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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会面
在家庭会议上,二姐的意见被否定了,李家宝又可以心安理得地收酒瓶子了。可是,他万万没想到,二姐犯了倔,竟然倔得不可思议。当晚,她说别人不管她要管,嘟嘟囔囔的,谁也没有在意,可事后,她却按照她的思路,真的管了起来。 在学校里,她相中了一位叫田萍的姑娘。这位姑娘老初三毕业,是全校学历最低的老师,平时却总是看书,从不参与老师间家长里短的谈话,业务上反倒很出色。她待人很随和,长得也很出众,大个儿,秀气,内向,今年二十三岁,早该处对象了,但她好像始终在等,在等还没有出现的白马王子,说不定,她和李家宝就有这个缘分。 一天下午,李玉雯看看教研室里只有她和天平,就想和田萍搭话,不好开头儿,就接二连三地打咳声,显得烦躁不安。 “怎么啦,李老师?怎么唉声叹气的?”坐在对面桌的田萍搭了话,不知不觉,钻进了李玉雯设计的小圈套儿。 李玉雯暗暗高兴,立刻接着打咳声:“唉,我那个弟弟呀,简直快把人气死啦!整天的,没日没夜,除了看书就是看书,媳妇跑了也不管。孩子也叫人家带走了,他还是不急不恼的,眼见房檐着了火,就不知道拎水桶!我这边急得牙根儿疼,他那边根本看不见。你说说,田老师,天底下哪有这样的?” 田萍一边判作业,一边慢悠悠地回答:“李老师,你把问题看偏了吧,一心看书还不好啊?” 李玉雯见田萍搭了茬儿,就继续对弟弟明贬暗褒:“唉,我这个兄弟呀,老高三毕业还不知足。上不了大学,就自己鼓捣。又学数学又学英语,也不知往哪儿派用场,却登门拜老师,收酒瓶子糊口也得学。满世界,大概也就我们家,出了一个自己和自己叫劲的傻小子!” 田萍果然很感性趣,不由得问她:“你说什么?老高三毕业收酒瓶子糊口,自己拜老师?” “就是啊,上午收酒瓶子挣钱,下午到老师家上课,晚上就自己弄到大半夜。学习是好事,我根本不管,可他走街串巷灰头土脸地收酒瓶子,当姐姐的看见能不管吗?气得我流眼泪,他可倒好,美其名半工半读,偏偏不嫌寒碜,赴法留学的先驱啊?” 田萍听得饶有兴致,就慢声细语地发表了自己的见解:“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他怪了不起的!” 李玉雯一听,就好比临街的房子扒窗户,本来没门儿也有门儿了,不由得信心更足,抓住田萍的赞扬,立刻顺藤摸瓜:“怪了不起的?你是不知道啊,还有呢!一桩桩事情,笑掉你门牙!在乡下的时候,人家都知道回家猫冬,他就好像城里没有家,一个人留在屯子里,三间大房子,就他一个人,你说孤独不孤独?可他身边放个不倒翁,捧着书本就啥也不想了。一天两顿饭,他就做一顿。把大子粥灌进暖瓶里,晚上倒出来,咬几口咸罗卜,就算吃晚饭了!夜里饿了,拿哑巴包米花当干粮。洗脸盆里冻出了冰碴儿,他就不知道把书本先放下,去烧烧火,暖暖炕,也暖暖屋子,能对付,就穷对付。夜里挑不起眼皮了,实在太冷,他就戴上大狗皮帽子,系上扣,囫囵身儿盖被,你就说,让谁摊上这样的,谁不扔了他?”说着说着,李家宝二姐的眼里就转泪了。 田萍一边批作业,一边劝说李玉雯:“李老师,你可不能光是埋怨他,让我看,他倒是挺有志气,也挺有毅力的……” “还有志气毅力呢,我看明明是傻子!不傻也是!” “大智若愚嘛,他的做法明明是舍不得宝贵的时间,不忍虚度年华。不然,他为什么要把大子粥灌进暖壶里呢?如果真让 我说,工夫不负有心人,你弟弟这么坚持下去,准能成大器。” “你可别气我了。一想到他,愁也把我死愁了。就这么一个弟弟,偏就不会自己料理自己,你还站着说话不腰疼,开口就说风凉话,你也气我啊?” “我不是说风凉话,我是在说,大智若愚,准能成才。” “你呀你,一会儿说他脱俗,一会儿说他能成才,那好,你要不是有意奚落我,今儿我就做主了,就把这个‘又傻又’的大才子,打扮打扮送给你,你敢要吗?要了还不悔死你!” “倒是挺有意思的,让你一说,我还真想见识见识他!” 李玉雯抹去眼里的泪花,心里更高兴了。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田萍对弟弟还真的感兴趣了。 一个星期以后,星期六晚上,二姐乐颠颠地来到三妹家,进屋就把三妹拉到一个屋子里,情不自禁,压住嗓子连连报喜:“玉霁,有门儿,有门儿,临街扒窗户,没门儿也有门儿了!” “啥有门儿啦?”李玉霁莫名其妙,见二姐神经质一般,不由得,自己也放低了声音。 “你忘啦?” “啥呀?啥事我忘啦?” “哎呀,就是给四弟找对象儿的事儿呀!” “你真给他找啦?” “不光找了,人家姑娘那边儿已经答应了,明天晚上,就跟我到你家来,同咱四弟直接见面儿!” “啥?你告诉大姐了吗?” “暂时不告诉大姐,说啥也不能让大姐夫知道,你看他那副死样儿,‘俗俗’的,气得你肝儿疼!” 二姐的性格真是说变就变了,一向少言寡语的,不管是什么事情,大姐说向东,她从不向西,这回可倒好,这么大的事情,连大姐的意见,她也不征求了。李玉霁觉得不妥当,就好心好意劝说她:“还是告诉大姐一声吧,仨人商量,总比俩人强。” “不,人多嘴杂,也耽误事儿!四弟住你这儿,明儿我就准时把人领这儿来,不成咱俩就保密,省得楚鲲看笑话!” “事先也不告诉家宝一声?” “不告诉,还真不能告诉。万一他不同意见面,不管不顾躲出去,还不鸡飞蛋打啊?” “要是你把姑娘领来,四弟不搭理人家,或者不说话,或者不热情,还不得让人家臊死呀?” “哟,我还真没想到。要是怕那样,那就只能告诉他了。你快去,把他马上喊过来!” “二姐,你咋变得这么急呀,我还不知道姑娘的情况呢,你就急着叫他来!” “把他叫来一块儿说,省得我学两遍舌!” 李玉霁琢磨琢磨,也对,就高高兴兴地揶揄二姐:“你是不是把自己美傻了?咱俩直接过去,他还不开门啊?” “可不是呗,说聋就哑,说傻就不会数数啦!” 姐俩统一了意见,李玉霁立刻就去敲李家宝的房间门。敲了几下,里边没动静。李玉霁又敲,还是没有动静。 李玉雯疑惑了,禁不住问李玉霁:“他到底在不在家呀?” 李玉霁也疑惑了:“在家呀!” “家宝,家宝--”二姐索性自己敲起门来,一边敲,一边大声喊了起来。 “来啦,来啦来啦!”李家宝答应着,赶紧把解题的思路一个公式一个公式地记在纸上。 李玉霁和李玉雯心里急,听见里边答应了,却不见门开,莫非他是有事儿背着家里?又过了一会儿,门才打开,二姐劈头就 问他:“四弟,刚才你咋不开门呢?” “一开始,我以为是敲房门呢!后来一听,是敲我的门,我就赶紧记公式。也怪你们自己,我的门根本也不锁啊!” 没可谴责的,二姐立刻引正题:“大概是你精力太集中了,那就先歇一会儿吧,正好,俺俩跟你说件正经事儿!” “啥事儿,说吧!” “我给你找了一个对象儿,明天人家就来……” “啥?” 三姐见弟弟不拢茬儿,还有埋怨二姐的意味,就赶忙帮助二姐劝说他:“家宝,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二姐已经请人家来了,就是你不想和人家谈,你还能把二姐亮起来呀?就是冲着二姐的面子,你也得接待接待人家呀!” “哎呀,这让人家……二姐,你可……” “二姐哪不对啦?啊,好心好意给你说媳妇,还得遭你白眼啊?不冲咱爸妈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还不稀得管呢!”二姐不管三七二十一,摆起了姐姐的架势,坐下来就向弟弟介绍女方的情况,“你好好给我听着,她叫田萍,今年二十三,我们校的。大个儿,俊脸儿,说话的声音可好听啦……” “二姐,”李家宝打断了二姐的话,“二姐,你听我说,你弟弟有妻有子的,你这么做……” “这我跟她说了,她根本不在乎,反倒挺佩服你的!” “二姐!” “别一口一个二姐的,嘴上甜,心里怨。你烦人不烦人?要是真拿二姐当二姐,二姐就这么定了。明天晚上六点钟,人家准时来!我走了,究竟该咋办,你自己好好寻思吧!”二姐气呼呼地把话一撂,说走,真的就走了。 “三姐,你看?” “我看就听二姐的吧,谈对象也不会一把成,先见见面,然后再说。咋也不能让二姐在同事面前掉价儿呀!” “这……”李家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连夜想对策。 第二天晚上,二姐真把田萍领来了。幸亏头天晚上李家宝已经想好了具体的策略。既然二姐热心肠儿,就不免和田萍认认真真交个朋友。首先,自己要把握住分寸,然后,就踅摸个适当机会,好好向人家释释,也省得二姐好心好意不得好报,事与愿违不说,也令对方难堪。听见二姐敲着门的呼喊声,他立刻故作坦然,满面笑容地开了门,表示已有准备,欢迎的态度十分礼貌。 “这就是我弟弟,好好看看,帅气不帅气?”李玉雯热情地向田萍介绍李家宝,语气中充满了自豪,仿佛不这样介绍,就引不起田萍的注意一样。接着,她又向弟弟介绍田萍,“家宝,她就是田萍,俊气不俊气?不是她俊气,你帅气,二姐能把你俩往一起撮合吗?说起来,也是你们有缘分。啥缘分,你就问问田萍吧!”二姐生怕弟弟怠慢人家,见弟弟很得体,她才从容自如。 “你好!”田萍落落大方而又十分礼貌地同李家宝握了手,然后,就带着询问的目光,看一眼李家宝的三姐。 李玉雯连忙为田萍引荐:“她是我妹妹,叫李玉霁,姐妹排行是老三,你就得叫三姐了,她也是小学老师。” 田萍甜甜地叫声三姐,问声好,很沉着地同李玉霁握了手。 田萍果然不俗。眉目清秀,仪表文静,举止大方,而且给人一种清高雅致、不容侵犯的感觉。 “你请坐!”李家宝努力表演,生怕二姐难堪。 姑娘端庄地坐了下去,很快,将目光投向了李家宝的书。她看得仔仔细细,写字台上堆着一大堆大学的数学书,旁边是大学英语教材,突然,她用英语问李家宝:“英语你也在自学吗?” 出乎意料,田萍说起了英语。李家宝饶有兴趣,立刻用英语同她会话:“我初中、高中都学英语,下乡以后又跟我的爱人赵岚继续学。她走后,我就和双齐市师专的一位楚先生,一边学数学一边学英语,先生是著名的数学教授,留过学,英语特别好。” 田萍依然用英语:“赵岚是郭市长的女儿吗?” 李家宝不由得十分惊奇,第一,田萍居然很了解底细地说出了赵岚;第二,田萍的英语虽然说得还不那么准确,流利,但她刻意在说。李家宝便仍用英语作答:“是的,你认识赵岚?” “是的,她是我姐姐田亭的初中同学,自幼就会俄语。我跟我姐姐去过她家。偶尔一次,听到了她和她父母的对话。她说得好极了,令我目瞪口呆。事后,她还让我姐和我给她保密,说她不想让外人知道她从小就会外语。我之所以喜欢外语,并师从赵岚母亲的一位朋友,最初就是因为羡慕她。” 田萍和李家宝讲英语,李玉雯和李玉霁不由得愕然。转而姐俩又高兴了,对田萍和弟弟用英语会话,早已是喜悦加羡慕,都觉得,他们两个真的很有缘分。 李玉霁比李玉雯机敏,见田萍和弟弟一见如故,立即为他们创造轻松的氛围:“你看,你们一说英语,我和二姐也只配给你们当后勤了,你俩唠吧,我和二姐去做饭!” 李玉霁一推门,姐俩立刻走了出去。 “有门儿,真有门儿!”李玉霁不胜欣喜,赶紧把二姐拉到厨房里,嘁嘁喳喳地唠了起来。李玉雯连连赞扬田萍:“玉霁,真没想到,这个小田萍还能跟四弟说英语。在学校她从来都没显露过,这下,他俩就更般配了!” “就是,田萍要长相有长相,要个头儿,有个头儿,文质彬彬的,又好学,和咱家宝真般配!” 李玉雯和李玉霁喜笑颜开,李家宝的房间里却是另外一种氛围。面对田萍,李家宝极力作出非常认真的样子,同时,又在暗暗思索,如何才能把真实情况告诉她,还要做到不伤害她的自尊心。直说显然不行,看起来,只有伺机行事了。由于田萍确实不俗,李家宝对她的观察虽不敢注目,却已然感到,她是个心静好学的女孩子,可是她那眉宇间偶然显现的忧结,却似乎透露着深深的隐衷,会是什么缘故呢?他正在疑惑,田萍已经开了口:“李大哥,有幸见到你,我很高兴,不过,我得请你原谅……” “为什么?怎么刚见面你就这样讲?” “是这样……听李老师有意向我介绍你的情况,起初,我没在意。但听她讲了你刻苦自学的经历,我挺佩服你的,就非常想见见你,看能不能和你交个知心朋友。不过……我不想和你谈恋爱,可是,我却被李老师暗暗当作给你介绍的对象邀请来了,我并不介意,但对你……毕竟是很不尊重的,你能原谅我吗?” 李家宝听了田萍的解释,当即心花怒放,田萍一讲完,他就连连称奇,不住嘴地解释:“太巧了,简直是太巧了!其实我正在为这件事情为难呢!我有妻有子的……可我二姐却不管不顾,非得由着她的性子给我介绍对象不可。不听她的,伤她的感情我不情愿,况且,她说你已经同意见面了,我就只好决定,见了你伺机再解释。阴差阳错,本来我也像你一样,觉得同你见面对你非常不尊重,甚至担心,会无辜伤害你的心灵。我刚刚还在琢磨,到底应该怎样把事情告诉你呢,却原来,咱俩是一比一, 等于谁也没做对不起对方的事情,你说是不是?” 田萍笑了,心中暗想,世间的事情也真有趣,竟然会出现两个都不想同对方谈恋爱的人,被别人安排在一起谈恋爱…… 李家宝对田萍已颇有好感,由于她能用英语和自己对话,又由于二人已将心事在笑声中说开了,李家宝如同得遇了追求学问的同类,不知不觉,就像田萍是自己的老朋友一样,望着她的眼睛,蓦然想起了赵岚的眼睛,他想验证一下心中的判断,当即直言:“田萍,恕我冒昧,你好像有什么隐衷……” “怎么见得呢?”田萍心里惊异,表面上仍很平静。 “从你笑过之后、下意识一闪的忧郁眼神里,从你眉宇间偶然闪现出的愁结里,从你贸然而来的做法里,从你刚才不得已的解释里,都使我觉得,你的内心深处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一时无处倾诉。你很想找一个意趣相投的人,向他敞开你的心扉,倾吐你的苦衷。好像你还急于想和能够理解你的人,一起探讨你还拿不准的事情。很可能,从我二姐对你讲述我的过程中,你暗暗觉得我像那个人,你这才有意前来观察,审视,是这样吗?” “嗯。”被李家宝一语言中心思的田萍,诚实地点点头,不由自主,便把头低了下去,也不知往下应该怎样做了。 “田萍,我有一种直觉,觉得你正处于情爱的苦恼中……”李家宝依旧想证实自己的特殊判断。 被人关切地言中心腹事,田萍意外地获得了一种极为特殊的关怀和宽慰,禁不住眼圈儿一红,双眸就被泪水遮住了。 李家宝是凭着赵岚和汪佩佩经常出现的眼神,偶然察觉田萍内心的,见自己的判断果然没有错,不由得,忆起了赵岚。自从她拒绝同自己和好以后,她的眼睛如同田萍一样,不经意间就流露出忧伤。说英语时,就更是这样的眼神。得到这样的验证,李家宝迅速作出一种趁心如意的推断,赵岚虽然离开了自己,但像田萍一样,她不会和其他人谈恋爱。想到这里,他不无关心地问田萍:“你和你的男朋友现在怎么了?能坦诚地告诉我吗?” 田萍止住眼泪掏出了手绢儿,轻轻地将泪水拭去,便低着头 回答:“我的男朋友叫人给抓起来了……” “抓起来了?怎么回事?”李家宝对田萍的印象已然很好,猛然听到这样令人吃惊的消息,脑子里闪出了别立人和汪佩佩的往事,觉得田萍非常可怜,不由得,连问话的语气也急切起来。 “他是一个画家的儿子,自幼就学画画,天资很不错,从上小学起,就被人称作小画家……”同李家宝不长时间的接触中,田萍觉出了李家宝的层次,对他产生了极大的信任感,仿佛自己的腹中之隐,就应当向李家宝这样的人和盘托出…… 在双齐市的一次画展上,田萍注意了冶铁这个名字。冶铁的作品善于捕捉细微之处,写人的一个眼神儿,就能活灵活现地体现一个人的精神面貌。田萍被他的画强烈地吸引了,很想见识见识这位画家。恰巧,画展后市美协组织冶铁作品讨论会,田萍的父亲为了陶冶田萍的情操,就有意把爱女带去了。田萍第一次见到了冶铁。原来,冶铁并不是老画家,是一位老高三毕业生。她暗暗地动心了,巧妙地从父亲那里获得了有关冶铁的情况。 大概是一九六八年的七月份,双齐市师范学校有过一次特殊招生,专招老高三的。可是老高三里大多数男生即便面临着下乡的前景,也不愿意报考师范学校,但他报了。考试后,他被学校当作重点培养对象录取了。子继父业,冶铁学的是美术专业,由于他刻苦努力,也有灵性,很快就出了成绩,省市画展都有了他的份儿,学校就更加器重他,毕业留校已成定局,带职深造,也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 一九七0年,他的作品在全国画展上获得了银奖。专家们纷纷表示,冶铁前途无量,但从他的画里也可以看出一些问题,似乎他没有画过人体。如果可能,狠抓一下这方面的基础训练,他的人物画必然会产生一个质的飞跃。其实这样的评价既是专家对他个人艺术发展的中肯建议,也是专家们针对不允许画家画模特的做法间接提出的批评,听进冶铁的耳朵里,却是字字千金。 回到双齐市,冶铁很发愁,一个人憋在宿舍里,绞尽脑汁也找不出寻求模特的办法。恰巧田萍去看他,见他愁眉苦脸的,也不理睬自己,便讪讪地问他:“你怎么啦,闷闷不乐的?” “专家们说我欠缺画人体的基本功……” “那就补呗!” “你说得倒是很轻松,‘那就补呗’,哪有模特啊?” “你画我呀,画多长时间,我都坐得住!”田萍自告奋勇,当即往椅子上一坐,满怀信心地面对冶铁,“你画吧!” 冶铁已经猜出,她还不明白画人体这一概念的基本内涵,不得不告诉她:“画你?是要裸体的呀!” “裸体?”田萍就像触了电一样,扑棱一下就站了起来,“那可不行!裸体可不行!”蓦地,她的脸都涨红了,就像她尚未结婚就会失去贞操一样。 “你看你,只这么一说脸就红了,还自告奋勇呢!”冶铁笑微微地揶揄她,只觉得她十分可爱,十分纯洁。 “那咋办哪?” 冶铁打了一个咳声,蓦然觉得,田萍提醒了他…… 一天,冶铁非常痛苦地向田萍倾吐了他的苦衷:“田萍,实在对不起,在我眼里,你是一个非常好的纯洁姑娘,在我心里,你胜过天使,你是我所遇到的女孩子里,使我最激动、最满意的一个。可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就是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只好和你从此分手了,我必须答应我的一个同学……” 田萍大为惊异,焦急,不解,禁不住问他:“我做错什么事情啦?为什么你喜欢我还要和我分手?” “就是因为什么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才喜欢你,才必须与你分手,也许是你太完美了,太天真无邪了。也许是我太讲良心了……”冶铁的说法很古怪。 “那你……” “没办法,我要画画,我就必须有我的模特……” “我也没反对你有模特呀?” “你回去问问你父亲,你就会明白,他会很理解我……”冶铁的语气变得十分深沉,似乎面临着重大的抉择。 田萍回到家里,便向父亲讨教:“爸,画家都要画人体吗?” “当然啦,尤其是画人物的画家,不管是画油画,还是画国画,都应该不间断地训练这方面的基本功。专家说得十分对,如果冶铁能获得画人体的基本功,他的画就会突飞猛进!” “爸,让他画我行吗?” “画你?” “嗯。” “你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 “还没细想过。” “大概你还不知道,目前中国人对待敢当裸体模特的女人是很不尊重的,而且画家的裸体画也是从来不背人的,因为裸体画本身就是艺术品嘛!所以,眼下在中国敢当裸体模特的女孩子几乎是凤毛麟角,怕是你也承受不了巨大的舆论压力。” “画出来谁都可以看哪?那可不行!”田萍退缩了。 “怎么,他的事情你这么愁啊?”负责的父亲敏锐地发现女儿很忧虑,非常审慎地告诉她,“看起来,冶铁是太爱你了,以至他十分珍惜你的名誉,不情愿拿你当模特。他的话是在让我告诉你,他要找一个肯于给他当裸体模特的女朋友,他也情愿让那位给他当模特的女子做妻子,这样,他心里也许就会安宁,就会潜心作画。他会出好画的,也许他的传世之作就是《痴》……”父亲的眼睛潮湿了,心里似有许多话,现出了悲愤的的表情。 田萍十分感动,受父亲的感染,热泪欲涌,急不可耐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那我情愿给他当模特!” 匆匆忙忙,她又找到冶铁,未曾开口,已是泪遮双眸,赤诚地表白:“我情愿给你当模特,我当!就是画出来挂满全世界,挂到菜市场里去,只要你愿意,我就给你当!” “不,我不情愿。事情并不像你说的那么简单,你没有身临其境……你也不了解美术界,也不知道中国人历来是怎样看待裸体模特的。还有,你也不了解模特的心理,以及看画人的各种心态。而且,目前对待画家画裸体模特也没有法律的条文规定,究竟允许不允许。可是,我对画画已是情有独钟,不画,就很不甘心。请你谅解我吧,田萍,你走吧。我非常理解你的情意,也请你一定要理解我的心境,你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了,不爱江山爱美人,我做不到。你就当我是个痴迷的傻子吧!”劝说过田萍,冶铁眼仰面闭住了眼睛,努力控制他的情绪。 田萍看得清清楚楚,在爱情和事业之间,冶铁痛苦地选择了事业。他的做法似乎已近于伟大。可是田萍不明白,为什么家家户户都想要孩子,甚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却偏偏视裸体如虎狼呢?从古至今,男人择偶,几乎都想选择标致漂亮的,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为什么当社会切实需要形体展示时,挺身而出的勇敢女子,却得不到公正的评价与赞赏,反而还要为此付出忍辱的代价呢?面对冶铁对她的痛苦呵护,面对情爱突兀的挫折,面对被抛弃,而且是自己心上人不得已而为之的割舍,田萍感到十分委屈,默然回到家里,越想越不甘心被拒绝,越想越怜惜只求上进的冶铁,就越发心甘情愿地为她模特,生怕别人给冶铁当了模特,就会成为他的妻子。要是那样,自己还算什么?蓦地,田萍要维护属于自己的权利,暗下决心,不管遭到什么样的非议和打击,也要支持冶铁的事业。已然的选择令她反复琢磨冶铁的决定,翻然省悟,他对自己的放弃,实质上并不是对自己真正的呵护,反而是一种善意而又愚昧的伤害,是不尊重自己为情爱所作出的勇敢抉择,也是不珍惜这种抉择里所包含的赤诚。仔细地琢磨,他那看似既伟大又高尚的选择,不但不高尚,也不伟大,恰恰是他向他所痛恨的社会恶势力的屈服,也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对强权政治的让步和妥协,而牺牲的代价却是他和自己的爱情。田萍心情突然变得很振奋,立刻又去找冶铁。 冶铁听到敲门声,问了一声谁,听到回答,明知是田萍,却拒绝开门。田萍仿佛有意表现自己的执著,不紧不慢,一下又一下,悠然地继续敲门。她要像发现新大陆那样,向冶铁畅谈认识的升华和飞跃。可是,宿舍里的冶铁却一直不肯出来。许久,她的情绪有些焦灼,心里有话急待要说,急于要讲,冶铁却装聋作哑,不理她的叩门声,不由得她生气了,开始任性地敲门。可是冶铁就像铁了心,依不开门。蓦地,她产生一种受辱的感觉,偶尔看见一块砖,一反平时的沉静,用那砖哐哐地拍出了愤怒的声响。冶铁只好露面了,只把上身探出门外,似乎守住他的门就是严守阵地。看着已然眼泪汪汪的田萍,他竟然非常严肃认真地地驱赶难以忍耐的田萍:“田萍,我已经说过了,你千万不要再来找我。一定不要再来!我不值得你爱,我这个人是很功利的……” 冶铁几乎无视田萍的存在,说完自己要说的话,马上就要关门,田萍的情感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揉搓,无法忍受的情绪瞬间支配了她,令她不肯屈从。她用力拉住了门,冶铁稍一犹豫,她就挤了进去。她要告诉冶铁,你不能做现实政治的俘虏。可是,推开第二道门,她怔住了,只见一个年轻的女子一丝不挂,摆着闲逸的姿态斜躺在冶铁的床上,身下和墙上,衬着紫红色的绒布,被明亮的定点灯照射着,胴体鲜明,雪白;乳房丰腴,光亮;丹田含蓄,深邃;浑身上下,各个部位,无不抢眼。那女子见田萍挂着泪水突兀地闯进来,惊恐万状,慌乱中急忙跳下床,战栗地用衣服遮住她平时最隐蔽的部位,现出一副做了坏事、欲求饶恕的神色。田萍见状,内心慌乱而又紧张,闯下大祸一般,反身就冲了出去,先是捂着脸蹲了下去,后是热泪迎风,顾不得擦拭,匆匆忙忙跑回了家。蓦然看见一个赤裸的年轻姑娘赫然躺在冶铁的床上,她的头脑早已混乱了,痛苦地膨胀了。浑身上下,就像爬满了蛆虫,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已然发生的事实。只觉得,自己的爱情,自己的人格,自己的尊严,统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没几天,她陷入了不能自拔的悲哀。那个姑娘的家里愤怒地告发了冶铁,出面的是那位女子的亲舅舅,状词是:冶铁以谈恋爱为借口,骗取张锦秋当模特,羞辱了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也毁坏了她的名声和人格。证据是:冶铁本来是有女朋友,田萍。 顿时,学校里舆论大哗,传出了各种各样的议论: “冶铁画女同学的裸体?” “蔫人更坏!” “玩儿女人没有声张的!” “唉,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不明白,为什么画画就得画裸体模特,也不理解,这是哪家的邪门规定!” 满校到处在议论冶铁,十有八九,人云亦云,更有甚者,骂他是个流氓,骂他卑鄙,骂他无耻。也有人替冶铁鸣不平,嘴脸都正经,大肆谩骂女模特:“不烧香就能惹出暗鬼来?天生她就是骚货,就是祸水,浑身上下再滑溜,也是贱坯子……” 田萍讲完了难言之隐,热泪潸然。李家宝连忙劝她:“画家磨炼基本功是无可非议的,冶铁肯定能够平反。也许,为了爱情的纯洁和高尚,他只是经受一次特殊的考验;也许,为了田萍的幸福,他能获得这样一次机会,他还会感到骄傲和欣慰;也许,爱情有时候需要一种思恋的咀嚼,暂时的分离反而会使你品尝到憧憬未来的滋味;也许,对重新相聚的动人企盼,会使你的爱情更富有顽强的生命力。耐心等一等吧,只把焦灼不安和悲伤失意,当作绽放爱情花朵的丰厚底蕴吧!” 李家宝对田萍的态度十分真诚,就像他对待易俊红一样,仿佛让田萍高兴起来,也是他义不容辞的责任。他忽然产生一种真实感受,他明明是在宽慰自己,在憧憬、期盼他与赵岚的和好。 田萍面对李家宝正义而又乐观的态度羞怯地笑了。正巧,三姐敲敲门走了进来,一搭眼,就看见了有情人的希望。田萍泪眼含笑,别有一番风韵;文静中透露出孩子的欣喜,羞涩里隐藏着不言的期待;一副俊模样,越发讨人喜欢。三姐怜爱不已,话语不禁也甜密:“田萍,挂着泪还要笑,是不是害羞啊?” 田萍心知肚明,三姐被蒙在鼓里了了,不免真的羞赧,赶紧拭泪,轻抚着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小手绢儿,抬起头来,冲着三姐嫣然一笑,躲避了回答,又不失礼貌。三姐心中舒畅,眼见田萍和弟弟投缘,关系发展神速,就不再多问,只管热情地招呼他俩:“该吃饭了,有话一会儿再说吧!”招呼完了,却觉得没能表达自己的心意,索性就有意地转了几句,“只要你们心投意合,时间就会丰裕;只要你们缘分到家,就会心触甜蜜;只要你们有说不完的心里话,就会流露真情实意。三姐转的对吧,田萍?” 田萍不回答,温婉地顺从李玉霁,站起身来,感激地看了看李家宝。三姐见状,禁不住心花怒放,李家宝却在品味着他方才对田萍的宽慰,并把三姐的话当成是他和赵岚的将来,暗暗想象着他与赵岚终于和好的拥抱,不由得,脸上也是微露羞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