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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解怨

  李家宝怀着对刘天民的担心,焦急地回到父母家,果然有别立人寄粮票时写来的信。打开一看,万分庆幸,小屯子里没有什么动静,知青仍然在看书。陈书记和耿队长还没有恢复职务,却是“无论什么事情”,都替别立人“想在前头”。别立人相信,“他们总会得到平反的”。唉,时事悬人心,刀临忍字头,这样忍耐的日子哪一天才会结束呢?不,“国家还没有垮”,还是躲进小屋成一统,且凭隐忍写春秋吧!

  他已经不管他能不上大学,只管学到真本事。一天清晨,他照样拉着他的手推车,早早就离开了三姐家,疾步向一个大工厂的家属区赶去。头一天,夏志平替他约定好了,几个楼里,将同时把酒瓶子集在一起,让他一次装满一车。他非常兴奋,心中暗想,今天,自己也将收获不小。他对这种求朋友找居民组长搞串联的收购方式很欣赏,还想把这种办法抽空儿去告诉薛景才。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路旁坐着一个关里家打扮的老太太,几次想站起来,却站不起来。他立刻停下车跑过去,蹲下来问那位老太太:“大娘,你怎么啦?”

  “一辆车把俺撞咧,撞完就跑咧……”

  李家宝不待寻思,理所当然一般,紧忙将老人抱到他的手推车上,匆匆忙忙,拉起车就向医院跑。来到医院,他将老人抱进急诊室,大夫给老太太检查完以后,很负责地作出了诊断:“老人家右腿骨折,得住院!”

  “这……”李家宝犯难了。

  大夫见他为难,不由得问他:“没带钱?”

  窘迫中,他硬着头皮回答:“带了。”

  “那就先交押金去吧,一百元。”

  不多不少,李家宝的口袋里恰恰有一百元。别无他法,破车已经揽了重载,他顾不得去收酒瓶子了,急忙问那位老太太:“你叫什么名字?”

  “俺叫张桂兰。”

  “你多大岁数?”

  “五十四。”

  大夫听李家宝这样问患者,就问他:“老人是你什么人?”

  “我不认识。路上见她被车撞了,肇事司机逃走了,我就把她直接送来了……”

  “你家住哪儿呀?”大夫问老人。

  “花园胡同六十九号,三楼一号门儿。”老人背诵一样。

  原来是这样,大夫想了想,就同李家宝商量:“小伙子,你看这样行不行,救人救到底,你先把押金替她交上,然后再去她家找一下她的家里人,这里我来安排,两不耽误,好吗?”

  “好,好!”李家宝就像大夫帮了自己一样,答应过大夫,匆匆交了押金,赶紧去找花园胡同的六十九号。

  敲开六十九号三楼一号门,李家宝禁不住吃了一惊,前来开门的,竟然是陈路。

  “你?你他妈皮子痒痒啊?”陈路一见是李家宝,顿时怒气横生,眼睛里冒火。

  “陈路!”屋子里传出一个声音,提醒一般阻止他。

  令人奇怪,陈路听到那声音,居然很听话地返回了屋子。一

  位老人走了出来,干部模样,礼貌地问李家宝:“有事儿吗?”

  “有一位叫张桂兰的老人被车撞了,我把她送进了市第一医院,需要手术,大夫让家里人赶快去!”

  问李家宝的老人急忙回身喊陈路:“路路,你娘叫车撞了,快拿好钱,赶紧上市第一医院!”

  真是无巧不结缘,陈路的母亲遭车祸,偏偏被李家宝送进了医院,偏偏今天陈路正好又去了他的父亲家。去医院的路上,陈路的父亲陈家克带着谴责的语气问陈路:“路路,人家为你娘才找上门来,你刚才为什么不讲礼貌?”

  很明显,老人通过问陈路,是在间接地向李家宝道歉,陈路推着自己的自行车,斜一眼李家宝,不但没回答父亲的问话,反倒站住不走也不动了。

  “路路,有恩图报,以德为怀,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

  “可他,他就是截我婚车,两次闹我婚礼的李家宝!”陈路气急败坏,双手一用力,把他的自行车摔到路旁去了。

  “你就是李家宝?”陈家克深感惊异。

  “是我。”李家宝的语气变得有些僵硬,很显然,他还不能谅解陈路,偏偏因为陈路的母亲又不能不与陈路同行。蓦地,他感到很奇怪,陈路的母亲也不是关里的农村老太太呀?禁不住问陈路的父亲,“那位老太太到底是陈路的什么人啊?”

  “是他的生母,生母……”陈家克流露出尴尬的面色。

  陈路气没消,仍然不给李家宝好脸色,也不说话,走到路旁拎起被他刚刚摔倒在地的自行车,一跨腿,骑上去,撒野一般,先走了。陈家克赶忙替儿子打圆场:“我这儿子啊,让他养母惯得一身臭毛病,也是我当时不负责任啊。如今他很想改他的脾气,可是重新做人确实难啊。求你谅解谅解他,可别和他一般见识!”

  一路上,陈家克向李家宝问这问那,这才知道,为送自己的老伴儿上医院,李家宝已经耽误了收酒瓶子的时间。他赶忙加快了脚步,快速的脚步里,也含着向李家宝道歉的意味。他们赶到医院时,陈路的母亲已经被陈路安排进高级病房了。

  老太太看见李家宝,马上向陈家克和陈路夸赞他:“路路,钱带来没?可得好好谢谢这位小伙儿呀,连住院的押金,都是人家给垫的,人家的心眼儿,可好使咧……”

  她跟儿子说完话,回头再看送她上医院的小伙儿,发现那个小伙儿已经离开病房了。

  “快,路路,快去追他。他的钱是收酒瓶子用的,他和卖酒瓶子的人家早已定好了,八点准时赶到预定地点。可是,他为了送你娘,已经去晚了,忙得连钱也顾不上了。你快去,把钱给他,也把自行车借给他,让他用自行车拖着手推车,还能快一点儿!”陈路的父亲忙而不乱地吩咐陈路。

  陈路也不答话,匆匆忙忙追出医院,只见李家宝快步推着手推车,已经走远了。望着李家宝的背影,想到多年的积怨,他真不想去追赶。可是,不去追赶,他就觉得对不起他的老娘。

  一想到他的老娘,他心软了。尽管他被他的继母惯得性格顽劣,但是受骨血的影响,他却怜惜他的老娘。他的身上早已染上不少纨绔子弟的习气,骨子里,偏偏又讲哥们义气。看《水浒》时,李逵的老娘被虎吃了,他恨恶虎狠毒,也怨李逵大意,甚至讨厌宋江,烦感吴用。他们能把许多降将的家眷接上梁山感召他们,怎么就不能多派一些人手,帮一帮李逵呢?只派一个来回送信的,又是只靠纸马才跑得快、身上没有大能耐的戴忠。及时雨对李逵,根本就不及时下雨!他心疼李逵娘,更心疼自己娘,父亲回老家接来他的生母,他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个关里家的农村老太太。生母在老家,还伺候着他的老奶奶,一直送到走。二十多年来,是养母不许父亲说出他的生身母亲,记事儿以来,他竟然没有见过亲娘……一时间,他可怜他的老娘,也可怜自己。他曾经以他的家庭感到自豪,当生母身着破旧的衣衫来到他的面前时,他不禁愕然。可是娘就是娘,他是娘身上的肉,血管里流着娘的血,娘身上的衣服就是再旧再破,娘也是娘啊。尤其当他的父亲又拿他当亲儿歉疚地向他讲述一切时,他扑通一下就跪倒在地,抱住生母的大腿就哇哇地哭叫起来:“娘,我的亲娘,我的父亲对不起你,你的儿子也不孝啊……”至此他才知道,是他的继母,不惜诬蔑陷害他的父亲,他的父亲才被打成了走资派。是他的继母,亲自率人夺权,不仅取代了他父亲的职位,还把他的父亲逐出了家门。他先是傻了一样,醒过腔来,肺都快气炸了。这个女人,简直就是手里捏着梁山书信要挟宋江的阎婆惜。更是清风寨南边小寨里那个刘知寨的贱老婆。事后,他才第一次回忆养母对他的宠惯,回忆起鞭打郝玉梅的情景,他才翻然知悔,暗暗承认,他几乎失去了人性,几乎就像鞭打李平儿的西门庆。他的哥们家里,有线装黄纸的《金瓶梅》,他曾偷偷看过,他最瞧不起的,是花大哥,最恨的,就是西门庆,心狠玩得花,可是,怎么自己就成了他呢?

  看着愈走愈远的李家宝。陈路挠了挠头皮,唉,没脸儿也得找人家,人家是为自己娘。想到此,他赶到医院的车棚,急急忙忙取出自行车,跨上腿就用力蹬。

  “李家宝,李家宝--”陈路一声又一声地大声呼喊着。

  李家宝不得不站住了,陈路飞快地追了上来,跳下车,赶到李家宝的面前,躲开他的眼睛,闷声不响,从口袋里掏出一沓钱来,数也不数,就递向李家宝:“还你钱!”

  “我不要了!”李家宝见他掏出厚厚一沓人民币,一水水都是十元的大白边儿,少说也有二百元,顿觉受辱,起身就走。

  陈路上前拽住手推车的车把,立起眼睛就分辨:“还你钱你就接着,我干吗花你的钱!”

  “那好吧,我只垫了一百元,你就数好一百元吧!”

  “也行。”陈路数了十张十元的票子交给了李家宝,却怎么也说不出谢谢二字来。

  李家宝也不想听他言谢,揣好钱,拉起自己的手推车,头也不回,只顾匆匆离去。陈路忽然感到有些惭愧,想起父亲方才的嘱咐,跑上前去,把李家宝的车把又给拉住了。

  李家宝莫名其妙,仍无友善的表示:“你还想干什么?”

  “我……”

  “你想怎么样?”

  “得,我想放屁!”陈路本想把一件事情告诉李家宝,见李家宝依然小视他,索性把要说的话憋回肚子里,发一句难听的牢骚,只说了他父亲的意思,“为我娘,耽误了你的时间,我爸让你用自行车拖着你的手推车,给你!”

  “不用。”

  “用不用在你!”

  陈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自行车斜靠在李家宝手推车的车把上,转身就走。李家宝招呼他,他头也不回。李家宝无可奈何,只得像陈路说的那样,用自行车拖着手推车,快速向他的收购点赶去。紧赶慢赶,当他赶到时,卖酒瓶子的人们正在愤愤地议论:“他定的钟点儿,到时候反倒不来了,不讲信用嘛!”

  “你说,咱们按点儿把酒瓶子弄下来了,还得等他!一个捡破烂儿的,架子可是够大的!”

  “要不是弄上去费劲,干脆我就不卖了。这么大个麻袋,扛着轻巧啊?也真是的!”

  人们彼此发着牢骚,越说越气,就把赶先来的夏志平围了起来,不住地发火:“咋弄的,你们?糊弄小孩子哪?真没见过你们这样收破烂儿的!”

  夏志平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实在是对不起了!我同学肯定是遇到了事情,不然他不能……”

  “诸位诸位,”李家宝汗流满面地出现了,连忙向人们赔礼致歉,一再请求,允许他解释:“对不起了,实在对不起了,大家听我说,就请大家耐着性子听我说说吧!”

  当人们得知,他是因为帮助陌生老人上医院又替人家去找家属,这才未能按点儿赶到时,不满的人们不仅住了口,还有人当场编出词儿来赞许他:“宁可生意关门,也不耽误救人。小伙儿品德不错,小伙儿态度感人。好样儿的!”

  人们又听夏志平解释,他是为自学成才,拜师苦读,才不惜抛头露面捡破烂儿,不禁对他已是另眼看待了。

  “拜师读书,捡破烂儿糊口,也真是太难为他了……”

  “啥,自己找人学大学课本儿?”

  “我说他脸上文质彬彬的呢!赶情儿,他是老高三下乡不服气,自个儿想成才,不易呀!”

  “唉,学又有啥用呢?这年头儿……”

  “学了腹中有,不怕有用时!”

  “我那败家小子,要是能赶上人家一半儿,哪怕就是心甘情愿捡破烂儿这一半儿,我也算烧高香啦!”

  好些人受了感动,有回家收集第二趟的,也有原先不想卖现回家拿来卖的。其中有一个人,沉默不语,把一对一换啤酒的啤酒瓶子也拿来给卖了。李家宝劝他别卖,他非卖不可,李家宝对他很感激,便再三地表示:“谢谢,谢谢啦!”

  夏志平望着满满一手推车酒瓶子,已经相当于李家宝以前一个礼拜收的了。不由得,也替他高兴,就连卖酒瓶子的人们也替他兴奋:“小伙子,这回丰收啦!”

  他连连回答:“丰收了,丰收了!”

  “这个星期天,你可没白来,满载而归呀!”

  “没白来,真的没白来,多亏大家照顾!”

  “行,小伙子!有了酒瓶子,下回还卖给你。别人来了,我保证不理,专门儿给你留着!”

  “谢谢,谢谢大家帮忙!”

  在李家宝诚心诚意的答谢中,被感动的人们啧啧赞叹着,陆续离去了,一个看热闹的,也向同伴儿赞佩李家宝:“不错,这小伙子真不错!苦中求学,必成大器,没跑儿!”

  人们回到楼里去了,看热闹的也走远了。忙得满头大汗的李家宝总算松了一口气,靠在酒瓶子已经齐胸高的手推车上,头向后一仰,双臂下垂,向外呼着长气,真想美美地睡上一觉。

  夏志平慌忙问他:“你怎么啦?”

  “没事儿没事儿,瓶子收得多,有点儿累了。也是庆幸,人来晚了,不仅得到了谅解,还得到了更大的支持,多亏了你。”

  “我替你拉车吧!”夏志平发自内心地心疼他,也想借此体会体会,为读书而收破烂儿的真实感受。

  “那好吧!”李家宝随手把自行车放在了手推车上。

  李家宝和夏志平轮番拉车,来到收购站,夏志平累得通身是汗。当他看着没有一点儿文化修养的脏老头儿吐着唾沫用他的黑手指一张一张地数过黏糊糊的钱、斤斤计较地把钱交给李家宝的时候时,蓦地,他感到很心酸,只觉得,那一沓钱是地地道道的辛苦钱。再看看心满意足的李家宝,他忽然看见了毅力,看见了志向,看见了追求,也看见了感人的苦学和苦恋……热泪模糊了夏志平的眼睛,他禁不住默默地思索:一个人看清了事实,不顾一切,不遗余力,艰苦地积淀才能,痴心地投入“谁为国家贡献大,谁为民族争气”的比赛中,却被许多人误解,以为他是逃离艰苦的场合,只图钱,或是追求个人名利,他的心理该靠什么来平衡呢?特殊年代特殊场合下的一沓辛苦钱,引发了夏志平特殊的感触与沉思,令他不能不从特殊的角度来认识自己最可敬的老同学了,他忽然觉得,面对着历史李家宝分明就是一个红痴。

  从废品收购站走出来,李家宝舒心地拉着空车,去还陈路的自行车。夏志平疲惫地跟在车后面,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不住地叨咕着:红痴,红痴,无可非议的红痴……李家宝却不顾劳累,第二次敲开了陈路父亲的家门。前来开门的,又是陈路,面目上有些尴尬,却似乎早有精神准备,开口就问:“你们吃饭了吗?”他的眼睛不看李家宝,盯住了夏志平。

  夏至平很客气地回答:“先来还你自行车,一会儿去吃。”

  “那就进屋一起吃吧,正好我是回来吃饭的……”

  陈路的态度令李家宝疑惑不解。两年不见,他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尽管言语还难听,行为方法上也怪异,他却有了难得的人性。不过,李家宝还是回绝了他的邀请:“不,一会儿我们俩再吃,给,你的车钥匙,谢谢!”

  “假模假式,没吃就赶紧进屋!不进屋,你们就走人,自行车我也不要了!”

  “别……”

  “那你们就进屋,我正好想找你李家宝,好好问一问呢!”

  “有什么要问的,你就在这儿问吧!”

  “我在让你们进屋,进屋!”陈路瞪起眼睛叫了起来。

  “不!”

  “不个屁!是我的一个哥们儿,再三地让我转话,说他非要见见你不可,事到如今,你还卷我的面子啊?”

  “那好吧。”李家宝心中纳闷,很想看一看,陈路究竟有什么样的哥们,非要见见自己不可。

  陈路见李家宝答应了,眨巴眨巴眼睛,反而发起了牢骚:“实话告诉你,想见你的要不是我聂哥,这辈子,我要是请你李家宝吃饭,我都是孙子……”

  李家宝很奇怪,这位聂哥对陈路怎么就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呢?蓦地,他想起来了,他和大姐到陈路家去找郝玉梅时,往回劝陈路的那个人就自称聂哥。进了房门,李家宝和夏志平随陈路直接进了门侧的小餐厅。只见酒菜已经摆好了,酒桌旁边坐着一个人,手里拿着一张报纸。陈路也不说不给双方作介绍,走到桌前拿起酒瓶子就宣布:“喝酒,谁他妈不喝,谁王八犊子!”

  陈路只管把桌上的酒杯都给倒上酒,自己端起一个来,脖儿一仰,就把杯里的酒干了下去。 桌前的那个人只得站了起来,微笑着向李家宝询问:“你们二位,哪位是李家宝?”

  “我。”

  “先认识认识吧,我叫聂光复,陈路的朋友。”说着,他向李家宝伸出了他的手,握过手,又很含蓄地问李家宝:“这位……”

  “他叫夏志平,是我的高中同学。”李家宝见人家很客气,自己的态度也很友好。

  聂光复和夏志平握过手以后,笑了一笑,就很讲礼貌地解释起来:“今天,我是受陈路老爸的委托,和陈路一起替他欢迎李家宝光临。知道你一定会来送钥匙,他老爸人在医院不能分身,就嘱咐我,一定要把客人替他招待好。有幸也认识了夏志平,咱们就薄酒淡菜,一起吃顿饭吧。请坐,都请坐!来,咱们……”

  “先喝酒,愿意说别的,以后你们自己说去,现在喝酒!”陈路不管不顾,打断聂光复的话,就提出他了的要求,也不管别人听不听他的,只管自己干杯。桌上的酒杯是一两一的,一眨眼功夫,他就干了三杯酒,不禁大动感情:“李家宝,上初中,我不是人,欺负过你不假。可咱俩也、也就动手打了一、一回架。你们仗、仗着赵岚的父亲,揭老底不说,还、还截婚车,拉郝玉梅跟你走。你们是、是不是,也太他妈熊人了?郝玉梅,就、就行你爱?就不行别人爱?你、你糟蹋了我、我一辈子感情,我二婚,你还上上、上门捣乱,你说你,损不损?堂堂堂、大老爷们儿,老婆被、被别人抢,我还、还算什么东西?狗、狗都不如!不信,你从狗嘴里往往外、抢抢、抢骨头……今儿不冲、冲你救我了亲娘,不是我爸现、现、现在落了难,我可怜他,要要、是头半年,我就敢和你拼、拼刀子,白刀子进去,红、红刀子出来。谁、谁死,谁他妈倒霉!”陈路胸中郁闷,面对的是老情敌,又是空腹喝酒,莫说喝得急,就是不急也得醉。

  “别说了,陈路!”那位聂哥见他说话走了板儿,就连忙劝阻他,“你先去躺一会儿,你的话我替你说,行吧?”

  陈路真听那位聂哥的,酒后落了泪,由那位聂哥劝说着,到里屋去睡觉了。那位聂哥把陈路安顿好,回到酒桌上,向李家宝微微一笑,连忙表示歉意:“你老同学就这样,耿脾气,话不投机半句多。你们稍等等,我打个电话,找个朋友替陈路去护理他老娘,也好把陈路的老爸替回来。”

  这位聂哥也真有威信,电话里,用吩咐的语气讲话,对方就真听他的。打过电话,他就当真替陈路说了起来:“我是东北光复那年出生的,可能比你俩大一点点。聂陈两家,两代都是通家之好。我早就听说过你李家宝,今天又听陈叔说,你在收破烂儿读书,我很想见见你,也想让你真正了解了解你这位老同学。对你和陈路的事情,我听了两方面的说法。一面是他爹的,一面是他的。恕我直言,要我看,你和陈路都有错。陈路以前侮辱你,肯定是他不对。但你和赵岚,一成不变地看陈路,以为郝玉梅嫁给陈路就是进了虎狼窝,其实也片面。不管陈路和郝玉梅是怎么认识的,我敢说,陈路本来是爱郝玉梅的。谁都能看得见,郝玉梅人漂亮,个儿高,长得白,又是名牌学校的老高三,家庭条件也不错。陈路处处都满意,满打算得了这样一个媳妇就改邪归正,正经八百和她过一辈子!可你和赵岚,却把人家小时候的事情,看成人家的一辈子。况且你们并不知道,他当年的胡闹,其实也是事出有因的。”聂哥突然放低了声音,“事实上,那件事情和我有很大的关系,咋回事儿,我以后再告诉你吧……”说到这里,他向里屋看了一眼,悄悄暗示,他不能当着陈路的面说陈路的丑事。李家宝点点头,他就继续替陈路解释:“你们知道不知道,郝玉梅虽不愿嫁给陈路,但是最初,她也没有像后来那样恨陈路。由于你和赵岚揭陈路的隐私,她就再也不给陈路好脸色了。几经你们的羞辱,陈路气,陈路也恨,就是想爱郝玉梅,也爱不起来了。他殴打、蹂躏郝玉梅的行为,绝对不对,不道德,也的确有匪气。但是一个堂堂的五尺汉子,他实在也是无法忍受。事实上,你们的做法让谁摊上,谁也咽不下这口气。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你和赵岚不惜肇事,截人家的喜车,抢人家的新娘,揭人家的疮疤,你们对吗?世上还有这样的事情吗?人家二婚,你又登上门来找郝玉梅,你这么做也对吗?不瞒你说,那天晚上要不是我抹下脸来发脾气,陈路的朋友能饶你吗?起码打你个半死!你公正地说,在你和陈路的所有过节中,光是陈路有错吗?”聂光复轻声质问过李家宝,歉意地笑了笑。

  李家宝暗暗思忖,聂哥的言谈虽带着对陈路的偏爱,却也不无道理。看起来,许多事情还真的需要沟通一下。的确,自己和赵岚曾把陈路看得太死。郝玉梅对陈路,不爱归不爱,最初也没有强烈的恨。而且,陈路还是真爱郝玉梅的。尽管他刁蛮,只注重郝玉梅的外表,但他毕竟不恨郝玉梅。很明显,这位聂哥对陈家的事情知道许多,不过,他对自己也是有误解的。想到此,李家宝就把他和陈路的所有过节,他和郝玉梅的全部感情,以及他和郝玉梅父亲之间的嫌隙,统统讲给了这位聂哥。这位聂哥十分有耐性,静静地听李家宝讲述,其间,他抽了三支烟,也没有插一句话。直到李家宝全都讲完了,他才面带笑容,好心好意地为陈路和李家宝调节:“黏黏糊糊儿的,还真有点儿意思!好啦,要我看,既然两边都有错,尽管陈路有错在先,毫无道理地欺负过你,聂哥也劝劝你,还是琢磨琢磨一句息事宁人的老话吧,冤家宜解不宜结。今天,你帮助了陈路的老娘,陈路也让你端了他的酒盅,干脆,就两下恩仇泯灭,一切都算了吧!人生在世,老老少少都不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说是不是?就说这个老陈家,陈路的老爹虽说娶了新的,撇了旧的,但两边本来相安无事。这边一家三口,一个儿子,俩国家干部,要钱有钱,要权也有权,本来还是蛮好的!对那边,陈路的父亲月月给寄钱,原配老伴心甘情愿,也算说得过去。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文革一来,陈路的养母忽然发了疯,一个半大老婆子,突然改名,也叫‘要武’,为了向上爬,她居然无中生有,揭发起丈夫来了,让你说,这是唱的什么戏,又是哪一出呢?好好一个家,叫她硬给搅散了,还想让人家的儿子继续拿她当亲妈,真是异想天开!陈路的身上是有毛病,毛病也不算小,可是要我说,骨子里,他有种!在他哥们的眼里,他是条汉子。血管里流着娘的血,老娘穿的再破他也不嫌弃,小脚娘,照样是娘!老爹被栽赃陷害打成了反革命,眼见着人也落魄了,他却是一口一个爸,声声叫得亲!别看往日不听话,可爹遭了难,他心疼,立马不横也不犟了。谁说这不是义气汉子的本色?矮脚虎王英最好色,可他是英雄!他够‘人’字的两撇。‘人’字的两撇是站着的,人站着,就得这么有骨气,就凭这,我也认他是朋友……”

  聂哥正说着,陈路的父亲回来了,满面微笑,同李家宝和夏志平打过招呼,看看酒桌儿,赶紧问聂光复:“陈路呢?”

  里边的陈路已经有些醒酒了,连忙回答:“在这儿呢!”

  陈家克见陈路真把李家宝请进了家门,心里暗暗高兴,就连忙招待客人。喝过寒暄酒,他很满意,也很欣慰地向李家宝介绍陈路的现状:“他也不容易啊,最近,一字不落地看了

  《悲惨世界》,要学冉

  “爸,你别说这些好不好……”陈路走了出来,绷着脸,阻止他的父亲。

  谁都看得出来,陈路不愿父亲当着别人夸奖他,尤其是在李家宝面前,他就更不情愿。本来,他还有话说,突然,有人敲房门。陈路去开门,猛然一怔,进来的不是别人,是他的养母--并不贤淑的秦淑贤--文革中的秦要武。只见她一身绿军装,双手插在裤兜里,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李家宝敏锐地发现,以往陈路就爱摆这样的架势,忽然又发现,她的身后跟着以往跟着陈路的跟屁虫。曹自立穿着警服,戴着带国徽的帽子。可是,他那一副模样,身体干巴瘦,挺不起服装来,贼眉鼠眼的,不管怎么看,也像狗腿子。秦要武肆无忌惮,大摇大摆地进了客厅,人们立刻都离开了小餐厅,陆续跟了进去,看她究竟想怎样。秦要武冷眼望着陈家克,板板着脸,煞有介事地开了腔:“陈家克,你把关里那个老家伙接过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家克见她傲慢无理,便看也不再看她,走到写字台边,只管坐在椅子上,很平静地看着前方,一板一眼地回答:“她是陈路的亲娘,我再也不能让孩子一辈子没个亲娘,就是这个意思!”

  “她是陈路亲娘我是谁?陈路长这么大,她伺候过吗?”

  “现在,你是市革命委员会的副主任,我是你的阶下囚,要杀要剐随你便,但陈家的私事,已经与你无关!”

  “呸!我养育陈路二十多年,陈路是我的儿子!作为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就凭你,想剥夺我做母亲的权利,休想!我和陈路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是有感情的!”

  “只可惜,你未必说了算!”陈家克慢悠悠地回敬她,“陈路已经长大了,有他自己的分析能力和判断能力。这几年的风风雨雨,他也没躲在外边,就是想躲,他也躲不了。家里闹了地震,他的父亲被他的养母亲手打成了反革命,而且一切罪状都是他的养母一手编织的,使他也变成了的狗崽子,他是木头人?你伤透了我的心,又来揉搓他的感情,就你,还配做母亲?”说罢,陈家克悠然地站起来,自己倒了一杯水,沉着冷静地坐下来,一口一口地慢慢喝。

  “呸!”陈路的养母又吐出一个“呸”字来,振振有词:“你这是反党分子破坏革命母子的深厚感情!我们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李玉和祖孙三代,虽然是三人三个姓,但也是一家人!我和我的儿子,不怕你说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共同热爱革命,共同批判走资派,闯无产阶级自己的天下,我们就永远是一家人!”

  “哼哼,你要是革命者,大概慈禧太后也应当入党!”陈家克遵照赵岚父亲生前的嘱托,同秦要武面对面地争起儿子来,而且是一副大义凛然的姿态,寸步不让。

  “你……”秦要武想发脾气,突然注意到,房间里有两个陌生人,加上小聂,都在用鄙夷的眼光看着她,眼见陈路也拿眼睛斜视她,她不得不压住火气,转过头来就对陈路攻心,“路路,你是想当革命的后代,还是想当狗崽子,两条道路任你选!跟了你妈,你还是你,妈也还是你妈!关键的时刻,你究竟是要革命的妈,还是要反党的爹,你自己选择,自己说吧!”说完,她将一封信递给了陈路。

  陈路不得不接过来,看完了,默然无语,将那信递给了他的父亲。秦要武见了,三步并作两步,立刻上前,一把就把信夺了回去,鄙夷地蔑视陈家克:“你,没资格!”

  陈路见状,立起眼睛就驱赶她:“既然我父亲没资格,那你就赶紧走吧,谁也别想欺负我的父亲!”

  “那你就不要你的母亲啦?”

  “爹,娘,妈,我都想要。”陈路看看往日的母亲今日的秦要武,非常严正地抉择,“你不配李奶奶,我也演不了李玉和,只要你跟我爸过一天,我就会叫你一声妈。如今他不要你了,那你在我面前还是什么呢?如果说,和我生活这么多年你有感情,那你和我父亲生活了多少年呢?你这么冷酷地对待我的生身父亲,我还敢认你做妈吗?”

  “你……”秦要武无言反驳陈路,转过头来,就对陈家克进行威胁:“陈家克,你等着,有你的好处!”

  突然,曹自立把手枪砰地向桌子上一拍,冲着陈路大声喊了起来:“陈路,你不认我干妈,可别怪我曹自立……”

  聂哥非常愤怒,手疾眼快,猛然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把曹自立的手和脑袋都给按住了。他左手掐住了曹自立的脖子,右手抓住了他拍枪的手腕子,一用力,就把曹自立的右胳膊生生拧到背后去了。曹自立疼得妈呀妈呀直叫唤,陈路趁机上前,把他的枪握在自己的手里,秦要武的脸色立刻吓白了。

  “都住手!”陈家克平静地止住聂光复和陈路,慢条斯理地对待秦要武的威胁:“路路,把枪还给秦要武的干儿子。我相信,玩儿火者,必自焚,就让我和秦要武各自看看对方的下场吧!”

  陈路看看那手枪,冲枪口吹了吹,就把枪扔在了桌子上。

  “呸,谁站着,谁趴下,咱们走着瞧!”秦要武虚惊一场,眼见人家并不动武,便愤愤地说话,噔噔地走了出去。

  曹自立小心翼翼地从桌子上拿起手枪,缩回身去,颠儿颠儿地去追秦要武,啪地一下,摔上了房门。

  聂哥禁不住向陈路一伸大拇指:“棒极了!”表示过对陈路的赞赏,他又劝慰陈路的父亲:“陈叔,浪子回头金不换!你老有这么一个好儿子,就是你老当回反革命,平反之后也称心!”

  陈家克冲小聂一笑,便急切地问陈路:“信里说了什么?”

  “她给江青办公室写了信,是江办给她的回涵,说历史上有武则天、吕后什么的,今天的女人就更要自觉,敢挑重任!还给她鼓气儿,继续反潮流,讨还女人在历史上应有的地位……”

  顿时,屋子里变得奇静。片刻,陈家克微笑着向聂光复表示感谢:“小聂,大叔谢谢你,你始终关照陈路。”说到这里,他变得很深沉:“你爸爸不愧是我的好朋友,他和赵岚的父亲对我是异曲同工啊!没有他俩支撑我的意志,大叔也许就坚持不下去了。如今我相信陈路一定会养好他娘,就是我进了大狱,也会心安理得地看书了。说不定,我还会写出一本儿《风云辨真录》呢!”

  陈路听到父亲准备入狱的言辞,凄然地叫了一声“爸”,想说什么,说不出来。这时,陈家克向李家宝伸出了手,态度和蔼可亲的:“谢谢你啦,老太婆让我代她谢谢你呢!”

  父亲的举动打动了儿子,陈路双眼望着李家宝,心里明明有话要说,但在父亲面前却说不出口了。李家宝已看见眼前发生的一切,听见陈路父亲对他的夸赞,联系起聂哥对他的评价,心中默认,陈路面临严峻的家境确实发生着巨大的变化,便主动向他致歉:“陈路,过去我有些地方对不住你,请你多原谅吧!给,你的车钥匙,自行车就是比走快,谢谢!”说到这里,李家宝看了看聂哥,诚恳地向他告辞,“聂大哥,陈路让我来见你,起初我还犹

  豫,见到你,我很高兴,真想和你多聊一会儿,可是两点钟我必须得上课,不能让老师等学生。”说罢,他又很有礼貌地转向陈路的父亲,“大叔,谢谢你们请我喝酒,再见!”

  陈路仍是想对李家宝说什么,却是犹犹豫豫的。忽然,他把手里的钥匙向茶几上一扔,看也不看李家宝,只管表示自己的态度:“自行车你就骑着吧,算是我良心发现,情愿帮帮你!”

  “不,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能收……”

  “不,”聂哥给李家宝递了一个眼色,“陈路让你拿着,你就拿着。”劝过李家宝,他回过头来,又表示充分理解地宽慰陈路:“兄弟,旁观者清,聂哥看得比你明白,他今天很佩服你,只是你们疏远的时间太长,他还不了解你的秉性。我要见的客人就让我来送,我会把你的为人向你老同学说得一清二楚的!”

  说罢,他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就去送李家宝和夏志平。 陈路的父亲连忙赶了出来,送到走廊里,热情地道别:“我就不远送了,李家宝和那位同志,就让陈路的聂哥替我送送你们吧!”

  来到楼下,聂哥流露着对李家宝的好感,甚至有些恋恋不舍的:“刚才,陈路的老爸赶回来,本来是想和你好好唠一唠,也替他的儿子向你道歉。不巧,陈路养母前来捣乱,酒没喝好,我和你要说的话也没说完。这样吧,自行车你先骑着,后天中午,我在这里专门等你,我真想和你交个透心亮胆的朋友。”

  李家宝见他真心真意的,当即表态:“后天,我肯定按你说的钟点儿来,但自行车还是得留下!”

  “你呀,真是不了解你那老同学的臭脾气,他从来都是自充汉子又要脸儿。今天你不骑走他的自行车,说不定他就会动手砸坏它,后天就会不理你。先拿两天吧,一切都等后天再说,也算你帮他弃旧图新,好吧?”

  李家宝默然想起,自己就曾写下《弃旧》和《图新》,那么,陈路怎么就不能弃旧图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