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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章出击

  李家宝义无反顾,执意要回小屯子,田萍到车站去送行,眼泪汪汪,恋恋不舍的。李家宝便趁机叮嘱她:“田萍,不要伤感。其实,人与人之间,分别很正常,你看董金华和易俊红,一个在兵团的连队里,一个插队,在我们的小屯子里,离的时间长,聚的时间少,可他们早就习惯了。如今李哥有一个切身体会,遇到事情,动动脑筋总比惆怅强。今后,你常给冶铁送点儿纸和笔什么的。他不能画油画,总可以画速写,速写可以积淀生活,也可以使他手不生疏,还可以打发高墙铁窗里的寂寞。你把东西亲手交给张所长,冶铁一定会理解。”

  田萍含泪点头,深深感谢她的李哥。

  列车北上,易俊红和董金华一起陪李家宝往回返,董金华见他言语深沉,就开始说说笑笑。易俊红心里明白,他是在有意地调皮,故作轻松,缓解气氛。李家宝自然理解他们的好心,便不再思索任何事情,不但陪着董金华幽默,时不时的,还说出一些初中的几何和代数题来,三个人共同享用。闲谈时,他就和董金华说英语,吸引易俊红的兴趣。一路上,仿佛他们最愉快、最轻松,精力最旺盛。列车驶入兵团地界的时候,窗外画面又勾起了他们内心的沉重思索,董金华突然问李家宝:“明明别书记不让你回来,你为什么一定要返回来呢?”

  “金华,你是不知道啊,本来我就思念我们的小屯子,如今她又遭了难,心里实在是受不了。就好像家里被砸,父母挨打挨了斗,官司不打就不甘心。我是借粮的见证人,就有责任出面,还事情的本来面目。不然,不憋死也会气死,一想到我在监狱里曾被死囚欺负,我就担心耿队长,就他那体格,能受得了吗?”

  “李哥,你快别说了……”易俊红的眼圈红了,好看的丹风眼里蓄满了泪水。

  “我理解你们……”董金华向窗外看了看,想到自己就要与易俊红分别,心中不免又生牵挂。

  李家宝有所察觉,董金华牵挂易俊红,易俊红泪眼留恋董金华,想到老孟的易(董)懂,又想起易俊红的“孤独”,禁不住微微一笑。易俊红很不解理地问他:“李哥,你咋还笑啦?”

  “我笑你含泪看金华,和他见面就不孤独!”李家宝面对就要分别的一对恋人,于苦涩中,也寻求慰藉他们的幽默。

  李家宝道出了易俊红的心思,易俊红擦去眼泪也笑了,尽管品出了丝丝的苦涩,心里也真是很知足。董金华就要下车了,握住李家宝的手,异常深沉,只对李家宝说了两个字:“保重!”转身就走向了车门。李家宝让易俊红去送送董金华,她立即就离开了座位,快步向董金华奔了过去。董金华看着来到身边的易俊红,感觉着她的气息,情知她不忍分离,却因她在自己的身边,想起了身在北京的赵岚,便越发理解了离别的空落,不禁向易俊红叮嘱了许多话。他们站在车厢的出入口,李家宝看到了他们各自的表情,他们分明不是在讲恋人别离的悄悄话,话题倒好像和自己有关。

  董金华怀着对易俊红和李家宝的牵挂不得不下了车,易俊红忍着离别的心绪,怀着对李哥的担心,回到了李家宝的身边。一个小时以后,他们就怀着对小屯子命运的忧虑,也下了火车。

  回到生产队,李家宝暗暗发现,不管是熟人还是生人,猛然见了他,都流露出一种奇异的眼光。熟人先是一愣,然后才同他寒暄,生人都在偷偷议论他。安顿好行李,他才似乎明白,自己说走就走,一走就是小三年,突然返回来,又是被工作组召回来的,当然会惹人议论。其实,他的判断只对了百分之五十。事实上,是他的气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已经不像一般的知青了。屯里人发现他的莫大变化,只是惊讶而已,从县里来的工作队由于不熟悉他的过去,都觉得他具有一种不言自威的气派,仿佛他是个非常有身份的人物。他给人的印象正如他在赵岚五官上的发现,是气质焕发出来的魅力,是无形的,用语言难以描述,但它却是可感的。是有心人经过时间和知识、经验和求索的熏陶,才产生出来的精神状态。仿佛这种熏陶在神经络脉网里已经形成了积累睿智的底蕴,并时时将无形的聪慧输入神经网络的末梢,滋润着面目的的肌理,散发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韵。

  当事者迷,旁观者清。别立人冷丁见到他,开口就是:“哎哟,这位先生从哪来呀?”说罢,便收起笑容,起身走开了。

  李家宝知道别立人为什么不多说话,是担心他的事情会牵连好友。晚饭后,李家宝就故意“混线”,把别立人拉到院子正中央,大模大样地和他低声交谈。

  “别管他们,久别重逢,还不许叙谈?”

  “不让你回来,你咋还要回来?”

  李家宝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井井有条地回答:“俗话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咱们的小屯子如今又遭了难,该我站出来,就不能等别人。以往,我们总是被动地挨整,甚至入狱。现在,咱们必须主动出击,该讨公道就得讨公道。这么多年,他们凭什么就这么没完没了地整人?细想起来,前进小队已经变成了陀螺。抽一鞭子让你转,你就得转,不转就又下鞭子。他们凭什么就有这样霸道的权力呢?事情越来越明朗,咱们也该好好问问他们啦!”

  听李家宝非常平静地谈论令人愤慨的事情,别立人越发加深了一种印象,李家宝已然有着深厚的底蕴,便充满信任地望着他,悄声对工作队下了断言:“李哥你信不信?如今是整人的人自己心虚了,害怕别人不倒,他就站不住,这才更疯狂!”

  “有道理,入木三分!”李家宝十分赞赏别立人的判断,也受到了很大的启发,“不错,是心虚的人不收野心,将本已妥善解决的事情生生地逼成了你死我活的斗争。”

  别立人忽然问他:“你的每次回信为什么都那么短?”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感情都在肚子里,还用多说?”

  “知道你是忙,但总是嫌短……”

  忽然,易俊红干咳一声,从他们身旁走了过去。片刻,一个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站到他们身旁,冲李家宝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开口就问:“你是李家宝?”

  “啊,我是。”李家宝看了看他,以为是工作队队员,就很随便地答应一声,回过头去面向别立人,有意说给来人听:“别书记,咱俩出去走走吧,院子里人太杂!”

  “等一等!”来人的口吻很严厉,很明显,他是受到了“人太杂”的刺激,叫住起身就走的李家宝,才改成商量的口气,“李家宝,我想找你谈一谈。”

  李家宝正候着呢,不卑不亢,立刻问他:“到哪去谈?”

  “你跟我走吧!”

  来人转身就走,直奔院门口,别立人立刻告诉李家宝:“他是地区革委会的副主任,姓韩。这次来,是巡视员。”

  韩副主任走出院子,等着李家宝跟上来,一直将李家宝领到崔二家的门前,想请他到崔二家的西屋去谈。机会来了,岂可放过?李家宝默思片刻,先把脚跟站得稳稳的,想好了主意,十分沉着地故意问来人:“我应当怎样称呼您呢?”

  “我姓韩,你叫我老韩就行了。”

  那好吧,您愿意,我就听命,老韩同志,我有必要事先告诉你一声,咱们到哪儿谈都行,到他们家去谈,我不情愿!”

  “为什么呢?”

  “您还不知道吗?崔振发曾是葛要武的马前卒,他和他的老婆为了要孩子,向葛要武借过种,这情况您真的不知道吗?”李家宝以探询的口气问老韩,婉转地反映情况,却分明在宣告:工作队所依靠的对象可不怎么样,很难让群众信服。

  老韩同志一听,皱了皱眉头,反问李家宝:“空口无凭,你有确凿的根据吗?”

  “您可以问问别书记,他就被他们两口子骗去关过一宿,幸亏他是好样的,踹倒了一丝不挂的尤爱丽,痛打了顶门的崔振发。您也可以找崔振发和尤爱丽直接问一问!”

  “你是不是道听途说啊?你说的事情谁能看到呢?很有可能是一面之词……”老韩心中不悦,又不能不耐着性子对待李家宝。工作队早已把李家宝划成了必须转变的对象,可是他是知青,找他谈话就是再坚持原则,也必须苦口婆心,同时也必须允许他讲话,否则,就不会取得预期的效果,想到这里,他便直抒己见,“别立人现在很消极,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他是当事人之一,应当主动向我反映,可他并没有反映。”

  “如果工作队实事求是,不把这里看作‘土围子’,也不把别书记看成‘土围子’里的首领,我相信,他是不会消极的。不信您可以主动找他谈谈葛要武和尤爱丽的事情,他就会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讲给你们。如果您根本不相信他,他怎么会相信您呢?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李家宝面对老韩同志颇有倾向的问话,回答的语气依旧柔和,却是直截了当的反驳。

  “你是怎样看待陈子宽和耿文武的事情呢?”老韩同志似乎只关心工作队要批斗的目标,并没有理睬李家宝的反驳。

  “您在作调查研究吗?那可太好了!屯子里,除了那几个工作队的积极分子,您可以问问每一家,他们才最了解自己的书记和队长。现在您在问我,那我就有责任实事求是地告诉您,他们是忍辱负重的小队干部。陈书记是远近闻名的阴脸儿包公,被人当作包公来颂扬,容易吗?为了老百姓,我们的书记和队长宁可自己坐大牢,也无怨无悔,我怎么能不佩服他们?不过,他们也确实有缺点,最大的缺点就是只会说实话,不会拍马屁。”李家宝藏锋芒于稳健之中,尽量保持平静,尽力将老韩往自己的思路上引导。

  “他们现在已经被隔离反省了,你知道吗?”老韩显然是在正告李家宝,必须划清界限。

  “正是他们被抓了起来,我才要实事求是地向您反映,他们两个人是好官,但工作队已经先入为主了,并犯了很大的错误,甚至可以说,是倒行逆施。葛要武整我们的书记和队长,洪太敏也整他们,现在这个工作队仍然整他们。可是,屯子里的老百姓却能看见他们的心,不仅相信他们,也拥护他们。作为……噢,作为工作队里的老同志,您肯屈尊了解情况,我很尊重您,但我从来不会看风使舵,如今就更不会,只能实事求是地向您反映情况。”李家宝继续装作不了解老韩的身份,句句话都向工作队主动出击。

  “你反映的情况听起来很重要,那我们还是进屋去谈吧。你已经向我反映了他们的情况,也可以听听他们的说法嘛!总不能让我只听你讲,就不听别人讲吧?我持这样的态度,你说公正不公正呢?”韩副主任坚持到工作队的积极分子家里去谈,以示他是倾听群众意见的,而且要听取多方面的意见。

  李家宝想了一想,决定跟他去,便有意重申自己的态度:“老韩同志,我已经说过了,我是不愿意到他们家里谈任何事情的,既然您坚持,我可以跟您去,但我必须要声明,也再次认真地提醒您,咱们是不应该到他们家去谈话的。”

  老韩早已听了工作队的介绍,李家宝是那种棉花团里裹钢针的刺儿头,看着好捏,可你一碰就扎手。果然,几个回合谈下来,且不管真假,他几乎浑身是理。老韩索性不理他的正告,当当当,只管敲崔振发家的房门。崔振发开了门,一看来人,前面的韩主任他认识,另一个他有些面熟,眯缝起眼睛再看,是李家宝。李家宝的貌相在他眼里已经像个大官儿,这个节骨眼上,跟着韩主任冷丁出现在他的眼前,他的心中有些发毛,但他的眼里只有韩主任,就用礼让的语气紧忙向屋里请贵客:“韩主任来啦?快请快请!”

  他们进了崔振发的西屋,尤爱丽马上也凑了进来。眼下,工作队的人都到下边去了,正在抓紧时间发动群众,整理材料制作炮弹。老韩见屋里很清静,很适于谈话,便微笑着,首先启发屋子的主人:“李家宝想听听你们对陈子宽和耿文武的看法,你们可以客观地谈谈嘛!”

  “不,”李家宝冲韩主任笑一笑,借着崔二管老韩叫主任,有意表示惊讶和歉意:“韩主任,不知道您是县里的领导……”

  崔二得到了表现的机会,拦腰就把李家宝的话打断了:“你可真是大鹅眼睛看人小,人家是地区革委会的韩主任!”

  “对不起,韩主任……”李家宝又赔了一个笑脸。

  “不,我是副主任,不过,你还是叫老韩吧。”

  “那好吧,老韩同志,我并不想听他俩谈什么,如果您真想让我了解情况,我只想问他俩一件事情。”

  老韩当场被卷了面子,心里愈加认定,李家宝果然是个刺儿头,而且,是个文化程度很高的刺儿头,就自己给自己搭了一个台阶,“眼睛对着眼睛,你可以当面问嘛!”

  李家宝略略思索,面带笑容,语气近于幼儿园里的礼貌孩子问阿姨,缓缓地问崔二:“崔振发,我走了两年多,最近你又请大神儿求孩子,找人借种了吗?”

  崔振发一点儿没准备,就像他们家被人当场捉了双,回答丢面子,不回答也丢面子,咧了咧嘴,马上就转移话题:“你,你态度可怪好的,可你,你咋就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李家宝见崔二不打自招,便非常客气地暗示韩副主任:“老韩同志,我问完了。”那意思很明显,你看着办吧。

  老韩听得真真切切,心里一惊,看看不尴不尬的崔振发,就沉脸下来问他:“你们两口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是那么回事儿,以前呢,我阶级斗争角五(觉悟)不高,路线斗争角五也不高,一心想要个孩子,办了点儿错事儿,就叫陈子宽他们抓住了话把儿,一有个风吹草动的,他们就拿那事儿转移斗争大方向。这不,头天我刚刚揭发走资派包庇犯奸的,还杵鼓齐金库殴打贫下中农,事后赏酒喝。你看看吧,犯奸的自己就跳出来了,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就是转移斗争大方向。”

  “那可不,陈子宽带头儿抢粮,腐蚀知识青年非法同居,自己的脸上有麻子,就不许别人的脸上长疙瘩,还不是转移斗争大方向?老百姓肚子里的气早就快爆了!”尤爱丽给崔二帮腔儿,说不好“唆使”或“教唆”,就弄出一句腐蚀青年非法同居来。

  李家宝不愿搭理崔二和尤爱丽,只管问老韩同志:“我要问的事情已经问完了,您还有别的事情吗?”

  老韩同志见李家宝不卑不亢、不紧不慢的,所持的态度却是完全和工作队唱反调,就十分严肃地指出:“你有你的观点,就必要听听他们的意见,他们也是群众中的一分子,不要总是抓他们的小辫子!看问题首先要看主流,不能丢了西瓜捡芝麻嘛,也不能静止地看问题,云是走的,水是流的,你说对不对?”

  尤爱丽一听,得了鼻子就上脸,接住他们“韩主任”的话茬儿,立马就来了能耐:“你还有脸说别人,你和赵岚的事儿,是不是事实?你也说说吧!”

  李家宝实在不想搭理尤爱丽这种女人,眼见老韩助了她的威风,就只对老韩讲话:“老韩同志,您乐意听他们谈情况,您就继续听,我还有正经事要办 ,我得先回去了。”

  李家宝说完,站起身来就走,老韩已发现崔振发两口子确实不太地道,本来就感到在李家宝面前丢了面子,又被他抓住事实当棍子,连连敲打脑瓜门儿,不由得,十分恼火,心中暗想,你去办正经事,难道我是在扯淡?便急忙大喝一声:“李家宝,你回来!”

  李家宝返了回来,很耐心地问他:“您还有事儿?”

  老韩已经压不住火气了,把他要问的问题一股脑儿地都端了出来:“现在是在谈你,你自己说吧,自从你到前进小队以来,都干了些什么?将近三年你又到哪儿去了?”

  李家宝笑了一笑,依然不卑不亢,实事求是、语气温和地回答老韩:“老韩同志,从市里来到我们这个破烂不堪的小屯子,我感到触目惊心。这里的农民吃不像吃,穿不像穿,想生孩子求大神儿,一切都非常落后,我就接受了赵岚的启发,必须多学一些真实的本领,为改变国家的落后面貌,多作一些贡献,这才有意识地开始自学。自学中遇到了弄不懂的问题,就回市里去找老师。没想到,一去就是小三年。但我敢问心无愧地告诉你,我的心里始终都在想着我们的小屯子,决不能让老百姓这么苦下去。也不能让崔二这样的人永远这样愚昧!”此时,李家宝不想讲大道理,也不想谈具体问题,只是概括地讲了自己的外在表现以及真实的内心活动,任凭对方自己去思考,并且,重新制定了自己对待老韩同志的策略,你问,我就答,你不问,我就先埋下悬念,尽量撇开崔二两口子,伺机再说。

  “你是个下乡知识青年,你知不知道?”老韩带着谴责的口吻严厉地质问他。

  李家宝非常清楚,自己的做法一时还难以被他理解,就婉转地提醒他,别抓空洞的概念:“老韩同志,您看,您明明什么都知道,您还故意问我。我要不是知青,现在能在这里吗?能这么乖乖地听从工作队的调遣,勒令回来,马上就回来吗?”

  老韩面对始终不愠不火的“刺儿头”,再也耐不住性子了,不容他有意回避自己提出的问题,就带着怒气借题发挥:“承认你是知青,你就应当老老实实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应当自觉地站到革命路线上来,就应当敢于在大是大非面前考验自己,锻炼自己,可你说,你是怎么做的呢?”

  李家宝仍旧心平气和,语气甚至很感伤:“老韩同志,一年只给农民留半年口粮,我不知道你的心情究竟怎样,我的心情我知道,非常不忍。我想,要是这里也有拖拉机,也有收割机,农民就不会这么苦,而且粮食产量也会提高。一看到我们屯子的现状,我就觉得,如果我继续浪费时间,不做我该去做的事情,我就对不起多年来所受的教育。自打我和这里的人一同盼望能有拖拉机的时候起,我就觉出了我们这一代的责任,尤其农民被人愚弄时,我就不安,就想哭,就恨葛老五之流,就自觉地持有现在的态度。”

  尤爱丽“啧啧啧”地撇撇嘴,立马讽刺李家宝:“躲在家里泡清闲,还成了菩萨心肠,越说越有理呢!”

  老韩见李家宝不理自己的问话,也不因自己动怒而改变他的态度,句句话只讲他的理,只得将教训的语气改作了劝导:“你看一看吧,就连尤爱丽也说了,你是越说越有理了。可你的理站得住脚吗?别人夏日挥汗如雨,冬天顶风冒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你要改变这里的面貌,却躲在家里清静地看书,你还有理?你个人的理还比得过大道理?”

  李家宝还是微微一笑,轻轻地回答:“那就暂时各自保留个人的看法吧,眼下强求一致也很难。特别是一个小小的知青,人微言轻,要想改变一位大领导的认识,谈何容易。既然如此,我就什么说的也没有了。”

  李家宝不想使韩副主任在崔二家里太没面子,马上又调整了策略,不管他对自己的态度理解不理解,任凭他讲大道理,只管微笑着听,不打断他的话,也不说话。笑着看他苦口婆心,也笑着看他无可奈何。

  老韩见他艮纠纠的,就是不进盐酱儿,气得火冒三丈,不禁大叫起来:“李家宝,你聋了吗?”

  李家宝仍然不回答,望着老韩同志的眼睛,对他的急躁和使用“聋”字的态度,摇摇头,表示很不赞赏。老韩无可奈何,终于动用了他手里的权力:“你回去好好反省,对你这两年离队的行为必须作彻底的检查!明天中午交上来!”

  李家宝不答话,起身就走。一路上,他略略回忆一下和老韩的交锋,觉得暂时到此还可以,就把这件事情扔在一边,管也不管了。回到知青宿舍,他端起煤油灯就到厨房去看书,开始重新思考他和楚先生对某一个问题的分歧,按照自己的思路,不停地思索,演算。突然,他的脑海里闪出一个亮点,获得了一个崭新的思路,连忙拿起笔来,不停地记下要点,然后,便一步步地推理,论证,思路越来越深邃,笔不能收,整整写到天亮。他累得实在不能坚持了,眼看别人要起床了,他伏在锅台上,想稍稍休息一下,一下子,就睡着了。由于睡姿不当,竟然打起鼾声。

  第二天中午,工作队队长问宋阿亨,李家宝昨晚回去干什么了,宋阿亨马上回答:“他整整写了一宿数学,我啥也看不懂。就是觉得他有点儿缺心眼儿。天亮的时候,他困了,屋子里明明有炕,就隔一道门,他却不进屋去睡,那么冷,伏在锅台上说睡就睡着了。吃过早饭,工作队要求上午必须学习,他就闷头看报纸,看了一张又一张,就像哪一张都是新的。”

  “他缺心眼儿?”老韩同志不禁有些疑惑。让他检讨,他忙了一宿数学,哪是缺心眼儿,明明是顶风上。老韩想起他昨晚的态度,就想直接去看一看,这个李家宝,此时还在干什么。

  老韩来到知青宿舍,李家宝正在酣然大睡,老韩刚想把他弄醒,一想到他一宿也没睡,上午还看报,也就罢了手。可是,蓦然想起他二年多不务正业,明明是他不想扎根农村干革命,还歪出那么多道理来,老韩一狠心,就用力扒拉一下他的小腿。李家宝扑棱一下就坐了起来,睡眼惺忪,晃晃发沉的脑袋,一看是不厌其烦的老韩同志,马上就笑了。

  “你的检讨写了吗?”

  李家宝摇摇头,打了一个哈欠,仍然想睡觉。

  老韩压住火气,冷冷地问他:“你昨天夜里干什么啦?”

  李家宝也不说话,把昨晚写的东西双手呈给他,还想睡觉。老韩看了看,什么也看不懂,就第三次问他:“你的检查呢?”

  李家宝不搭话,起身就朝外走,老韩气愤地跟了出去,见他是上厕所,想发脾气,又不能跟到厕所里去发,只得返回知青宿舍等候他。李家宝情知老韩还要纠缠,从厕所里出来,就去了马号,进了屋子,对人家说一声“我太困了”,往饲养员的铺上一躺,立刻就睡了起来。

  下午一点半钟,工作队按时敲起了废犁头,李家宝骨碌一下爬起来,起身就往知青宿舍跑。

  学习班已经开始了,被整的对象仍是别立人,参加会议的是工作队队员,积极分子,本地青年和知识青年,以及必须转变思想的几个党员,炕上炕下坐了一屋子人。工作队出的题目是:应当怎样看待别立人的思想变化。一个名叫何福康的本地青年,是大黄牙谢老三的亲外甥,大黄牙一架弄,他就发言。

  下午,李长德刚刚动员完,大黄牙立刻扒他的耳朵,他开口就逞能,竟然拿别立人的创伤逗闷子:“别立人为了一个汪佩佩,把啥啥都给忘了,瘸着腿走道儿,路线还能不歪歪?”

  工作队的人,以及他们的积极分子,立刻都笑了。别立人听了,却不生气,只觉得,这个发言的青年很像三年前的自己,幼稚可笑,却自以为是。邱绍永心里讨厌这个工作队,就借着斥责何福康和谢老三,大发牢骚:“这么严肃的会,你拿人家的残疾取乐子,缺德不缺德?你瞧瞧你那没样的舅舅,挺大个岁数,杵鼓外甥出洋相,你们爷俩好看哪?想破坏会议,你们爷俩就出去!”

  就在这时,李家宝进来了,众人立刻都看他,他歉疚地笑了一笑,很礼貌地表示道歉:“对不起,我来晚了。”

  顿时,满屋子人都看李家宝,何福康不禁满脸惊疑,目送李家宝坐下去,他才想起刚才挨了呲儿,不禁心里很奇怪,“别立人整过陈书记和耿队长,如今批判这小子,本来挺解气的。可是,屯里人和许多知青却不上前,好像把仇都忘了!”他知道别立人也整过李家宝,就想看看李家宝究竟啥态度。李家宝要是批判别立人,他就反击邱绍永,李家宝要是不批判,他就再也不信他舅舅。对李家宝,他很崇拜,在他心里,李家宝的分量比他舅舅大多了。不知不觉中,何福康的眼神已是游移不定,瞬间,就被李长德发现了。李长德立刻觉出,来人不可小瞧。入点儿前,他早已背熟了李家宝的问题,成心想看看,李家宝到底会是什么模样,猛然一见,心中诧异,便连忙施展下马威:“你是谁?我怎么不认识你啊?”

  “我是李家宝。易俊红回到市里告诉我,工作队要求我必须回来,我就回来了。你是谁?说话怎么这么盛气凌人啊?”

  “你听好,”李常德下不来台,只好继续使威风,以示自己的身份,“现在讨论的题目是,应当怎样看待别立人的思想变化!大家也都听好,出于对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仇恨,何福康说几句解气的话,也是很正常的。大家接着发言吧!”

  可是,批判会说闷就闷起来了。李长德一再动员人们发言,还是没人响应。他见大家不时地把目光射向李家宝,只得把自己的注意力也转向了他心目中的刺儿头。蓦地,他有几分打怵,觉得李家宝像个高级知识分子,似乎是个比他级别还要高的大干部。他下意识地将目光从李家宝的身上移开,便再次动员:“想发言的,就接着发言,没必要看别人,自己的认识还能由别人代替吗?”

  屋子里的人们一会儿看看工作队队长,一会儿看看李家宝,仍然谁也不发言。李长德不知道人们心理上的变化,只以为李家宝很有负面影响力,就仗着官儿大,自以为是地敲打他:“李家宝,你进来了,大家就都不出声了,看起来,你很有影响力呀!那你就说说吧,应该怎样看待别立人来到前进小队的前后变化呢?”

  李家宝得到了机会,立刻和颜悦色地反问李长德:“你是想让我说真话,还是想让我说假话呢?”

  李长德一听,话不顺耳,立马严肃起来:“这里是阶级斗争的战场,路线斗争的前沿阵地,能说假话吗!”

  “那好,”李家宝很认真,也很冷静,语调平稳,出言却令人惊异,“既然工作队队长让我发言,又同意讲真话,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认为,这里的会议应当立即停下来。眼下正是秋收大忙季节,应当马上让别立人组织劳力把地里的庄稼收回来。回屯的路上我亲眼看见了,今年的黄豆比往年长得好,棵儿壮角儿也大,但是今年晚秋日光太足,再不收,黄豆就要炸角儿了。况且我们队能卖上钱的,也就是黄豆。万一收割不及时,老百姓的直接损失可就大了,队里要是没有现钱,年底,工分就又很难兑现了……”

  李家宝的话还没讲完,李长德勃然大怒,拦腰就把他的发言截住了,气急败坏,愤怒地嚷了起来:“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以生产压革命,公开宣扬唯生产力论,告诉你我们宁可不生产,也不能不革命!我们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面对李长德的威胁,李家宝蓦然想起监狱里的事情,忽地怒火中烧,仇恨撞怀,当即严正地反驳他:“有理不在声高,有德必须爱民,你要草,老百姓还活不活?”

  顿时,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住了。李长德见李家宝不拿自己当回事儿,还敢戏耍自己的名字,刚要咆哮,下意识地看看韩副主任,只好把怒气憋了回去,装腔作势地发动群众:“好,那就听一听革命群众怎么回答吧!我们就都来思索一下,李家宝为什么会这样说话?他的看法与这里的气候到底存在什么样的关系?”

  别立人忽地站了起来,理直气壮:“我看李家宝的主张尊重事实!该是下地的时候,就少练练嘴皮子吧,免得让这里的农民再受损失!睁开眼睛好好看一看,我们小队已经够穷的了!”

  李长德眼见被批判的对象也要翻天,心里气恼,一时,忘记了巡视员也在场,顿时又喊了起来:“别立人,你想干什么?现在是针对你的问题看问题,你支持压制革命的言论,居心何在?”

  李长德,你想干什么?你居心何在?倔强的别立人震怒了,也是大声吼了起来,屋子里的人们被震得一激灵。别立人已经不管李长德是不是县革委会主任了,也不管他是不是工作队队长了,满腔激愤地揭露他,“想糟蹋老百姓你就直说,别这么拐弯抹角的!你以为你革命,难道别人就是反革命吗?你以为你的嗓音高,难道别人就不会愤怒吗?我要直言不讳地告诉你,你搞的所谓大批判,纯属无中生有地整人,你想以攻为守,强迫老百姓向你低头,整倒老百姓拥护的干部,休想!”

  “你,你……”李长德被戳到鬼胎,顿时语塞,他万万没有想到,李家宝回来一抻头,别立人就敢尥蹶子。

  别立人见李长德瞠目结舌,便直接询问地区的巡视员:“韩副主任,县里的一把手李长德认为,此时主张往回收庄稼是以生产压革命,我就不得不问问地区领导了,今年的收成如果因为李长德人为地造成损失,到底谁负责任?事后,他李长德到底掏不掏腰包儿?如果他不赔,算谁的?说清了,批判会咱们就开下去,开他十天八夜我也奉陪。如果说不清楚,这个会的确就应当像李家宝说的那样,立即停下来。作为这个队的书记和队长,只要还让我还当一天,我就不能眼见着李长德毫不负责地祸害这个小屯子!”

  韩副主任被推上了尴尬的境地,令他一时相当为难,“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确实有人这么讲过,批的是唯生产力论。可是,这里的黄豆要是不及时收回来,小屯子里的农民的确就要遭受重大的经济损失,严峻的问题被严肃认真地提出来了,自己在现场,就有责任及时解决问题。他蓦然觉得,李家宝很敢说,眼力也好敏锐,不管怎么说,也是民以食为天啊!草苗颠倒留,定语再辉煌,也是瞎折腾啊!

  突然,易俊红也站了起来,毫无惧色,也是将矛头直指李长德:“李长德,你能不能不扣帽子?工作队来了以后,啥啥都是你们说了算,咋还说别人拿生产压革命呢?现在我也要严肃地问问你,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针对谁?不客气地说,矛头已经直接指向了毛主席。‘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是毛主席说的吗?‘抓革命促生产’,‘民以食为天’,是不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呢?你自己说,说吧!”

  “你,你……”李长德欲辩无辞。

  “我咋的?我学习,我不胡说八道,也不怕你抓。告诉你,谁篡改毛主席的指示也不行!‘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充其量是社论里的话,可是,这样的话究竟代表谁的意思呢?你想支持谁,又想反对谁?你必须好好向大家交代交代!”

  会场上的斗争白热化了,批斗的双方完全掉了过儿。对易俊红的话工作队很难回答。她的说法是依照李长德的逻辑推理推出来的,李长德顿时出丑,完全变成了被追究的对象,他的头上已经冒了冷汗。

  李家宝看看易俊红,非常佩服。自己回市里之前,她还像个没有主见的大孩子,直言不讳她孤独,将近小三年不见,她已能唇剑舌枪地杀上阵来,据理以争,与一位不可一世的县革委会主任短兵相接,而且是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当即就把李长德打哑了。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啊!忽然,李家宝想起这次从市里回来,临别时董金华对她耳语的情景,不禁再次向她看去,发现她气鼓鼓的,好像还有话。可不是,她见李长德理屈词穷仍然怒目看人,立刻想起了毛主席的一对著名诗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也想起了鲁迅的“痛打落水狗”,就毫无畏惧地向巡视员请求:“韩副主任,李长德明明是县革委会的一把手,但他不学习,瞎指挥,而且不尊敬毛主席。作为一个基本群众,我郑重地向地革委会请求,派一个能够代表党和人民群众利益的干部来做工作队的队长!像他这样可不行,一进我们屯子,就睡到尤爱丽的家里去,他依靠的是什么人?尤爱丽不光请大神求孩子,并且向葛老五借种生孩子,还想拉别书记下水。对于她,这些事情尽管是生活作风问题,是思想的愚昧和落后,但作为工作队队长,依靠这样的后进分子,来整革命干部和革命群众,他究竟想把工作队的大方向带到哪里去呢?即便我们队的干部身上有问题,也应当抱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实事求是地解决实际问题。可是,我们的陈书记和耿队长被抓起来了,妇女队长和民兵队长也被抓起来了,他究竟是想干什么?李常德,我也要问问你,你到底想在这里打什么主意?既然你明目张胆地为所欲为,把上边的问题推到下边来,我们就有权也来说一说,问一问。明明我们县是重灾区,却号召交‘红心粮’,‘每人全年只留一百八十斤’口粮,这样的做法是谁搞起来的?要解决这里的问题,谁搞的,谁就必须鼓足勇气站出来,真正认识误错,别在这里兴风作浪整别人!”

  易俊红的情绪影响了大家,沈老蔫忽地也站了起来,他早就被工作队打成了民主革命时期的党员,这几天动不动就挨批,眼见有了开口说理的机会,他急眼了,再也憋不住了:“韩主任,县革委会主任就应该是老百姓的父母官,李长德宁可要草也不要我们地里的黄豆,不是明明在祸害老百姓吗?整老百姓的官儿,我们老百姓能拥护吗?老百姓的肚子里要装的是粮食,好草也是喂牲口的,老百姓是牛还是马?还是牛马都不如?凭啥,别立人心里没有老百姓的时候,你们就积极支持他?凭啥,别立人爱护老百姓、心疼老百姓的时候,你们就带队来整他?你们凭啥?”

  眼前的情况要求老韩必须表态了,不由得,他想起临来时刘天民对他说的话:“老韩哪,作为地区的巡视员应当尽量给下边解决实际问题,能够解决在下边,就不要带回来。如果遇到地革委的问题,不能或者不便在下边解决,可以打电话互相联系,也可以回来研究。但我们不能允许任何人把他们个人的情绪发泄到基层干部和人民群众的头上去。巡视员是代表地区下基层的,有权阻止伤害老百姓正当利益的任何行为。想到这里,老韩依据事实郑重地表了态:“庄稼必须及时收回来,晚上抓革命,白天促生产,干活的时候也可以想问题,大家看,这样定行不行?”

  李长德正在下不来台的时候,听韩副主任这样一讲,心里不高兴,却立刻表示服从:“我听韩主任的。”

  别立人当即也表了态,“我同意。”

  “同意!”屋子里的人们立刻高喊起来,那声音里,分明藏着解气也解恨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