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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章燃梦
前进小队的知青再次回到了双齐市,尽管他们的户口和粮食关系要落到学校去,但他们还是有一个深切而独特的感觉,这次回市里,比以往任何一次心里都踏实。他们再不是这里的外人了,终于重新投入了家的怀抱。 一出站口,喜迎游子回家的氛围立刻将他们团团包围了。虽然没有敲锣打鼓,没有张灯结彩,但接站人的一张张脸上,却是拂着春风,写着笑意。见了亲人的惊喜声,见了老同学的狂笑声,声声敲打他们的心弦。看着他们的入学通知书,看着他们的笑脸,家家都是心满意足。 “哥,哥,”四妹李玉洁看见了归来的哥哥,她那急切的呼唤声里,一半是惊喜,一半是悲怆。她曾做过一个梦:古战场上,她和哥哥各自带领一路人马,分别突围,丧尽了兵卒,只有他们兄妹分别杀出一条血路,化险为夷,却各在一方,不知音讯,若干年后,才终于会合。此时此刻,如同梦里成真一样,只见她疾步上前,一把抓住哥哥的手,热泪夺眶而出,再叫一声“哥”,扑到哥哥的肩上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她已经二十八岁了,她走时,刚刚十八岁。十年来,阴差阳错,她和哥哥只见过两次,两次都看见哥哥寄居家里收酒瓶子,半工半读。如今,她和自己的哥哥终于重新属于双齐市了,她如何还能顾忌自己人已成熟。她只知道,她对哥哥日夜想念,却连书信也通得不多…… 玉茹、玉蓉、玉琴,马上跟了上来。本来,她们每个人的笑容里都像彻底解决掉一块心病一样,猛然看见四姐哭得凄惨,她们的笑脸也都消失了。李家宝又激动,又感动,但他还必须关照同伴儿,就连忙哄劝四妹:“玉洁,快别哭,哥得把一起回来的同学先送走。他们都比你小,可别让他们笑话!” 玉洁扬起了头,湿润的脸颊上流露出羞赧的神色,眉宇间释放着欣喜的光彩。她擦一擦兴奋的泪水,掩饰住愉悦中的苦涩,连忙答应:“哥,你快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原来,李家宝他们被小屯子送到县里以后,一起到邮电局给家里发了电报。按钟点儿,各家都提前来了人。接到了亲人,家家的亲友都是欢天喜地的。突然,易俊红问起了郑小微的父母,易俊红的父母顿时脸色抑郁,董强和吴雅琴的至亲得知原因,不禁也随着伤感,李家宝赶紧宽慰大家,又将一家家送走,这才回到妹妹们的身边。李玉洁已恢复了常态,羞赧地将一个颇有气质的男青年引向了哥哥:“哥,这是我的男朋友,上海青年,老高二,叫杨默。” “杨mo ?哪个mo ?” 杨默笑了一笑,立刻自我解嘲:“下乡前现改的,本想下乡之后就缄口不语,但遇到了玉洁,见我总是寡言少语的,有一次,就向我讲起了你和嫂子的故事。我非常惊异,就向玉洁借来玉茹给她写的信,简直像小说,使我深受感动,禁不住向玉洁发出了深沉的感慨,‘我可以仍然沉默,但不能再不读书了。’渐渐地,我就和玉洁成了知己,也来用我们的行动悄悄写我们的历史。今天见到大哥,非常高兴!或许可以说,是你和嫂子的故事将我和玉洁拴在一起了,很可惜,还不能见到嫂子……” 忽然,易俊红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李家宝不知所以,急忙问她:“你怎么啦?” 易俊红连忙回答:“董金华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明天上午,你一定得陪着我,一起去郑小微家……” “好,明天早晨八点,我准时到你家。” 易俊红走了,李玉洁不禁问哥哥:“怎么回事?” 李家宝的喜悦心情被心底的深沉取代了,他如实地向几个妹妹和杨默讲了郑小微之死。杨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向李家宝讲了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 杨默的三个女校友,都是初中生,下乡时,没能上兵团,也没能上农场。插队以后,她们年龄小,她们队又穷,口袋里面没有钞票,心里也想家。七0年春节前,她们三个搭伴回家,偷偷爬上了一列货车,想不到火车驶向了山里。天越来越寒冷,却没法叫火车停下来,三个花季的姑娘抱在一起,被活活冻死了…… 一时间,大家都不说话了。默默地上了电车,又默默地下了电车。走在路上,李玉琴突然有所发现,许多人家的烟囱在不该做饭的时间里,呼呼地向外冲着炊烟。她想借此打破沉默,就有意考哥哥:“哥,你看,好多人家的烟囱都在冒烟,看,那家,看,又一家!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儿吗?” 李家宝会意地一笑,笑得却不好看。他知道,中国人讲究接风洗尘,讲究有了喜事合家同庆。多年来,多少人家盼儿归,多少人家盼女回。可一下盼来了出头之日,那情感,还有不流露的?那激情,还有不喷发的?那心绪,还有不宣泄的?那酒杯,还有让它闲着的?可是,又有哪一家不是愉悦伴深沉呢?又有哪一个知青,能把自己受苦的事情说给父母听呢? 回到家里,李家宝立刻看见了眉开眼笑的面容。父母的,姐姐们的,姐夫们的,还有邻居们的。原来,家里像李家宝的小屯子一样,在双齐市也创造了奇迹。两个下乡的,都考进了省城。留城的李玉茹七三年被推荐上大学,尽管学校以大批判代课,她却大有长进。借着批林批孔,她谁也不批,既学儒家,又学法家。有两位先生发现了她聪明,对她每问必答,并偷偷把有关的书籍借给她。如今,她已经得到了可以重进北大“回炉”的信息,两位先生都在替她一天一天地期盼着,都想收她做弟子。家里两个最小的,李玉蓉和李玉琴为减轻家里的负担,报的是双齐市师范学院,双双都被录取了。如果真的男女都一样,李祖炎家,恰恰是五子登科。 家里的酒桌早已摆好了,只等李玉洁几个把李家宝接回来,立刻就炒菜了。眼见儿子到家了,李家宝的母亲乐得呀,一个劲儿叨咕:“还是考试好啊,这才讲政策呢!” 其实,她老人家并不懂得政策,可是前后院儿的,家家都在这么说,情不自禁,她就跟着这么讲。再说了,邻居的话很中听,作为母亲,能没有独特的感受? “一个工人家庭,一下子就考出四个大学生来,加上就要回炉的五丫头,叉巴开手指头瞧一瞧,那叫整整一巴掌啊!这样的奇迹天底下哪儿有啊?可人家老李家就有!一个个,水灵灵,叫呱呱的,肩挨肩在那儿摆着呢,就连咱左邻右舍的,看着也高兴,就别说老李婆子自己啦!” “是啊,七女一男,出了名儿的孩子窝,容易吗?不易呀!眼下又不是五八年,肥皂泡儿放卫星,一鼓腮帮子就吹得出来!人家那一张张通知书,哪一张不是沉甸甸的?那上面盖的,都是大学学府的钢印啊!” “就是,人家那孩子,都是咋教育的呢!” 前后院这样议论着,母亲听了心里舒坦,在外边喜兴,回家也乐和,一有闲空就叨咕:“还是考试公平,推荐就有歪嘴的,人都有个远近,就连秦桧儿还有几个好朋友呢,他们能推荐岳飞? 被请来一起庆贺的邻居都是知近的,见老太太又说考试,又讲推荐,就有意同她开玩笑:“你这老婆子,说你胖你还喘上了。告诉你吧,说到底儿,还是你们家孩子都懂事儿!让你摊上个不三不四的,就是上边有天好的政策,老牛打滚儿驴倒嚼,也是休想!你老太太连个大字也不识,还把政策挂到嘴边儿了,当初你就看出四人帮啦?” 长期在外的四妹不让了,妈高兴,她就高兴,明明知道邻居们是在开玩笑,她却专挑母亲乐意听的字眼儿,笑呵呵地跟着凑热闹:“我妈当然知道政策啦,对下乡,我妈就说过政策好。我和我哥下乡她哭过,牵肠挂肚地惦记着,眼巴巴地盼望着,如今让考了,我们凭着本事考出来了,还不是高考政策好?” “就是嘛!”玉洁的话母亲乐意听,听了心里更舒坦。 父亲见母亲的脸上乐出了花儿,不由自主,也替老伴儿撑口袋:“你也别说,咱们当老百姓的,说是说不出子午卯酉来,可茶壶里煮饺子,肚子里都有数。啥对心思,啥揪肠子,也能看得出来感觉得着。鼓腮帮子放卫星,饿着肚子喊不饿,以前咱也跟着折腾过,可谁的心里真情愿?形势逼迫着,你敢说不好?打完右派又抓右倾,扒门缝听见了,偷偷也汇报,谁敢忘喽加小心?人人都长着嘴,嘴是吃饭的,也是说话的,但凡一开口,谁不乐意讲点儿实际的,要是以往我这样说话,能行吗?插上白旗想翻身,美死你!人人有档案,跟你一辈子,明着就说,看祖孙三代,谁敢拿祖孙三代开玩笑?” “你瞧瞧,你瞧瞧,姑娘向着妈,谁也挑不出啥,你个白毛蹀躞的老家伙,当着姑娘、儿子面儿,专拣老婆乐意听的夸,你可真是没羞没臊了!” 屋子里,大大小小,老少三代,都被刘大爷逗笑了,刘大爷就拍拍屁股站了起来,顺势下台阶,“回家吃饭去喽”,以此表示,说轻说重的,大家都是开玩笑。 “他刘大爷,你赶紧坐下!高高兴兴请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喝酒的,大勺都响了,哪能走啊?”邻居还推辞,李祖炎紧忙掏了心窝子,“多少年了,你们都亲眼见了,好不容易,家里一个不落地聚到了一块儿,没个外人不讲究,你们快都坐下,该捧场就捧捧场吧!你们说,家宝回家过过年吗?从没回来过。玉洁回来,他不在,他回来,玉洁又在乡下。从我们玉洁下乡那天起,眼睁睁的十年里,他门哥俩,总共见过两次面儿……” “好好好,叫你说得心里怪酸的,我们哥仨捧你场。”刘大爷眼见李祖炎动了情,就赶紧岔开伤心事,有意继续开玩笑,“那可有一样儿,大妹子可不行再讲政治课!”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李玉洁听见父亲留客的一番话,心中不免难过,她怕影响别人的情绪,就赶紧躲到厨房看二姐夫炒菜去了。李家宝看在眼里,好像四妹就是可以证明高考政策好的活教材,不由得,想起了赵岚对几个妹妹的间接影响,蓦然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四妹从厨房里返了回来,李家宝敏锐地发现,她刚刚擦过眼泪。四妹见哥哥异样地看她,心里明白,哥哥和自己的心情肯定差不多,就冲哥哥笑一笑,装作没事一样,去找杨默。李家宝的目光下意识地尾随她,禁不住也看杨默,想起路上杨默对赵岚的感激,心里不免又是一番酸楚。当年,四妹为了自己能留城,赶紧就报名下乡,那情景,至今历历在目。后来,三姐和六妹也要替自己,五妹甚至问大姐,“下乡的和留城的还能不能换”,这一切,都是亲情,都是自己永生不能忘记的。可是赵岚,并不是自己的姐姐和妹妹,艰辛中却告诉自己,人该怎么活。这样的情,又怎可舍去呢?自己只能思念她…… 俗话说,旁观者清。楚鲲早已发现,内弟的心里始终是深沉的。此时此刻,老人刚刚说的是一个不落地聚到一块儿,却是没有李家宝的妻子和儿子,他的心情怎么会平静呢?想到此,楚鲲拍了拍内弟的肩膀,有意开了个玩笑:“炒菜是你二姐夫的专利,擀皮儿是你三姐夫的绝活,包饺子的人手也不缺,咱俩和杨默,还是给会干活儿的腾腾地方吧!走,出去遛遛,给肚子倒出点儿地方,多吃几个饺子!” 楚鲲说罢,向邻居笑一笑,就出了屋子。来到外面,他展展胸,做几个深呼吸,就很婉转地问李家宝和杨默:“二位,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如果没有上山下乡运动,大学生三十岁,该是出成果的年龄吧? “那可不。”杨默很有感慨。 楚鲲便借机问内弟:“家宝,如果没有你和赵岚的巧遇,如果没有赵岚对你的一片真情,也许,你和妹妹们就不会有今天的实力,我这么说过分不过分?” “姐夫,我谢谢你!”李家宝深知姐夫此时出此言的用意。 “我赞成姐夫的说法。我和玉洁走到一起,就是受嫂子和大哥的影响。”杨默目睹楚鲲对李家宝的激励,以及李家宝对大姐夫的信任,颇有感触,这个家非常和谐,人与人十分真诚。 “家宝,既然你明白,杨默也赞成,那我可告诉你,你要是追不回弟妹来,连姐夫都替你难过,也许,还会恨你无能。” “姐夫,你放心,既然是锲而不舍,我就会坚持到底的!”姐夫的话激起了李家宝奋然向上的情绪,不由得,就连说话的语气里也充满了信心。此时,他对自身已有的实力不仅心中有数儿,并且觉得,按赵岚的要求,该他做到的,他都做到了。只可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眼下他还无缘去北京。他看看激励他的姐夫,又看看未来的妹夫,抛弃了一时的惆怅,说起话来已是言语铿锵,掷地有声,“姐夫,事在人为,如今你的内弟已经可以与你弟妹用外语争辩是非了。相信我,我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寻求机遇,一定会堂堂正正地把她领回家来见亲人!” 一九七八年三月十二日,李家宝再次离开了父母,也告别了三姐任他吃住的家。他认真地锁起伴他收过酒瓶子的手推车,怀着巨大的感慨,奔赴省城,跨进了高校的大门。 北方大学的条件还是相当不错的,可是,由于继续深造的欲望不泯,由于急切地准备去找赵岚,身在大学的校园里,李家宝甚至产生了新的苦恼。数学本科的课程他已经学过了,重复学习固然可以巩固已经掌握的知识,但毕竟过于浪费时间。思虑再三,他决心向上走,不等待,权且仍旧苦学和苦恋,一旦遇到时机,也走赵岚的路。心一横,他想起当年在运动场上追赶张雷的情景,笑一笑自己当时的幼稚,却坚定了追赶赵岚的信心。从此,许多课他都不去听了,就连参加课外活动也少了,他浪费不起时间,也顾不得许多,时时都在告诫自己:你已是三十岁了,而你至今未立!他独自钻进了图书馆,或者,独自留在宿舍里,静悄悄地看书,看书,看书。解题,解题,解题。他获得了一个极为深切的的感受,能这样无忧无虑地看书,连收酒瓶子也不用,尽管是自学,但比起在乡下自学的情境来,又该是多么大的幸运幸福啊!他抓紧一切时间,研究,研究,研究。 然而,他的痴迷做法已经冒犯了系里负责管理学生生活和纪律的一位副书记。这位副书记,为他的工作有成绩,为了他能再进步,在争创文明先进系方面,煞费苦心地想出了许多花花点子。例如:运动会上一定要争到风格奖,那奖状是有目可睹的。因此,大太阳底下不许戴帽子,不许看书;场地没项目时就要高声唱歌,再向别的系拉歌,一直把他们拉跨;事先寻找往届运动的稿子,认真组织人抄改,到时候积极往上送,以此保证本系投稿数量第一等等。可是,李家宝对这位副书记的苦心和积极性,却不知不觉地都给忽略了。一天晚上,班长来到李家宝的宿舍找他谈话,通知他必须按时去上课,按时熄灯,也要按规定积极参加各种集体活动。他未置可否,却不以为然。第二天,仍然钻进了图书馆。当晚,班长就又来找他,他有些烦躁了,就没有好声地对付班长:“管我上课不上课干什么?学习成绩,大家可以考试见嘛!” 班长也是老高三,但他并不知道李家宝的经历和学习基础,也不知道李家宝心中有一个大目标,就依据自己的看法,几乎是苦口婆心地劝导他:“唉,李家宝,你也别烦我,就算我讨人嫌,我也得和你说上几句了,咱们这么大年龄才来上大学,要是浪费时间学得不好,肯定连妻子儿女也对不起。要是不为毕业分配打个好基础,到时候可就会吃大亏。咱们的年龄和经历都差不多,你心里一定也明白,我为什么要找你说说心里话……” “我的大班长,你说得非常有社会道理。我知道,你是好心为我好,我也真心真意感谢你。不过,你也得相信我,我不会浪费时间,也会自己管理好自己。”李家宝对系里的某些死板规定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对班长的好心虽能够理解,却仍然不肯去上课。 第三天,班长不厌其烦地又来了,十分负责地告诉他:“李家宝,你一定要去上课!有的老师已经在你不在的时候,故意点你的大名了,系里对老师的意见是很重视的……” 正巧,和李家宝同时考入北方大学的董强笑么滋儿地从外面回来了。听到班长和李家宝的谈话,就从书包里掏出一张报纸来,默默地递给李家宝,似乎是为李家宝有意寻求脱身的办法。李家宝不明白董强的意思,董强就指了指一条消息:中国科学院应用数学研究所将招收硕士学位研究生。李家宝顿时兴奋,立刻把报纸递给了的班长。 “你要考研究生?”班长流露出莫大的惊讶,猛然想到同学里有许多人曾当过老师,就退一步暗想,老高三的要是考中文研究生多少还可信,社会大学咋说也促人增长社会知识。可是,高中毕业生要考数学研究生,当年你就是老高三尖子里的尖子,也是天方夜谭啊?他似信非信地问李家宝:“你确实要考研究生?” 李家宝不管班长吃惊不吃惊,也不管他对自己的能力相信不相信,有了最新消息的鼓舞,大觉机遇难得,便信心十足地回答班长:“当然想试试!”他差一点儿就只说“当然”,瞬间感到不妥当,这才加上“想试试”三个字。“当然”,是赵岚的习惯语,怜情思人,一瞬间,他就想起了赵岚。赵岚以往的模样清晰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如今,她也年近三十岁了,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李家宝偶然获得能尽早见到赵岚的机遇,早已忘了班长是来催他明天必须去上课的,往床上一躺,就反复看那段小消息。班长见他心有旁骛,又见他胸有成竹一般,尤其见他对自己已是理也不理,只得暂且先让一步,好心好意地告诉他:“如果你准备考研究生,那就这样吧,我先给你问问,看看得怎么请假。” 哟,班长还没走,李家宝蓦然清醒过来,一心希望好心的班长快些离去,连忙应付他:“好吧,如果系里不给假,我马上就回去上课。有话我自己和老师说,可以吧?” 班长暗暗觉得,李家宝有些自高自大,几乎是自不量力,摇摇头,只得悻悻地离去了。班长刚一出门,李家宝立刻兴奋地问董强:“大强,从实招来,快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这条消息的,简直太及时了!” 董强见他已是忘乎所以,心里替他高兴,嘴上却仍是不紧不慢的:“不是我发现的,是别人打来加急电报,让我迅速给你找到这张报纸,并且漫不经心地交给你,可是刚才班长对你逼得紧,我就把它当作救命稻草,顺便送给了你……” “别管刚才,我只问你,是谁让我看这条消息的?”李家宝心里认定是赵岚,嘴上偏偏反着问,“是你那玲玲?” “这你就不用管了。只要你能把研究生考上,大家就都会替你高兴。连咱们的小屯子也会替你高兴。”董强回答的内容是令人振奋的,他的态度却仍然十分平静。 “大家?大家指谁?”李家宝的问话极不平静。 “这还用问?” “你和赵岚通信?” “通信。” “从什么时候?” “从她一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 “坏蛋,你简直是天底下最坏的坏蛋!”李家宝又怨又爱,狠狠地拍了一下董强的肩膀。 “赵岚是你的夫人,自己的妻子跑了你自己不急,就是别人替你把她领到你的面前来,顶多也是友情故事。” “那好吧,我听清了你的话外音,不经波折,不得知己,不经磨难,不得真心。是吧?”李家宝暗下决心,非得把赵岚重新揽进自己的怀抱不可。 “如果赵岚不同意你找她呢?” “同意不同意归她,找不找她在我。只要爱之真魂在,爱就珍贵,爱就深挚,爱就充实,你说是吧?” “真的?”董强不禁流露出欣喜之色。 李家宝看出了董强的心思,不由得感慨:“其实,连你也得承认,浪漫地说,她从来没有离开我。” “是心?” “当然!” “那好,我请你喝酒!” “好意心领了,你那点儿助学金,还是多买几张邮票给亲爱的的玲玲多写几封信吧!”李家宝舍弃幽怨,拾起了幽默。 董强一笑,憨厚地认可:“倒也是,不喝就不喝,反正等你考上研究生,还得为你践行!” 李家宝受到了深深的触动,暗自猜想,他们一定是有意激励自己,让自己下决心报考研究生,从而与赵岚匹敌,继而,重叙友好,齐头并进!或许,只有如此,自己才能与赵岚重新面对面地比赛。或许,也只有如此,自己才能重温高层次的家庭。是啊, 层次不同,心境就不同。标准不同,心境也不同。一个在山腰,一个在山顶,如何联袂凌绝顶?如何同览众山小?况且,并肩比翼才双影,也免得孤影长长。李家宝擅长长跑,懂得落后应当坚持,也明白如何才能坚持,如今自然也清楚,凭借什么才能追上去。看着吧,早早晚晚,注定会有那一天!一条消息,激励着李家宝继续向上的奋然情绪,也勾起了他对许许多多往事的回忆,吃晚饭的时候,他的大脑也未休息…… 晚自习过后,按规定,宿舍里早已熄了灯。躺在被窝里,他仍然兴奋,忆起了婚后同赵岚一起爬火山的情景,又忆起了婚前月夜寻诗的意境,赵岚的音容笑貌清晰极了,李家宝恨不能马上就把她逮住,再不松手。可是,此时他只能隐忍地等待,不,必须披坚执锐,击破坚壁,坚韧地去争取!他忽地坐了起来,爬下床打开灯,坐在地桌前,再次揣摩那条招收研究生的消息。那消息很短很短,他看的时间却是很长很长。 灯亮刺眼睛,董强先是脸朝里,不一会儿,翻个身,觑着眼睛从蚊帐里面探出身来,关切地发问:“李哥,你还折腾啊?” “你也没睡?” “嗯,老是惦记周玲玲……”憨厚的董强此时却很乖觉,用词非常注意分寸,不说“想”,用了个“惦记”。 李家宝非常理解,这惦记的内涵是复杂而又诱人的,几乎是牵肠挂肚、揪心扯肺的,不过,却给人以希望,引人以渴求,令人于苦涩中能够聊以自慰…… “妈的,”一个叫盖云祥的同学扑棱一下坐了起来,开口就坦白,“我也睡不着,在想老婆,想得要死!李家宝,干脆,咱们哥儿几个喝两口,我抽屉里有红肠儿,背壶里有小烧儿……” 老盖不管三七二十一,下地挨个掀被子,笑嘻嘻的,硬把全宿舍的同学都给捅了起来。一个同学叫栾杰、还没有结婚,立刻 调侃:瞧你这点儿出息,一个人想老婆,还得大家陪!” “让你陪是瞧得起你,给你生荒子上上课!你以为想老婆,就想你想的那点事儿啊?” “嘿嘿,我就不信,还能想出别的来!” “你呀你,都说没人嫁给你。你小子也太不懂现实生活了。我敢说,迄今为止,啥叫结婚你能知道,啥叫居家过日子,你还四六不懂!记着点儿,娶了媳妇就有家,有家就有爷们的责任。为了高考,我从煤矿到管局里去了一个月,回到家里差点儿没吓死,你信吗?刚开始,还真像你说的,满打算见了老婆就亲热,可抬头看看房子,你嫂子腆个大肚子,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弄一个大铁穿子正穿烟筒呢!心疼想喊她,却不敢,怕她一时激动摔下来,可她拔出铁穿子,一眼就看见了我,喊我一声名字,脚下一滑,一下就摔倒了,幸亏她扒住了房脊,算是没出人命!从房顶上爬下来,她抱住我就哭。你说,我他妈还有心亲热?进屋一看,住人的屋子成了菜窖。她找个做伴儿的,俩人就睡厨房里屋的小炕上。为了保暖,她每天上班她都用湿煤压火,没出二十天,烟筒根子里都是冰,她却爬上房脊捅烟筒,上哪儿管用去?我赶紧扒烟筒根子,点着劈柴一顿猛烧,烟筒外面湿了一大片,炉子这才不倒烟。你说,我这儿上学还没走,老婆那儿差点儿就出大事儿,心里只要想一想,在外的爷们心里酸不酸?” 老盖一顿讲,栾杰这才服了气,赶紧自我解嘲:“有个家真是不容易,干脆,这辈子我就打光棍了!” “少扯没用的,还是喝酒吧!”老盖把酒壶啪地一趸。蹾 文革后撇家舍业的“大”学生啊,有谁能知道,他们上了大学心里也是很苦很苦的呢?只有他们的苦处碰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直言不讳,连被窝里的事情也不羞口。 大家开始喝酒了,却是咬着一根香肠轮流喝苦酒,都有无限的感慨,不尽的惆怅…… 忽然,有人敲门,大家谁都明白,肯定是班长。老盖脾气特别倔,心里升起了无名火,冲着门外就高喊:“睡了!” 班长却非常有韧性,索性不理盖云祥,点名招呼李家宝:“李家宝,你给我开开门。” 老盖的倔脾气一下子发作了,张口就下令:“不开!” 又一个同学,没发脾气,却发牢骚:“李家宝,别理他,三十好几了,偏穿开裆裤,管理幼儿园呢?” “别这样,他也不容易……”李家宝理解班长,就向大家替他解释,“他图个啥?还不是为了纪律?” “那好,你愿意请神儿你送神儿,你心疼他,你就自己负责接待吧。诸位,咱们都睡觉!”老盖说完,立刻就上床,把被头往脸上一蒙,故意打呼噜。 其他几个人,同老盖一样,心情都不顺,就连懂强,也听老盖的。他们不装打呼噜,却是人人脸朝墙。李家宝去开了门,等待班长进屋子,班长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很关心地嘱咐李家宝:“那就快睡吧,明天,你还有考研究生的事情要办呢……” 班长走了,老盖立刻发牢骚:“不开门,他穷敲;开了门,他又不进了;你们说,他可劳神不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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