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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攻心

  会散了,李家宝异样地看着易俊,红易俊红突然放低声音告诉他:“我真怕你和他们再顶下去……”

  易俊红的话明明在说,宁可我挨整,也不能叫你挨整!李家宝心里非常感动,真不知应该向她说什么。就在这时,韩副主任突然叫他:“李家宝,你出来一下!”

  韩副主任走了出去,李家宝只得跟了出去。

  “走,咱俩出去走走!”韩副主任的口气同昨天相比,不仅温和了许多,而且带着一种歉疚的亲切感。

  “韩副主任,既然是走走,我想邀您去个地方……”

  “好吧,官儿大官儿小都是人,官儿没架子民壮胆,讨论问题不需要威严,是吧?反正也是边走边聊,我跟你走。不过,你还是管我叫老韩同志吧。如今能这么称呼当官儿的,真是太少了。明明是副的,还要把副字给去掉,你和别立人都很较真,锐气啊!”

  “那就谢谢您了。”李家宝客气一回,抢在韩副主任欲说正文之前,就打开了自己的话匣子:“老韩同志,”李家宝叫过老韩同志之后,笑了笑,既有表示歉意的味道,又像唱戏叫板一样,当即引出了正文,“那个葛要武,您一定是知道的。他的罪行想必您更了解。但是有一个情况,大概您还不知道。他不仅迫害、奸污了女知识青年,在这里,还间接地害死了一个男性小知青。这个知青叫郑小微,葛要武抓着他的衣领拎起他,就像拎起一只小羊羔似的。可是,他年龄再小也是人,并不是羔羊。贫下中农也是人,只有在旧社会他们才当牛做马,被人欺辱。尽管他们大多数人没文化,可是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和要求。我不知道我想的对不对,我认为,作为国家干部,尤其是县以上的干部,就必须像焦裕禄那样,一心一意关心他们的冷暖,绝不应当让他们饿着肚子‘心明眼亮’!什么叫感情?这应当是最基本的感情。明明我省是局部闹灾,却一年只让他们留半年口粮,能正确吗?正是有人逼迫他们‘献红心’,前进小队才出了许多事情,可是县里不但不批评极左的做法,反而将葛要武拉入党内,提拔为一个公社的书记。您是地区干部,您不觉得这里问题的根子是在县里吗?如果问题的根子确实在县里,那么陈书记他们还是阶级敌人吗?上面发生了问题,上边不揽过也不检讨,反而想方设法拿基层干部当替罪羊,上边的嘴脸依旧抹着红脸蛋儿,那么下边能没有易俊红与冯老蔫儿以及我与别立人这样的情绪吗?我真害怕上边和下边总有这种对立的情绪。我敢说,党员干部伤害老百姓的正当利益,就是在损害党的形象和威信!”

  “嗬,明明是我想找你谈谈,你倒做起我的思想工作来了,看起来……不,我不打断你了,你就尽管说吧!”韩副主任的脸上完全不见了昨晚的愤怒,不仅态度随和了,言语间也带着幽默。

  他们边说边走,已经来到了郑小微的坟前。李家宝马上就要一本正经地向地区的领导反映问题了,想起郑小微的音容笑貌,想起郑小微的快板书,想起郑小微惨死的情景,想起赵岚写的对联“人虽小会说三打白骨精却早夭早逝可怜可惜可叹 ,志很大敢想九夺金杯奖竟先古先亡当怒当恨当哭”,情不自禁,他在郑小微的坟前跪了下去。仿佛他这个李哥完全没有尽到李哥的责任,才屈死了郑小微。如今,他要替已无法开口的郑小微把话说出来,他含泪向坟头,手上一边往小微的坟上捧土,口里一边向韩副主任讲述郑小微的才能,以及他屈死的过程。最后,他才发自肺腑地问韩副主任:“尊敬的老韩同志,让我恳恳切切地问问您,郑小微要是您的儿子,让他这样含冤忍屈地孤卧荒野,独眠长夜,您觉得他冷清不冷清?您心疼不心疼?您主张不主张替他报仇雪恨?”李家宝的嗓子哽咽了,泪水已是长流过腮了。

  韩副主任受李家宝情绪的感染,不由得凄怆。他轻轻擦了擦眼睛,调整一下情绪,诚恳地回答:“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李家宝抹去泪水,依然跪在郑小微的坟前,带着对葛老五满腔的仇恨,愤然地大发感慨:“葛老五是什么样的人?远近的老百姓没有不知道的,可这样的人却能入党,居然还能当公社的书记!这样的事情说明了什么?起码可以说明,他投一些人的脾气,可以满足一些人的胃口!他玩的花花点子明明丑陋可笑,可他竟然是我们县里的典型!我们的陈书记和耿队长,心里只有老百姓,冯玉莲和魏长顺虽然年轻,却认准陈书记和耿队长是老百姓的代言人,可是上窜下跳的葛老五,明明已经吃了国家机器的子弹,李长德却亲自来抓正派人的不是,这又是为什么?他亲谁?他恨谁?”

  韩副主任惊异地望着李家宝,一时很难理解。一个擅自回城的知识青年,却如此关心他的小屯子,关心他的领导,关心农民群众的冷暖,关心和他一起下乡的好友,而且,对事情有着他清醒的认识和见解。那么他有意躲回家里去学数学,莫非他真的具有特殊的头脑?或者是他对知识青年下乡真有着不同于常人的特殊认识和独立的思考?其实,韩副主任本来也是非常有头脑的,只是在路线斗争天天讲的情况下,他很难处理他的人际关系。从上至下,大小单位,无不是两派,就连九大主席台上,都是左边穿军装,右边蓝衣服;左边给的镜头长,右边给的镜头短。作为地市级干部,更是频繁更换,今天你被打倒,明天他必须趴下;说不定什么时候,倒下的又站了起来,趴下的又提升了,让人怎么能琢磨得透呢?此时此刻,他的情感被李家宝强烈的情绪深深地打动了,听懂了李家宝的每一句话,不由得,良心上颇为自责。他上前扶起李家宝,态度非常认真:“我是来巡察的,各种意见都要听。听你讲了别人,也会听别人讲你。但我会进行综合判断的。今天是我听你讲,你的态度我已经很清楚了。不过,明天可能我还会找你。你昨天晚上也没睡好觉,刚才又很悲伤,咱们今天就谈到这里,你看好不好?”

  “好吧,但求父母官能为老百姓做主!”李家宝直言恳求。

  李家宝回到知青宿舍,已是傍晚五点多钟了,想躺在铺位上休息一会儿,一下子就睡得酣然不醒了。六点钟,别立人招呼他吃饭,他才忽地坐了起来。 吃过饭,他立刻钻进了被窝儿,脑袋一沾枕头,就又睡着了。可是半夜两点钟,他又起来了,又到厨房点亮了小煤油灯。他的灵感又冒火花了,忘掉了白天的一切,只管闷头演算,推理。那位上海青年宋阿亨非常好奇,他已经没有监视李家宝的特殊任务了,夜里却又出来看了两回。更加觉得,眼前这个李家宝,将来必成大器。清晨,工作队允许收黄豆了,宋阿亨以为,李家宝这下肯定起不来了,可是犁头一响,他却骨碌一下就爬了起来。顿时,宋阿亨就更加感动了,心中暗暗思忖,他这么旺盛的精力和这么顽强的毅力到底是哪来的呢?

  人们来到了队部,听说让收黄豆了,都很高兴,别立人趁热打铁,严肃认真地进行动员,最后,很畅快地笑了笑,颇有经验地叮嘱大家:“先回去都把镰刀磨快喽,小磨石该带都带上,干粮咸菜也别忘了。中午在地里吃饭,热水由队里送。听见犁头响,马上到队部集合,大家快都回去准备吧!”

  也就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还没等别立人再敲犁头,许多人早已摩拳擦掌地来到了小队部。闲着没事儿,就嚼舌头,讲新鲜,好像人人都有话说:

  “李家宝现在真像个大知识分子啊!”

  “嗯,不光脑瓜门儿里装学问,后脑勺看着也精神!”

  “看书多喽串脸皮儿,我爹早就这么说。书念得多,脸上就文!要不价,人家早就成天和咱们骨碌在一起了,咱们看人家,咋还觉得两路劲儿呢?人家看咱们,肯定也能看出来,不管穿啥衣服换啥鞋,老农照样是老农!为啥?人家念了书,咱们是婆孩子热炕头!这两年,李家宝准是扎进书堆儿打滚了。”

  “你小子说的贴铺衬,老粗不老粗,还真不在风吹日晒。人家那脸也让风吹了,也叫日晒了,大雪天从县里走回来,也叫雪打了,可不管咋看,还是有文化!八成是从小就受文化熏,熏进了骨头肉,脸皮儿黑了也透气儿,就给透出来了。”

  “那可不!咱屯里,八曾也是水不好,就是细皮嫩肉的,脸也不透彩。崔二老婆倒是长得白,长得嫩,横草不摸,竖草不拿,炕上活计求外人,锅台前边靠崔二。可她那脸,白得邪,嫩得臊。张口骑木驴儿,闭口尼姑逗和尚,不知道鬼火是磷火,有那么点儿文化,也是太落后!”

  “真别说,你老爹到底吃盐多!可惜哟,知道二五八,忘了三六九儿,屯不错儿当了一辈子,咋就不供你念点儿书呢?养你这么个二杆子,除了晚上搂老婆,再就没点儿大能耐,知道得再多,也是打了水漂了。你家老爷子,屈呀!”

  “去去去,说说就下道儿了,不怪你长个尿臊脸!”

  “你俩别瞎扯,扯也扯点儿正经的,听说小易昨天急眼了,把李队长给造够戗?”

  “可不咋的,点名道姓不说,火辣辣的,把李长德当场就给造卡壳儿了,那是全县出名的的李大巴掌啊,大巴掌一抬手遮天,可咱们小易,生生不怕他!”

  “真是没看不出来,丹凤眼一挑,多大的窟窿也敢捅!”

  “捅完窟窿讲天条儿,还条条儿在理呢!”

  “有理就能说出来,人家怕谁?”

  “那也是人正义,肚子里头不藏鬼!易俊红威风凛凛地敢出头,节骨眼儿上,储得海咋就一溜一躲没影儿了呢?怀揣小心眼儿,想仗义他也仗义不起来!铆铆劲儿,都把眼睁大喽,看看人家李家宝,关键时刻,光明正大地回来了,回来就敢搂火儿,就敢替书记队长抱不平!啥叫仗义?这才叫仗义呢!”

  “要我说,咱队的知青也是真仁义。守铺扑儿不说,没一个祸害咱老百姓的!”

  “不是李家宝和赵岚,看书写字儿地影响着,也不能!还有那个周玲玲,有眼都看见过,啥苦事儿,人家不是争在头里,做在头里!俗话说了,打下啥底儿是啥底儿,有个好底子,就是有人领歪道儿,也是领得了一时,领不了永远!瞧着吧,吴同峰和那个朱晓丽,死胡同里兜圈子,早早晚晚,也得绕道走回来!”

  “那可不!古语就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姐那个屯子的知青,讲起来都能气死你!大的不像大的,小的不像小的。有了什么馊主意,大的一念叨,小的就出头,偷回来东西一块儿吃,真出了事儿,大的溜边儿,小的擎着,你说缺德不缺德?现在,他们屯的鸡鸭鹅狗都不敢往外放,就怕知青惦记上!大鹅拧脖子,打狗用火药枪,往外一走,就像胡子。”

  “还有蒸猫吃的呢!你说吓人不吓人?”

  “不光吃猫,还吃耗子呢!你忘了,史主任那个工作队跟咱们讲的,筷子一夹,酱油一蘸,牙一咬,三响儿菜!”

  “对,汪佩佩说,在青山小队她看见了那个青年,大冬天没棉裤,做棉裤的钱,就是赌三响菜,让人家下馆子了。”

  “咱队儿的青年就是有正事儿!连史主任都这么说!”

  “老县长现在都上地区当主任了,过去,那叫专员,连他都说,李家宝早晚是国宝,他还让赵岚管他叫刘叔叔呢!”

  “就是,别的屯子里,哪有点灯熬油看书的?”

  “也别说死喽,人堆儿里头三六九等,到哪儿,也是有好有孬,花子堆儿里还出状元呢!”

  “就是,分得出里外拐,还得看人带。咱陈书记要不是阴脸儿包公,知青就能服气?咱队长走道儿的,咋还老老少少都服他?还是人正派!啥屯子啥风气,都得看书记队长的,屯子里的理,其实就这么简单!”

  “可不咋的,常兴屯儿队长爱跑臊,他们那屯里,不跑臊的就是好人家。后街的书记管不住他老婆,立马屯里骚货多。老婆跟了旁人睡,当家的顶多咧咧嘴。可咱屯里,谁瞧得起崔二两口子?还不是有啥官儿就刮啥风?躺进被窝睡不着,你就好好寻思吧,不怕屯子里有混混儿,就怕屯里没好官儿!”

  大家扯得正热闹,工作队的人走过来了,人们立刻抱起怀,啥也不说了。在大家心里,李长德带的工作队,不是老史带的工作队,胳膊肘儿朝外拧,也就崔二老婆,见了他们格外亲!

  犁头响了,出工的人比往常多多了。别立人一吆喝,人们立刻跟他走。仿佛下地的权利是大家通过斗争得来的,不珍惜,就对不起良心。有几个小伙子,还带着打了胜仗的架势,连胸脯也是腆腆着。谁都看得出,他们在气李长德。老韩也借了一把镰刀,磨得飞快,裤腿儿挽了起来,脚上换成了农田鞋,脖子上系着一条白毛巾,搭眼一看,就是会干活的。但他并没忘记他的巡视任务,刚出屯子不远,就再次找到李家宝,故意放慢脚步,落在了后边。

  “昨晚儿两点钟你又起来了,是吧?你弄的到底是什么?”他放弃了成见,开始从事实入手了。

  “高等数学。”

  大学课本?”

  “嗯,算是吧。”

  “你也准备走?”

  “人往高处走嘛!”

  “那留在屯里的,就是水往低处流啦?”

  李家宝笑了一笑,非常恳切地问他:“尊敬的老韩同志,假设你的孩子,起早贪晚,把大学的课程全都读完了,接着又读研究生的课程,你高兴不高兴?真的,韩副主任,你一定要说真话!”

  韩副主任看看李家宝,也笑了:“你这小子可真鬼,我儿子真能像你说的那样,我肯定高兴!”

  李家宝见韩副主任说了真话,又见他昨天听了正确的意见,今天就按正确意见办,对他产生了很大的信任感,便趁机问他:“亲爱的老韩同志,工作队抓起我们队四个人来,你还觉得对吗?”

  韩副主任没有直接回答李家宝的问话,而是就着事实,诚恳地反问:“你觉得分掉知识青年的口粮对不对呢?”

  “不对。文不借武借,的确也有错。但无论如何,也构不成蹲小号儿,下大狱!问题最终妥善解决了,并没有造成恶果!”

  “问题是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和破坏屯垦戍边哪!”

  “也不对。咱队的青年通过这件事情,反而对老陈和老耿更加敬佩了,也更家尊重了。为啥?就因为他们关心老百姓的死活。人家兵团那边,很理解我们屯子的处境,连魏长顺屁股上的枪眼儿他们都主动给治了。登门道歉,安抚乡亲,开车送,派人陪,根本没有追究更大的责任。也就是说,我们根本没有给他们造成多大影响。他们五连的指战员还给我们捐赠了粮票,他们的团长不仅带了头儿,还让他们的副连长和这里的知青一起喝了酒,转达他没想起捐粮票的歉意,并且表扬了号召捐粮票的副连长。如果上升到屯垦戍边的高度,人家对这件事的处理,反而加强了军民团结。老韩同志,请你看看,这是五连那个开枪的武装排排长亲笔写下的。”

  李家宝掏出他早已准备好的、当时装粮票的信封,郑重地交给了老韩同志。顿时,老韩同志真切地看见了感人肺腑的证据:

  知识青年心连心,共同感受了贫下中农的真实情感。 中国必须富强,必须结束他们在困苦中的挣扎。

  让我们共同努力吧!

  李家宝见老韩同志锁住了双眉,立刻就把自己的观点掏了出来:“我看,倒是咱们这边,一回又一回地抓住不放,实际上,是有人在顽固地庇护他们自己的错误,或许是在捞稻草!”

  “你这么认为?”

  “不光这么认为,我还觉得,确实有人抓住这件事情在恶意整人。其实,抓我们队的人只不过是杀鸡给猴儿看,他们是想往上捅,捅出天大的娄子,揪出所谓的后台。直说了,就是冲着刘天民使劲儿的!他们搞极左,不认错,就打着路线斗争的旗号,用阶级斗争整人!如今,更是乘驾反潮流之风,高举反右的大旗,目的呢,很明显,他们是靠打倒别人上台的,被打倒的一个个重新站了起来,管着他们,他们当然就认为是翻案了!不然,他们也不会自封最革命,也不会拍完马屁就自己尥蹶子!”

  韩副主任的心里悚然一惊,情不自禁地问李家宝:“他们在拍谁的马屁呢?”

  “谁喜欢他们这种人,他们就拍谁的马屁!”

  “你的回答很像外交辞令,你小子,真聪明!说出了你的心里话,又不给小人留辫子。咱俩就算心照不宣,可以吧?”韩副主任未曾料到,小屯子看事情居然看得这么清楚。看起来,这个李家宝确实不简单。那个赵岚,能独自闯进北京的大学学府,连户口和粮食关系都没有,就稳稳地站住了脚,肯定也是不简单哪!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又问李家宝:“工作队派人找你,满以为,让你回来你也不会回来,可是你说回来就回来了,如果我没有想错的话,你匆匆赶回来,是特意的吧?”

  李家宝又笑了,很认真地回答:“姜还是老的辣,老韩同志不愧是我们的老韩同志,真让您给说对了,我这次回来是下了决心的,宁可再坐一次大牢!”

  “为什么?”

  “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确实冤枉,地革委的刘主任确实是老百姓的父母官。回来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必须主动出击,要向工作队直言,也要向地区直言。我们队的老齐讲话儿了,打掉门牙找胡同,豁出去了。谁胡作非为也不行!”

  “嗬,好大的气势!”韩副主任突然转变了话题,“你能把你昨夜写的东西借给我看看吗?”

  “您找人鉴定?”

  “不错。”

  “为什么?”

  “为你的观点添分量!”

  “真的?”

  “巡视员还敢说假话?”

  “不,不放了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我就仍然准备进大狱!我们不能总是这么被动地挨整!”

  “那就马上放他们!你看怎么样?”

  对韩副主任的态度,李家宝始料不及,一时间,他很惊异。但马上又表示怀疑:“只怕我们县里不是这个意思……”

  韩副主任不由自主地冲李家宝伸出了大拇指:“你很聪明,有事业心,也敢讲真话,现如今,不容易!你们那个小易,也是人才啊,是人才就应当培养,不错吧?”

  韩副主任原来如此,他实事求是,有错误立刻就纠正。李家宝正这么想着,忽然,韩副主任很有感触地向他作起了检讨:“李家宝,看起来,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对你的态度的确是先入为主了……咱们还是心照不宣,点到为止吧。对许多事情,你的头脑是非常清醒的,几乎不是你这个年龄就能够觉悟到的……好了,我就我再问你一件事情,你能和我说说,你人已下乡,还回市里去学数学的具体缘由和真实目的吗?”

  “好吧,亲爱的老韩同志,我说,什么都跟你说……”李家宝在韩副主任的“心照不宣”和点到为止的态度里,仿佛触到了老韩同志的脉搏,觉出了他的心音。此时和他直说一切,不仅可以使他了解自己,而且,对澄清强加在陈书记和耿队长身上的不实之辞,也会大有益处。想到此,他就从自己文革初期烧书讲起,一直讲到,为什么他会重新忘我地读书。也向他详细地解释了赵岚的《赠言》。李家宝讲得很动感情,时不时地还带出感喟,并且背诵了一遍赵岚的《赠言》,以至他又重温了他和赵岚的感情。

  他的特殊经历和他的至今的觉悟,以及他那惊人的记忆力,深深地打动了韩副主任,他和赵岚对“以后”的认识,甚至也启发了韩副主任。韩副主任似乎还没听够,可是,由于还有许多事情急待解决,而且他们的谈话已经将近一个小时了,韩副主任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叹息:“实在是不易啊……”沉思片刻,他动情了,情不自禁地掏了心窝子,“李家宝,我老韩不是恭维你,真的,你和赵岚都很感人,老陈和老耿能正确地认识你们俩,比我强啊。他们组织全屯学习赵岚那篇《赠言》是很有眼光的。可是,你们这样含辛茹苦地为国家未来的振兴作准备,不但得不到相关部门的肯定和支持,还经受了监狱之灾,你不觉得委屈吗?”

  “何尝是委屈啊,早已经变成了深仇大恨……不过,老韩同志,我感谢你的心照不宣,你就是具体单位党的领导啊……”

  “李家宝,看起来,我这个已经了解了真实情况的巡视员,我这个不得不尊重事实的老韩同志,应该,不,是大有必要,认认真真地向你郑重地表示歉意了。”韩副主任顿了一顿,情不自禁地握住了李家宝的手,“委屈你了,李家宝,也委屈你们前进小队被迫害的知识青年和老陈、老耿他们了……”说到此,韩副主任的嗓子有些哽咽了,但是,他努力调整调整自己的情绪,由衷地吐露着他的感慨,“中国有望,有望啊!记住,李家宝,我老韩的儿子将来要是真的能像你,我准保自己烫酒喝!”

  说罢,他怀着深切的感触和心照不宣的真诚态度,大步走向了田间,直接去找李长德,李家宝望着他的背影,默然觉出自己还不成熟。其实,韩副主任是很有城府的,可是,自己却顶撞戏弄他好几次……忽然,易俊红从地头的小树丛中钻了出来。她看一看走向田间的韩副主任,回过头来,焦急地问李家宝:“韩副主任跟你说些啥呀?别书记挺惦记你的,让我在地头专门等你。他说,要是因为你的发言他们有整你的意思,就让你立刻回市里去,干脆不理他们!别书记还说,你已经认准了数学,又有那样的头脑,不像俺们,千万不要因小失大!还说,必须为国家保护人才!”

  “为国家保护人才?”

  “别立人真是这么说的。李哥,他让你走,你就走吧,别管俺们。俺们也有骨头,你放心,挺得住!”

  易俊红的态度就像将临大敌一样,李家宝又感动又高兴,转而,十分悲怆,须臾,又笑了,也不知是悲中含笑,还是笑中含悲,赶紧告诉易俊红:“韩副主任说了,小易也是个人才,是人才就应当培养……”

  “什么?”

  “小易确实是个人才呀!”

  “李哥,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心开玩笑!”

  “不,我没开玩笑,韩副主任真是这么说的。”

  “我不信。”

  “在这种时候,李哥还能和你开这种玩笑?”

  “他真是这么说的?”

  “他不光通过你的发言这样肯定了你,他还非常认真地告诉我,马上要放陈书记和耿队长他们!”

  易俊红又惊又喜:“真的?都是真的啊?那可太好了!”

  李家宝看着易俊红又惊又喜而又十分顽皮的样子,内心颇有感触。从易俊红的态度里,从别书记让小易转给自己的话语里,他滤出了真情,真切地看到了别立人思想的巨大变化和他那一向坦率的为人,也看到了易俊红的成熟和魄力。

  来到地里,他悄悄地观察,一天里,韩副主任边干活边找人谈话,谈了一个又一个,丝毫不知疲倦。并且在收工的路上,当着众人就非常严肃地吩咐李长德:“工作队赶紧从尤爱丽家的西屋搬到齐金库家的西屋去。”

  再以后,韩副主任又在前进小队待了两天,就到县里去了。在县里,他和程思录到县里的长途电话亭,和刘天民通电话,统一了认识。一种突发的魄力驱使着他,带着程思录马上赶到了跃进公社,亲自组织公社领导班子开了整整一天会,作出了相关决定,他便和程思录、史忠实一起,再次来到了前进小队。他让别立人集合全队开大会,会上,他慷慨激昂地开了口:“前进小队的父老乡亲们,下乡的知识青年们,同志们:首先,让我代表地革委,郑重地向你们前进小队,表示真诚的道歉,自打你们县号召你们交‘红心粮’以来,许多事情实在是委屈你们啦……”他说不下去了,泪花闪闪的,人们一时懵懂了了,省过神来,几乎人人都和他一样,眼生热泪,他调整一下情绪,提高了嗓门儿,“我还要代表地区革委会宣布,县里的工作队立即撤点儿!”

  “好,好!”小队部的屋子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他及时地止住了掌声,心里在说,这一切都是应该的,本来就是应该的。接下来,他就请史主任宣布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决定和建议。决定里,建议县党委,同意恢复陈子宽和耿文武的党籍,恢复陈子宽同志大队党支部书记的职务。公社革委会任命易俊红为公社政工助理,并建议:一、前进小队推举魏长顺为生产队副队长,协助耿文武抓生产。二、恢复冯玉莲同志妇女队长的职务,和鲁亚杰一起抓妇女工作。三、由别立人同志继续全面主持前进小队的工作。一切宣布以后,韩副主任才问李长德:“长德同志,这样安排可以吗?”

  李长德连连表示:“可以,可以。”心里却在暗骂:可以你娘个腿!他心里明镜似的,他很快就要完蛋了,但是,他不甘心,他还必须想办法……

  顿时,小屯子高兴了,不管撤点儿的李长德沮丧不沮丧,甘心不甘心,欢天喜地,只管到县里去接人。只接四个人,出了三辆马车。一路上,齐金库的大鞭子甩得啪啪响,沈老蔫儿不甘落后,也用鞭子打响当炮仗。别立人也赶一辆车,也是喜气洋洋的,只可惜,他只会赶车,却是摇着鞭子甩不出响儿来……

  到了县招待所,来接人的和被人接的,都像遇到了天大喜事一样。冯玉莲见了李家宝,惊叫了起来:“哎呀妈呀,你简直变成大教授啦!”

  李家宝激动万分,慨然向别立人提出:“都到饭店去,在市里我挣钱了,今天,我请大家喝酒!”

  “快别扯,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真的,我不糊弄你,我真挣钱了。”李家宝把他在城里“半工半读”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别立人。

  “什么?你走街串巷地收酒瓶子?”别立人的语气又悲怆,又感动,擦去闪闪的泪花才发出叹服的感慨,“我是真服你了!百分之一百二十……”他立刻支持李家宝,动情地向人们高喊,“大家都听李家宝的,到饭店去,喝酒,喝个痛痛快快!”

  酒桌上,大家争先恐后地向陈书记和耿队长学李家宝当时的气派,小易的发言。老耿眼见大家兴高采烈的,笨手笨脚地站了起来,实心实意,十分动情地吆喝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先都放下酒杯,也停住嘴。今天,我得好好说说心里话了,我是全都看出来了,也心服口服啦。还是咱们老陈说得对,咱农村没文化,没科学,想吃饱饭,想改变面貌,靠喊口号,靠笨力气,一时半会儿还凑合。从长远打算,耗子赶车猫驾辕,根本就不中!干部没文化就不懂科学,我给队里弄出这么多罗乱,吃的就是没有文化的亏。回屯我就不当队长了。我建议,魏长顺也别先当副的啦,就直接把我给接了吧!”老耿说的都是心里话,那态度,非常感人。

  回到屯里,他当真主持会议把魏长顺选成了小队长。他心甘情愿地表示,不驾辕子也上套,宁肯腿折喽,我也帮魏长顺。

  就这样,小屯子总算安稳了,也一天天多了喜事。人们的脸上又都有了笑模样。一天,别立人非常兴奋地找到李家宝,喜气洋洋地向他卖关子:“李兄,大好事儿!快准备钞票请客儿吧!”

  原来,韩副主任回到地区以后,当真请人验证了李家宝的数学题,连数学教授都说他研究的问题太深了。韩崇文立即向刘天民举荐人才,地革委迅速开会决定,破格提拔李家宝,让他先当地区的办公室副主任。小屯子听说了,好人都高兴。仿佛李家宝到地区去当官儿就是小屯子的光荣。有人说,“好人就是有好报!”也有人说,“咋样?人家本来就带官相!”耿文武舒展了脑门儿上的愁疙瘩,连连向李家宝庆贺:“臭小子,真干大事儿去了,这回送你,我老耿保证喝个痛快!”

  可是,地区来人找李家宝谈话的时候,李家宝却毫不犹豫地表示:“我不去,坚决不去!”

  来人很吃惊,连忙强调:“韩副主任说,到了地区,你看书就不用再熬夜睡锅台啦!从此会有很多时间,一举两得呀!”

  李家宝却固执:“那我也不去,肯定不去!”

  “地区可是在城里呀!就在你们双齐市!”

  李家宝仍然坚持己见:“请你们对领导讲,我已经习惯了做数学题,当不了干部,小的大的,我都当不了。真的,要把官儿当好,就必须负责任,就必须全力以赴。可是,我没有那份心思,只想学数学,让我当官儿扔数学,还不如让我回城去收酒瓶子,任凭自己去看书呢!”

  来人最后问他:“要是地革委就这么决定了,并且下了红头文件,你服不服从呢?”

  “那我就逐级找人谈,直到把我谈下来!”

  来人十分惊叹,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傻冒儿!这时,许多人才真正理解李家宝,他看书真就不是为了返城,也难怪老县长不止一次地管他叫国宝啊。别立人尤为激动,发自肺腑地表达心迹:“李家宝,在我眼里,你已经不是不一般,应该说,你很了不起!”

  易俊红见李家宝连调到地区都不去,就到五连找到董金华,私下商量,说她得跟李哥学,哪儿也不想去了。公社不去,也不往兵团那边调了。她要和一起下乡插队的同学同呼吸,共命运,一起等“以后”。董金华十分理解她,当然支持她。

  一下子,公社上上下下,沸沸扬扬,到处都传开了,前进小队出了奇才,到手的鸭子往外撇,送上门的乌纱也不收,不走阳关道,偏踩独木桥,他们可是咋寻思的呢?议论过了,人们也很纳闷儿,地区和公社怎么就允许他们不服从组织的安排和决定呢?也真是奇了怪了,三级干部,那么多领导,都是咋寻思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