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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探监

  冶铁的原名叫于立明。

  念高中的时候,他有一位好友叫张福全。高中毕业以后,他们一直没有见面,于立明被关进看守所的时候,他们不得不见面了。此时,于立明是犯罪嫌疑人,张福全是看守所的所长。

  于立明刚刚被带进看守所的时候,张福全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老同学,心里一惊,但他只装作没看见。直到第三天深夜,吴少坤值班的时候,他才通知吴少坤,去把于立明带来。

  于立明被剃了光头,用双手抱着头顶,低着头,被吴少坤带进所长办公室以后,自觉地脸冲墙,蹲了下去。

  张福全打发走吴少坤,将门锁好,回过身来,怜惜地看着老同学,眼见他按照看守所的规矩办事,蜷缩在墙角,心里好不是滋味,好半天,嗓子才听话,轻声招呼老同学:“大明!”

  于立明猛然一惊,听到叫自己小名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张福全,顿时很激动,站起身来,刚要喊张福全的名字,张福全急忙竖起他左手的食指,向嘴上一放,用右手向座位上指了指。于立明不言不语地坐下了,这回是面向张福全,尴尬地傻笑。张福全站起身来,赶紧给他倒了一杯热水。

  于立明端起杯来就想喝,发现杯子里早就放了茶叶,叶子还没有展开,颜色也没有下来。

  张福全摘下了帽子,放到办公桌上,轻轻走到门前,拽拽本已锁好的门,又走到柜子前打开门儿,取出来一个保温饭筒,转身走回来,将饭筒儿放到于立明的茶杯旁,才低声吩咐他:“快吃吧,吃完饭咱们再聊!”

  于立明将饭筒儿打开一看,最上面一层是猪头肉,第二层是鸡蛋饼,饭筒儿里面是大米饭。

  “快吃吧,酒就没法儿让你喝了,回去有酒气不好说。”张福全凄然地向老同学解释着。

  于立明看一眼张福全,惨然一笑,什么也没说,立刻大口大口地吃。张福全见他吃得狼吞虎咽,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

  三下五除二,饭菜就都光了。吃得急,有些噎,于立明端起茶水就喝。张福全见他吃好了,将饭筒儿麻利地收拾好,重新放进自己的柜子里,转回身拉过一把椅子,坐到于立明的面前,询问的声音放得低低的:“他们打你了吗?”

  于立明摇摇头。

  “没挨打就好。我告诉你,以后万一有人敢打你,你就高声喊看守,一定要横一点儿,只管喊,我要求见所长。”

  于立明点点头,张福全又问他:“每顿饭给你几个窝头?”

  “一个。”

  “多大的?”

  “有四两吧。”

  “没人敢抢你的吧?”

  “没有。”

  “还不错,这就算烧高香了。立明-- ”

  于立明抬起眼睛,且听下文地看着他。

  “对,就这样,你就这样看着我的眼睛,实事求是地回答我的问题,除了画画,你动没动过张锦秋?”

  “没动,绝对没动!”于立明焦躁地回答。

  “那就好,无论到哪儿,今后不管谁来问你,打掉门牙咽进肚子里,也得一是一,二是二。不管谁来审,使用什么方法,你也不能往自己的脑袋上扣屎盆子。一旦屈打成招,想翻案,可就实在太难了。”张福全发自肺腑地叮嘱自己的老同学。

  “嗯。”

  “那个田萍是你什么人?”

  “以前是我的女朋友。”

  “是和她结束关系以后你才找张锦秋的吧?”

  “是。”

  “大明,为你的事儿,这两天我可没敢闲着。我已经去问过一些老专家,他们都很同情你。好几个人告诉我,有个大画家叫刘海粟,这你一定比我知道,他在解放前就争取过,必须允许画家画模特,还是作为反封建宣传的呢。可见画模特并没有罪。但是你倒霉,咱们市文化局有个女的,改名叫秦要武,给江青办公室写过信,亲手打倒她的丈夫并取而代之,如今,当上了市革委会主管文教的副主任。她明明什么也不懂,却狂妄地断言,画裸体模特,就是瞧不起女性,玩弄女性。她还大言不惭地自问自答,‘他们画出来是给谁看?就是给资产阶级看嘛!’大明,眼下权比法还大,看起来,你只能耐下心来,委屈地等待啦……”

  于立明凄怆地点了点头,无话可说。

  “保重吧,老同学!”张福全和于立明紧紧地握手,十分感慨:“咱们全班,数你有艺术细胞,数你知道用功,也就数你最倒霉。明明你没有罪,却押在你老同学当所长的看守所里,怎能叫人不难过?你老同学的心里……也窝泪啊!”话到伤心处,张福全无法控制自己的伤感,热泪盈眶,再也说不下去了。

  于立明十分感动,声音低沉,却释放着他的坚定和执著:“放心吧,老同学,为我追求的事业,我什么都熬得住!你也不要太难过,就当我此生有此一劫吧……”

  张福全不忍看于立明回牢房,却又不能不把他继续关在自己所管辖的牢房里。擦去眼泪,他才同于立明道别:“就这样吧,我叫看守先把你送回去,一会儿我再回家……”他怆然地望着无辜的老同学,再也无话,好半天,才朝外大喊,“吴少坤!”

  “来啦!”

  “把于立明带回去。再传达一次我的要求,值班人员,谁也不许殴打在押人员!唆使在押人员殴打在押人员的,就更不能允许!对了,一会儿我还得出去办点儿事情,明天早晨,你替我把柜子里的饭筒儿带到我家去,去吧!”

  吴少坤带走了于立明,张福全独自坐在办公室里,足足有十分钟,才戴上帽子默默地离去。

  第二天,张福全照常上班,好像昨天晚上他这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将近九点时,吴少坤却拎着张福全的饭筒儿突然跑进了他的办公室。张福全很奇怪,连忙问他:“昨天晚上你值班,怎么这么早你又回来了?”

  吴少坤见屋子里没有其他人,急忙低声告诉他:“早晨来了一男一女,非要见于立明不可。一个说是他的老同学,一个说是他的女朋友。我不答应,也告诉他们了,嫌疑犯在拘留期间,任何人也不能探视。我回到班上,他们就守在看守所门前,始终没有走。我回家,他们就软磨硬泡地央求我,跟着我,几乎跟到我的家。没办法,我只好又返了回来,你看……”

  张福全凝眉思索,心里有了办法,就明里吩咐,暗里请求吴少坤:“那就麻烦你把他们领进来吧,我接待他们。”

  吴少坤走出看守所的高墙,将那一男一女领进大铁门,直奔所长室。张福全的面目十分严肃,打量二人一番,摆出一副例行办公的样子,先请二位坐下,直截了当地发问:“有事儿?”

  “我们想见见冶铁。”

  “这里不称呼笔名,是找于立明吧?”

  “对。”

  “你叫什么名字?”

  “田萍。”

  “你和于立明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不能见他。”

  “不,我们有关系……”

  “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的女朋友。”

  “不对。他的女朋友叫张--锦--秋--”

  “我是他从前的女朋友!”

  “这一次你说对了。他已经和你完全断绝了关系,这一点必须明确。你追求过他,一点儿不假,而且是必须承认的事实。但他最终的女朋友是张锦秋,更是必须承认的事实!现在,只有张锦秋才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你不能见他。你听明白了吗?”

  田萍不甘心,急切地表白:“所长,我向你发誓,我确实是他的女朋友。就是他蹲一辈子拘留所,我也是他的女朋友!”

  张福全看着她,面无表情,严厉地训斥她:“你根本不是他的女朋友,我百分之百地相信,没有一个真正的女朋友,会希望无辜的男朋友被判徒刑!说你不是,你肯定就不是!”

  田萍还想说什么,李家宝偷偷拉了她一下,微笑着向张福全

  请求:“所长,你说的非常有道理。确实,没有一个真正的女朋友会希望她的男朋友被判徒刑。但是,作为他的老同学,能不能看一看他的老同学呢?”

  “不能。他的案子很特殊,有领导的特殊批示。”张福全注目望着李家宝,点点头,打开抽屉,把特殊批示拿出来向写字台上一扔,站起身就走了出去。李家宝和田萍立刻看那批示。

  此案特殊,事关妇女的政治地位!什么人,才要看女性的

  裸体?什么人,才追求这种低级趣味?让女性当裸体模特,自

  身就是对女性的侮辱。它是男权社会的产物,我们,特别是妇

  女同志,必须态度鲜明地与之作坚决的斗争!

  新中国的妇女,是解放了的妇女。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

  的女性, 应向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伟大旗手江青同志学习,永

  远做忠实的革命者,坚决不做资产阶级的奴隶和玩偶!此案以

  搞对象为名,侮辱迫害女性。查实后,当从重从严处理!

  要以此案激发革命女性继续革命的觉悟,号召她们发扬马

  克思主义的反潮流精神,狠批孔孟之道,向一切不尊重女性和

  蔑视女性的恶势力,进行最坚决的斗争!

  秦要武

  一九七三年九月一日

  不一会儿 ,张福全回来了,回来就收拾桌面,把文件重新装进抽屉,并再次强调:“明明于立明现在只有一个女朋友嘛!”说罢,他才向门外大喊:“来人!”

  一个看守员很快走了进来,张福全严肃地吩咐他:“你先把记录员叫到这里来,然后再去带于立明!”

  片刻,记录员走了进来。又过了几分钟,看守把于立明带进来了,将一把椅子放在所长的写字台前。张福全威严地发问:“记录员准备好了吗?”

  记录员回答:“准备好了。”

  “于立明,你坐下!”

  于立明坐了下去。

  “我问你,你现在有几个女朋友?”

  “一个。只有一个!”

  “你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叫张锦秋。”

  “你回头看看,她是谁?”于立明看见了田萍,张所长立刻问他,“这个姑娘是你的女朋友吗?”

  “以前是,现在不是。”冶铁的声音有些颤抖了,“她是我一位画友的女儿。她追求过我,我也喜欢过她,但是我最终没有答应她,选择了张锦秋。”

  “你说的是事实吗?回答是或不是。”

  “是。”

  “好啦,把于立明带走!”

  看守把于立明带了出去,张福全立刻对田萍和李家宝以公事相待:“犯罪嫌疑人于立明不承认田萍是他的女朋友,事情已经清楚了,请你们回去吧。”

  田萍望着张福全,一切都明白了,但是还想说什么。李家宝赶紧抢在她的前面,以劝说的姿态阻止她:“走吧,田萍,你不是他的女朋友了,你已经尽心了。”

  劝罢田萍,李家宝就上前与张福全握手,心照不宣,暗中加了一把力量,张福全暗暗地回应。李家宝这才表示告辞:“麻烦你了,所长,那就再见吧!”

  田萍也站了起来,向张所长伸出手去,认真地表示感激:“谢谢你,所长!”

  张福全依然像没有笑感神经一样,严肃地回绝:“不用谢,我只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尽我应尽的义务!”

  张福全有意送到院子里,临别时,双手握住李家宝的手,低声戳穿了他的把戏:“我是于立明的同班同学,你小子,纯粹是个冒牌儿货!”说罢,他又将话锋一转,十分巧妙地表达他的心意,“不过,我感激你这个冒牌货,后会有期!”

  离开了看守所,李家宝立刻问田萍:“张所长在暗中保护于立明,你感觉到了吗?”

  “嗯。他巧妙地让我见到了冶铁,板着脸暗示我,如果想要救冶铁,今后我必须怎么说。”

  “走吧,我送你回学校。”

  “不,李哥,今天我请了一天假,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收酒瓶子。下午,我还想和你一起去见见楚老师。”

  “那好吧。”李家宝十分理解田萍的心情,领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车锁,取出手推车,拉起来就走。田萍赶忙跑上去,一只手牢牢地抓住车把,诚心诚意,用力帮助李家宝拉车。

  一路上,李家宝宽慰着田萍,按照陈路一行字的要求,来到了陈路家。只见他的院子里,堆着许多许多瓶酒子,陈路正坐在他家门前的大石头上。他的旁边,有一张椅子,坐着收拾过曹自立的悍将,抱着膀子,样子很悠闲。

  “你?”李家宝很奇怪。

  “来了就装货吧,没必要大惊小怪!”

  “这……”

  “来而无往非礼也,这个屁!”

  就在这时,曹自立突然闯了进来,进了院子,立刻就向陈路找碴儿,好像早已忘了他曾是陈路的应声虫和跟屁虫,态度十分蛮横:“陈路,你老爸回来了吗?派出所不是让你每天都去报告一次吗?你为什么不守规矩?”

  “小兔崽子,你是不是活腻啦?”陈路一点儿不客气,不仅仅毫无惧色,而且张口就动粗。

  “从今往后,你就真不认我干妈啦?”

  “滚,有奶就是娘的下三烂,你给我滚!”

  “别别别……”曹自立连连后退,猛然发现了李家宝,扔下陈路,马上就对李家宝发豪横:“哎呀,让你小子回乡下,你为什么不走?想他妈进去是不是?”

  “你他妈敢!”突然,陈路破口大骂,“我操你个血妈,曹自立!别看你穿着警服,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要是敢动李家宝一手指头,我就敢找人废了你!滚,你他妈给我滚!”

  曹自立梗着脖子不动,陈路身边的悍将突然咳了一声,曹自立看一眼,吓得起身就走。李家宝很感激陈路,可是,陈路对李家宝却依旧没有好脸色:“没你事儿,你快装你的酒瓶子吧!”

  李家宝原本不想接受陈路的帮助,但面对陈路对曹自立的态度,他却只能接受“此一时,彼一时”的现实。

  此后,他曾多次遇见曹自立,每次,曹自立都是把头向旁边一扭,装作没看见。李家宝从未料到,他会是在陈路的特殊庇护下,在市里安全地学完了大学数学本科的全部专业课程。他也不曾料到,由于田萍每天都按时同他进行英语会话,更由于楚先生无论是讲课还是平常与他说话,始终都是使用英语,在他学完数学本科学业的时候,他的英语水平也会令人惊异。他更是没有料到,一九七四年元旦,楚先生非常婉转地向他征询:“家宝,在我这里,虽然没有毕业证书,但你已经客观地本科毕业了。新年伊始,我应该送给你什么礼物呢?”

  李家宝顿时暗喜,对楚老的回答也非常婉转:“你的学生十分贪婪,一心想把先生的所有知识统统抄录一遍!”

  楚良图会心地笑了:“那好吧,往后咱们爷俩就到应用数学的圈子里去转一转吧!”

  至此,李家宝也像赵岚一样,变成了家学“研究生”。

  渐渐地,他的涉猎已宽,所学已深,独立思考的能力也愈来愈强。一次上课,他和楚先生在一个问题上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分歧。师生两人几经争辩,几经各自论述,最后,楚先生向他高高一挑大拇指,欣喜异常:“不错,不错,你已经打破了常规!如何坚持下去,今后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一九七五年九月七日,楚先生让老伴儿弄了几样儿菜,把楚鲲找回了家,事先还嘱咐李家宝,让田萍也来。酒桌上,他再三坚持,要亲自给李家宝斟一杯酒,李家宝无论如何也不答应,最后,楚鲲出面折中,由他给每人斟一杯酒。楚老端起了酒杯,十分感慨:“老朽一生摆弄数学,执教时没能带过一个研究生,也很少有人敬我为先生,私下曾以为,一生所学,后继无人,即便再讲人格,也将清冷自知,终生抱憾。却未想到,老来有幸,阴差阳错,结识了咱们的李家宝,问心无愧地将腹中所有一丝不留地传给了他。也算今生得了一个嫡传弟子,喝一杯酒聊以自慰,老朽终于亲手为自己的国家和民族,贮备了一个可望崎岖攀登的人才!”老人几欲落泪,但话锋一转,却屏弃了苍凉,充满激励地发问,“你们你可曾知道,作为有良知的教师,什么时候才会最开心而且充满新的希望吗?我不需要你们回答,但是,我要亲口告诉李家宝,那就是,当他的弟子能够反驳他的指导老师,并且学生是完全正确的时候!如今李家宝给了我莫大的快慰,来来来,这杯酒,就请大家一起陪我干了它!”

  楚良图干了酒,喜忧参半,凄然而感奋,汪在心中的老泪悄然溢出了眼角。田萍自有委屈在心,更因敬佩诲人不倦、循循善诱的老先生,听到他凄怆的话语,看见他眼里闪着泪花,田萍的眼泪静静地淌了出来。她想说什么,却无法控制感情,只用泪眼望先生。老先生不说为国家和民族“输送”了人才,而说“贮备” 了人才,不由得,她暗下决心,一定要学习李大哥,积极主动地地等待将来……

  与先生慨然而别,李家宝的心里,久久地激动,打算近日就去北京,寻觅赵岚,用这一阶段的比赛成绩去征服她,让她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的怀抱。想到他和赵岚之间即将发生一场结束分离的辩论,他甚至露出了必胜的笑容。多不容易啊,如今,赵岚的丈夫也可以出去毛遂自荐啦,如此与爱人重逢,尽管结束的是一场难言的苦恋,却是多么值得回味呀!

  可是,就在李家宝洒泪告别恩师的第三天,他满怀喜悦、别出心裁、正在与田萍用英语进行“告别会话”的时候,突然,有人扣响了三姐家的房门。

  李家宝的三姐赶紧迎了出去:“你们找谁?”

  “请问,李家宝住在这儿吗?”

  李玉霁见来人问得急,顿时十分警惕,很不安地问来人:“你们是李家宝的什么人?”

  “我是他高中同班同学,叫董金华。她叫易俊红,和李家宝一起下乡,在一个小队。你告诉他是我们俩,他肯定会高兴。”

  “那你们快进来吧,他正和他的女朋友进行英语会话呢!”

  女朋友?董金华心里一惊,禁不住暗暗思忖,是赵岚,就是妻子。显然不是赵岚。不是赵岚,怎么冒出一个女朋友来呢?难道李家宝忘记了赵岚,舍弃了赵岚?他跟着李家宝的三姐走进客厅,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心中却十分疑惑,不知不觉,他那脸上的笑容也显得十分僵硬了。

  三姐向李家宝说明情况,李家宝兴奋地从他的房间里迎了出来:“我的董老弟,哪阵风儿把你俩给吹来啦?”

  李家宝十二分热情,董金华却将僵硬的笑容也收了起来,眼见李家宝已然像一位大学者,却忘记了赵岚,便以生硬而凄然的语气敲打往日的好友:“听说……你和你的女朋友正在进行英语会话?真是……真是不舍苦学呀!”

  李家宝不禁愕然,眼见董金华面露悲色,易俊红眼里已经潮湿,便急切地洗冤:“金华呀金华,你可冤死我了,她哪是我的女朋友啊,她是我的一个学伴儿,是每天按时同我进行英语会话的知心朋友!她的男朋友在蹲拘留,她也是在苦学苦恋啊……”

  李家宝光顾了解释,一时,完全忘记了他和田萍对两个姐姐的“欺骗”,三姐听见他的洗冤之词,大为惊讶,情不自禁,劈头就问:“啥?你刚才说的啥?田萍不是你的女朋友?”

  顿时,李家宝没了言语,望着吃惊不已的三姐,哑然失笑,好一会儿,才苦涩地叫了一声:“三姐……”

  田萍从李家宝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歉然地望着李玉霁,连连道歉,不住地揽过:“三姐,对不起,实在对不起!三姐,事情不怪李大哥,是我不让李大哥把实情告诉你们的。三姐要是真的生了气,三姐就打我的手板儿吧……”

  “你们,你们……你们就自己开心吧……”心中的美好期盼骤然变成了失落的空幻,李玉霁害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汪汪的,急忙回自己的房间去了。

  易俊红擦擦眼睛才说话:“李哥,你让我差一点儿就恨你,可又舍不得真的恨你……你的变化可真大……”

  好朋友啊,特别是在苦难中结成友谊的好朋友,相互间,谁不为谁牵肠挂肚呢?一番感慨之后,李家宝才向董金华和易俊红引荐田萍,并讲述了她和冶铁的境遇。

  “唉,这年月,不管是城乡,真想学点东西,就真是不容易

  啊!”易俊红十分同情田萍,慨叹过后,面对她一向敬佩、日夜想念的的李哥,脸色忽然变得非常阴沉,不得不说明她的来意,“李哥,咱屯子又进工作队了,县革委会主任李长德亲自带队,进了屯子就抓人。我是工作队派回来找你回去的,别书记趁机让我告诉你,千万别回去,给,他写给的信,你快看看吧!”

  李家宝接过信来,心情十分沉重。

  家宝兄:

  见字如面!

  表面上,易俊红是工作队派去找你的,实际上,我是让她给你送个信儿,你别回来,千万别回来!

  县一把手拒不承认错误,反而倒打一耙,点名道姓,公开指责刘天民是右倾翻案。他们仿佛是在作垂死挣扎,宁肯撞个鱼死网破。他亲自带领工作组驻进了咱们队,抓走了陈书记和耿队长。在小屯子里,依然是抓罪证。何罪之有?你我心里都清楚,但继续反潮流的形势,令人有口难言!

  一九七三年,张铁生的信令我感触颇多!若不是在事实面前我跌过跟头,若不是遇见你和赵岚,肯定,我也会有张铁生那样错乱的感慨,也许今日正在积极忘我地去反潮流。但经过磨难,我学会了看事实,特别想起你临走时同我讲的真话,对你的判断我的感觉已是越来越真切深。疾风知劲草,路遥知马力,谁是谁非,历史终将作出公允的评判!

  形势严峻,这个月没能给你寄粮票,千万谅解!

  此致

  敬礼!

  别立人并代汪佩佩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日

  李家宝看过信,将信交给了董金华。董金华看过之后,又交给了易俊红,易俊红读罢,连忙告诉李家宝:“李哥,别书记跟以前比,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在挨整,但坚决不说假话。整他的人说他因个人的恩怨迷失了大方向,还说他蜕变成了土围子里的俘虏。他们也批评鲁亚杰,丧失了党员的立场和觉悟……”

  易俊红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李家宝就像想起了什么大事一样,连忙改变了话题:“哎呀,你俩肯定还没吃饭,是吧?”

  他向董金华使了个眼色,朝三姐的房间里看了一眼。董金华立刻会意,顺着他的话题马上进入了角色:“可不是,你不说,我的肚子还不饿,你这一说,肚子里的馋虫就好像在爬,走,这么长时间没见了,出去吃点儿吧!”

  三姐闻声走了出来,冲董金华歉疚地笑了笑,神色尴尬,语气却是下命令:“别动,都给三姐好好坐着!刚才听到李家宝糊弄家里,三姐一生气,就把你们吃饭的事儿也给忘了。三姐也不能总生气,马上就给你们弄吃的。”

  “三姐,出去就出去吧,我和金华少说也有两年多没见了,见了好朋友,少不了酒朋友。出去吃,比家里现做省事儿。”李家宝起身阻止三姐。

  “不行,你又想糊弄你三姐是不是?”

  “三姐,你的好意大家都明白,但小弟却不能遵从。”董金华趁李家宝和三姐说话的工夫,已在门前换好了鞋,见三姐对李家宝还没有完全消气,立刻插言调皮,“一来小弟是不速之客,三姐没有准备。二来是小弟素来嘴叼,就连肚子里的馋虫也有高标准,严要求,家里的饭菜得现做,万一我肚子里的馋虫不满意,小弟冲着三姐的面子也不敢说,就得自己肚子疼。所以,敬请三姐收回成命,让我肚子里的馋虫亲自去点菜点酒吧!”

  李玉霁见他们想正经八百地吃一顿,只好不再勉强。几个人走出来,嗓门儿立刻就放大了,李家宝想到秦要武和葛要武,满腔仇恨滚滚而来,禁不住,模仿着四川话,学起了陈老总:“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都报!”

  来到正街,他们找到一个小饭馆,刚刚坐了下来,董金华就抢先做东:“兵团挣现钱,我请客!”

  李家宝笑了,立刻自吹自擂:“眼下呀,大财主已经是我不是你了,别看我是捡破烂儿的,挣的可不少!”

  “啥?”不约而同,董金华和易俊红都吃了一惊,“你?你是捡破烂儿的?”

  “不错,先是老老实实地向薛景才拜师学艺,后来就自立了门户。每个月的收入能顶你们兵团战士两三个月的工资!”

  董金华似信非信,就像揭老底一般:“家宝兄,是不是抢着破费,有意在老同学面前吹牛啊?”

  “真的,”田萍出了面,慢悠悠地给李家宝打证言,“李哥说的是真的。我跟他一起去收过酒瓶子,得到的钱黏乎乎的,也多半是小票,但每个月收入的总和,肯定比你们多得多。”

  “你,你跟李兄去收酒瓶子?”董金华和易俊红更吃惊了,眼见田萍的气质和衣着,根本无法相信。

  田萍嫣然一笑,慢条斯理地谈体会:“如果让我跟着别人去收酒瓶子,我保证不去。跟李哥去收,我不仅愿意,还好像是一种安慰和荣耀。真的,跟李哥在一起,心里总有一种安全感,也总能相信,以后肯定比现在好。”

  说到“以后”,董金华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赵岚,顺势就问李家宝:“李兄,还没有赵岚的消息?”

  “要是有,我和田萍还用联合起来哄骗我姐姐吗?”

  “唉,李哥呀李哥,你和我赵姐可真是的……”易俊红心里不忍,也只能叹气。

  酒菜上来了,董金华首先给大家斟酒,边倒酒边感慨:“今天我非常有幸,又结识一位苦学苦恋的。假扮谈对象,说着英语收酒瓶子,稀奇也感人。来吧,田萍,让我给你也倒一杯!”

  田萍微微一笑,并不拒绝给她倒白酒,反而讲出了充分的理由:“你们不知道,没认识李哥之前,一苦闷,我就偷偷喝一两杯白酒,让自己迷迷糊糊地睡觉。到后来,接连喝三杯我也不迷糊了。认识李哥以后,我就不喝了,也能睡着觉了。但是,今天我要破例,一是认识了你们俩,二是我得谢一谢李哥对我的巨大帮助。来吧,我同意干杯,也谢谢你们的好意!”

  易俊红表示不喝白酒喝啤酒,也没人强攀她,四个人便各自干了杯。酒进肠胃话出口,李家宝借机和董金华开玩笑:“亲爱董老师,我交给你的学生到底怎么样啊?”

  不由得,董金华又变成了调皮鬼儿,立刻用他的幽默碰撞李家宝的诙谐:“这个嘛,学生本人极其努力,累累取得好成绩。有了好成绩,自然就不再孤独。当然啦,学生的每一点儿进步都离不开亲爱的老师所付出的努力!不过嘛,小弟还不知道,达到没达到李兄所要求的标准。”

  易俊红任由董金华吹嘘,也任由他谦虚。他不是吹牛,也不是无中生有地耍贫嘴,他确实在不辞辛苦地帮助自己,自己在他的帮助下,也真的学会了许多东西。

  田萍静观易俊红,看出了她和董金华的关系,悟出了李家宝和董金华的话外音,禁不住慨叹:“看起来,四个人里你们俩最幸福了,随心如意地恋爱,真让人羡慕。我提议,为了你们互相帮助,互相体贴,互相慰藉,干一杯酒好吗?”

  董金华看了看易俊红,易俊红莞尔一笑,转过头来把明亮的目光对准田萍的双眸,用征询的口吻提出一个小条件:“那我就敬田姐,谢李哥,我喝啤酒,让董金华替我喝白酒,行吧?”

  眼见易俊红十分信赖地让董金华替她喝白酒,田萍不思动情也动情,很羡慕地探询董金华:“那董大哥可就得喝两杯啦!”

  “好,两杯就两杯。索性老师学学生,一杯敬田萍,一杯谢李兄。看着啊,干啦!”

  董金华喜盈盈地干了两杯酒,田萍见了,触景生情,默然思念铁栏中的于立明。人家的男朋友,欣欣然,可以为他的女朋友替酒,反观自己,却是因为思念男朋友,学会了喝苦酒。她一口干了杯,禁不住泪花闪闪。

  李家宝见状,立刻也干了自己的酒,马上转移了谈资:“易俊红,请迅速回答,为什么直径两端和圆周上任何一点所构成的三角形都是直角三角形呢?”

  易俊红心里很明白,李哥的突然袭击既是有意转移田萍的注意力,也是有意检查督促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却马上遵命:“直径将圆分成了两个一百八十度的弧,圆周角的度数等于所对弧的度数的二分之一,因此,所问必然成立。”

  “好,表述准确而且精炼。看起来,我也得喝两杯了,第一杯,为易俊红摆脱孤独并大有收获表示衷心的祝贺!第二杯,向董金华心甘情愿地为学生不辞辛苦,表示诚挚的谢意!”

  董金华便借机向田萍打趣:“我捡个媳妇他喝酒,真傻!”

  田萍真的叫董金华逗笑了,李家宝把两杯酒干了下去,忽然变得十分严肃,下决心似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仿佛就要上战场一般:“金华,我觉得,无论从哪儿说起,我也得回屯子了!”

  “李哥!”易俊红和田萍异口同声地阻止他。

  董金华也劝他:“家宝兄,千万慎重,三思而后行。”

  “不,金华,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都被抓起来了,纵有千条理由,万种原因,也没有我躲避的份儿!何况他们已经派人来找我,就是他们不来找,我听说了也得回去!良马忠主人,人好讲良心。就是我再思念赵岚,每日三哭,也不能对不起我们的小屯子,赵岚处事的原则我知道,不然,她一定会怪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