输入
确认

已经增加书签

确认

已经汇报章节错误

第七十七章离别

  回到屯子里,李家宝向别立人和魏长顺谈过回市里的情况,立刻就给赵岚写信,直言对她的疯狂思恋,强令她无论如何也要等待自己同她去辩论,并将他半工半读,读本、读研的全过程,像汇报一样,一五一十地告诉她。他还详细解释了田萍的事情,却只字未提胡振先。此后,他怀着憧憬,本着良心,淋漓尽致地为大家讲课,心甘情愿,不厌其烦,乐在其中地对大家进行辅导,充满着激情,兴致勃勃,认认真真地做一切,只求和大家一起,抓住关涉命运的机遇,实现各自的理想和志愿。

  小屯子亲眼看见了李家宝的才能,感受了他的忘我,对他往日的刻苦努力也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屯里人不会讲大道理,却会从心坎里往外掏实话:“看马,看口,看走;看人,看胆,看心。李家宝的热心肠,烫着呢!李家宝对咱小屯子,亲着呢!这要是冤枉在大狱里,别说咱老百姓,就是老天爷,也得哭瞎眼睛!”

  “就是,他摆弄的玩意儿咱不懂,就凭他成天成宿地骨碌,咱也知道有用场。这不是,大伙不会的他就会,派大用场的时候,一准不怯场!瞅着吧,窝在咱小屯子里不起眼,要是扇乎开膀子飞起来,就得眼见人家高了!葛老五和洪太敏算老几,还抓人家进大狱?不长好心眼子,就该不得好死!”

  “没错儿,咱阴脸儿包公看好的人,咂咂舌头,你就细细品吧,个顶个儿,不带塌架儿的!”

  乘凉的老人们闲聊着,忽然,陈书记顶着月亮回来了,老人们见了他,特别高兴,老远就和他打招呼:“说曹操,曹操到,你小子可真不扛叨咕!”

  “你们在拿我嚼舌头啊?是不是我又有啥错儿啦?”

  “没说你有错儿,我们几个老哥们儿,刚才说起了李家宝,捎带着说你阴脸儿包公看人准,夸你哪!”

  “老爷子,不是我陈子宽看人准,人家本来就是一块料,不管放哪儿,也得有人琢磨啊。眼里没有星星,肚子里没有下水的,也就葛老五他们吧!老百姓面前逞威风,真人面前打哆嗦,挨枪子儿的坯子遭骂的货!是吧,老爷子?”

  “就是呢,好人看着好的,就一准有人看着孬。明明是挨枪子的坯子,就偏偏有人看着好,天狗吃月亮,你说邪行不邪行?”

  “如今,不会啦!你们都夸李家宝,我还真得马上找他去,人家的本事咱替不了,不求他,真就不行啊!”

  陈子宽和屯口的老人们说完话,直接就去了知青的院子,进入男宿舍,一眼就看见,李家宝正在给别立人和董强讲题呢,连魏长顺也在跟着听。老陈心里高兴,就悄没声地坐在炕沿上,看他们合理合法、无忧无虑地钻研课本。魏长顺一换姿势发现了他,连忙和他打招呼,大家伙儿立刻停了下来,赶紧都叫“陈书记”。陈书记站了起来,疼爱地看着李家宝,拍拍他的肩膀,十分委婉地恳求他:“家宝啊,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我老陈没出息,如今也是现用现交啊,咱大队,总共有五个小队呀!”

  别立人和李家宝立刻都明白了他的意思,李家宝心甘情愿地表了态:“请书记吩咐吧,李家宝随时听从调遣!”

  “啥?听从调遣,你们在说啥?”魏长顺吃惊不小,心里不情愿,连忙问陈书记,“你想让李家宝去大队啊?”

  别立人赶紧提醒魏长顺,“魏队长,地区的刘天民主任可是管李家宝叫李国宝啊!”

  “可咱队……”

  “小心眼儿!”陈书记一捋魏长顺的后脑海,耐心而且幽默地向他解释,“李家宝连地区都不去,我还能调他去大队?放心吧,不是想调你的人,只是想求求他,各队都给跑一跑,都给辅导辅导。你知道吗?你小子大张旗鼓地一办班,各队的知青都着急了,可有的书记队长偏就想不开,不仅跟人家计较工分,还扯鸡毛蒜皮的。就像一边是个6,一边是个9,翻过来,掉过去,有人就不知道哪头大哪头小啦。既然他们不知道,咱们就得促一促。我亲自把李家宝给他们领过去,不想办班,他们也得办。再说了,是你烧香引的鬼,当然就得你消灾。大方点儿吧,小魏!天底下,不光咱屯里的知青有委屈啊,眼见着,没门子没景儿的知青们,急得抓耳挠腮,不管他们在哪儿,也招人心疼啊!你说说,他们哪一个,不是委屈这么多年?可一下允许他们报志愿了,咱们还能不成全?抬抬手吧,我的魏队长,他们需要帮助,我也需要你帮忙。再不,凭老交情,就算你给我一个面子,咋样?”

  魏长顺眼见陈书记拿自己认认真真当回事儿,对他既服气,也敬重。人家明明是大队的书记,自己的老领导,就连自己当队长也是人家和耿队长一手促成的。可是,就因为自己当上了队长,他跟自己再说话,就总是一副商量的口吻。为这,魏长顺早就心里不敢当了,此时此刻,听陈书记又是一番引导,就嘻嘻一笑,趁势耍贫嘴,表达他的亲近:“既然不给调走,书记大人就尽管吩咐呗!就是我的文化再不济,也知道9比6大,大队书记比我大呀!”

  陈书记见他想通了,这才顺着他的玩笑开玩笑:“嘿嘿,你小子,末了末了,还是留了个小条件!跟你说吧,不是我不想调,是人家李家宝根本不想去,便宜你个臭小子了,知道不知道?”

  由此,李家宝更忙了,每天去一个小队,辅导后住一宿,第二天就走,来回轮,每天晚上都得忙到十点钟以后。没几天,李家宝的名字就在几个屯里漫天飞了。不管到哪儿,只要是数学,啥题也问不倒他,而且回回都是张口就来,条条是道。加上他做事儿不遗余力,又肯贪黑起早地付辛苦,几个屯子都一样,格外尊敬他。无论他到哪个队,屯里人都管他叫先生,知识青年叫不惯,就一口一个李老师,问起题来,总是毕恭毕敬的。

  半个月以后,鞠老师和徐师母来了。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他们带来了双齐市实验中学的语文、政治和历史、地理的复习题,急切地上任,全力以赴,使辅导班儿里的青年坐在小屯子里,也听到了全国一流教师的倾心辅导。魏长顺美在心里,就偷偷耍了个小心眼儿。他把二位老师领到他父母家一个,送到齐金库家一个,对在外面轮流辅导的李家宝和四处奔忙的陈书记,整整封锁了五天。直到李家宝回到屯里,他才嘿嘿一笑,主动“坦白交代”,最后,还是找了一个十分充足的理由:“陈书记,二老不是年轻力壮的李家宝,可别累着人家老先生……”

  就这样,一九七七年临冬,前进小队在全县创造了一个特大的奇迹和新闻。李家宝、别立人、汪佩佩、董强、储得海,都考上了大学。易俊红和吴雅琴报的是中专,也都被录取了。还有那个曾经被人笑话的童春,居然考上了北京农学院。小屯子乐得呀,欢天喜地,好像提前过年了。特别是对童春,几乎家家都夸他,说他拿磨刀水当豆浆喝,还真攒了内秀(锈)。明明他的外表没有发生变化,冷不丁,就变得招人喜爱了。刚办脱产学习班时,好些人笑话他,但他一点儿不松劲儿。你笑你的,我学我的,遇到不会的问题就只管请教李家宝和李家宝从双齐市请来的老师。想不到,经李家宝和二位老师不厌其烦地耐心指点,不显山不露水的,他还真考上了。而且全屯的考生里,只有他,第一志愿报的是农学院。这一来,笑话他的不光闭了嘴,反过来,都冲他伸出了大拇指。小屯子甚至很纳闷儿,他那死不撒手的劲头儿,到底是哪儿来的呢?

  他爹童老大,见屯里屯外都夸他儿子,心里当然得意。但他不敢忘记,是人家李家宝给童春讲了赵岚那小字儿,自己的儿子才明白:人活一世,不能白活。不想白活,就得懂得多。想懂得多,就得看书多。真看书,就得拿时间当宝贝,有了今天,才有明天。今天不看书,明天就不会写文章。而且,李家宝对童春还讲过冯玉莲的一番话,童老大就正经八百地叮嘱儿子:可别小瞧你冯姐说的话,人家李家宝都敬重她,是你冯姐真有脑袋瓜儿!咱屯里要想吃饱饭,真就不能光靠外人。外人心肠再热乎,人家自己也有家。你明白吗?童春点点头,就这么一明白,就真的来了精神头儿,白天轻易不出门,晚上灯下不闲着,也不说累,也不喊困。连他爹也没想到,儿子第一回报考,就真给考上了,没遭落榜的白眼仁,也不用扛着压力下回再来了。

  童老大暗暗高兴,肚子里就有话憋不住,也是有恩就得报,一天,他东找西请,把屯里的头面人物和调到大队的陈书记,都请进他家,笑么滋儿的,把自己偷着烫酒,请李家宝讲《赠言》的事情当故事,原原本本,一丝不落地讲给了大家。当着众人,他还特意叫童春给李家宝行礼,敬酒叫老师。童春真的就像对待老师一样,规规矩矩地行礼,口里叫着李老师,认认真真的。

  眼见这一切,陈书记十分感慨,放下筷子,端起酒盅儿,很深沉地倾吐衷肠:“赵岚的见识和眼光,我老陈算是服啦!就是打折骨头断了筋,咱也不能说人家一个孬字儿呀!咱们的李家宝,下乡的火车上遇见赵岚,连争带吵地醒了腔儿,就是进了大狱,也不忘啃书本。现如今,大铁锤子砸钢钎,实打实地给咱们屯子带来了光荣和实惠。咱们能忘了人家?老童大哥让童春管他叫老师,这做法,我老陈一百个赞成!天底下,就该能者为师嘛!说来说去,还是一句话啊,咱农村想换个活法,没有科学文化知识,咋也是不中。光靠喊口号,就是喊破嗓子,喊出来的卫星也是假的!老童大哥呀,童春考上大学,是给咱屯里的孩子树立了榜样啊!来,老耿,咱哥俩提议,为童春考上大学,为知青给咱屯子带来学习的空气,为李家宝辅导咱们童春有功,也为老童大哥有眼光,给咱小屯子开了好头儿,咱们大家,透着心地喝一杯!”

  听到陈书记的感慨,冯玉莲就更加想念赵岚了,一想到她和魏长顺曾经拿赵岚的小字儿当敌情,比比人家童春爹,她的肠子都快悔青了。喝过陈书记提议的酒,她看看童春爹,端起酒杯就邀魏长顺,真心真意地一起敬他:“老童大叔,你不明白赵岚的小字儿就请李家宝给你讲,可是我和魏长顺,看不懂还觉得自己能,把那小子儿当过敌情。大叔哇,赶明儿咱全队开会,你得好好给屯里讲一讲,长顺和我,就先敬你,先谢你啦!”

  冯玉莲不说假话,打心眼里佩服老童家爷俩。一旦和外人讲起小屯子的奇迹来,她就满腔自豪:“俺们前进小队的知青,那是俺们屯子的光荣;俺们屯里的童春儿,那是俺们屯子的骄傲!他爹童老大,代表俺们屯子的觉悟。俺们前进小队呀,八成是叫人捏出了花儿,整出了彩儿,五星红旗高高挂,迎风飘扬啦!实打实的真学问,你不给价儿也有价儿!雪里埋金子,太阳一出闪光了,瞎子才不见,傻子才不捡呢!明眼人心里都明白,飞得高你得翅膀硬,牛粪排上长蘑菇,那叫狗尿苔!锄头杆儿挂红花,那是花架子!俺屯里出息大学生,那是有人真识货!你想打成反革命,俺们捧着当宝贝,请他们上党课,让他们讲文章!实事求是出真知,不管有谁瞎咋呼,末了儿还是这个理!”

  冯玉莲心里美,魏长顺就更美,他说的非常招人笑,却也很实在:“俺前进屯穷归穷,可除了崔二没孬种!如今就连谢老三,拎着孩子的耳朵,也知道该往学校送!”

  可是,欢笑声里也有呜咽声。知青里,也有两个落榜的。一个是吴同峰,是考也考不上那伙儿的。当时,由于失恋,他把握不住自己。耳朵听着老师讲课,心里牵挂着朱晓莉。大家精精神神的,他却在肚子里头流鼻涕。人家全神贯注的,他却时不时地就发呆。如今可倒好,人家说说笑笑的,你看我的入学通知书,我说你的专业好,他却只能孤单单,灰溜溜地躲旮旯。走了形影不离的朱晓莉,他磨不开找人说说话,反倒叫人见了心里酸。李家宝主动找了他,他顿时就哭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李哥,我真后悔呀,明明睁着眼睛,就是分不出好赖人……我还向他们出卖你,让你进了监狱,赵姐蹲了马号,我不是人啊……”

  另一个落榜的是鲁亚杰,她是纯属倒霉那伙儿的。尽管在备考的紧张时刻,她因丧母不得不回了一趟北京,但她考得其实也是很好的。可是,阴差阳错,她高考的作文却因为一句真实的描写,判卷人硬是没给分。起初,鲁亚杰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急火火赶到省里,查了卷子才知道,她是出了政治问题。考试的文题是:《每当我唱起〈东方红〉的时候》,她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我爱唱《东方红》,从小就爱唱《东方红》。尽管那时还不理解词义,把他是人民大救星唱成了他是人民大舅舅,但我爱唱《东方红》……

  照理说,按当时人们对《东方红》的理解和特殊的情感,文章开门点题,简练生动,一句误解词义的设计,令小主人公憨态可掬,真实可信,也很感人。由此,反映了当时广大人民群众热爱领袖的朴素感情,十分逼真。从文理上讲,由“个别”,不露痕迹地反映出“一般”,埋众人的情感于个性,实属作文之上乘。可是一个嗅觉颇为敏感的判卷人却把她的设计拽上了纲,扯上了线:“该生对毛主席大不敬,应当取消她的高考资格!”其他判卷儿人不服气,他便行使判卷老师的权力,板着脸强调:“取消考试资格是我的一个建议,通过通不过我可以不坚持,但作为判卷老师,作文不给分是按着标准判出来的,决不能人为地更改。”结果,没取消鲁亚杰的高考资格,还是他的让步。

  鲁亚杰有理说不出,一气之下,便回北京重新复习去了。她苦涩地品尝了社会与她所开的莫大玩笑,对人生,也开始了独立的思考。临走,她特意找到李家宝,倾吐了她的实情:“李大哥,我知道,是非颠倒很久了,你一定要原谅我,我的伯父是右派,我总是害怕被牵连,有时候说话很违心,也很难过。我要走了,握握手吧,我是真心佩服你和赵岚的,起码你们活得比我真实……”

  鲁亚杰怀着委屈先走了,吴同峰寻思寻思,扔下行李,悄悄地也走了。他想回市里问问朱晓莉,以后俩人到底应该怎么办,殊不知,朱晓莉眼看就要生别人的孩子了,迎接他的,是鼻涕。

  两个不如意的,不要任何关系暂且先走了。即将上大学的知青眼见着也要走了。小屯子里的大多数人家,知青的院子里,都有些沉闷,嗅嗅鼻子,都是酸酸的。唯有入乡随俗的孙桂英,依然是乐哈哈的,似乎天生不知愁。一天晚上,她从邱绍永家跑回了知青宿舍,突然宣布:“诸位,别光顾你们自己高兴,其实我才是名副其实的喜事临门呢!本人现在正式发布通知:明天我就和邱绍永结婚,请大家务必参加婚礼,婚礼就在知青宿舍举行,也算是我和邱绍永为诸位大学生把盏饯行!”

  发布过通知,她就张张罗罗地请别书记给她当主婚人,让董强和易俊红当男女傧相,让魏常顺和冯玉莲给证婚。她还说,请屯里人吃饭的事情,由他们邱家自己忙活去,她只管这边。

  孙桂英的邀请忽然提醒了李家宝,令他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别立人考上了大学,眼见也是要走的人,跟他说以后的事情已经不顶用了,他就急急忙忙赶到魏常顺和冯玉莲家,进屋就问他俩:“你们知道邱绍永和孙桂英就要结婚了吗?”

  “小邱昨晚告诉俺俩了,不是明天上午吗?”

  “那你俩咋想的呢?”

  “到时候就去呀,屯子里早成规矩了,一家结婚全屯到,还能有落下的?”

  “不是,我是说,知青里唯有孙桂英真的扎根儿了,咱们屯子的秩序也恢复正常了,是不是也该想想办学校的事情啦?”

  魏长顺一怕脑袋醒腔儿了,“对呀,你们都走了,全屯就属孙桂英文化最高了。她不走,正好!就像赵岚说的那样办学校,管小学的孩子,她还真行!”

  顿时,冯玉莲也高兴了,马上拍手赞同:“太好了,邱绍永念初中的时候,还是屯里学习最好的呢。他俩要是手拉手,真把咱们的孩子管起来,就不愁孩子们小学念不好了。童春一上大学,各家都关心孩子了,趁热打铁,准行!”

  魏长顺兴冲冲的,一下就坐不住炕了,扎扎裤子提上鞋,立刻就催冯玉莲:“走,近水楼台先得月,咱们这就去找陈书记,他重新当大队的书记了,他主张过的事儿,一说准成!”

  冯玉莲赶紧提醒他:“又毛楞,人家别书记还没走,你就隔着锅台上炕啊?”

  “那咱们就先找别立人,再拉上老耿,一起去找陈书记!”

  “你得先看看陈书记在不在家啊,他要是不在家,你咋咋呼呼把人张罗齐了,让大伙儿跟你白遛腿儿啊?”

  “嘿嘿嘿,你想得周全,那就听你的,咱们俩一起先跑跑腿儿,一处一处来,这回行了吧?”

  魏长顺和冯玉莲东跑西颠,当晚会就开上了。大家一研究,全体同意。两个人马上又提议,婚礼上,就把这事儿当作最珍贵的礼物,由陈书记亲自宣布,送给新郎和新娘。陈书记不答应,一定让魏队长宣布。魏长顺心里怪美的,出头露脸的事情,陈书记总是让给自己,冯玉莲立马绷起脸来抢白他:“让你露脸,可不是让你晕晕乎乎瞎臭美,是让你睁着眼睛面对老百姓,不管啥时候,都得看看他们的喜怒哀乐!”

  第二天,突然来电了,家家不知道咋回事儿,老耿就赶紧告诉陈书记,李家宝求我去借电,人家死活不借,李家宝立刻掏出现钱买,买了一个月的。顿时,老陈的眼里汪了泪……

  婚礼更加热闹了,屯里的头头脑脑儿,都留在知青宿舍喝喜酒。新郎新娘敬酒时,孙桂英依然大咧咧的,心里美,嘴上就幽默:“别书记,我孙桂英可没种扎根儿树,也没跳忠字舞,但我可真心实意地扎根儿了。真金不怕火炼,松子儿不怕雪埋,革命知青不怕考验,孙桂英就敢显能耐。你们都走了,这回,知青里面最革命的,该是我孙桂英了吧?”

  别立人一听,立刻诙谐地回敬她:“好你个孙桂英,我别立人还没走,你就敢揭我别书记的老底儿了,看我不抓紧时间给你小鞋儿穿,让你崴脚脖子显能耐!”

  人们不禁都笑了,将心酸的往事也当成了乐趣,这时候,陈书记站了起来,接住别立人的玩笑也来开玩笑:“别书记,你可是要走的人啦,要走就得留念想。别忘喽,孙桂英可永远是俺们屯里人啦!你想给俺们桂英穿小鞋,俺们桂英吆喝一声,招招手,小屯子还不吃了你!”

  众人又都笑了,孙桂英冲着别立人一立眼,一梗脖儿,笑嘻嘻地表示得意。陈书记就趁势招呼魏长顺:“来,长顺,把咱屯里最好的礼物,当着大家的面儿,送给咱们的新郎和新娘!”

  魏长顺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亮开了嗓子:“下面,请让我代表前进小队郑重地宣布,从今天起,孙桂英和邱绍永,就是我们前进小队小学校的负责人!婚礼过后,由大队书记亲自和他们正式谈话!请大家鼓掌祝贺!”

  大家鼓了掌,却稀里糊涂,就互相问了起来,“咱队也没有学校啊,咋回事呀?”魏长顺笑嘻嘻的,就请陈书记向大家讲了队里的打算,大家听了,又是一阵掌声,魏长顺马上又宣布任命仪式的第二项:“下面,请新娘代表新郎,向大家发表就职演说!”

  孙桂英受到如此信任,心里非常激动,但她依旧很诙谐:“诸位,我孙桂英扎了根儿,前进小队就永远是我的家了。让我和邱绍永担当这样的重任,我和邱绍永就一定要把事情办好。不过,我有一个要求,等孩子们该上大学的时候,你们如今上大学的,不管谁,都得替咱们屯子操点心。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但见了你们老虎,心里肯定还紧张。我和邱绍永现在就向你们下保证,为了这里的孩子,往后见了真大王,我们俩就自觉自愿地穿小鞋儿。不管尺码有多小,只要伸进脚去,就坚决不喊疼!好了,若干年以后,你们就等着我们前进小队的大学生,找你们去报到吧!”

  “好!”别立人带头鼓掌,大家立刻都拍手。

  齐金库高兴了,孙桂英的讲话对他的撇儿,扯着嗓子就喊了起来:“李家宝,等我们小邱绍永找你报到的时候,你要是敢说个不字儿,可得小心我的大鞭子!”

  孙桂英一听小邱绍永,磨不开了,立刻跑过去求饶:“我的老齐大哥,你嘴下留情好不好?”

  一场欢乐,一时掩藏了多年的辛酸,也掩盖着即将别离的深沉。可是婚礼过后,人们就笑不起来了。

  要走了,知青们就要走了。不言的感情互相牵扯着,人们的心里都很感慨。不可能走的,从心里舍不得他们走。不过,天上飞大雁,地上跑野鸡,想一想,倒是想得开,只是知青和小屯子,风风雨雨,雪里来,霜上走,笑在一块儿笑,哭在一起哭,眼瞅着快十年了,冷不丁,说走真就走,又咋能不叫人心里酸溜溜的?要走的,也眷恋小屯子。一口井里喝水,一块地里干活。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好人家都拿他们当孩子,他们也早已经惯了,说离去就离去,他们又咋能光顾自己高兴就不顾乡亲们的情绪呢?况且,他们的青春年华是在这里一起度过的,他们之间也将各奔前程,他们又怎能不感慨万千呢?当他们和童春在公社办完户口和粮食关系的时候,一时间,都默默无语了。仿佛这一切本该早早发生,又似乎根本不该发生。来公社的路上大家还是有说有笑有唱的,就连齐金库也哼起了二人转的小调儿。但回去的时候,车上却是静静的,只有易俊红和吴雅琴还在悄声低语。不多时,她俩也停止了交谈,忽然,抽抽搭搭地哭出了声音。

  “你俩怎么啦?”别立人见两个人突然哭泣,很吃惊。习惯已成自然,明明大家手里已然拿着各自的户口,怀里揣着各自的入学通知书,他却仍然没有忘记支部书记的职责。

  别立人一问,两姐妹就更加控制不住情绪了。

  “你们到底怎么啦?小吴,你快告诉我!”别立人着急了,以为她们是受了什么委屈。

  吴雅琴被点了名,连忙擦眼泪,抽咽着回答:“易俊红说……说郑小微是她的同班同学,也是她的邻居。如今,大家高高兴兴,就要回城上学去了,可是郑小微……却只能与荒野和孤独常年做伴儿了。逢年过节,也没人往他的坟上添把土了……她还说,回到市里,她不可能看不见小微的父母,可是见到他们,她该咋说呀?小微的父母见了她,又怎能不想起他们的儿子来?活蹦乱跳的,两个人一起离开了家,一起登上了下乡的火车板儿。两家的家长曾经一起盼着孩子能早早回家,可是回去的时候……却没了一个,小微的父母,又如何受得了啊……”

  说到这里,吴雅琴说不下去了,呜呜地哭得更加伤心了。顿时,大家的情绪都被易俊红和吴雅琴的情绪感染了,想起他们的郑小微,无不悲伤,无不下泪。

  赶车的齐金库心里也是酸酸的,看见大家都是湿襟抹袖的,早已心疼不已,他极力控制自己,而大家的眼泪却感染着他,撕扯他的心。想到车上的知青如今都和小屯子心连心,想到当年他们手拉手地拉起一道单薄的防线也要护着小屯子,想到郑小微惨死的情景,想到自己也曾进过拘留所,曾被打得乌眼儿青,看着眼前一双双禁不住委屈和哀伤的泪眼,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了,突然仰望苍天,扯开嗓子破口大骂:“葛老五--洪太敏--李长德--我操你们八辈儿祖宗!”

  齐金库的怒骂很像当年李家宝的父亲李祖炎怒,忍无可忍地痛骂侵略中国的日本鬼子,不骂出来,就难以解气。可是,齐金库一时解了心头之恨,没想到,却触动了汪佩佩的隐衷,只见她叫一声别立人,伏在他的身上就凄惨地抽泣。别立人心如刀绞,再也无力做大家的思想工作了。他不能当众哄劝汪佩佩,就任凭往事像刀子一样,锯割他的瘸腿。

  “别哭,都别哭!”憨厚的董强下命令似的叫大家都别哭,一只大手往脸上抹一把,反而哽咽着,哭出了声音。

  车前车后,都是抽噎的声音,就像忆苦思甜似的,一时沉浸在难言的悲痛里,完全没有了即将上学的欣喜。李家宝抬起头来,抹了抹眼中的泪水,看一看别立人,见他也在抹泪,就深沉地宽慰他:“别书记,咱们……咱们还是泪眼向前看吧,如今,咱们不是重新上学了吗?”

  李家宝的话谁都听见了,谁都明白他的意思,一个个的,这 才赶紧擦眼泪。老齐也稳定稳定自己的情绪,忽然,哑着嗓子下保证:“李家宝,别书记,你们就放心走吧!每年清明,我老齐保证带领全家,和老陈、老耿,还有魏长顺和冯玉莲他们,一块儿去给小微上坟,添土!”

  “还有我爹和我妈……”童春也激动地表示了态度。

  老齐和童春的话语令人感动,大家刚刚止住伤感的泪水,却又淌出了感动的泪水……

  晚上,大家吃过饭,就开始默默地收拾东西了,装箱子,塞手提包,只留下行李明天打。忽然,易俊红来找李家宝,让他去收拾赵岚没有带走的书和行李。睹物思人,李家宝比以往更为惦记赵岚,他给赵岚写了信,赵岚却一直没有回信。一切都收拾好了,易俊红悄悄问他:“李哥,想赵姐了吧?”

  “嗯。”李家宝诚实地点点头。

  “我也是。”易俊红说过这样一句话,又帮别人忙乎去了,仿佛她已然变成了周玲玲。

  要走了,真的就要走了。李家宝无限地留恋自己的小屯子,躺进被窝里的时候,他的眼前一幕又一幕的,都是往事。夜早已深了,他还是睡不着,索性悄悄地爬了起来。他要再看一眼夜空下的小屯子。他沿着他和赵岚曾经作诗的路独自走出了小屯子。回望月光下的小屯子,他虽然借了三天电,仍然觉得太凄清。没有拖拉机,没有收割机,有电线,却只有暂时的灯光,眼下也熄了。同世界发达国家比,自己的小屯子该是落后了多少年呢?他蓦然想起鞠老师重复古人的一句话,“不进则退”,一场文化大革命,新中国又是后退了多少年呢?不由得,他愈发思念赵岚,以及她的父母……他久久地望着月下的小屯子,忽然,心血来潮,一门心思还想和小屯子再说一说自己的心里话。他想到了宁肯来回走路、也不肯把家搬出小屯子的陈书记,想到了自愿卸任仍然帮助魏长顺忙忙乎乎的耿队长,想到了宁可骂人也不肯轻易流泪的齐金库,想到最后,他选择了魏长顺和冯玉莲。他匆匆回到屯子里,猛然发现,他们家还亮着灯。灯光本不明亮,但只此一盏的时候,光虽昏黄,却很显眼。他疾步走到窗前,激动地敲窗子。屋子里面立刻传出了魏长顺的声音:“谁呀?”

  “我,李家宝。”

  “是李家宝!”窗子里,魏长顺惊喜地告诉冯玉莲。

  魏长顺乐颠颠地前来开门,李家宝一进屋子,立刻怔住了。只见魏长顺的南炕上,炕中间放着一张小炕桌。桌子上,一边有一本书,冯玉莲面前的书翻开着,上面还有打湿不久的泪痕。

  “你们这是……”李家宝很吃惊。

  “我们这是……”冯玉莲刚一开口,委屈留恋的眼泪就憋不住了。她抹一把鼻子,哽哽咽咽地吐真情,“你们,你们……说走就真的要走了,闪下俺们……人心都是肉长的……让你说,谁还睡得着,谁还有心睡啊……”

  冯玉莲的话语和情感不仅深深地感动了李家宝,也再次感动了魏长顺,忽然,他哽着嗓子吩咐冯玉莲:“玉莲,哭能有啥用啊?你去炒盘儿鸡蛋来,咱俩就陪李哥再喝回酒吧……”

  冯玉莲擦擦泪,掀开地桌的布帘就掏鸡蛋,刚把鸡蛋放在地桌上,就听见又有人敲窗户。魏长顺紧忙再去开门,是陈子宽和耿文武陪着别立人一起进来了。别立人一见李家宝,一下子眼里就湿 了,眼瞅着有话,却是嘴一瓢,什么也没说出来。李家宝莫名其妙,魏长顺和冯玉莲也是长长着眼睛不理解。别立人用袖头子一抹眼睛,连忙掩饰他的内心:“明天就要走了……喝酒!”

  别立人的心里特别难过,打倒四人帮以后,他迅速组织党支部制定了一个组织发展规划,李家宝被列为第一发展对象。可是送到大队党总支,大队的支委都知道,李家宝两年多没在队里,而且他还进过监狱,都不同意发展他。老陈恢复了工作,又把这件事情提了起来,一再强调,他走是小队同意的。不了解情况的支委们却坚持,就是队里同意的,队里的做法不合乎组织原则,还是看他的日后表现吧。就是表现没问题,也不能排在前面,坚持战斗在第一线的入党积极分子,必须优先考虑。

  别立人的心里非常憋屈,眼看着,明天就要和李家宝长期分别了,又不能向他解释,就去找老陈说心里话,老陈本来和他一样惋惜,却不得不劝别立人:“唉,多少党员长期处在极左的环境里,脑袋早木了,咱农村又是不识字的多,让不知情的支委理解李家宝的特殊行为,一时也是很难啊……”

  别立人和老陈谈过之后,一心想找李家宝聊一聊日后,从宿舍到老耿家,都没找到,就拉上老耿找到了魏长顺家。

  酒菜上桌了,倔强的别立人眼盯盯地看着李家宝,却是有话说不出来,越想越觉得李家宝是极左观念的牺牲品。不由得,眼泪止也止不住了。李家宝禁不住问他:“你这是怎么啦?”

  “你说怎么啦?眼睁睁就这么分别了,谁受得了啊……”

  顿时,冯玉莲的泪水也止不住了……

  走了,真的走了。一九七八年三月六日晚上,前进小队就要上学的知青怀着对小屯子的深情厚谊,怀着重新燃起的美好憧憬,也怀着实实在在的户口和粮食关系,告别了他们曾经撒下汗水和泪水的小屯子,告别了撒下他们青春的年华的黑土地,并且,黑土地里永远留下了他们的郑小微。

  全屯人几乎倾巢出动,一直把他们送到国道上。就连崔二也夹在人群里,不住地眨巴着疑惑的眼睛。

  走了,真的走了。列车正点进站了,送的和被送的,车上车下,就像两块粘着的磁铁被社会的强烈需要分开了,突然,冯玉莲冲着已经上车的知青们高声喊了起来:“李大哥,你一定要找到我赵岚姐!你们大家伙,一定督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