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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压力
喝酒时,李家宝讲了他要走的事情。老陈听了他的想法,寻思好半天才开了口:“家宝啊,我和老耿本来想把你和赵岚安排在学校,让你俩每天上完课愿意咋鼓捣就咋鼓捣。最终,还是没能帮上你们……”叹息之后,他把老耿婆子的烟笸箩拽过来,一边卷旱烟,一边回想李家宝和赵岚为小屯子所做的事情。想到他们俩又进监狱,又关马号的,他那轻易不肯流露感情的脸上每条皱纹里都透出了伤感,“走吧,咱们小屯子虽说舍不得你,可也不能赘你的腿啊!只可惜,你和赵岚来到这里,一直都在替咱小屯子分忧。你们眼下的做法明明是为了国家,但还很难被人理解。不是你对不起咱小屯子,是我们老哥俩对不起你和赵岚哟……” 耿队长见陈书记的面目突然变了形状,心中很不忍,就端起酒杯宽慰他:“这能怪你吗?种庄稼遭雹子,想干事来运动,一场又一场,上哪说理去?如今咱俩连党员都不是了,自己跟自己较劲,又是何苦来呢?老陈,要我说,家宝要走,咱们该送送,就送送,谁也别提伤心事儿,中不中?来,把酒干喽!” “唉……”陈书记喝了酒,长长地打了一个咳声,用两只大手上下搓了搓脸,又揉了揉眼睛,真的就不说话了。 老耿见老陈失去了常态,就忍住自己心里的不忍,代替老陈把话说了下去:“家宝啊,让谁说,你和赵岚对咱小屯子也是够份儿了。咱小屯子里,本来就一个赵岚还能帮帮你,可她已经自己出去闯了。你要出去,还有啥不行的?我敢说,除了怀揣坏心眼儿的,屯子里谁都想得开。一个馒头掰两半儿,碱大碱小都是一样的。别书记和老陈能体会赵岚的心情,还能埋怨你吗?可有一样,你可得老老实实地记着,俗话说,不是冤家不碰头,往后要是和赵岚碰一块儿,还是得想法过日子。可别让你们的儿子缺爹少娘的。没爹的孩子就腰杆儿直的少。没娘的孩子就鼻涕长,泪多恨也多,和旁的孩子扎在一个堆儿里,咋也是两样儿!” 听到这样的叮嘱,李家宝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心里感激。 当天晚上,齐金库赶车,小屯里知道信儿的都去送他。火车一声鸣叫,冯玉莲眼圈儿一红,就鼻涕眼泪地哀求他:“李哥,你可得找到我赵姐。你这辈子没有她,心里可就更苦了。她也一个样儿,一回回,满眼含泪和你哇啦哇啦地说英语,那也是苦水给泡的,心里说不定啥滋味儿呢……” 冯玉莲的话,汪佩佩听得受不了,泪珠儿连成了串儿,明明长着一张嘴,却是已经不会说话了。李家宝无言回答,只能深深地感激大家,怀着小屯子的深情厚谊,深沉地回到了双齐市。 下了火车,李家宝没有回家,直接就去找留城的夏志平,想让他帮助自己马上找到薛景才。 很巧,夏志平休班,猛然见了李家宝,兴奋不已。一阵寒暄,立即各自打听对方的情况。 当夏志平听说下乡的同学在看书比赛的时候,他的心里不由得一惊,反观自己,生活上可以,工作上在厂办当科员,在许多人的羡慕眼光下,他根本没想过继续看书。当他听说李家宝已经在学大学二年级的数学课本、英语也是天天在学在背的时候,他就更加惴惴不安了,甚至暗暗自责:夏志平啊,夏志平,你和李家宝曾经同时逍遥闯天下,也曾经一起畅谈大志与大智,可是眼下,下乡的几个在比赛,留城的各自在絮窝,人生的路上,各奔前程,你却是随波逐流,不知不觉,学识上早已悄然落伍了。当他听说李家宝这次回来的目的是为拜师修业,并且要以收破烂糊口,只求可以半工半读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他得知赵岚已凭腹中所学,进京毛遂自荐的时候,他既惊叹又羡慕,想到留城以后的心安理得,禁不住再次责骂自己,夏志平啊夏志平,你简直也太浑了!人家看到农村的落后面貌,就愤然而起,一起进行终生的比赛,你明明也看到,工厂里设备陈旧,技术落后,怎么就没有和你联系在一起,感到暗藏的危机呢? “家宝兄,”夏志平激动了,连连慨叹,“你们下乡的一群实在是太感人了!薛景才我帮你找,他是我妹妹的同学,等我妹妹晚上回来,马上就让她领咱俩一起去。现在,咱俩先喝酒吧,也让我开闸泄水,把刚刚产生的忧虑向你好好释放释放!” 李家宝感其盛情,可是,晚上要见薛景才,也是久别重逢,自己还要拜人家为师,餐桌上能没有酒吗?他略略思忖,就直截了当地向夏志平讲了自己的意思。夏志平不由得慨然:“好吧,那就晚上再喝。大学委,我是真服了,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关键还是马不停蹄啊!既然如此,那你就给我讲讲,应该怎样自学吧!” 惺惺惜惺惺,志趣相投,他们一聊,就是一个下午。 傍晚,夏志平的妹妹夏舒平按时回来了,听说李家宝要找薛景才,放下背包儿就催哥哥:“哥,真要去找他,你和李哥就赶紧把书本放下吧。不抓紧时间堵住他,他饭碗一推嘴一抹,说不定到哪儿去‘抓苍蝇’呢!干脆,晚饭也揩他的油儿!” “不,哥知道,薛景才是你的同学,真有事儿,你就是骂他都行。但是这顿饭,无论如何也得哥来请,他只要作陪就行了!” 夏舒平起初不肯答应,最后才依了哥哥,到对面屋告诉一声父母,返回来就领他们出了门。走在路上,她仍然心急:“哥,你和李哥先别唠了,你们不知道,薛景才的个性可特了,就连玩儿扑克,面子上也讲究,没有一天迟到的!” 夏舒平说的一点儿都不错,薛景才的性格确实很特,户口本儿扔在乡下,赖在城里收酒瓶子,却是四处混得脸熟,每日悠然自得。这个星期,他特别走字儿,酒瓶子收了满满一车,上边还起了尖儿。今天傍晚,换成了钱,稳稳当当朝兜儿里一揣,心中高兴,就自由自在地哼小曲儿。哼到家里,先把手推车规规矩矩地放好,再把钱如数交给老娘,往仓房里面一扎,脱得光光溜溜的,立刻就洗漱。洗好了,穿上睡衣,把脏水倒掉,换上老娘为他事先准备好的干净衣裤,摸摸下巴,照照镜子,别看是个捡破烂儿的,立立浓眉,瞪瞪眼睛,照样还是大男人!上了炕,一盘腿儿,立马捏起了小酒壶儿。一个人,四个菜,一盘油炸酥黄豆,一盘猪头肉,一盘炒土豆丝儿,一盘白菜炝木耳,撒上早已备好的材料油。嗬,酒盅沾嘴唇,咂得吱儿吱儿响,再点上一支“大前门”,舒舒服服地吐烟圈儿,不说心满意足,也是挺牛儿的了。忽然,院子外边有人敲门,他却动也没动。他早就习惯了,吃饭的时候不挪窝儿。毛病不大也不小,全是他娘给惯的。 在家里,他是老疙瘩。他的哥哥姐姐都已各自成了家,一个娘,哪儿也不去,老儿子没了粮食关系和户口,穷富也得守他过。眼见着,儿子捡破烂也比别人会拣,别人啥都收,他专收酒瓶子,收入多,也不算最埋汰。一天三顿饭,顿顿有荤腥儿,没有鸡鸭鱼肉,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晚看着儿子小酒壶儿一捏,像模像样的,老太太心里总是乐滋滋的。迎来送往,她可不许儿子动。久而久之,薛景才的屁股一沾炕,立马就沉了,不过,酒足饭饱之后,却是拍拍屁股就出门儿。每天都如此,准时“打苍蝇”,老娘不但不挑他,还要像儿子回来之前就摆好小饭桌儿一样,儿子刚刚出门儿,她就撤桌子扫炕,赶紧给儿子铺被窝 儿,不管儿子什么时候回来,被窝儿里总是热乎儿的。邻居们都说老太太惯儿子,老太太却自己有理:“儿子累了一天了,到家又没个媳妇心疼着,当娘的不疼他,还指望谁疼他?打打扑克散散心,又不动输赢,还不是理当的?” 这一次,也一样。听见敲门声,老太太紧忙朝外走,打开院子门,一眼看见夏舒平,顿时,心里乐和脸上绣花儿,招呼还没打,回头就冲屋里喊:“景才--夏舒平来啦!” 薛景才一听见是夏舒平,屁股立马离炕了,慌忙忙系上两个衬衣扣儿,急匆匆把鞋一趿拉,笑盈盈地就往外迎。迎出了房门口,眼见老娘把夏舒平让进了院子,就喜滋滋地站在屋檐下,眯着眼睛恭候着。突然,他发现夏舒平的身后跟着李家宝,禁不住又惊又喜,急忙上前,双手握住李家宝的手,激动得不得了:“我的李大哥呀,你咋摸上门儿来啦?这是哪阵风啊!” 李家宝很兴奋,和他握过手,回身就向他介绍:“这位是你老同学夏舒平的哥哥,夏志平,我的同班同学。” 薛景才微笑着,连忙同夏志平握手,忽然,脸上有些热,心里直打鼓。自己连鞋也没提,急火火就迎夏舒平,却不料,后边还有她哥哥。只觉得,自己对人家妹妹的热乎劲儿,早叫人家的哥哥一览无余了,心里想掩饰,嘴上反倒说个明明白白:“你好,夏大哥!你看,趿拉着鞋就迎出来了,真是不好意思!” 夏舒平很聪明,眼见薛景才对李家宝很热情,举止言谈也坦然,可是见了自己的哥哥,不光有些磨不开,甚至还慌张,知道他是尴尬,就明着揶揄他,暗里帮他找面子:“咋的,见了我哥和李哥,就把老同学扔在一边不管啦?” 薛景才很机灵,顺着台阶着了地,尴尬立马成了诙谐:“收破烂儿的怕同学,见了你哥,就比见你还怕,本来就手心出汗腿打颤,你就饶了我吧!三天不见两天见,跟你还用握手?再说了,女士不把手先伸出来,男士还能主动靠前啊?” 夏舒平立刻成全他:“嗬,一个收破烂儿的,还怪讲究呢!那就来吧,既然我是女士,我就先伸手--”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开一回玩笑,老太太顿时高兴了。她耳不聋,眼不花,眼睛看得真真的,水灵灵一个闺女家,平时,对景才就是怪好的,这会儿当着她哥哥,就和景才手拉手……她心里喜兴嘴就勤,马上搭了话:“舒平啊,可别小看收酒瓶子的,收入可不少,一个月百八十块呢!快,快领客人进屋儿吧!” 进到屋子里,薛景才满脸笑容,伸着胳膊,手指饭桌:“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谁也别客气。炕里坐贵客,咱们就按双齐人的规矩,二位,快请吧!” 老太太连忙帮儿子:“对,我儿子让你们上炕里,你们就快点儿脱鞋吧!舒平,我再去弄俩菜,你可不行领他们走啊!” “大娘,”夏志平急忙阻止景才娘,“你老可别忙,中午,我就和李家宝说好了,今天我请客儿,让你儿子帮我陪陪就行了,你老就快坐下歇一歇吧!” “那可不成规矩!你们仨没来之前,俺景才就把酒盅端起来了,还能赶上酒桌让你们走?酒咱家里有,菜也是现成的。想吃想喝,也就是添几副碗筷儿。到了家里,外面吃饭,俺老薛家从来就没有这个理数儿,今儿不管谁,就冲我是景才娘,你们的辈分还小呢,横竖也得听我的!” 眼见着,薛景才和他的老娘让得真心真意的, 三个人谁也不好再推辞,只得脱鞋上了炕。景才娘见儿子高兴,就比儿子还乐和,悄没声地出去一趟,回来就动手。刺拉锅一响,也就是十五六分钟,桌子上的菜都换成了大盘子。很快,又端上来一大盘子炒鸡蛋,一大盘子猪耳朵,还有小半盆儿肚丝儿拍黄瓜。数了一数七个菜,喜兴的酒桌出了单儿,那可不行!她索性就把头晌排长队买回来的大辣椒和水葱,抓个盆儿洗干净,掰巴掰巴配上大酱碗,再把水葱捋巴捋巴,桌子上立刻变成了八个菜。一切都张罗完了,她就关照夏舒平:“多吃点儿啊,闺女,外屋可还有的是呢!闺女,你也把酒倒上,不会喝白酒,就喝那个红色的!” 大家端起了酒杯,老太太就坐到地桌旁边的椅子上,端起了旱烟袋,看着儿子陪客人,心里要多滋润,就有多么滋润。饭桌上有个夏舒平,咋看咋招人稀罕,她还不喜兴? 三杯酒下肚,薛景才的心里突然画了魂儿,小心翼翼地试探李家宝:“李哥,你这趟来,不是找我回屯子吧?” 谁都看得出来,收破烂儿,捏酒盅,薛景才过得很知足,再吃屯里的“老三样儿”,他的嗓子眼儿早就变细了。李家宝赶紧向他解释:“我可不是找你回去的,不仅没那任务,还是特意前来拜你为师的。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这边,早就一厢情愿了。” 薛景才以为李家宝是开玩笑,马上自我解嘲:“拜我为师?净瞎扯!除了收酒瓶子我会个啥?满肚子里,去了‘灯笼挂儿’,剩下的全是酒,你还拜我为师!” “真的,就因为你会收酒瓶子,我才来拜你为师。”李家宝直来直去,实话实说,“景才,我想‘半工半读’,半天跟双齐市师范学院的楚先生读书,半天收酒瓶子糊口。” “啥,你收酒瓶子糊口?你可得了吧,谁收酒瓶子,也不能让你收酒瓶子呀!我的李大哥,大学的教授扛‘大个儿’,也就是干校里头瞎折腾。如果让你收酒瓶子,就连市革委主任,也得卖豆腐脑儿去!”在薛景才心里,李家宝是块料,是块上等料。混吃过日子,找谁也找不到他。他干的,应当是大事儿,起码也得识文抓字儿。拿低级活让他干,也就是下乡没办法。回到城里本来就是求学问,要是收酒瓶子糊口,那可就应了一句话:金碗装虾酱,不光屈材料儿,味儿也不正啊! “让你说的,不收酒瓶子我会啥?除了还会拉二胡,啥也不会!就是收酒瓶子,不来跟你学,我也登不了场儿。” 听了李家宝的解释,薛景才心中不忍,就迟迟疑疑地问他:“你还真想收酒瓶子啊?” 夏志平主动插言了:“景才,我来出面打个证言吧!他已经豁出去了,宁可高价吃黑粮,也要尽快学完大学本科的数学课。可是,他已经是快三十的人了,不情愿再吃家里的。就想到拜你为师,自食其力。起初,我也不信,说来说去是真的,弄得我差点儿掉眼泪,我是百分之二百服他啦!” “不行,咋说也不行!”听了夏志平的一席话,薛景才这才领悟,李家宝是宁可一时掉价,也要学到真本事。他感动,也激动,就想资助李家宝,不说给,他说借,只求李家宝能接受,“李哥,你要是用钱,就从我这儿拿。你要干的是正经事儿,当老弟的,咋也不能眼瞅着。我也不说给你,算是我借你,你真有了就还我,好歹哥们儿一场,这样总可以吧?说真的,李哥,我收酒瓶子,是我的出息就这么大,让你干这活儿,你不怕掉价,我还怕呢!你李哥有事儿我不帮,不管我挣多少钱,都该烧了它!” “不,景才,我不怕掉价,你掉什么价?如今的街面,放眼看一看,哪里不像破烂市儿?要说真怕,就怕想干还害怕!” 薛景才虽在收破烂,脑袋却始终很清醒,一下子就听得明明白白,这是“大志与大智”的辩证法,不由得,想起了赵岚,就直截了当地发出了疑问:“你和赵岚不在一起学啦?” 李家宝前来,本来就是求薛景才帮忙的,眼见他,收酒瓶子捏酒盅儿,并不糊涂,又是情义至上,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只得以实相告:“周玲玲被推荐上了大学,赵岚立刻也走了……” “上哪儿啦?” “我估计是北京的一所大学。” “你俩掰啦?” “目前真的不在一起了。将来会怎么样,还很难说。也许,我不读完大学课程,分道扬镳就在所难免了……” “这扯不扯。”当着夏志平哥俩,薛景才不便刨根问底,就有意转移了话题,“其他人都怎么样?” “都算可以吧,只是,郑小微死了……” “死啦?”薛景才不由得惊叫起来。 “唉,”李家宝打了一个咳声,愤愤不平,也无可奈何:“死了,就在你走那天晚上。得的是攻心翻,西医不认,中医不治。万般无奈,陈书记硬着头皮把跳大神的老焦太太请来了,老焦太太你见过,就是给崔二求儿子那个老太太。跳大神是她糊弄人,治这种病她却是手到病除。可是,葛老五个王八蛋,四六不懂,黑着一张棺材脸,就是不许老焦太太动手……” “我操他八辈儿祖宗!”薛景才一拍筷子,破口大骂。提起葛老五,他的恨就不打一处来,此时,葛老五不在眼前,有气也没处撒,他就抹了把眼睛恨自己:“当天中午,郑小微就跟我说他肚子疼,我,我咋就没当一回事儿呢……” “景才儿……”景才娘连忙暗示儿子,在姑娘面前说话要有分寸,哪能出口就不干不净呢?大男人咋还能抹眼泪疙瘩呢? 薛景才又抹一把眼睛,忖了忖,非常讲义气:“那好吧,李大哥,我薛景才不能折人心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我就不难为你了,从明天起,咱哥俩就一起干,挣多挣少对半儿分。来,喝酒,喝酒!”李家宝不肯受资助,薛景才就来个“对半儿分”,心甘情愿,就这么讲究,谁让大家既是校友又是荒友呢,谁让李家宝就让人服气呢! 就这样,李家宝真的和薛景才一起收起了破烂儿。每天,他从早晨七点干到下午一点。两点钟,到楚先生家去上课,晚上吃过饭,从七点开始,埋身在隔扇里,一旦看书到深夜,就没了准点儿。能够如此痛快地读书,他的心里已是非常知足了。 可是,人走时气马走膘,一朝无所惧怕,幸运的雨点儿就认准了李家宝的前额。 李家宝的三姐李玉霁,从大姐的口中得知弟弟回到市里在半工半读,拉起她的爱人风风火火就回了娘家,见了四弟,欣喜万分,三句话没说完,就不可阻挡地揽责任:“家宝,搬到我家去住吧!这几家,就我家是仨屋一厨。你三姐夫借了他老爸的光,屋子又大又宽绰了。就是你搬过去,还闲一个屋子呢!” 李家宝对现状已经很知足,不想麻烦三姐和三姐夫,可是他的三姐夫,却一门心思,只听自己爱人的。 李家宝的三姐夫叫程子亮,师范学校毕业,现在是一所中学的数学老师。平日里,总觉得自己的底子还太薄,猛然听说李家宝想半工半读学数学,巴不得能和内弟一起学。虽说他是婚后头一次和内弟见面,同李家宝说起话来却是推心置腹的:“四弟,让你过去你就过去。趁着我和你三姐还轻手利脚,三姐夫想跟你一起学,兴许还能沾你大光儿呢!这样,就算三姐夫拿你的宿费当学费,还不行啊?况且,大姐和大姐夫也同意了。他们说,这样做对咱俩都有好处,互相督促,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李家宝仍是不肯答应,忽然,父亲也劝他:“家宝,他俩让你过去,你就过去吧。住你三姐那儿还真有个好处,谁也不会打扰你。万一有个风吹草动的,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李祖炎对儿子的做法,总是有些担心,儿子已经把情况和事理跟他说好几遍了,但他还是担心,担心儿子一旦被人抓回去,挨批挨斗,没有好下场。 为了安慰父亲,也是三姐夫的盛情确实难却,当天,李家宝就搬进了三姐家。看着今后读书的环境,他的心里十分舒畅,似乎他的一切活动从今往后都可以按部就班了。蓦地,他想起了赵岚,心中暗想,不管赵岚在不在家,自己也该到赵岚家去看看儿子了。他想让自己的父母抱抱他们的孙子,让自己的家里添些热乎气儿。兴头上的李家宝,想象着儿子的模样,也思虑着赵岚的任性,甚至想借助赵岚父母的力量说服她,不由得十分兴奋,当天晚上,就迫不及待地赶到了市委的家属大院。却不料,三九天冰窟窿张大嘴,三伏天偏偏干了井。电话中,一个女人表示遗憾地告诉他,赵岚的父亲早就去世了,她的母亲刚刚去了北京,她岚的弟弟随着他的岳父,调到四川支援三线去了。 “赵岚的父亲去世啦?”满腔热忱而来的李家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又问人家,“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就在赵岚回来送孩子的前几个月吧。” 李家宝前后一盘算,那正是赵岚怀孕以后干活最不方便的时候,正是她再也不肯让自己帮助她、也是她再也不肯帮助自己的时候……却原来,她,她该是何等的隐忍啊……而自己,在她表示要走的时候,却张口就责怪她走后门儿,难怪她当时显得那么委屈,在临别的酒桌上会不顾一切地喝酒…… 伤怀的沉思中,李家宝咀嚼了莫大的愧疚,莫大的悲哀。他于心不忍,甚至烦躁,第二天收酒瓶子的时候,突然,他扯开嗓门儿就大声喊了起来:“收酒瓶子喽--收酒瓶子喽--” 薛景才很奇怪,多少天来,李家宝一直喊不出口,就是昨天教他,他还笑么滋儿地张不开口,怎么隔了一晚上,他就会喊了呢?薛景才替他高兴,禁不住就向他调侃:“完了完了,这回可全完了,我的这点儿本事,叫你全给学去了!” 李家宝笑一笑,并未向薛景才倾诉他的烦恼,赵岚父亲的音容笑貌,赵岚那满腹委屈的模样,在他的脑际不停地闪动,他索性又喊了起来:“收酒瓶子喽--收酒瓶子喽--” 那声音,分明凄厉,薛景才却以为,他还是有些顾脸面。 不久,李家宝再也不肯接受薛景才的“对半分”了,就用对半儿分来的钱也买了一辆手推车。他告诉薛景才,自己应该按时出徒了。薛景才不答应,真心真意地挽留他:“李大哥,你还是再跟我几天吧,啥人家扔酒瓶子,你还不大摸门儿,等你轻车熟路了,真及格了,再要求出徒也不晚啊?” 李家宝说什么也不肯,买了车的第二天,就自己串起了小胡同。头几天,他的收入果然不多。但一个月以后,他摸到了窍门儿。原来,跟着薛景才的时候,他的脑袋常常溜号想数学,没寻思也没积累经验,自己独立门户的时候才知道,拉着车走得太急不行,还得在大门口停一停,来回转悠转悠,多喊几嗓子,多踅摸踅摸,主动和人家搭讪。有时候还得跟人家上楼,帮人家把没用的东西背下来,然后再把要收的酒瓶子拣出来。 一来二去,他的收入渐渐多了。但是,没有见到儿子,没能得到赵岚的消息,他的情绪总还有些烦躁。恰切地说,客居家中收破烂儿,他是主动的,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每天干活都是孤苦伶仃的,他就常常想赵岚。每当他用自己的黑手接过由别人的黑手蘸着唾沫数给他的一沓沓零钱时,他的心里就有些酸,甚至感到悲哀。后来,遇到这种时刻,他就闭起眼睛刻意想赵岚,看见她在大学的讲台上正在潇洒地讲课,顿时,就想追上她。 不知不觉,伴着荏苒的时光,他就把所有的往事统统压在心底了。眼见着,他的书被一章一章地翻了过去,一本又一本,他已学过的书摞在一起已然超过了还没学的书摞。他似乎看见了希望,回到住处,禁不住就看一看存折,去北京的费用在不断地增加,很快,他就可以跑过弯道,拼命地冲刺了。 可是,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下午两点,他准时去上课,一进门就看见,楚先生站在写字台边,双手拿着一张报纸,一边看一边嘟哝:“李宝啊李家宝,你可真是时乖命蹇哟……” 李家宝不知所以然,轻轻地叫了一声:“楚先生……” “看看吧!”楚老见了李家宝,立刻把报纸向他一递。 李家宝接过报纸一看,辽宁出了个张铁生,考试的时候,不答卷子,在考试卷子上作了一篇“发人深省”的文章,不但《辽宁日报》全文发表,而且《人民日报》作了转载。 尊敬的领导: 书面考试的进行就这么过去了,对此,我有点感受,愿意 向领导上谈一谈。 本人自一九六八年下乡以来,始终热衷于农业生产,全力于自己的本职工作。每天近十八个小时的繁重劳动和工作,不允许我搞业务复习。我的时间只在二十七号接到通知后,在考试期间,忙碌地翻读了一遍数学教材,对于几何题和今天此卷上的理化题眼瞪着,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不愿没有书本根据地胡答一气,免得领导判卷费时间。所以自己愿意遵守纪律,坚持始终,老老实实地退场。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法外的浪荡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在这夏锄生产的当务之急,我不忍心放弃生产而不顾,为着自己钻到小屋子里面去,那是过于利己了吧。如果那样,将受到自己与贫下中农的革命事业心和自我革命的良心所谴责。有一点我可以自我安慰,我没有为此而耽误集体的工作,我在队里是负全面、完全责任的。喜降春雨,人们实在忙,在这个人与集体利益直接矛盾的情况下,这是一场斗争(可以说)。我所苦闷的是,几小时的书面考试,可能将把我的入学资格取消。我也不再谈些什么,总觉得实在有说不出的感觉,我自幼的理想将全然被自己的工作所排斥了,代替了,这是我唯一强调的理由。 我是按新的招生制度和条件来参加学习班的。至于我的基础知识,考场就是我的母校,这里的老师们知道的,记得还总算可以,今天的物理化学考题,虽然很浅,但我印象也很浅, 有两天的复习时间,我是能有保证把它答满分的。 自己的政治面貌和家庭、社会关系等都清白,对于我这个城市长大的孩子,几年来真是锻炼极大,尤其是思想感情上和世界观的改造方面,可以说是一个飞跃。在这里,我没有按要求和制度答卷(算不得什么基础知识和能力)我感觉并非可耻,可以勉强地应付一下嘛,翻书也能得它几十分嘛(没有意思),但那样做,我的心是不愉快的。我感到荣幸的,只是能 在新的教育制度之下,在贫下中农和领导干部们的满意地推荐之下,参加了这次学习班。 张铁生 一九七三年六月三十日 读罢张铁生的一封信,李家宝就像喝了一杯多日没有倒掉的馊茶。张铁生自幼有理想,想上大学,如今不具备考大学的文化课基础,偏偏还要上大学;明明他自己什么都想要,答不出卷子却胡说八道,竟然把自觉读书的青年人,骂作“不务正业、逍遥法外的浪荡书呆子”;可笑的是,他认为自己的学习很行,却面对“很浅”的题“眼瞪着,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他标榜他务了正业,却又哀叹:“总觉得有实在说不出的感觉,我自幼的理想将全然被自己的工作所排斥了,代替了,这是我唯一强调的理由。” 张铁生的“文章”明明就是一篇逻辑混乱的乞怜之作,言辞蹩脚又偏激,字里行间,都流露一种患得患失却又自我抹红的私欲。尽管如此,李家宝对张铁生却不乏怜悯。可怜张铁生,你明明不知道、也找不到你陷入尴尬境地的真正原因,却仍以革命者的姿态、荒唐的逻辑、自以为是的口吻漫骂着别人,吹嘘自己;明明你的做法令人作呕,你却大言不惭,“我感觉并非可耻”,仿佛满天下唯有你才最值得同情;殊不知,荒唐的岁月已使你迷失了自己,你却不知你是一个悲哀的人物,反倒向制造这种荒唐、将你打入悲哀境地的当事人摇尾乞怜,岂不是自己又将自己无耻地献给别人去鸡奸?可是,这么可怜、可悲、可笑、患得患失、初中文化课都不及格的人物,他那逻辑混乱的一封信怎么会堂而皇之地登在《人民日报》上呢?李家宝有所警觉,立刻又看《人民日报》转载《辽宁日报》的编者按:《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 这里刊载的是张铁生同志在今年大学招生考核试卷背面写的一封信。 张铁生同志是一九六八年的下乡知识青年,共青团员,现任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队长。他对物理化学这门课的考试,似乎交了“白卷”,然而对整个大学招生的路线问题,却交了一份颇有见解、发人深省的答卷。 按照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把有实践经验的优秀工人、农民、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选送大学,这是我国教育制度上的重大改革,它受到了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同时,也必然 会遇到各种旧的思想、旧的习惯势力的阻力。大学招生,在群众评议、群众推荐的基础上进行适当的文化考核是需要的。但是,文化考核的目的,主要是了解分析问题、解决问 题的能力,还是检查记住多少中学课程?录取的主要标准,是根据他在三大革命运动实践中的一贯表现,还是根据文化考试的分数?是鼓励知识青年积极接受贫下中农和工人阶级再教育,努力钻研和完成本职工作,还是脱离三大革命运动实践而闭门读书?今天,我们发表张铁生同志的信,目的就在于请大家讨论,研究这些问题,欢迎关心教育革命的同志发表自己的看法。 唉,李家宝扔下报纸,实在不能不打咳声。不检查记住多少中学课程,却来讲究大学招生,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记不住中学课程固然也有分析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可是,连中学课程都记不住的能力,却究竟会有多大的能力呢?《编者按》已把评选先进工作者的条件作为各大专院校招收大学生的标准,却铁青着脸,振振有词。不仅让张铁生参加了“教育革命”,而且他的见识还“发人深省”了!很显然,张铁生的“答卷”是为人所用的,这个借题发挥的《编者按》,才是早有蓄谋的。 楚先生听见李家宝打咳声,又把另一张报纸递给了他,是一九七二年十月六日的《光明日报》,上面有北京大学副校长周培源的文章《对综合大学理科教育革命的一些看法》。是楚老抱着深切的希望,精心收藏起来的。李家宝立刻认真拜读,同那个《编者按》一比较,一个是在当时的环境下科学办学的具体意见,一个是大批判的导火索。噢?李家宝忽然注意到,一九七二年十月六日,正是党中央号召反极左的时候,一九七三年八月十日, 恰恰是批极右的时候。还要再说什么呢?李家宝只能无话可说。 “还学吗?”楚先生见李家宝满脸愠色,很严肃地问他。 “学,一学到底!” “好吧,那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冬夏与春秋’!” 忽然,李家宝有些担心自己的小屯子,刘天民是积极反对极左的,那么……唉,等不到那个“以后”,城乡都一样,哪里会有安宁?且看别立人的来信会怎么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