓,没那金刚钻儿,揽不了瓷器活儿!小弟服,服哇……”

  “谢谢你的鼓励,本来是盲动,经你这么一捋,反倒理性十足了。不过走之前,我得向你透露一个和你有关的秘密……”

  “和我有关的秘密?”。

  “和我前来的这位小妹妹好像对你很崇拜,你有感觉吗?”

  “真的啊?”

  “她挺好学的,但她是老初一,自学能力自然还差点儿,周玲玲和赵岚走了,没人教她了,她忽然对我直言不讳,说她孤独,让我领她到兵团来玩玩儿。我试探了一下,说老孟和许爱萍已经调走了。她开口就说,还有董金华呢!我猛然想起你早就记住了人家的丹凤眼,就自作主张地把她领来了。她很聪明,是不是你们之间早有暗约和默契啊,不然老孟咋说‘易懂(董)’呢?”

  “嘿嘿,暗约倒是没有,不过,我这里有她一块小手绢儿,也不知算不算默契……”

  “你有她一块小手绢儿?咋回事儿啊?”

  “上次在你们那里,咱们决定联袂比赵岚之前,赵岚的英语令我瞠目结舌,比试之后我连喊汗颜,开玩笑向许爱萍借手绢儿自我解嘲,许爱萍知道是玩笑,没想到你们的易俊红认真了,赶紧把她的小手绢儿递给了我,我呢,莫名其妙,就给装在兜里揣回来了,你老兄可不许笑话我!”

  “真的? ”李家宝不免吃惊。

  “当然是真的,你就是让我编,我也编不出来啊!”董金华笑么滋儿地挠头皮,看得出,他确实有意。

  李家宝赶紧趁热打铁:“金华,你要是觉得太突然,我就晚几天再和她挑明,你要是真想和她谈一谈,处一处,可就别错过机会。我支持你,也支持她,你也别磨不开。”

  “这……”董金华含蓄地笑着,已然默许。

  李家宝很高兴,董金华的心里更高兴。

  易俊红的长相很诱人,偷偷瞧一眼,不仅水灵也机灵。悄悄再看第二眼,微微吊眼梢,俏俏的丹凤眼,勾魂摄魄的,想看第三眼,就不敢。董金华第一次见到她,便是仅仅看两眼,莫名其妙就把人家的小手绢装进自己兜里了。带了回来以后,他的心里就泛起了波澜。晚上钻进被窝,用小手绢盖住眼睛,小手绢就变成了双丹凤眼,水汪汪的,越品越耐品,自然而然,就想品人品。可是算一算,人家的年龄比他小五岁,他怕自作多情,又去了两回前进小队,却是有心思没缘分。一次,是他随老孟去送粮票,他真想求求李家宝,话已卷上舌尖儿,偏又咽了回去。又一次,是他给李家宝和赵岚去送年嚼裹,他的心里装着美丽的姑娘,美丽的姑娘却回市里了。没见到,更想见,久而久之,他就把自己的婚姻内定了。当别的姑娘向他表达心意时,他不假思索,都给回绝了。对小易,他朝思暮想的,甚至埋怨李家宝,一点儿没有眼力见儿。没想到,恰恰就是李家宝,把丹凤眼姑娘给他领上了门。巴望已久,求之不得,喜从天降,大出所料,他的心里顿时开阔,已是爱河的水面漂小船儿了,心爱的小手绢儿,变作了乘风帆。

  他和李家宝回到井旁,易俊红已经把他要洗的衣服全都洗完了。他要表示感谢,冲易俊红笑一笑,易俊红立刻也笑了笑,笑得特别好看,给人的感觉特别甜。他知道,李家宝将要牵红绳的事情易俊红还不知道,不由得,心中欢喜也紧张,就借着易俊红帮他洗衣服的事情主动与她搭话,谢意里,裹情意,却又不露声色:“刚刚认识,你就帮我洗衣服,真是太不好意思啦!”

  易俊红的回答很婉转,非常招人爱听:“看起来,还真得有人帮你洗。你洗的那两件儿,领口和袖头儿根本没洗干净。洗衣服的时候,领口和袖头得多打肥皂。还有,洗衣服之前,你连衣兜儿也不掏一掏,你自己看--”

  呀,正是易俊红那块小手绢儿!董金华连忙接过来,也不管湿不湿,赶紧揣进自己的衣兜里,看看李家宝,一伸舌头,回头面对易俊红,一番自我解嘲,藏着一番暗示:“我呀,天生就不是洗衣服的料。大才不具备,小才还真有。要是当个中学老师,准能胜任。保证每个学生都呱呱叫,你信不信?”

  董金华不愧是老高三,虽说还没谈过恋爱,但是一搭边儿,立马就上路儿。他的话明明是在告诉易俊红:咱们可以一起看书,你不会,我教你。包教包会。不光你高兴,我的心情也舒畅!

  “我当然信啦,你是老高三,又和李哥他们一起闯过天下,我可不敢小瞧你!”易俊红也是一语双关,温柔的态度极其恳切。

  李家宝暗暗高兴,易俊红和董金华也是真投缘,心有灵犀一点通,没说几句话,就像他俩早就相识也相知。

  “走吧,先吃饭,边吃边唠!”董金华一边说,一边端起装着衣服的洗脸盆。

  易俊红很乖觉,又很自然,立刻将空洗衣盆拎了起来。李家宝看在眼里,兴奋在心里:好个易俊红,难怪喊孤独。原来是,满园春色关不住,惆怅不得赏花人!李家宝一心想成人之美,便趁机向董金华打趣:“金华,是小易替你洗了衣服,我根本就没动手。你是请我,还是请易俊红呀?”

  “啥呀?”易俊红心一跳,脸一红,急忙分辩,“董金华是你的老同学,当然是请你啦!”

  李家宝笑一笑,一石击二鸟,戏谑一对有情人:“金华,既然小易这么说,那就咱俩老同学自己吃饭吧。把她扔一边儿,赏杯凉白开,你看怎么样?”

  董金华心领神会,笑嘻嘻地两不得罪:“你老兄的左右都是你的好朋友,可以口无遮拦,小弟可不敢,一边老同学,另一边是难得的贵客,喜还喜不过来呢,还能上凉白开?”

  易俊红脸上发热,李家宝却言者“有”心,继续说笑,似乎他才是主人,引着倾心的二位,高高兴兴地进了食堂。食堂里没有人了,董金华就朝厨房里面喊:“小李--司务长在哪儿?”

  小李赶紧从里面跑了出来,热心地回答:“董排长,司务长和我们炊事班长上团部采购去了,你有事儿吗?”

  “那就得麻烦你了,来老同学了,给张罗俩菜。回头我告诉司务长,有功劳算你的。有错儿就归我!”

  “好嘞!”小李下意识地看看易俊红,转身就下了厨房。

  “你俩先坐着,我再去弄几个罐头来!”董金华也不管李家宝和易俊红同意不同意,起身就走,脚步异常快捷。

  李家宝趁机征询易俊红的意见:“实话实说,不许再和李哥拐弯儿抹角儿,你觉得我这个老同学怎么样?”

  易俊红一下子明白了,原来,李哥把自己的小伎俩早给看穿了,羞赧地低下头,嘴角儿上却未兜住笑意。

  “说话呀?”

  “……”

  “不说话我可就认为你不同意啦!”

  “李哥……”

  “不同意,是吧?”

  “啥呀?人家的脸都叫你给问烫了……”

  董金华返了回来,怀里大大小小地抱了六个罐头。李家宝见了,马上逗弄他们俩:“小易,还是你有面子,三个人,六个罐头俩热菜,比起这里规定的四菜一汤,超标一倍啦!”

  易俊红看了一眼董金华,正好董金华也在看她,四目相对,渴望对着渴望,羞得易俊红连忙顺下眼睛,转头就拿李家宝开脱自己:“李哥,你真坏!”

  董金华却听出:李家宝,你真好!赶紧借着其他事情掩饰自己的真情:“我去启罐头,马上就回来!”

  董金华走后,易俊红撒娇似的,又叫了一声“李哥”,那知足的语气是拐弯儿的,仿佛是制止,明明是允诺。

  开始吃饭了,李家宝故意问董金华:“晚上能不能用你们的四轮子送送我们俩?要不,我们俩吃完饭就得赶客车去了。”

  董金华连忙留客:“别走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今天团部放映队到我们连放电影儿,也是你俩有眼福!”

  李家宝本来是试探董金华的,看他想不想留下易俊红,见他有意,就回头问易俊红:“你想看电影吗?”

  “你看我就看,反正你请了两三天假呢!”易俊红不说她想留下,好像把定夺的权力交给了她李哥,却在告诉董金华,他们可以留下来。

  “这样吧,”李家宝眼见他们已经越来越熟悉,就对易俊红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你要是真想看电影,你就留在这儿,明后天让董金华送你回去。我得回去准备走。”

  “啥,你也走?”易俊红的眼睛里立刻充满了惊疑,禁不住急了起来,张口就问,“那我和吴雅琴可咋办哪?”

  “所以我才把你领来,让你结识董金华啊!”李家宝适时、准确地把握着时机,顺势把话挑明了。

  “你上哪儿呀?”易俊红的心里很满意,又真的很焦急,仿佛她已有所依,也舍不得李哥说走就走,眼睛里不禁闪泪花。

  “别抹眼泪呀,你有了老师,我也得找我的老师呀!”

  “等‘以后’?”

  “不错,等‘以后’。以前顾虑多,知道等,也消极。从今往后,耳膜完好我也聋,蛄就是叫得再响,该种黄豆也得种黄豆!队长和老齐讲话了,打掉门牙找胡同,豁出去了!”

  “李哥,那你就先回去吧,我得和董哥好好商量一下,两边离得这么远,日后他咋教我呀。”好个乖巧的易俊红,恋着刚刚结识的男朋友,却丝毫不失女儿家的身份。

  眼见小易不再孤独,李家宝就真的往回返。回到队里,已是满天繁星,他却立刻找董强,有意将他带到小微的坟前,望着凄凉的夜空,深沉地引出了话题:“玲玲临走,又来看过郑小微吧?”

  “嗯,她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提起小微她就哭。”董强非常信任李家宝,在李家宝面前有什么就说什么,甚至有意让李家宝知道,周玲玲和他单独谈过话,说了许多不能告诉外人的话。

  李家宝理解董强的心思,十分愧疚地向他抛出了心里话:“董强,周玲玲在,咱们学校来这儿的同学除了吴同峰和朱晓莉,互相照顾得很好。周玲玲走了,照理说该我这个李哥来关心大家了,可是李哥不能不惭愧地告诉你,过些日子,我也得走。”

  “周玲玲事前料到了。赵姐走,你肯定也会走。好几天了,一想到咱们十一个人,没了小微,景才不回来,如今周玲玲和赵姐已经走了,你也马上要走,我这心里……真觉得怪凄凉的……”

  “所以我才把你领到这儿来,想想小微,想想大家,尤其想到朱晓莉和吴同峰的现状,我就觉得我不配做大家的李哥……”

  董强很明白事理,立即问他:“应当我挺出来,是不是?”

  李家宝听了董强的话,不仅更加愧疚,而且很伤感:“李哥实在没有办法……把应该李哥尽的责任完全推给了你……”

  “周玲玲临走的时候嘱托过我,每年给小微的坟上添些土,我懂……”董强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一抹眼睛,仰头望夜空,不让他的泪水流出来。

  “好兄弟,那李哥就拜托你了……”

  “李哥,我挺得住……”董强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这样叮嘱过董强,第二天傍晚,李家宝又去找别立人, 别立人一看他的神色,立刻就问他:“李兄也想走,是吧?”

  李家宝的面目很严肃,略略思忖,非常不忍地问别立人:“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呢?”

  别立人若有所思,仿佛理清了思路才说话:“是不是以往我听到的真话很少很少?”

  反问来得很突然,但李家宝已经听出,别立人是面对现实诚恳地在发问,便实事求是地回答:“你在你原来生产队的情况我不了解,但自从你来到咱们这个小屯子,你的特殊地位和这里的特殊情况,好像就决定了你的视听范围,使你很难听到这里老百姓的真实声音。直到目前,许多人也不敢有什么就向你说什么。不过,如今大家了解了你,情形一定会很快改变……”

  “那你现在呢?你是大家的李哥,你呢?你相信我吗?”别立人十分渴望人们信任他,支持他,心情非常焦灼。

  “现在我非常信任你,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也信任你,就冲你蒙冤以后的所作所为,我不仅信任你,也很敬佩你!”

  “李大哥,那你能不能帮我好好分析分析,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我一心一意要按党的方针政策办事,怎么还会做出对不起大家,也对不起汪佩佩的事情呢?”

  李家宝见别立人的态度已是近乎讨教,忖了几忖,不忍心对他敷衍搪塞,但还是犹犹豫豫的,不敢把只能和家里人说的话对他说出来。别立人看得清楚,听得明白,内心泛起了波澜,不禁十分委屈。如今,自己真心实意地期待着人们的信任,但得到人们谅解的笑容之后,却还是听不到真话。李家宝曾救过他的命,大家期待他开口时,曾同他二大碗碰二大碗地喝酒,可是李家宝明明知道自己办错事的原因,却还是不敢向自己和盘托出,他不能恨别人,只能恨自己,心里难过,就像泥塑木雕一样,呆呆地立在那里,眼睛里闪着凄怆的目光,喃喃地向李家宝表白他的心境:“李大哥,你不肯回答我,我的心里非常不好受。但我不怪你……肯定是我以往的言行使你左右为难。我知道你的肚子里有真话,但我明白……我应该有自知之明。真的,你不用可怜我,我不难为你,什么也不再问了,就让我自己慢慢地思索吧……”

  闻听此言,李家宝心软了,十分可怜他,也十分同情他。他一心想革命,却伤害了‘夫人’又进监狱。如今,如果自己不信任他,不同他说真话,他会非常伤心。李家宝禁不住问他:“你是真心想听真话吗?”

  别立人眼巴巴地望着李家宝,说不出什么来,也不肯再说什么,木然地点了点头,一副痛苦的模样,越发让人可怜。李家宝实在不忍心看他凄然愧疚的样子,也不情愿他的感情被自己伤害,一狠心,这才对他直言不讳:“别书记,你说你一心一意按党的方针政策办事儿,凭你的性格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可是我要说……”

  “你说,你快说!”

  “过去,党里有林彪。目前,我看党里还有林彪!”

  “什么?你的意思是说……是说林彪死后,党内仍然有人在谋求个人的权力?”

  “你好好琢磨琢磨,以前是哪个人,最愿意和林彪、叶群套热乎?如今又是谁?摆着可以判定天下大事的姿态,说林彪在井冈山时期就怀疑过红旗还能打多久。还说毛主席重用林彪,是‘为了打鬼,借助钟馗’。她简直什么都知道,口气又是多大。毛主席本人明确指出要反对个人崇拜以后,我才敢稍稍思索以前从不敢想的问题。《国际歌》明明在唱:‘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而我们每天都要高唱‘大救星’,有人不仅搞过‘早请示,晚汇报’,还搞过‘三敬三祝’和‘忠字舞’。不妨我来问问你,仅仅供你思索。‘三敬三祝’到底是谁搞的?都敬谁?都祝谁?祝什么?明明毛主席年事已高,在选接班人,他们却还要引导大家喊万岁,这又是想干什么?说穿了,就是有人自己想当大救星,想被别人喊万岁!不然,党中央领导机构有政治局,为什么单单要称她为‘中央首长’呢?为什么不仅标榜她呕心沥血,还要祝她精神愉快,永远愉快呢?究竟什么事情才能使她精神愉快,并且永远愉快呢?出了林彪事件以后,毛主席有意强调,要唱《国际歌》,并在党的代表大会上带头唱,坚决反对天才论。可是,自从她露峥嵘以后,她听毛主席的话吗?比如你我上次辩论的话题,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报纸上很快就借此弄出一个扎根农村干革命来。为什么毛主席提出要办的事情总是有人要加进自己的东西引人走向极端呢?你认真想一想,接受再教育和扎根农村干革命,是一回事吗?你再认真想一想,眼下提倡《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针对的是什么,如果没有人想让别人永世不得翻身,还用发表这样的社论吗?”

  啊?别立人听了李家宝的一席话,如雷轰顶,大为震惊。好半天,他那被震木的头脑才从巨大的诧异中清醒过来。蓦然发觉,本当震惊的事情以往自己从未震惊过。已形成的事实被一语道破,自己反而对讲话的率真和大胆首先感到十分震惊。毛骨悚然的生理感觉慢慢消退以后,他才能够进行理性的分析。“三敬三祝”里,江青排在第三的位置。如今林彪不在了,那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真的进行到底时,该谁是伟大领袖呢?别立人几乎要出冷汗了,这才对李家宝所说的事实感到空前的震惊。这样的事实早已明摆着,此前自己怎么就什么疑问也没产生过呢?林彪没死时,‘接班人’都写在党章上了,自己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毛主席也会老呢?他几乎不敢想下去了,恰恰由于不敢想下去,他才蓦地意识到,他早就丧失了独立思考和独立判断的能力。忽地,他产生一种强烈的仇恨情绪,有人竟敢利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威信拉大旗做虎皮,包着自己吓唬别人,岂不是丧心病狂?稍稍平静下来,他把最近突然兴起的“热烈庆祝最新指示发表”的做法,同“三敬三祝”的做法进行了旁比,敏锐地发现,每逢需要“同走资派对着干”的时候,都会有人想方设法从毛主席那里取来几句话,让全国的老百姓敲锣打鼓地庆祝,造成一种上有领袖指引、下有群众支持的声势,随后就利用“两报一刊”打上他们的大块补丁。这不是在利用毛主席的权威封堵他人之口吗?茅塞顿开,别立人惊异地望着坚毅的李家宝,不禁十分羞愧。赵岚和李家宝在逆境中感受了巨大的压迫,这压迫就迫使他们保持了一个十分清醒的头脑。反观自己,从来不曾独立思考,只会听广播、看报纸,乃至陷入了愚蠢和无知的境地,人云亦云不说,并自以为是地跟着下流的葛老五去整李家宝和赵岚,细思细想,那时自己该有多么可悲啊?忽然,他由李家宝和赵岚的做法联想到赵岚的父母,似乎完全明白了,如果说林彪把文革小组组长陈伯达拉去当他的军师,帐下有黄吴叶李邱等等干将,那么,如今以江青为首的文革小组仍然一味地坚持把身居要职的老干部们一个个都打倒,不也是有意打破秩序,扫除障碍,网罗自己的人马,未曾登基先换臣吗?至此,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老帅们大闹怀仁堂被称为“二月逆流”,林彪死后毛主席马上就不让这样定性了。原来,老帅们的头脑并不糊涂啊!那么,这一边坚持《惩前毖后,治病救人》,那一边却坚决“和走资派对着干”,岂不正是党内仍有林彪吗?天哪,却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李家宝见别立人的神情由震惊转为深思,继而又变得十分刚毅,便将他们交谈的内容拉回到他们起始的话题上:“别立人,你的性格很正直,我相信,日后你肯定会得到大家的信任和支持。”

  别立人非常激动,连连倾吐真言:“李大哥,从你的口里,我听到了振聋发聩的声音。你真的信任我,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我直言不讳地讲真话!我完全明白了你要走的意思,既然头脑十分清醒,志向早已确定,对你和赵岚而言,再有所顾忌,的确就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了。可惜呀可惜,我别立人帮不了你什么大忙,但你放心,我会想方设法按时给你换粮票儿的!”

  李家宝听了别立人的一番话,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底。别立人看看他,不由得心潮澎湃,忽然,感情十分冲动:“李大哥,你先回宿舍,我去弄酒,喝酒,喝酒!”

  别立人说罢,起身就走。李家宝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他的性格十分可敬,也十分可爱。

  回到宿舍,董强递给他一封信。他看看信皮儿,是家信。拆开信就先看落款,是五妹李玉茹写来的。

  哥:

  你好!

  为了给你一个惊喜,我是接到《入学通知书》以后才给你写信的。我被厂里推荐,成了北京大学的工农兵学员。

  我做梦也没想过我会上大学,如今却成了事实。但我很清楚,我为什么会被推荐。如果没有你和嫂子的苦学,我是不会在上学以前就自学的,自然就不会有人推荐我。

  哥,到学校以后,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决不辜负家里和你对我的期望。哥,我填表时,知道学校不收已婚青年,为你和嫂子十分惋惜和难过。但是我相信,你和嫂子肯定会学有所

  用,只不过,现在还不知道将来会是怎样的情形而已!

  祝哥哥早日遂愿!

  五妹 李玉茹

  一九七二年七月二十日

  李家宝看过信,既为懂事的五妹庆幸,又为自己和赵岚的前景忧虑,情不自禁,就打开了书,很快就把一切都忘记了,就连别立人让他等着喝酒,似乎也被他忘了。

  大约过了一个半小时,别立人兜着六瓶罐头,两个上衣口袋里各塞着一瓶白酒,扑腾扑腾地进了屋子。放下罐头就喊:“董强,你也跟我走,为你们谅解我,咱们痛痛快快喝一回酒!”

  李家宝立刻问他:“你这是从哪儿弄来的?”

  别立人笑嘻嘻地回答:“我骑马去了一趟大队,整个供销社也就是罐头还能下酒,走,去找陈书记,也招呼耿队长,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